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花

2023-12-19 16:43
躬耕 2023年11期
关键词:老谢年糕脸谱

◇ 苏 薇

再次站在这座古城的入口,我已三十出头,而立之年。古城变化不大,在秋日的余晖下,城墙依然遥远、孤独、苍茫。岁月仿佛一条大河,在上面缓缓流过,我能听见时光走动的声音,层层叠叠,古老而苍凉。

五年前,我在这里住了一年,见证了这座古城的春夏秋冬,也见证了它的神秘与沧桑。五年里,我去过很多地方,游牧民族一样不断变换住址和工作,至今还是居无定所。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想起这座古城,想起它藏着的秘密和被忽略的往事,心底就会生出一种浩大而原始的感动。

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顶着二本院校的名头到处找工作。先是在一个厂里当技术员,后又到一家公司,这期间,谈了个女朋友,她性格很好,人也漂亮,和我一样都是这个公司员工。我们谈了两年,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她要嫁给公司一个副总。那个人我见过,除了工作,其他方面都不如我。我外形好,他长得低矮,戴着眼镜,双下巴,可我女朋友却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这对我打击很大。整整一年,我以酒为伴,闲时看侦探小说,我疯狂地爱上了推理,对福尔摩斯崇拜至极,梦想着有一天也能像他那样做个大侦探。经过一年的借酒浇愁,我颓废成一只苦瓜。我表姐远嫁,她在古城里开了一家刻字店,在牛骨、竹子、木片上刻下想说的话或祝福语,作为送给亲戚朋友或父母恋人的礼物,或自己收藏。现刻现卖,生意很好。表姐让我帮她看一年的店,除了房租,赚的都归我。我当时正迷茫,就答应了她。

表姐的小店对面也是家小店,我来到古城没几天,就听到一个传闻,说对面开店的男子有杀人的嫌疑,警察还来找过他。表姐还曾和他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后来不知怎么分手了。这些话让我心里一动,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特别是和表姐有关,我梦想着这件事能在我手里水落石出。那几天,表姐让我先把古城熟悉熟悉,我在一条条幽暗的街道上穿行,古老的建筑和特色小吃让我眼花缭乱。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城墙,我沿着城墙根慢慢地走,触摸着千年的青砖,感受着时光放逐留下的痕迹。表姐给我讲古城的历史、文化、风俗,特地告诫我要和左邻右舍好好相处,我嗯嗯地答应着。表姐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她问我要不要住那里,她走了我可以接着住。我说我就住店里,买张折叠床,关了店门打开折叠床就可以睡觉。店里还有个小套间,也可以放下一张床,还绰绰有余,我不想花那个租房的冤枉钱。晚上表姐走后,我就开始注意对面那家小店。房子和我住的一模一样,这里的房子讲究对称,路正对面的房子都是对称的,一模一样。门上的造型,窗户上的小格子,都是一样的。我看不见屋里头,只看见有个人影静静地坐在窗户前,不知在干什么。忽然,我感觉有双眼睛在注视着我,穿透力极强,神秘又冷漠。我转身进了屋,关上门,灯光下,仔细打量表姐的小店。一排排兽骨、竹片,还有玛瑙,豌豆大小的翡翠,指甲大小的珍珠,都能刻上字。字有阴文和阳文,阳文标价要高一些,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有种出世般的美好,都在自己深情的时空里等待那个有缘人。

早晨表姐来得早,对面的门还没有开,抬头看向窗外,那个人影还在,一动不动地坐着,宛如一尊雕塑。我真怀疑那就是一尊雕塑。我问表姐,对面是什么人?睡得那么晚。表姐说,我关门就回家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睡。表姐给我讲刻字机的使用,手工刀的使用,以及饰品的制作流程,还有每天的销售额,以及怎样跟顾客沟通。说到这里,表姐打住了,她仔细看了看我说,你到底能不能跟顾客沟通?她开始忧心了。的确,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有生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次话,就是女友离开那天,我不是对女友说的,我是对一棵树说的。从那以后,我就变得更加沉默。表姐说,我不求你赚多少钱,你的营业额只要能包着房租、水电,确保我这个小店不关门就行。

一天,对面小店来了一位女顾客,我也跟着走了进去。那个叫秦北的男子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女顾客转了一圈,在一张脸谱前站定,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画得真好!秦北依然没有反应,他在专注地画一张京剧脸谱。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他这是一家真正的脸谱店,只有少数的面具,半张脸的狐狸面具。我的理解是,面具和脸谱是有区别的,面具是遮住脸颊,可以戴在脸上的,而脸谱是表达人物身份,是挂在墙上当饰品,或供爱好者收藏的。秦北坐在窗户下,黑夜中我看见的影子就是这个位置。影子一动不动,而此刻秦北除了手在动,整个人似乎也没动。他背部挺直,三十来岁,瘦瘦的,是个好看的男子。不能说帅,帅字很阳刚,他带着深色的阴柔,就像有些花树,一样有树的挺拔,却也有花的妖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有种与生俱来的荒凉,还有着杀手的冷漠。我感到一阵不适。这里的每一张脸谱,都完美得让人想坐地起价。特别是它们的眼睛,都有了人的目光,甚至比人的目光更幽深诡异,让人不敢与它们对视。有风从门口吹进来,瞬息之间,这些脸谱好像都换了表情。它们从不同角度,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一阵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像被一个个旋涡吸了进去。时间好像也停止了,只剩下枯朽而醉人的荒芜。女顾客又由衷地赞了一句,画得真好!真是一个艺术家。听到“艺术家”三个字,秦北抬起头,看了女顾客一眼,终于说出一句话,喜欢什么,自己挑。又轻声说,没事,慢慢挑,不急。说完,继续画。

表姐打来电话,我边接边走了出去。你去了哪里?表姐在电话里问。我支吾着,哪也没去,在门口转转,反正现在也没有顾客。表姐说,你少去对面。我说,为什么?表姐说,让你少去你就少去。她语气急促,很着急的样子。我感觉眼前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一大片云朵飘过头顶。我问表姐,对面到底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叫秦北。表姐说,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奇?我说,一个男人,画脸谱的,多少有点神秘。表姐说,他是一个怪人。在我来之前就来了,有七八年了。他叫秦北,认识的人都叫他阿北。你不要跟他多接触,看好自己的店就行了。

又过了几天,我看见那个女顾客又来了。这次她买了脸谱,提着个印着脸谱图案的袋子走了。秦北的店名只有一个简单的“简”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店名。其实,我内心深处,也和女顾客一样,喜欢上了脸谱。秦北确实是个艺术家,是个难得的艺术家。他神秘、冷峻、深奥,天生带着浓烈又宁静的气质。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我被那些脸谱包围着,它们渐渐长出了躯干和四肢,接近于人形,在我的周围变换着不同的姿势。那些虚无的身体,朦朦胧胧,就像是已逝的生命从这里刚刚开始,又像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破茧而出。一种比时间更永恒,比岁月更荒芜的东西,弥漫在我的周围。

当天晚上,当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关门,街上又恢复老祖母般慈祥的宁静。我刻了一会儿字,表姐让我每天都要刻,就算没有一个顾客,也要刻出一两个作品,挂到墙上,让顾客挑选。还要有创意,她说,你和店,是珊瑚和共生藻的关系,要好好地经营。我刻累了,抬起头,突然发现对面的小店黑乎乎的,我一惊,放下刻刀,走了出去。秦北的店果然没有开灯,永恒般驻扎的影子没有了,变得和夜晚一样的幽深。

