宋娇娇
摘要:研读郁达夫的小说《沉沦》,可以看到精神分析学的某些理论与郁达夫小说创作有密切联系。尤其是小说《沉沦》特别注重揭示人的精神病态和灵与肉冲突的紧张心理,表达了性的苦闷和青春的感伤,这是作者自我心态的一种袒露。这与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相对应。小说揭示了人的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的东西,真实展示了身处异国文化中产生的特殊的文化恋母情绪。
关键词:沉沦;精神分析;弗洛伊德;文化恋母;性
《沉沦》具有鲜明的“自叙传”色彩,赤裸裸地把“我”的心境写出来,以求世人能够了解“我”的苦闷。主人公由于弱国子民的地位,渴望友情、爱情而不得,产生了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极度苦闷与忧郁。他不得不采取病态的形式把心理与生理上的压抑,有意地通过青春期忧郁症的描写表达性的苦闷与青春的感伤。这是“个人的灵魂与肉体的斗争”呈现出一种病态美与感伤美。郁达夫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环境对人的压抑,而小说《沉沦》将环境对人性的压抑表现的淋漓尽致。仔细探究《沉沦》的价值取向和人物的心理内涵,我们看见一个渴望冲破禁锢、向往自由的年轻知识分子,他的心理对手不是别人,正是传统文化积淀和该文化土壤、社会环境孕育出的保守意识。这是对封建道德观念摧残人性、扭曲人格结构乃至戕害年轻生命的一声清醒的呐喊。而这一源自人的真实心理的叙述,又恰恰与弗氏心理学理论不谋而合。本文试图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来探究郁达夫小说《沉沦》的创作。
一、主人公的人格结构分析
弗氏认为人格由三部分构成:本我,自我和超我。《沉沦》中“他”不能压抑其内心对女性的憧憬,求之不得的性苦闷总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无法回避的正是意识深处的萌动与保守意识的激烈抗争,这不仅让他陷入忧郁苦闷的境地,还进一步导致其人格结构中的本我、自我和超我处于相互不协调和严重失衡的状态,从而诱导悲剧命运的产生。
(一)“本我”与“自我”的反差:病态心理的形成
“本我”反映人的生物本能,是“原始的人”。“自我”寻求在环境允许的条件下让本能冲动得到满足,按现实原则行事,是“现实的人”。《沉沦》中他由于原始和现实形成的反差以及与外部世界所产生的矛盾,导致主人公的性苦闷的病态心理。
《沉沦》的主人公“他”带着浪漫的梦幻从中国来到日本,可传统中国人的思想似乎与受西方思潮影响的日本显得格格不入。以至于“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他那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越筑越高了。”身在异国的他情绪如此低落,无法排除心中的愁绪让自己越来越忧郁。“本我”所期待的快乐生活,却和“自我”中的生活现实形成强烈反差。从东京前往N市,是主人公心理变化的重要转折,“他的前途和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现实嘲弄了。”不知不觉中,情绪上的苦闷进而发展为生理上的性苦闷。“他”期待上苍“赐我一个伊甸园沉沦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与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随着这种原欲的加深,他的苦闷也一天天加深起来,“每天早晨在被窝里犯罪的罪恶,也一次次加起来了。”“他平时所看见的”伊扶“的遗类,都赤裸裸来引诱他……”这是本我的正常体现,在性驱动力下,寻求异性爱情来解决内心孤寂与性的苦闷。从人的正常心理需求上看,符合人性原则和道德标准的本我需求。但按照自我行事的现实原则,寻求在环境条件允许下让本我的冲动得到满足。《沉沦》中“他”所面对的外部环境是三岁时就丧父日子过得穷困潦倒。还有祖国的贫穷落后,感到弱国子民的自卑和绝望。面对这种反差,他无法找到适当的条件让“他”的本能愿望得到满足。本我的压抑和扭曲,使他陷入爱情的困境,导致更深层次的性苦闷与性压抑。
性压抑与性苦闷得不到释放与满足,必然就会导致不合理的本我需求,即升华为变态需求。弗洛伊德曾将“升华”解释为“无穷无尽的性的能量向其他方向的偏向或转移”。弗洛伊德给人的原欲冲动提供了两种选择,一是,转移,通过奉献社会而实现升华;一是,压抑释放点,从而导致心理疾病越演越烈,直至疯狂。《沉沦》中的“他”就是选择了后者,通过逐步的变态行为到完全丧失自控能力,最后彻底堕落。
(二)“本我”与“超我”的对立:性满足后的罪恶感
“超我”追求完美,代表人的社会性,是“道德的人。”“本我”和“超我”经常处于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沉沦》中使“他”人格失调的因素,恰恰来自于“他”生长的环境中所孕育出的“超我”所遵循的道德原则。
