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盛可以小说中的日常叙事

2023-12-20 13:15肖婷婷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9期
关键词:女性视角

[摘  要] 盛可以是“70后”代表作家之一,向来以敏锐书写与直面生活著称。她多在作品中呈现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以生活化比喻及方言的使用贴近生活本真。此外,她还在创作中融入童年与故乡的记忆,并不断展露底层民众与女性的生活图景,用个人的生活反映时代的大小事,通过直面现实传达出浓郁的人文关怀。盛可以不满足于对世俗生活的描绘,而是更关注普通人的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背后潜藏的问题,她的日常叙事既是对凡俗世界审美的发掘,也是对权力、欲望的深刻思索,具有深远的时代意义。

[关键词] 盛可以  女性视角  日常叙事  方言写作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9-0019-04

自古以来,日常生活便是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山海经》的神话,还是《诗经》中生活场景的描述,都源自日常生活。具体而言,“日常叙事”指的是“以个体的日常生活为表现对象,往往同个体生活中的琐屑、平淡乃至平庸联系在一起”[1]。20世纪80年代后,曾经被遮蔽的日常生活叙事逐渐回歸。

盛可以是广东作家中不可忽视的存在,其创作为广东文学注入了新的血液。自2002年以来,她出版了《北妹》《水乳》《道德颂》等多部小说,获得评论界广泛关注。盛可以对日常生活有着强烈的感知能力,她曾在广州、深圳等地居住多年,因而作品中充斥着大量的广东生活场景。在她的笔下,有底层女性的抗争,有爱情婚姻的破灭,有对社会问题的深度剖析。盛可以将日常生活作为她创作的参照,并加入其对人生的理解,在关注民众与当下的同时也扩充了叙事空间。

一、日常生活的多样展现

盛可以选择日常生活作为叙事的素材,得益于新时期宽松的时代环境。创作题材和方式从一元化走向多元化,这些变化都使盛可以能够发掘日常生活可写之处。与此同时,盛可以的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也对其创作产生着影响,她直言自己所写的是小人物,且创作灵感大多由日常生活中而来,如《北妹》中钱小红的原型来自她的家乡,《野蛮生长》的许多感受则源自她童年惊恐和刺痛的记忆。

盛可以乐于在小说中呈现日常生活的常态与异质的存在。异质书写是相对于同质化而言的,“日常生活”通过爱情、婚姻、工作社交、风土人情等具体内容体现出人的日常生存。而盛可以除了关注日复一日的人与事之外,还探索着日常生活底下隐藏的另一面,呈现出异于传统日常生活形态的新变。盛可以目光的拓展通过其不同阶段的作品得以呈现,从底层生活之难到两性相处之道,从乡村生活到城乡矛盾再到社会难题,在这些看似琐碎、乏味的日常生活中挖掘大众的心理变化,并以凌厉的笔触对现代社会进行反思。

1.小人物生存常态的重现

日常生活叙事强调将日常生活作为第一性的审美对象,生活在日常生活中的人便自然成为表现的主体。小人物是盛可以作品中主要表现的对象,她对小人物的日常生活进行了全方位的呈现,住所、饭店、单位等空间都依次出场,且充斥着普通人的“烦恼人生”。通过描写小人物的生活常态,盛可以展示了当下世俗生活,深刻解剖他们的内心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时代变迁。

普通人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构成了日常生活的常态,盛可以通过描写这些常态性的细节呈现出生活的普遍模式。然而,日常生活本身的千篇一律必然给人带来麻木倦怠之感,蔡翔曾道出日常生活对主体性的侵蚀作用,这表现在身处日常生活中的个体理想与激情逐渐消退上[3]。《水乳》中左伊娜的理想追求便是在日常生活中耗尽的:与丈夫四处奔波托人办事以求取得当地户口,为得到银行转正的机会不得不讨好上司,就连在抱着浪漫态度进入的婚姻上,左伊娜也屡屡受挫。丈夫从个人利益的角度来考虑婚姻关系,因此结婚登记是在匆忙中进行的,左伊娜甚至不知道哪一天要去民政局;在夫妻二人看到期待已久的新房那刻,丈夫心中想的是还要花许多钱去装修,使其面对新房的喜悦很快被冲淡。盛可以不断揭露宏大爱情在细碎日常中被逐渐消耗的过程,生活里只余下利用与争吵,最终留下一地鸡毛。在盛可以的笔下,生活的平庸和无奈被还原,“结婚后的夫妻,他们的嘴,是用来吵架的”[4]。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只能卑微而艰辛地活着。盛可以正是通过对他们的凡俗生活进行挖掘,从而展露出平凡人被烦琐生活磨掉理想、独立、个体等主体性精神的过程,呈现出生活的底色。