他没有在家吗?自从我来,他的小店每天晚上都有光,我想他也是住在店里。可是今天,他去了哪里?我心里竟然有种失落感,像某种习惯被打破了。我在门口站了好久,又有几家店铺关了灯,街上更加昏暗,我慢慢走了过去,站到秦北的门口。从窗户往里看,昏暗中,那些脸谱像浮在海水里,带着诡谲的气息,还有种肆意的美,静静地朝我袭来。我能记清那个美丽的花旦脸谱所在的位置,还有那个额头有一个铜钱的招财脸谱的位置,还有火神脸谱、京剧脸谱。京剧脸谱是一组的,一共十六个,忠勇爱恨顷刻之间,如对仗工整的音律,似乎能听见铿锵之音。还有生旦净末丑,这些我分不大清楚。脸谱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半个手掌大,大的像一幅画,他们都在各自的位置,散发着浮游生物般魅惑的气息,窥探着我这个外来者。

你在干什么?身后蓦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本能地转身,贴着窗户站着。月光下,秦北也像一只浮游生物一样,站在我面前。他头发杂乱,身上的风衣被风吹起,海带一样向两边飘去。你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说,按着跳动的心口,心虚地叫了声,阿北。你叫我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背对着月光,影子比他自己还大。我说,我表姐说你叫阿北。他说,原来她是你表姐?他微微动了下,抬头看了眼深邃的苍穹,又低头看了眼手中提着的塑料袋。我忙离开窗口,往前走了几步,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我看见他眼里是密不透风的冷漠。他走到他的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又转身,我以为他要怪我偷看他的小店,说这可不是君子之所为。可等了一会儿,他却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你知道维度吗?我愣了下,没说话。他说,那我给你打个比方。维度就是把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时空,不同的事物,放在不同的小格子里,这些格子摞在一起,每次你只能打开一个小格子,其他的都被隐藏了。不同的小格子里是不同的你,你在不同的维度,你可以做无数个你,想做哪个你就做哪个你,懂吗?我摇了摇头。他冷静地看着我,突然神秘地笑了,月光把他的脸镀上一层奇异的白,像戴了张失血过多的面具。我丢下他,匆匆朝自己的小店走去。路上回头,看见他紧紧地贴着墙壁站着,像是要把自己镶嵌在墙壁里,身影单薄,我想此刻的他,是把自己装在了某一小格子里,现在的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他,他走进了维度。

我站在自己小店的窗户前,久久凝视着秦北的窗户,那一夜,他屋子里的灯始终没亮。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的店门紧闭。直到第七天,外面下着小雨,气温降低,我穿上了羊毛衫,一抬头,才发现他的小店开了门。

我和表姐通话,她马上要结婚了,她说她瘦了些。我问她还好吗,她说还好。我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关于秦北。她说,几年前,有个学艺术的女孩,四川的,来到他的小店,一下子就爱上了他的脸谱,也爱上了阿北。她对阿北崇拜极了,天天来看阿北画脸谱,后来那个女孩突然就不来了,此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所以,有传说那个女孩失踪了,阿北成了最大嫌疑人。我说,那个女孩到底去了哪里?表姐说,不知道。后来,警察找到了这里。现在,不知道那个女孩找到了没有。表姐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又低低地说,阿北是个很自卑的人。小时候,家里很穷,他的哥哥被遗弃了,因为他的哥哥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也有。他一直担心,哪一天他也会被遗弃。所以小时候,他都是在恐惧中度过的。我说,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吗?你和他,是不是也谈过一段时间?表姐笑了说,有个熟人,就是那个卖年糕的老谢,想要把我们凑成一对儿。对了,你吃过他的年糕吗?就在门口那条街往里走,右拐过去,没多远。所以,我和阿北的确交往了一段时间,很短。但这些都是老谢告诉我的,阿北对我没说什么。

老谢是一个很老的人,至少在这些开店卖东西的人里算是比较老的。他说,你说阿北啊,认识认识。不过好长时间没来了。我说我是小梅的表弟,他说,小梅啊,认识认识。也好久没来了。我说,她去结婚了。他一边做年糕一边说,结婚好,结婚好。可惜不是和阿北。那个姑娘,也没和阿北结婚。都可惜了可惜了。我一愣,说,哪个姑娘?他说,四川姑娘。问年糕有没有辣的,年糕哪里会有辣的。他一边将做好的年糕摆好,一边顺口回答我的话。我说,你说的四川姑娘,怎么也没和阿北结婚?他露出一脸山峦般的皱纹,突然很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这时,一群游客经过,老谢刚做好的年糕吸引了他们。他们一窝蜂围拢过来,把老谢的小窗口围得水泄不通,我只好退到一边,想起自己的小店,匆匆离去。有几个顾客在看挂件,我给他们介绍了几个,可惜没有一个人买。

整整一天,都在下雨,时大时小。天阴沉得快要倒扣下来,风声来去,更增添了古城的荒凉。一天没来几个顾客,我闲闲地站在街上,透过细雨看阿北的小店。他的店里也没有顾客,我看见他的影子晃动了一下,似乎更瘦了,也能感觉到他坐在窗前,在一心一意地画脸谱。

天快黑的时候,来了一位顾客,他要在牛骨上刻下“一生一世”。他的表情很哀伤,我猜测他可能是刚刚失恋了。但我没敢问出来。表姐说,和顾客少说话,要学会察言观色,有些顾客是需要谨慎的。比如这个男人。我按他的要求,用电动刻刀一笔一划地刻着。男人反而开口了,他说,你知道什么是一生一世吗?我想起我的前女友。说,这个世上,哪有什么一生一世。有的!男人大声说,声音悲凉又温柔。窗外的雨声更大了,雨点拍打着窗棂,发出古老而浑厚的声音,像是在追问。过了会儿,男人又幽幽地说,或许,只有死了,才可以做到一生一世。我的手猛一抖,那个“世”字的最后一笔突然拐了个弯,像长出了一条小尾巴。我忙说,对不起,我再给您刻一个。不用了。男人说,他接过,仔细看了看,轻轻吹掉上面的粉尘,挺好。眼里居然充满密密麻麻的欣喜,最后还对我说了声“谢谢”,就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风雨里。

夜里,雨还在下,秋天的雨,冷得入骨。雨点打在屋顶上,发出时近时远的声音。我还听见风声,从雨中隐隐传来,像从上古吹来,更衬托了夜的悲伤与宁静。我想起了城墙,想起许多年前的老房子,以及那些早已化成白骨的祖先们。我又想到白天那位顾客说的话,或许,只有死了,才可以一生一世。我从床上爬起来,来到窗前,阿北屋里的灯光早已熄灭,他的小店隐在风雨里,分不清是尘世,还是在尘世之外。