《沉沦》为我们勾画出一个曾受到旧文化,厌倦现实又接受西学和现代观念影响的矛盾而复杂的留洋青年形象。一方面,生理的欲望驱动他年轻的身心,让他偷窥别人洗澡,窥视别人偷情,被窝里的手淫,图书馆的意淫,以及最后的嫖妓等。另一方面,他又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我怎么会走向那样的地方去,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从中可以看出“他”在“本我”的驱动下致使“他”潜意识深处的病态的性的欲望愈加强烈,从而将变态的性的形式达到顶峰。可“超我”按道德原则行事,每当这样后,主动把自责上升到文化道德甚至是民族层面。“中国本土文化的伦理内涵是丰富而繁杂的,其中有一点是重要的,也与郁达夫的伦理心态密切相关,就是它抑情、非性的特征。有的学者甚至将中国文化称为非性文化。”
“他”是一个具有矛盾的性格的典型人物。一方面“他”向往灵魂的高尚和自由,另一个方面“他”却卑微的活在无奈的现实中。造成这种矛盾心理主要与中国的现状和传统的思想密不可分。“他”出生在中国传统家庭,传统文化在他思想上烙下深深地印记。来到日本后,接受了大量西方文化,使“他”在中西文化的交融下既保留了中国旧式文人的气质,又兼具自由叛逆的思想。当时的日本是一个“性”开放的国家,而那时的“他”正处于青春期,生理上的冲动,青年人特有的热情,表现对爱情和性如饥似渴的追求,这些都是“本我”的正常需求。可传统文化孕育下的美德思想都对“本我”进行约束,按“超我”中的道德行事。更值得一提的是,性在中国人传统观念中是极其罪恶,肮脏的东西,以至于“他”在性满足后深深的罪恶感。“他”犯罪之后,每深自痛恨,切齿的说,下次总不再犯。”“他”切齿痛骂自己,畜生!狗贼!卑怯的人!”这都是来自“超我”的惩罚。但传统文化在“他”灵魂深处生根发芽,根植于“他”人格的“超我”层面,始终与“自我”处于对立面,不断对“他”畸形的心理与出轨的行为作出判断与谴责。最后无路可走,发出“我将何以生,又何必生存在这多苦的世界里!”
“他”当原欲中的性欲升起时,就不可避免的受到中国传统保守意识的责罚。不敢正视柔情娇美的异性,酗酒自残却无法摆脱心中性的苦闷,反而越加厉害。踏进妓院,试图释放其性压抑,仅仅是醉酒后一个人睡了一觉便结束了。他的“自我”始终没有一次越轨行为,而“超我”连“他”难耐性苦闷而采取的自我变态渲泄方式也未能放过。由此这个可怜的“自我”便被三种力量所压制:面临“自我”奉行的外部环境的现实原则;面临“超我”奉行的中国传统道德原则;面临“本我”无法实现的矛盾忧郁的心理折磨。“人格结构”的严重失调,必然会导致悲剧的结局。
二、异国文化下的文化恋母情结
谈到《沉沦》的写作方式时,郁达夫“就用了“悲鸣”的词汇,而且是“同初丧了夫主的少妇一般,毫无气力,毫无勇毅,哀哀切切”地“悲鸣”出来的。”“他写小说的意义,就常常被确信不疑地归结为“哭穷”和“哭性”,或是“性的苦闷”“人生的苦闷”与“社会的苦闷”的反映”。但《沉沦》并非一个“性”字的简单概括,它印证和揭示了人的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的东西,其中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情绪——文化恋母情结,唤醒了隐藏内心深处的潜意识。
(一)潜在的俄狄浦斯情结
“俄狄浦斯情结”又可以称为“恋母情结”。《沉沦》中“他”对性的要求,(这里特指女性,有着跟“他”母亲的原型)除了来自心理生理的需求外,更多来自于“他”童年的记忆,以此可说明“他”存在潜在的俄狄浦斯情结。
郁达夫忧郁感伤的性格主要来自他童年生活中的创伤记忆。其原因在于郁达夫三岁丧父,父亲的逝去,他更多地体验着贫穷的压抑,还经常看到母亲被人欺侮后在父亲的遗像前放声痛哭。这样的场景在他儿时的记忆中留下创伤,无法抹去。然而缺失的父爱,更加让他依恋母亲,可是母亲常常不在家,悲凉寂寞的家庭环境后面更潜藏着他对母亲深深的依恋!这就为“他”对性的强烈渴望埋下隐患。只有母亲才是他寂寞的终结与宽慰。更要说明的是,没有父亲的家,使他失去了具有男性性别意识的阳刚之气的影响,于是形成胆小害怕,极端敏感和易动感情的性格。
弗氏认为“人在挫折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一种回归母体的强烈渴望,因而人类在潜意识里,无时无刻不显现出回归母体的愿望。”因此,他把一切忧郁的解脱寄托在具有母性的女人身上,希望从她们身上获得一点体贴和安慰。虽然,这被大家公认为性变态,性苦闷,但也不可否认这也是对充满母性的女性的渴望,这实质上可以理解为潜在的俄底浦斯情结。
(二)民族文化语境下的文化恋母情结
弗氏认为潜意识包括个人的原始冲动和各种本能和道德压抑到意识层面下所不明白的心理部分。笔者认为《沉沦》充满了不容于社会的各种本能欲望,揭示了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愿望,而这种愿望时刻想冲出意识的层面表现出人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的东西,这就是人的潜意识。而这种潜意识在小说中的表现就是主人公“他”在民族文化语境中所表现的文化恋母情结。