与此同时,盛可以还通过描绘小人物的生活窥得世相,讲述一个时代的起承转合。她选择将重大的历史事件作为日常生活的背景,实际上书写的还是普通人的情感经历。《野蛮生长》这本书就是小人物生活的真实写照,盛可以借助李家四代人的不同命运展示了20世纪20年代以来乡村的变迁历程。她从辛亥革命的第一枪开始写起,但没有选择描述战争的经过,而是笔锋一转开始以主体性的视角关注历史,写“我的女祖先并非革命牺牲,她死于难产”[5]。盛可以的写作是带有批判性的,表现在她并非只是单纯地书写个体感受,而是通过小人物的经历反映一个时代的苦难,借小人物的悲剧性命运对现实进行批判,进而深入历史的背后进行探究。

2.现代化进程中的物质追寻

20世纪90年代商品经济的发展促成了思想新变,消费时代语境日趋形成,“欲望化”“时尚化”景观逐渐出现在作家的作品中。盛可以的日常生活叙事中相应地出现了与历史情境相契合的内容,除了展示小人物日复一日地烦琐生活,以“物欲”“身体”作为书写对象的日常世界也开始出现。

商品经济浪潮影响了人们的消费心理,对物质的追求成为大众的心理趋势。烦琐的日常生活构成了盛可以笔下人物生活的主要部分,他们大多面对着严峻的生活,而生活中的粗茶淡饭、爱情婚姻、理想现实皆围绕着“物质”展开。在盛可以笔下的人物看来,唯有现实的物质需求才是根本的,他们将幸福感建立在对更好生活的追求上,呈现出对物质不同程度的需求。《火宅》中球球因乡下人的身份而得不到傅寒母亲的认可,潜藏在嫌弃背后的是物质所带来的阶层差异;《成人之美》中陆月为获取出国深造的机会而与李部长不断联系。盛可以聚焦着普通人的精神状态,细致描写他们追逐物质的心理,让读者在琐碎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小人物内心的欲望诉求。这在某种意义上构成了对人性的重新发现,透露出作者对个体生命的关注。如《野蛮生长》中的肖水芹为攒钱送女儿李线线出国读书而用尽各种手段,实际上是为了实现自身年轻时未达成的梦想;《北妹》中的李思江从乡村来到城市,由一开始的懵懂到轻车熟路,不断用身体做交易来换取各种便利,这正是乡村少女为融入城市的无奈之举;《无爱一身轻》中朱妙在三个男人中不断摇摆,却始终更倾心于东方树,因为他能够让她过上“理想生活”。盛可以一方面在书中展示了人们对“物”的追寻,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以往宏大叙事的反叛,与此同时也表现了她的隐忧,即大众稍不留神便会陷入“我所占有的物质便是我”的错误认知中。因而,盛可以笔下过度追寻物欲的人物结局并不美妙,如坠入欲望之中的李思江最终只能带着伤疤和破碎的感情回家;肖水芹为赚钱而不惜牺牲丈夫的身体和女儿的童年,最终陷入了丈夫疾病缠身、女儿性格扭曲、自己丧失尊严的悲剧性困境之中;而朱妙周旋在几个男人之间,曾以为胜券在手最后落得伤痕累累。