早晨醒来,雨还在下。天气预报说,雨还要持续一整天,我打开店门,雨中的古城充满了心事。凝重的天空,冷寂的街道,这是旅游淡季,本来人就不多,只有穿巷而过的时光,带着远古荒蛮的气息,姗姗而过。空气中是迟迟不散的冷意。我不饿,也没吃早饭。我平常要么是自己煮面条,要么是去老谢小店旁吃早餐,顺便带两块年糕回来当午餐。我对生活没什么要求,吃饱即可。雨天无聊,顾客稀少,我找出一本书,坐在桌边看了起来。是《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这本书我几乎翻烂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此如此痴迷。我看得入神,不觉到了中午,终于感到了饿。我去老谢的小店买年糕,我想在老谢的小店里坐坐,就关了店门。老谢的小店同样冷清,一排刚出炉的年糕冒着腾腾的热气,我大喜,对老谢说,老伯,我想请你吃年糕。老谢回头看见我,笑道,在我的店里,你请我吃年糕?我说是的。我付双倍的钱,老谢说那可不行,他拉我坐下,拿出几盘零食,花生、瓜子,还有一盒桃酥。我不喜欢吃零食,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老谢边抱怨天气耽误了他的生意,边在我对面坐下,我吃着年糕,夸赞他的手艺真好,他笑得很是得意。我说,阿北没来吗?他不是也喜欢吃年糕?老谢说,他呀,是越来越颓废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他叹息着。你——什么意思?我说。老谢说,你不知道,他刚来的时候,是个很正常很有活力的小伙子,喜欢看书,喜欢说话,有时来买年糕也拿着书。可惜,那个四川姑娘走了,他就变了。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我说。趁着老谢回答的机会,我咽下一口年糕。老谢说,你刚来,别瞎打听,阿北是个好孩子。我看见老谢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眼窗口,笑道,阿北来了。说着站起身。我看见秦北站在那里。有几日没来了,出去了?老谢问。秦北点头,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把想跟他打招呼的话咽了下去。老谢将年糕包好递给秦北,秦北转身走了。他没有打伞,我看着他的背影,在雨中飘忽了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

秦北走后,老谢没有再坐下来,他将年糕重新摆放了一遍,本来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年糕,他却偏偏将它们打乱,重新摆放一遍。我愣愣地看着老谢那双老手,在五颜六色的年糕间游走,竟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说,我表姐已经结婚了。老谢愣了下,说,结婚好,结婚好。要是和阿北结婚就好了。我说,他们两个没有缘分。我表姐是个粗人。老谢说,小梅啊,她可不是粗人。他的声音里有一丝遗憾,还有无奈。我说,你还撮合过他们两个,是不是?老谢说,是啊是啊,可惜没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开始还挺好,后来突然就分开了。又是“突然”。我心里一惊。老谢说完,又开始给年糕排序,我看见那个有着绿色花纹的年糕,本来在第一排,现在可怜地站在了最后一排。我一阵恍惚,好像站在了阴阳交界处。雨又大了起来,连成了线,从古老的屋檐一路垂落,哗哗的声音像风吹过白桦林。老谢还在摆放他的年糕,他忘了我。我想,他也进入了自己的维度吧。

我悄悄地走了出去,雨声掩盖了我的脚步声,我想老谢一定会过很久,才发现我已经走了。此后,大概一个月,我没有去秦北的小店。秋叶开始枯黄,在随风飘落,夜晚风从城门刮过来,偷渡一样,一气呵成地吹过窄窄的街道。枯叶的哗啦声,像残梦的碎片,一声声叩击着心扉。我失眠了。有好几个夜晚,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表姐打电话问我生意怎样,我说够吃饭了。她说,你不要到处乱跑。我知道她说的是跑到秦北那里,就故意说,没有乱跑,只是偶尔去对面的小店转转。表姐不说话了,她也知道她管不住我。

一个孤寂的傍晚,我终于忍不住去了秦北的小店。我看见他店里的脸谱都换了位置,原来那个脸上有朵朱雀花的花旦脸谱,由左边换到了右边,又多了些秦腔、昆曲、京剧脸谱,竟然还有一张傩戏脸谱,那个额头有一团火的脸谱不见了,想是卖了出去。还有好多个画在小葫芦上的脸谱,色泽柔软,憨态可掬,让人爱不释手。真是个无名的艺术家,我在心里感叹,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眼秦北,发现他也在看我,那目光像千年的岩石,层次分明又坚硬无比。我看了会儿,忍不住用手摸了下,问他,这脸谱为什么这么光滑?他看了看我,说,放入了人类的眼泪。过了会儿,又说,是我瞎说的。是放入了骨粉,骨头的粉末。可以增加亮度和温润度。什么骨头?我紧追了一句,定定地看着他。我想起那个传言,心不禁一动。太阳跳到了窗户前,余晖徐徐地变换着颜色,天色以可见的速度暗下去。我紧紧盯着秦北的眼睛,他的目光让人望而生畏,是那种介于执拗与执念的目光,能紧紧攥住人的心神。他又低头画了会儿,才用发低烧一样的声音说,跟你开玩笑的。我一阵气恼,转过身,去看一组烙画,画在八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葫芦上,是八仙过海。变了很多。我说,又指着烙画,这些烙画,以前画在葫芦、木板、扇骨、梳子上,现在听说都可以画在纸绢上,是这样的吗?秦北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懂得挺多,那你说说,啥是维度?又来了。我厌恶地扭过头去。他又说,你理解的维度是什么?我说,我没有理解,也从未研究过维度,我没你懂得多。我觉得他执着得有些好笑。秦北又说,你说的变换了位置,就是维度。心里有维度,宇宙有维度,时间有维度,甚至人的思想都有维度,维度无处不在。我白了他一眼,嘲讽道,那你说说,你做过的事,有没有维度?我做了哪些事?他说。我没有说话,冷哼一声。他站起身,眼里生出只有冷兵器才有的寒光,枯寒而冷酷。他更瘦了,整个身子像块三合板。他走到那张花旦脸谱面前,抚摸了下脸谱上的朱雀花,温柔地说,维度是科学,在物理学和哲学的领域,你不懂就算了。

我想起前一天去买鸡蛋,他们非要送我两只小鸡,我说我不要小鸡,只要鸡蛋。他们说不要小鸡,就不卖鸡蛋。我说我养不活小鸡。他们说你养不活,死在你手里总比死在我们手里强。我哭笑不得。这个世界越来越不讲理了。

秦北久久地站在花旦脸谱面前,眼神神秘而温柔,几乎到了怜爱的地步,我想,他是爱上了自己的作品。它有名字,叫朱雀花。他说,又指着所有的脸谱,我这里的每一张脸谱都有名字,都在自己的维度里,你能看见这些,说明你也在维度里,只是你不知道。

我笑出了声,他说得越来越深奥,越来越玄乎,虔诚得我都不忍心去反驳。我说,你前一段时间有几天去干什么了,没开门?他看了我一眼,从那些脸谱间走开,转到门口,没说话。黄昏将至,夕阳从古老的屋檐斜照过来,落在他的手上。我突然发现他的手焦黄粗糙,指关节还有些粗大,这不是一双搞艺术的手。或者说,这不是一双一开始就搞艺术的手,这双手干过很多粗活、重活、累活,它们经过沧桑,历过磨难,懂得人情世故,它们有了烙印和灵魂。我吃惊地盯着那双手。

我记得我认识一位做根雕的老先生,他也有一双神奇的手。能将树根雕成各种形状,他不像有些人根据树根的形状,雕成近似的造型,就是物尽其才。他是想雕什么就雕什么,他能理解树根,知道它想变什么,想以怎么样的面目重新开始。这也是秦北说的维度吧,老先生和树根在同一维度。

我继续盯着秦北的手,心里一度骇然。这双手像是嫁接到秦北的手臂上,它们不是原装的。我忘了刚刚的问题,问他,你原来是干什么的?凿石头的。他说,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我们家门口就是山,都是石板岩,我就去凿石板岩。石板岩可以盖房子、建工厂、铺路。那里的村民都去凿石板岩卖钱。窗外是四合的暮色,秦北身上的光渐渐淡去,暮色将他紧紧包裹,裹出一身的伤感气息。

我抬腿往外走,秦北说,你不是问我前几天去哪里了吗?我住院了。他说。我没有说话,走了出去。边走边想,他不是有很多维度吗?那他为什么不到另一个维度里去,那他就可以不用住院了。那他为什么不呢?