首先,将自然山水视为避难所。“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嫉妒你,轻笑你,愚弄你;只有这大自然,这中古常新的苍空皎月,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的清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慈母……”每当“他”心中感觉孤苦、压抑、或者做了一些自责的事情时,“他”都会逃离世俗,躲避到自然山水中来释放其内心的忧郁苦闷。可以看出“他”总是到自然山水间寻找心灵的抚慰,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主人公对充满人文精神景物的依恋。这实质同于中国文人将情感寄托自然山水,可见中国文人的习气深深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中国古代文化中,自然特别是人化了的自然,是中华文化中一个很有意味的符号,它是浸透在炎黄子孙血脉里的元素。可日本的景毕竟不同于中国的景,这里的山川景物,都市人情不能根本上给“他”安慰,治疗其忧郁苦闷的心境。于是“他觉得害怕起来,几乎要哭出来,他对于都市的怀乡病没有比那晚更甚。”作为离乡背井的游子,“他”那孤独忧郁和愤世嫉俗的心,一定会勾起民族文化的记忆,回到本民族文化的语境中寻找避难所来治疗心灵的创伤。这是郁达夫小说中表现的一种典型的文化恋母现象。
其次,弱国子民的呼唤。“日本人都叫中国人“支那人”,这“支那人”三个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更难听。”这让“他”感到作为弱国子民的悲哀,处处被歧视,被侮辱,使他更敏感多疑,孤独忧郁。“他”在极度压抑苦闷的绝望之中呼唤“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他”想唤醒沉睡中的羔羊。尽管祖国是多么的不堪,“他”还是爱自己的祖国,把祖国当做自己的情人。中国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形成的恋旧和恋祖以及叶落归根的情绪意识,实质上就是类似于集体无意识的中国式的描述。
正如荣格所说:“集体心理的强有力的因素则改变着我们整个的生活,改变着我们的整个的世界,创造历史的也是集体的心理。”郁达夫这把种集体意识体现在《沉沦》中,目的在于表现其社会意义。“爱国”这种“文化恋母”情结,它存在于一个民族群体的无意识中,它并不为个体的显意识所掌握,不会随时间地点而改变。
《沉沦》是对青年忧郁症的解剖,但“里面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可以说《沉沦》就是一曲“神经质患者的悲歌”,是一位处于青春期的年轻人突然置身到陌生而异己的环境里所引起的心理骚动的真实写照,是他的病态心境的记录。主人公在孤苦无依的处境中萌发了对祖国强烈的依恋与怀念之情,与其说是“爱国主义思想”,不如说是一种典型的“文化恋母”现象。
郁达夫的小说并非生搬硬套弗氏理论,而是冲破了其“泛性论”的拘囿,融化为剖析现代人生存在性的文学资源。他没有孤立地描写性本能对人性的决定作用,而是将其置于民族和社会的背景中加以表现,进一步揭示当时人性痛苦深刻的社会根源,有力地鞭挞了旧的社会制度和意识摧残人性、扼杀人性的罪恶,拓展了现代小说人性内涵的深广维度。郁达夫说过:“眼看到果果的沉沦,身受到异乡的屈辱,与夫所感所思,所经历的一切,概括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同初丧了夫主的少妇一般,毫无气力,毫无勇毅,哀哀切切。”“他”痛切的感受到“弱国子民所受的侮辱与欺凌”的同时,又处于“两性解放的新时代”的东京,导致这个“异乡游子,对传统的反叛,以及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悲哀。鲁迅曾说过:“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主人公“他”最后在独孤忧郁中走向毁灭,给人以心灵上的震撼与精神上的思索。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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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顺庆等著,《非性文化的奇花异果[M]》,成都:巴蜀书社, 1995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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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志刚等著,《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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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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