二、日常化的叙事策略

日常叙事的首要书写对象便是日常生活,即“从日常生活出發,回到日常生活”[1]。与之相应的,盛可以选择运用生活化的比喻及方言来描写凡俗生活。

1.生活化比喻的运用

盛可以作品中的语言是值得称道的,学界对盛可以语言的评价大多集中在“凌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等描述上,这是她在观察日常生活中所形成的独特叙事风格。盛可以的小说中充满着大量的比喻运用,就连她自己都说“没有比喻,也就没有了语言方向”[6]。这些精妙的比喻都源于盛可以对日常生活的深切感悟,她选取的喻体亦是凡俗生活中常见的内容,但经过艺术加工后便有了更深的艺术容量。《无爱一身轻》中,朱妙在比画藏刀时是这般描述她的第一感受,“但见刀下之肉,如被犁铧翻开之泥,冒出肥沃的养分”[7],将肉喻作被犁铧翻开之泥,把藏刀的锋利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充斥在行文中的狂野、凶狠、率直已经成为盛可以写作风格的标志,人们甚至将她视为一个不负责任的医生,即她只顾着欣赏病人被自己剖开的伤口,而不考虑如何将伤口缝合。《喜盈门》中则如此表示二伯拥有房子虽有压力但更多的是喜悦:“……买房子这块大石头就压了上来,但这巨石是蜜糖做的,二伯有时还会伸出舌头舔一舔。”[8]本体和喻体看似不相关却又能联系在一起,超越了语言本身具有了更深层次的内涵。

与此同时,盛可以的日常性比喻中常常透露出哲思,道出日常生活的朴素哲理。如《白草地》中“我”在想到与妻子蓝图的日常相处时不禁感慨:“我当然知道她也曾甜酸苦辣有滋有味的,只不过到了我这儿便进了不咸不淡的境界”[9],将现代男女无爱的婚姻境界呈现;而《TURN ON》中“我”把办公室与猪圈相提并论,刻画出职场生活的无趣:“形如猪圈,里面切割成六块,根据品种的不同,再做了详细的划分”[10]。如此生活化的揶揄让人忍不住拍手叫绝,而这都得益于作者对日常生活的透彻理解,通过形象的比喻传达出了常人难以传递的东西。

2.方言的融入

盛可以不仅在作品里使用生活化的比喻,还倾心于方言的使用。作为生活的常用语言,方言本身便带有浓厚的烟火气。这些语言都是盛可以从日常中习得的,作为湖南人的她会说益阳方言,而在广州等地的生活经历则使得她习得粤语,她将这些语言熔铸在作品中,从而将一个真实的民间世界还原。

对语言的选择表明了盛可以的文化立场,显示出她对日常叙事的厚爱。盛可以表示自己从未刻意使用方言,但当自己将日常生活中的人物作为蓝本时,笔下的人物便自然而然地传出了她们特有的腔调。为了体现鲜活的人物形象,盛可以常常在小说中穿插方言,《北妹》中钱小红就用了许多俚语,这些俚语与钱小红彪悍的性格相映成趣,使得钱小红这个人物更有生气。

与此同时,方言的运用一定程度还原了生活本真。盛可以曾在与记者张杰的访谈中表示:“方言赋予了一种原汁原味的东西。”只需要寥寥几笔,鲜活的生活场景便被勾勒,如《喜盈门》中充溢着诸如“姥几”“呷旯”“蓝蒂巴”的益阳方言,能够将我们拉回充满现实感的日常世界中。“姥几手在空中乱薅,‘我要妈妈,声音像一只小鸟。亲戚们笑了起来,好像在动物园看动物表演。”[9]老太爷即将死亡,聚集起来的儿孙却只顾着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闹闹,连作为孩子的“我”都能感受到“他们和我一样兴奋。”[9]面对垂死的老太爷,晚辈却只想早点离开,他们不耐烦地等待老太爷咽气,好让自己的利益少受些影响。在盛可以的笔下,传统的亲情伦理被彻底解构,在洋溢着浓厚生活气息的同时将赤裸裸的人性展露。在《女佣手记》中盛可以则用益阳方言写作,“崽女”“简单哩”等词保留了方言的语感节奏,“糍粑心”“焦干”则表现了方言的生动性,使得全书乡村气息浓郁。与此同时,书中人物对话流畅。“晓得罗嫂吗?上回中了三千多。”“中一百万我都不眼红,横财要不得,你也莫去搞。”[11]为了便于读者的阅读,盛可以将过于地道的方言加以删除,但余下的方言依旧给人以真实的在场感,使作品具有浓郁的地域色彩。

三、日常背后蕴含的意义

盛可以书写普通人的生活经历,围绕着爱情生活、家长里短进行阐述,以生活化比喻及方言书写建构日常生活叙事,赋予了日常生活新的意义。意义和价值天然地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是日常生活的固有属性[1]。日常生活往往能够折射出一个时代的社会风貌,因此,探寻蕴含在日常背后的意义与价值,对理解盛可以的小说内涵有着重要作用。