其实,我没有告诉表姐,我的经营能力很差。赚的钱刚刚够果腹,我真怕等不到表姐,这个小店就关门了。我收起“福尔摩斯”,决心好好经营小店。我在店外挂了块木板,上面写着:在这里,你可以进入不同的维度,做不同的自己。挂之前我想,秦北会不会来找我算账?这算不算侵权?一上午我都心神不宁,又有点暗自窃喜,不时抬头看着外面的动静。这块木板还真起了作用,顾客明显增多了,特别是年轻人,他们一进来,就要求刻字,还问我怎么进入维度。都是刻海誓山盟的,我对这些飘在水上的文字,不感冒,我的心早已变得老气横秋,超过了我的年龄。忙了一上午,空隙间,我一抬头,看见秦北站在门口,他那张英俊的脸,带着点毛茸茸的笑。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心底竟生出就此别过的伤感来。慢慢走出去,秋日的阳光,冷得层次分明,古老的城墙在阳光下巍峨辉煌,从我的门口,正好可以看见城楼的一角,绮丽虚幻如一个梦。我同秦北打招呼说,借用一下。秦北笑了,他同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转身回了屋。

我的生意好了一段时间,又慢慢恢复了原样,这条街不是主街道,游客不多,组团的游客也是匆匆而过。这天,一大早,我刚起来就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见了表姐。你回来了?我很惊喜地说,几乎将她抱了起来。我来看看你。她说。放下肩上的包。门外很冷,梧桐树叶子落了一半,风吹过,发出惆怅的声音。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街上人很少,秦北的小店也没开门,阳光照到他的窗户上,那个清瘦的影子没有了,像昨夜的一个梦。表姐冻得脸色青紫,她走进屋,我说,我去给你买早点。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你出城门,过马路,左转,有一家早餐店,我想吃他们家的包子和七宝饭。嗯。我答应着。心说,我只知道八宝粥,没听说过七宝饭。我出了门,看见秦北的小店开了门,他站在门口,我知道他早晨只吃固定一家的早餐。我走到他身边,对他说,我表姐回来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他。我感觉我表姐是不快乐的,她还瘦了,秦北没有说话。等我回来,表姐已经换了衣服,头发扎成个马尾,又恢复成从前的样子。我和表姐吃着早餐,秦北走了进来。阿北,表姐看着他说,一起吃吧。秦北摇了摇头,他或许也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显得有些局促。我给他搬来我坐着刻字的凳子,他坐下,看着我们,也不说话。表姐说,阿北,最近生意怎么样?秦北摇了摇头说,还是老样子。我又设计出几款现代脸谱,你一会儿过去看。表姐说好。这时,我突然插了一句,我说,听说,画脸谱的颜料里加入了珊瑚,看起来柔和,细腻,且暗藏光泽,你没加吗?表姐看了看我说,你知道得挺多。又转向秦北,是这样吗?秦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又说,听说,还可以加入骨粉,效果会更好。说完,我定定地看着秦北,小声嘀咕着,这还是你说的。秦北没有说话。表姐已经吃完了,不知是七宝饭的作用,还是刚刚的谈话,她的脸色红润起来。我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起身收拾,将垃圾袋归整好,投入到不远处的垃圾箱里。我感觉有人在背后看着我,眼神像段誉的六脉神剑一样,我站在秋日隐忍的阳光下,心里竟生出巨大的不安来。等我回去的时候,秦北已经走了,我看见他走回自己的小店,表姐脸上的红润褪去,又变得干枯苍白。像是病了,且用病了一样的声音说,你好好干,等我回来,我会很快。我说,很快是多快?她说,你不想在这里待了吗?我说,那倒不是。那你告诉我,秦北是不是……有传闻呢,不是我杜撰的。表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跟你无关。声音像从剑锋上划过,凛凛的寒气扑面而来。我的手一抖,感觉表姐好陌生。好在,她马上换了笑脸说,你看你的头发都长了,都能绑小辫子了。今天我来看店,你去理理发,买身好看的衣服。表姐从包里掏出一沓钱,塞到我手里。听话,她说,我下午就走了,两点的火车。说着,她的眼圈一红,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她说。她的话让我难过,我只好收下钱。表姐是我舅舅的女儿,舅舅和舅妈在几年前意外去世了,表姐孤身一人。我终于问她,姐夫对你好吗?表姐的脸色暗了下,还行吧。什么算好,什么算不好,能过得去就行了。我说,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告诉我,我去找他算账。表姐笑了,她捶了下我的肩,说,你老实点吧,没你的事。那一刻,我差点说出,表姐,你也给自己建立个维度吧,在那里你就不难过了。我张了张嘴,表姐用眼神止住了我的话,说,快去吧,时间过得很快。

表姐吃过午饭就走了,午饭我们吃的是年糕,她派我去老谢的店里买的,她自己没去。吃年糕的时候,我又忍不住问表姐,秦北你了解得多吗?我感觉他很神秘。表姐的眼神晃了晃,眼里出现了缥缈的雾气。呆愣了半分钟才说,秦北是个不一样的人。说完,她就将半个年糕一口吞下,站起身,到水管旁去洗手。她洗得很慢,水哗哗地流着,她将十个手指一个一个地洗,洗完慢慢地擦,一个一个地擦。擦完才说,我得走了,早点去车站,到那休息一会儿。她环顾了下自己的小店,她把店里的东西都换了位置,就像有些人家,过一段时间就把家具挪动一下。表姐说,你好好看店,过了年,再过些日子,我就回来了。她说得很勉强,好像不是出于自愿。我看着她一点点走远,心里很不是滋味。秋日的阳光孤冷寂寞,她要出古城打车,然后去车站,然后去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秦北不再和我说话,自从上次表姐来了后,他就不再理我,看见我就像看见陌生人。有时,我和他在早餐店里碰见,他在吃饭,我在买饭,他也不理我,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他有个固定的座位,好像那是他的专属。我很好笑地想,那就是他的维度,别人进不去。

有一天,我有些烦闷,一整天都不在状态。吃过晚饭,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有风吹过,落叶发出行人一样的嚓嚓声。我以为真来了顾客,等了一会儿,无人经过,我关了店门,慢悠悠走过街道。古城披上了一层萧瑟的外衣,多绚丽的色彩也掩盖不住苍凉的秋色。我去了老谢的年糕店,我有一个多月没来了,我像是和谁怄气一样,把自己隔绝起来。老谢也好像一下子变老了,他窗口有两位顾客,老谢忙着往年糕上撒糖。他看见我,说,你和阿北都不来了,你们都好久没来了,你们忘了我这个老头子了?我说,没有忘。我这几天在学习。老谢立刻笑了,说,学习好,学习好。老谢给两位顾客包好年糕,我吸吸鼻子说,今天泡的是龙井,对吧?老谢说,你的鼻子真灵,喝茶自己倒。我坐下来,倒了杯茶,又抬起头,问,阿北也没来吗?没有。老谢拉长着声音,你们都不来,好像商量好似的。我说我可没和他商量,我也好久没去他的店了,他每天就是画呀画的。老谢说,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又是以前,以前是什么时候?我说。他说,就是那个四川姑娘没来之前嘛。四川姑娘去了哪里?我说。老谢愣了下,他像是没明白到底在说什么,空洞茫然地看着我,又茫然地说,什么事太突然了,就一定有问题。说完,他像反应过来了,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我很灰心地想,什么都问不出来。还是给我拿两块年糕吧。我说,好久没吃了,口水都流出来了。老谢笑了,他最喜欢听我说喜欢他的年糕。他卖年糕三十年了,几乎是一辈子。他给了我一个热气腾腾的紫薯年糕,我不喜欢加糖,不加糖的年糕有股淡淡的紫薯味,很清新。吃完我又吃了一块菊花年糕,清冷的菊花香味,像把整个秋天都装在了里面。远处有歌声传来,是李宗盛的《漂洋过海来看你》。老谢忙完了,也坐下来。我拿出给他的一盒铁观音,是表姐店里的。老谢说,铁观音喝得少,一会儿泡上尝尝。我和老谢聊了会儿最近的生意,他说,天气冷,游客就少。我说,你赚的钱还不够多,再多就没地方放了。他哈哈大笑。我趁他高兴,又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个四川姑娘漂不漂亮?好瞧!老谢改用当地话说,大眼,瘦,长脸,喜庆。我笑他,你还会说本地话?这里的本地话绵软,糯糯的,很简短。他们一句话能用一个字来代替。老谢又笑,待了三十年了,就会说这几句。他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纸,拿起桌上的铅笔,刷刷几下,画出一个人的素描,我一看,大吃一惊,这不是秦北店里的花旦脸谱吗?就是那个叫朱雀花的花旦脸谱。只是老谢没有画出花旦眼里的忧郁,和暗沉如水四季当歌的沉静。就是长的这个样子,老谢说。我环顾了四周,心里生出四顾茫茫的苍凉。又故作惊讶地说,真没想到,你还会画画,这个古城真是藏龙卧虎之地。老谢听我在夸他,得意地说,三十年了,没事我就画。画路上的行人,自学成才。现在眼睛花了,好几年不画了。我拿着老谢的画作,一个人走在古城的黄昏里,夕阳斜照到城墙上,古老的城墙不改初衷地屹立着,闪闪发光。我没有回去,歌声还在继续,我循着歌声走去,夜色完全降临的时候,我看见一家小酒吧。歌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都是经典老歌。我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一直坐到很晚。有风吹来,风中是千年的吟唱,石板路发出踏踏声,像某种应和。

秦北病了,这是他病了三天后我才知道的。他三天没有开店门,我每天黄昏都会站在门口看他的小店。这几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最后几枚枯叶以舞蹈家的姿态飘落,风沿着青石板路吹过,柔柔的,像场相遇。天空白云悠悠,一团团一簇簇,飘向比远方更远的地方。游客从我眼前走过,不知他们来自何方,又将要去何处,我总是看得痴了过去。第三天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灯火次第点亮,游客减少,我正准备回去。秦北的店门突然开了,夜色中,一团黑影靠在门口,他佝偻着腰,不住地咳嗽,他瘦得吓人,连咳嗽都有气无力,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断气。我顿了下,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说,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医生?他看着我,摇了摇头说,没事,你回去吧。我说,你一定是病了,我带你去看医生。他又摇了摇头,他的两眼深陷,眼里发出幽幽的冷光,当我和他的眼神对视时,我的心一凛,他眼里不是生病的难受和无助,而是让人不安和生畏的绝望。我当机立断,跑去叫了辆观光车,带他去了古城外的医院。路上,他不住地咳嗽,身上已经没有了力气。到了医院,医生检查的结果是严重肺炎,肺部大面积感染,要立刻住院。秦北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他说,你回去把我的身份证拿来,再拿些日用品。他告诉我身份证在他的枕头底下,还有医保卡。我又打车回去,打开他的小店,小店还是很整洁,工作台上有画了半个的脸谱,那只独眼诡异地看着我。当我站在他的小套间门口,心突然狂跳起来,我慢慢打开门,此刻真静啊,盛大茂密的静,无边无际的静,你争我夺的静。似乎一瞬间,人生的爱恨别离都聚到了这里。我找到了秦北的身份证和医保卡,发现这个和我的房间一模一样的小套间,被隔成了两部分。也就是说墙的里面还有个房间,或者说是密室,盛放秘密的地方。打开密室,那墙上,居然挂了个和那个叫“朱雀花”的花旦脸谱一模一样的脸谱,连眼里的忧郁和面上的表情都如同复制,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我轻轻摘下脸谱。静了片刻,我把花旦脸谱挂上,走了出来。找了个塑料袋,将秦北的几件衣服、牙刷牙膏、毛巾、卫生纸、拖鞋,一股脑全装在袋子里。临走,又装了一只碗一双筷子。我一口气跑出古城,大口喘了一会儿气,才打车去了医院。

秦北已经住到了病房里,我给他办了住院手续。在办住院手续的时候,我一直等着那位工作人员告诉我,他的身份证是假的,可是住院手续办得很顺利。当天夜里,秦北输了大大小小五瓶液,输完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他沉沉睡去,脸色仍是很不好,还不停地咳嗽,像是要把肺从胸腔里咳出来。我和衣躺在病床边的躺椅上,窗外是冰蓝色的夜空,有星星,我从未见过这么澄澈的夜空,深邃得像已经走完了整整一生。没有风声,没有人声,偶有车辆驶过,轻得像在水上飘。走廊里也没有了脚步声,世界安分守己地睡着了。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天已大亮。秦北醒了,他在看着我。他的眼神冷漠空洞,他沙哑着说,谢谢你。我没有理他,心里像有无限的委屈。我去水管处洗了脸,打来热水,让秦北洗漱,做这些的时候,我始终不说一句话,直到护士来抽血,我才说,我去给你买饭。

我来到街上,天还早,行人不多,有几家卖早点的已经开了门。我寻了一家,喝了碗玉米粥,吃了根油条。油条硬得像小木棍。我不知道病人该吃什么,就买了鸡蛋汤和包子。我慢慢往回走,路过红绿灯的时候,对面停着一辆警车,我拐到另一条小路上,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医院。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晚上睡在医院里,白天回到店里看一会儿店。我已经顾不上关心营业额了,之前,我有个小小的愿望,就是好好开店,攒点钱,等表姐回来了,就把钱和店一同还给她。然后,我出去打工,让她过好一点儿的生活。我一个人,到哪里都是家。

秦北出院那天,天气骤变,风吹得张扬阔绰。我们回到小店,秦北又一次感谢我。我没有说什么,也没看他。我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店,整个人呆呆的,头重脚轻,感觉脖子都快撑不起头了。