1.个体的独特生命体验

盛可以不厌其烦地书写着日常生活,在呈现当下生活图景的同时也显露着她对生活的态度。她的作品多取材于现实,也囊括着自身的生命体验。盛可以可谓称得上经历丰富,生于湖南,居于深圳,又曾在北京、东北、广州等地停留,担任过证券交易员,也曾从事文化局职员和杂志社编辑工作。盛可以将这些个人经验融入小说中,读她的文字,可以看到男性的丑恶,女性的沉沦,男女恋爱的悲欢离合,婚姻的庸常无味,这些皆是盛可以个人的深切体悟。盛可以屡次在访谈中提及生活对她创作的影响,笔下的人物为她的亲戚和熟人,甚至是她自己。盛可以将自身经历作为素材融入写作之中,《北妹》几乎可以视为盛可以的自传,她也是从乡村到城市之中并不断打拼才有了今天的成绩。

故乡对盛可以的创作亦有着极大的影响,她坦言故乡是其文学发源地,亦是其创作的源泉。湖湘果敢、无惧的特性早已渗透到了她的生命里,自然也体现在她的作品之中,常常给人以震撼之感。而童年经历也潜在地影响着盛可以,父亲脾气暴躁且重男轻女,全家人都在他的压制下生活着,这导致了盛可以的小说通常缺乏温情与柔软,语言风格凌厉直接,男女主角皆在无爱的婚姻中挣扎,主人公往往内心孤独,如《捕鱼者说》及《火宅》的主人公塑造都带有盛可以童年的孤独体验。

2.浓郁的人文关怀

盛可以书写着个人体验,其中亦透出浓郁的人文关怀,正如蒋述卓所说的“从批判中得到拯救,从绝望中获得希望”[12]。盛可以通过直面人生的阴暗面,履行着作为作家的责任。她擅长于展示底层人民的生存境遇,在处女作《北妹》中,盛可以围绕钱小红的生活描写了众多的底层人物和场景。钱小红在城市中不断地打拼,职业的频繁变更使她有机会目睹种种底层的黑暗,不管是在废品回收站还是便宜小旅馆,抑或是灰色小发廊和流水工厂,她都与李思江用尽一切手段求得生存,却在故事的结尾归为一无所有的状态。

此外,盛可以尤为关注女性的生存。女性的觉醒并非一帆风顺,本能欲望的释放与生育的决定权往往被男性掌握。《息壤》中,盛可以对现实问题进行拷问,从而展现了对女性的人文关怀。盛可以以初家几代女性的命运为轨道,从她们各自不同的欲望观与生育观写起,表现封建伦理、男权对她们的迫害及自我意识的萌发。身体是个体价值的载体,当压抑的身体开始追求人性欲求时往往意味着自然人性的复苏。吴爱香在丧夫后受到婆婆戚念慈的管束,同为男权主义受害者的戚念慈却与男性联手抑制吴爱香自我意识的萌发,尽管吴爱香刚开始服从婆婆的管束,但社会环境的变化使得她的思想开始转变并最终做出反抗。除此之外,男权社会下的女性似乎都难以挣脱生育的要挟,盛可以用几个女人无可奈何的命运道出了女性的生育困境,凸显女性需觉醒的主题。

综上所述,在当今社会个体意识觉醒,日常审美重获独立地位的情况下,盛可以的日常叙事为当代写作提供了新的审美经验,为小人物书写开拓了一条新路。她在日常叙事中体现的人文关怀、社会意识及女性的自我探寻是不容忽视的。盛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收集素材,寻找生活的意义,并通过作品反映與揭示日常生活里的隐忧。期待她在未来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佳作。

参考文献

[1]    董文桃.论日常生活叙事[J].江汉论坛,2007(11).

[2]   任志茜.盛可以:我喜欢真多于美[N].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5-04-17.

[3]    蔡翔.日常生活的诗情消解[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

[4]     盛可以.水乳[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

[5]    盛可以.野蛮生长[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

[6]    盛可以,黄伟林,刘铁群,等.盛可以小说创作对谈录[J].河池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6).

[7]    盛可以.无爱一身轻[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8]    盛可以.福地[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

[9]    盛可以.缺乏经验的世界[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2.

[10]  盛可以.留一个房间给你用[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

[11]  盛可以.女佣手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

[12]   蒋述卓.消费时代文学的意义[J].粤海风,2018(3).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肖婷婷,广州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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