秦北又开始画脸谱了,我无事的时候,还会去他的小店看他画脸谱,只是每次去都心事重重,我发现我也爱上了脸谱。它们不虚伪,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给人真实的安心。有一天我突然问他,这些颜料里面真的加入了骨头吗,是动物的骨头?我问得直截了当,我已经累了,不想再迂回了。他冷笑一声,你可真执着。然后继续画,将那只眼睛画完,他画得很慢,那只眼睛渐渐有了内容,有惊喜从里面流出来,闪闪发光又娇羞痴怨,是一双少女的眼睛。他画得真像,我不由得感叹。他画完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窗外的天空,才淡淡地说,是贝壳或珊瑚或珍珠的粉末。说完,又低下头继续画。我以前曾看见过画脸谱的,都是底板上印好脸谱的轮廓,轮廓是完全对称的,按照轮廓涂上颜料就行了,小孩子都会画。秦北是自己画,完全靠自己的手,他的脸谱都是不对称的,他说每个人的脸都不是完全对称的,是不是?那为什么脸谱要完全对称呢?我看着他调颜料,他把几种颜料混合在一起,调出深浅不一的颜色。他还自言自语地说,比例不同,调出的也不同,画出的效果也不同。原料还不能加水,要把它放到蒸汽里,慢慢地吸收水分。我问他,脸谱到底有多少种?你这里挺多的。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很明媚,是一个年轻人的笑。他环顾了下自己的小店,依旧淡淡地说,很多种,有整脸、三块瓦脸、十字门脸、六分脸、碎花脸、神仙脸、元宝脸、歪脸、五彩脸等。三块瓦脸又分为红三块瓦脸、黑三块瓦脸、花三块瓦脸。脸谱不仅可以给舞台增加效果,还可以分辨出不同角色的性格特点。你没听说过吗,脸谱就是一部剧的灵魂。比如蓝色脸谱,寓意性格刚强。黄色脸谱寓意人物骁勇。宇文成都。《车轮战》。我抢着说,他会意地笑了。

临走的时候,我在他门口站了好久,这是一天的正午,我没有吃午饭,饥肠辘辘,可我感觉不到饿,我看着自己的小店,有顾客进入,又出来,出来后还在门口看了看,他一定发现店里没人。终于,我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骨粉不是更好吗?你为什么不用?要用贝壳珊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阴森森的。阳光照射过来,我站在阳光里,仍然感到冷。秦北的手停住了,他站起身,谁告诉你的?该吃午饭了,要不要一起吃?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我没有说话,抬脚离开了。我感到他在背后看着我,那是一双含义深刻又无比幽怨的眼睛。

表姐突然没有了消息,电话总是无人接听。我越来越悲观,因此我刻的字都是暗藏心事,反而剑走了偏锋,很受顾客欢迎,特别是女人,她们都是买双份,自己留一个,另一个送人。我的生意又好了一段时间。我有了点钱,我希望表姐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将钱放在她的手心里,告诉她,我要走了。我说得一定很煽情,事实上,我真的想走了。离开这里,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我一直处在忐忑中,心事重重又无处安放。

为了排解内心的失落和不安,我又频繁去老谢的年糕店。在这个有着无数浪漫和传奇的古城里,那是我唯一的去处。每隔一两天,我就去一次,黄昏来临,夜色笼罩大地,天空变成让人放心的蓝。我就关半个小时店门,去老谢的店里买两块年糕,当泛着青绿和淡紫的年糕摆在我面前时,我的心才像刚哭过一样安稳下来。我慢慢吃着年糕,不看别处,只看老谢的画作。自从那次以后,老谢又开始画画了,我每次去,他桌上都有一两张画作,像是专门为我画的。几乎都是素描,寥寥几笔,有动物、植物、风景,还有一幅完全空白,只有一条若隐若无的线。他每幅画都是个谜面,让我猜谜底,谜底都很简单,这成了我和老谢之间的游戏。看得多了,我总觉得他在表达什么。每次我走,他都将画作送给我,他说,你留着。有人欣赏,我才愿意画。我说,画得很好,我很喜欢。每次拿走后,我都和以前的放在一起。去得多了,攒下厚厚的一摞。有天晚上,外面狂风大作,风从一个城门吹进来,又从另一个城门吹出去,呼啸的声音如同小鬼打架,感觉整个古城都在风中摇晃。我觉得无聊,就把老谢的画作拿出来,在灯下一幅幅地看。当我把那些谜底连起来,吃惊地发现,老谢在告诉我一句话,而这句话——正是我想要的。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久久坐着不动。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停息了,世界静得无涯。月亮居然露出灰蒙蒙的半个脸,在浮云下游动,鬼魅一般。我站到窗前,远处一家屋檐下挂着两只红灯笼,眼睛一样一闪一闪的。秦北还在画,他窗前的影子浮在暗夜里,如同大海中的孤岛,美好中渗出坚硬的恐怖。我一直站到子夜,看着那个阴冷的影子,直到灯光啪地一下灭了,影子消失,周围沉入幻境般的黑暗,我才倒头睡去。

我和秦北开始了互不来往。偶尔他站在门口,我一出去,他就转身进了屋,我心里有了个可怕的念头,就是我要去揭开这个谜。老谢不再给我画画了,他像是完成了使命,理由是眼睛花了,手也抖了。有一次,我开玩笑地问他,你的手是突然抖的,眼睛也是突然花的吗?他竟然很生气,好几天都对我不理不睬。

一天,秦北店里来了个女人。那是上午十点左右,我的店里有一批顾客,他们是自己组的团,有十来个人,他们没有要求现场刻字,而是每个人挑了一片刻好的。我自己设计了好多系列,从出生到死亡,人生的不同阶段,我都设计了系列,选的材料也不一样。比如少年阶段,我选择的是带着草木气息的竹子。老年阶段,我选择历经沧桑的牛骨。表姐的喜好和我的完全不同,我想,也许我们不在同一个维度吧。我正给这些顾客包装所选商品的时候,听见秦北的小店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声音尖利,底气十足,像随时都会拔高。我的心提了起来,我看见有个穿着褐色衣服的女人,站在秦北的小店里,有的顾客听见声音都止了步,从我店里出去的顾客,也站在他的店门口看了看走了。这批顾客走后,我收拾好工作台,走了出去,走到秦北小店门口,女人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和秦北讨价还价,女人说,至少十万,否则我就去告你。秦北冷冷地说,你有证据吗?女人说,证据是警察的事,反正我女儿是从你这里找不到的,我不找你找谁?秦北说,你不好好去找你的女儿,来和我要钱,女儿重要还是钱重要?女人一时语塞。她是一个粗糙的女人,小眼睛,厚嘴唇,说的却是标准的普通话,她看见有人站在门口,似乎有了底气,我病了,急需用钱,你是我女儿的男朋友,也该支持我一点儿吧。秦北站起来,走到花旦面前,轻轻从墙上摘下,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淡淡地说,你是她继母吧?我告诉你,她早就走了,离开了这里。而且她说过,你对她一点儿也不好,你已经跟她父亲离了婚,你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走吧。女人一听,厚嘴唇更厚了,她恼羞成怒,指着秦北说,反正我会去告你,你就等着坐牢吧。秦北继续擦花旦的脸谱,表情平静,那双像是嫁接过来的手温柔地拂过花旦的眼睛、鼻子、嘴巴,落在额头的那朵朱雀花上。他像是走进了另一个维度,对女人、我,以及周围的一切都没了反应。女人站在那里又骂骂咧咧一会儿,才一甩袖子走了,临走时,还顺手拿了一只挂在门口的脸谱挂件。我正要转身离去,只听见秦北幽幽地说,你进来吧。他还是背对着我,身影在徐徐上升的阳光里,发出令人胆寒的气息,那已经不像是人的气息,像古树、顽石。我对自己偷窥别人的行为很难为情,想快点走掉,可双脚又不听使唤,我还听见自己又冒死问了一句,她女儿在哪里?秦北将花旦脸谱挂在墙上,后退一步,看了看,才转身说,你想知道什么?声音冰冷,一针见血。我心下大骇,慌乱地说,没,没什么。秦北从工作台上拿过烟,抽出一根,又拿过打火机,慢慢点上。顿了顿,才说,晚上来吧,一起吃饭,我这里有酒,你只管来。他说完,又坐到工作台前,开始画脸谱,这个脸谱已经画了一半,半阴半阳,是个京剧脸谱。有顾客走进我的小店,我转身离开了。

整整一天,我都心神不宁,中午又去了老谢的年糕店。平时我中午是不去的,我都是下午人少的时候去,那时老谢不太忙,会坐下来和我喝一会儿茶,聊聊这座古城。他说这座古城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每一块砖都成了精。我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而且一待就是这么多年。老谢说,他儿子当年开出租车,那时儿子才二十岁,有一天,儿子和车都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他就到处找,然后就在这里安定下来。这里是个旅游景区,说不定儿子哪一天会来这里旅游,会闻到他的年糕味,会找到他。又说,现在老伴也去世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将来就埋在这座古城外的公墓里,白天看人来人往,晚上听古老的风声,也挺好。又是消失。又是不见。我想起那个四川姑娘,想起表姐,还有老谢的儿子,他们都成了谜,把孤独无望的谜底抛给我们,等着我们去猜。老谢果然在忙,他流着汗,顾客很多,这是一波旅游旺季,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吃了老谢的年糕,或许很快就会忘了这个一脸慈悲的老人。人生有那么多的曾经和遇见,随时都会烟消云散。

那我还苦苦追寻什么呢?

老谢看见我,擦了下额头的汗说,你吃了吗?没吃先坐下,我给你拿。我说我今天不吃年糕,我想吃对面的烤豆腐。老谢说,那你去吧。他还是给我拿了两块年糕,像是习惯性动作。我一直坐到他忙完。有事吗?他问我。我摇了摇头。他说你一定有事。我说,阿北,他,晚上想和我喝酒。老谢一惊,意味深长地说,那你就去吧。年轻人多交几个朋友,将来如果不想走,也可以在这里开个小店,是饿不死的。我说,我想知道那个四川姑娘去了哪里,想知道真相。老谢顿了下,他看着我,像是上不来气一样伸了下脖子。我又说,我表姐也不和我联系了,我也联系不上她。老谢轻叹口气说,小梅有一天来跟我说,她想离开这里,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她当时没说你来,我以为她会把店转让出去。看来,她还是放不下这里。我说,你觉得我表姐会回来吗?老谢说他也不知道。

从老谢那里回来,整个下午我都在刻字。在牛骨上刻,刻各种艺术字,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工作中,我忘了时间,顾客来了也是自己挑选自己付款。我一直沉浸在一个幻想中,仿佛看见一个女孩儿,像雪一样在我面前消融,露出凛凛白骨。

我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天已黄昏。金色的晚霞铺满石板路,像是铺着谁的梦。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古城沐浴在柔和的光影中,进进出出的往事,在一条条古巷中穿行,让人生出无法言说的感动。我总是在这一刻感到既兴奋又伤感,还有种稍纵即逝的恐慌,这种恐慌今天尤为明显,以至于传到了我的脸上,有顾客看见我的脸色,都远远地走开了。我在门口站了会儿,仰头看着天空,努力恢复正常。秦北的小店有顾客在挑脸谱,我心里突然生出更大的恐慌,快步走过去,秦北正把那个花旦脸谱装到包装盒里,那朵朱雀花忽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我忙说,我不是已经定过了吗?又说,你就忍心把她卖掉?秦北一愣,对那位顾客笑笑,说,对不起,我忘了。那位顾客也没说什么,又选了另一张脸谱。我看了看标价,自己付了款,也没用包装,拿着花旦脸谱走了。

这天我七点半就关了门,秦北站在门口,他的门上也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他看见我,打招呼,过来吧。说完就进了屋。我跟在他身后,街上人已寥寥。冬天的寒冷如期而至,据说晚上还有雪,天空像上了层墨,黑得彻底,有种嶙峋的美。四个菜,一瓶酒,两只酒杯,无他。菜都是外面打包来的,塑料袋上印着“丰乐园”的字样。一个木质小饭桌,桌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还有两只小木凳。你也坐。秦北说,他自己在一只木凳上坐下。我这里就这样,很简陋。我说,比我那好多了,我才是一穷二白。表姐走的时候,把小套间清得一干二净,我摆了一张床,衣服就放在行李箱里,生活用品放在一只纸箱里,一只煮饭煮菜煮面条的电饭锅就直接放在地上,洗澡要到古城外的浴池。秦北倒满两只酒杯,我很少喝酒,一是没人喝,二是没钱喝。秦北朝我举了举杯,自己一口喝下一杯。我喝了一小口,酒太冲,我忙吃了口菜。秦北说,你来有半年了吧?我说,五个多月了。他说,你表姐还好吧?我说,还好。他说,你能帮我给她捎句话吗?她不接我电话。也不知道她换了号码没有。你有她的新号码吗?我说,我没有,我也是打的她原来的号码。我没说我打不通表姐的电话。秦北沉默了会儿,又喝了一杯,他粗糙的手在灯光下越发突兀。接着,他转移了话题,聊起其他。那天,直到我离开,他都没有说让我给表姐捎什么话,或许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秦北几杯酒下肚,他黑瘦的脸有了红晕,人也变得容光焕发起来。这时,我不得不遗憾,表姐还是选错了人,秦北真是个英俊的男人,他的好看在眉宇间,如果抛开心中的疑团,我很希望他能成为我的表姐夫。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秦北说,来,喝了这一杯,我给你讲讲我自己。我顺从地喝下一整杯,辛辣的气味让我咳嗽起来。快吃菜,他说。将盘子往我这边移了移,我吃了几口蒸菜,绵润的香气立刻化掉了酒精的味道。你知道吗?我今年三十岁了,来这里之前,就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去过一个老林子。那是我误闯进去的,我小时候住在山里,我以为我对山很熟悉,有一天,我闯进那片山林,在那里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来。我靠山果为生,恰好是夏末秋初,山里有很多野果子,我就像一只猴子一样爬到树上摘野果,最后被一位进山老人带了出来。林子白天也是黑乎乎的,夜晚更是吓人,风鬼魂一样在树木间游荡,我还看见了白骨。那么惨白的一堆,完整的一副骨架,瘦瘦的,坐在树下,头靠着树干,像是累了,两眼看着前方。我当时吓坏了,我不是怕死人,我是怕我有一天也会变成白骨。

我吃惊地听着,秦北的酒杯一直拿在手里,酒杯空空的。可我看见他至少喝了两次,喝完他就说,你也喝,多吃菜。接着他继续讲,知道我为什么画脸谱吗,还在这里开了个店?我摇头。他说,我刚开始在老林子里的时候,特别害怕,那些植物好像都会跑,我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有一次,我走了好久,发现那株乱蓬蓬的植物还在跟着我。我用一块树皮做了个记号,可走了半天,一回头,它还是在身后,诡异地看着我,很是恐怖,所以我就想到了维度。因为我们是在同一个维度,所以我跑不掉。后来,我就给自己做了张脸谱,害怕的时候就戴上,把自己藏在脸谱后面,那我就跟外界分开了,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眼前的和我没关系。我走出老林子后,就拜了个民间艺人,学画脸谱。我的手艺比我师父差远了,我师父画的脸谱都带表情,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我不行,我画的是“木”脸谱,就是没有生命。你画得也很好了,我由衷地说。他凄凉地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今天我们要把这瓶喝完,你好像也不太能喝。我说,我很少喝酒。其实,我已经感觉酒味直冲嗓子,喝不下去了,只好又吃了几口菜。菜的味道很好。

我们没有关门,街上已经没有了人声,整座古城静得悲喜交织。红尘万千,往事若干,都归隐于昏暗中。我听见了轻微的簌簌声,款款地,难道真的下雪了?还隐约有风声传来,像从遥远的深谷里刮来,带着天生的硬气。

秦北的声音在风雪里显得更加寂寥。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自己掉到了一个不知名的维度里,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秦北说,你呢?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很怕他再提我表姐,我忙说,我嘛,上了个二流大学,毕业后干了两年临时工,工作不如意,就辞了。正好……我忙打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给秦北也倒了一杯,又拿起酒瓶晃了晃,快见底了,我们干了这杯。说完,我们一起喝下,都感觉有些醉了,秦北的酒量看来也不行,他似乎没仔细听我的话,呆呆地看着门口。门口有一大片白光,果真是下雪了,白天还明晃晃的太阳,夜里就下起了雪,一切都变化得太快。

趁着酒意,我问秦北,你怎么不成家?你各方面都好,成家很容易的。不像我,我没有父母。说完,我看着他。他慢慢回过神来,把头转向我,说了句惊世骇俗的话,我也没有父母。我父母死了,师父也死了,我是一个人。我立刻感到了深深的悲哀,我,表姐,秦北,老谢,都是孤身一人,难道我们都掉到了同一个维度里?

那天,我们都喝醉了,我醉得轻些,走路、思维都没问题。秦北是真醉了,他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我看见有泪从他眼角流出来,滴落到能反光的桌面上,一滴变成了两滴,两滴变成了四滴,痛苦都翻了倍。他说,你回去吧,不用管我。我将他扶到床上,看见了那个和朱雀花一模一样的花旦脸谱还挂在墙上,温柔爱怜地看着我们。我感到我的泪也流了出来,我给秦北盖好被子,又看了眼花旦脸谱,然后踏着薄薄的一层雪回了自己的小店。我又拨了表姐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接下来的两场雪后,寒冬真的来了,空气中到处都是刚烈的冷。我天生怕冷,买了个电暖气,手还是冻裂了,游客渐少,我去老谢的年糕店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大多时候,我会煮一锅面,就着热气让自己暖和起来,秦北依然画脸谱,他的墙上挂满了脸谱。他说,等春天来了,花开了,游客就多了,会很快卖空。我买回的那个让人一眼万年的花旦脸谱,再也没有拿出来过。多少个夜晚,我站在窗前,看着秦北的影子,想,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四川姑娘去了哪里?我又想,有些事连老天都管不了,我又何必呢?也许一开始我就是错的。有一天傍晚,古城外响起尖锐的警笛声,持续了好长时间,我去了秦北的小店,秦北泰然自若地在画一个紫色的脸谱。我说,警察在抓人呢,你听见了没有?他迷茫地看了我一眼,钝钝地说,和你有关系吗?我似笑非笑地说,跟我没关系,跟你好像有关系。说完,我往前凑了凑,他抬起头,用一眼就能看穿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有开口,我慌慌地逃掉了。我发现我竟然怕他说出让我惊讶的话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古城的冬天寒冷寂寥,游客寥寥。有时一整天没有一个顾客,刻字成了我唯一的乐趣。我一边刻字一边等表姐,一听到脚步声,我就以为表姐回来了,停下手里的活,静静等脚步声近了又远,然后继续刻字。多数时候是安静的,特别是夜里,只有风声,像从青铜上划过,带着古老苍凉的气息。就在我说警察在抓人后没几天,我发现秦北人不见了,他的小店落了锁。畏罪潜逃!我恨恨地说。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就像我终于卸掉了一块重物。晚上,我站在他的窗口往里看,屋子里是凝重的黑暗,无数时间在空气中、地面上、墙缝里游走,我听见了丝丝的声音。可是没几天,秦北又回来了,天冷得很诚实,秦北穿了件黑色羽绒服,显得没那么瘦了。据说艺术家瘦子偏多,因为他们把心思都花在了艺术上。这是句玩笑话,可此刻,我觉得命运也在跟我开玩笑。我走过去,你去了哪里?我问他。去了海边,他说。我说,去海边干什么?他说,捡贝壳。吃过晚饭,没有顾客,我又去了秦北的小店,秦北正在一个个试脸谱,他的脸隐在灯光里,戴着脸谱的秦北好像变了一个人,身上原始的冰冷没有了,有种推心置腹的安然。看我走进来,你来了?他说。我靠着门站着看着他,他换了张女人的脸谱,声音飘忽遥远,好像灵魂跟着另一个灵魂飞走了。他接着又试了一个又一个脸谱,不厌其烦地,变成了一个又一个人。我等得不耐烦了,就说,你要试到什么时候?他说,我在不同的维度里,你别打扰我。声音娇媚妖气,我一阵毛骨悚然,又一阵悲哀。我想,大概只有受过伤,有过痛,无法承受生命之重,才会给自己创造这么一个多维度的王国吧。在这里,他可以在不同的维度里,就可以忘掉伤痛,摒弃过往,活出一个鲜皮新肉的自己。突然,他摘下脸谱,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画一辈子的脸谱。又说,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都戴着脸谱睡觉,戴上脸谱,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就能很快入睡。我挖苦道,是不是戴上脸谱,你就忘记自己曾做过的事?他说,你说什么?他好像没听明白我的话,往椅子上一靠,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满足的笑。

春天来的时候,我意外听到一个消息。说那个四川姑娘当时是跟着她的前男友走了,她前男友来找她了,他们复合了。还说,那个四川姑娘的继母经常拿她来敲诈钱财。

快到夏天的时候,表姐回来了。她剪短了头发,更瘦了,变得沉默寡言。有几次,我试着问她这段时间的经历,包括从未谋面的表姐夫,表姐不语或岔开话题,她似乎不想多说,我也就不再追问。我把赚到的钱都交给了她,然后一个人离开了古城。

五年后,我又回来了。这次我是来旅游的。我找到当年表姐开店的街道,想故地重游一番,重要的是,我想看看秦北还在不在。巷子口那棵老梧桐树还在,只是比以前更老更粗了,秦北的小店换了家卖纪念品的。我有些伤感,我想起秦北说的维度,这一刻,我很想走进维度,回到当年。

我又去了老谢的年糕店,老谢也不知去向,他的年糕店改头换面,变成卖古币的了。我想或许他等到了儿子,离开了这里,或许他已经作古,埋在了古城外的墓地里。听着千年的风声,循着四季而活,在另一个维度里。这里再也没有我的亲人和朋友了,表姐也不在这里了,她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在我离开古城不久,她也离开了。每每想起我都又难过又欣慰,我想,表姐一定在另一个维度过她想要的生活,那里没有欺骗,没有病痛,有爱和光,或许还有阿北,他们终于在一起了。我觉得表姐是爱阿北的。当然,我也希望那个四川姑娘还好好地活着,没有意外,一切都是我的一个毫无根据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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