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一帆
在叙事语言方面,墨白尽可能探索多种表达方式。墨白以作家修养作客观陈述,以乡民口语来契合人物身份,在方言土语与诗意陈述的熟练转换中来表达人物的生存困境,远观人物与事态的发展,以此制造叙述的距离感,产生奇妙的语言组合方式。墨白小说的声画结构、诗性韵味决定了其叙事语言的梦幻特征;比喻、象征等修辞手法的运用增加语言弹性;其叙事结构、叙事意境的音乐性、色彩性、空间感等抒情主体以音画同行、视听结合的多彩立体的语词建构得以呈现和表达。
在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的后记中,墨白写道:“真实地再现那个年代人们的生存境遇,再现一个丧失精神自我的年代,是我的梦想。在叙事语言里隐含一种诗性,使整个作品隐喻着一种象征性的主题,也是我的梦想。”墨白的写作梦想决定了其叙事语言既有现代派的梦幻,也有传统的诗性。墨白的取材多源自乡土,却没有被归为乡土作家,而是被列入先锋作家行列,这与其语言的灵活性与多重性不无关系。
在抒情主体的语言设置上,通常有大段独白、自问自答和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展现人物孤独苦闷的现代情绪,以及欲望诉求被压抑的状态。这带有明显的现代派表现痕迹,却也使得语言如水般流动,具有梦幻诗性。墨白的语言打乱时空秩序,将人物的记忆、思绪、意念流畅缓慢地展现出来,放任情绪与思想堆积散开。有在城市面前出现仇视与自卑心理的人,有历史阴影下看似迷乱实则清醒的人,也有进入城市却无法摆脱卑微内核的人。他们以内心独白或意识流的方式展现各自的迷茫,在世界面前弱小不敢发声的个体将思想与情感郁积在内心,既有对现实不确定性的怀疑,也有寻而不得的迷失。
《欲望与恐惧》中充满了迷茫的自问,开头便是自问“我在哪”的梦醒混沌状态,结尾时吴西玉被牛文藻的悔过书逼至绝境,墨白用整整三页的思想流动表现吴西玉的焦躁、恐惧,吴西玉在幻觉交织中同时体验着恐惧与绝望,最后发出“让我睡吧……我求你了……”的祈求。整部小说都在借用情绪与思想的流动来展现人物的恐惧与焦躁,直到结尾也没有消失。《裸奔的年代》打乱了时间顺序,主人公谭渔在不同时段与几个女性发生故事,这部作品的语言神秘而忧伤,没有《欲望与恐惧》中传递的焦躁、恐惧情绪,但时代与社会的伤痕在模糊的语言中留下深深的生命迷惘。在第一部“漫长的三天”中,谭渔去项县寻找昔日恋人锦的描写充满了意识流的梦幻色彩,在现实时间和历史时间的交织中,谭渔行走在不太真实的街道中,在漫长的道路与光影照射下一切都不那么真实。锦已经离开人世,他却不止一次幻想出锦出现的模样。“可是一眨眼,锦就不见了,那个动人的场景只是他的一种设想。”这种现实与梦幻交织的语言描写为小说整体增添了神秘色彩。《梦游症患者》中文宝的形象就是常陷入梦幻与自语的梦游症患者,在别人眼中,他是不正常的,常常在岸边喃喃自语,说别人听不懂的话。而以文玉为代表的其他人则是革命者与清醒者的代表,他们与文宝形成对立的形象,但是陷于革命的那些人最终都在盲目的激情中各自损伤,而文宝一如从前的模样。于是表面上癫狂与清醒的对比实际成为讽刺的反置,墨白对历史与革命的怀疑态度通过人物语言的铺排设置传递给读者,引发读者的思考。
同样,《映在镜子里的时光》也交杂着历史的神秘味道。在剧组前往颍河镇取景的路上,车上的人莫名与剧本中的人物在现实中相遇,于是发生了一系列神秘荒唐的故事。夏岚、丁南包括艺术家小罗都有典型的长段的意识流描写,现实、想象、回忆混杂着阴雨天气的潮湿堆积呈现,讲述了每个人隐秘的心情与迷茫的情绪。《事实真相》中的来喜是来城务工的民工,偶然间在街道上目睹了一场凶杀案,但是他却听到不同人各种的描述版本,而真正知道真相的来喜却因为没有话语权憋闷在心里。另外,城市繁重的劳作与工钱不成正比,他排解苦闷的方式就是在心里默默与恋人巧儿说心里话。最后二圣扣押工钱的行为成为压垮来喜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来喜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拿起铁棍在夜间袭击了同行的二圣。精神、事实、生活上的压迫一步步加深着来喜内心的仇恨,而他作为弱势的个体没有话语权,墨白通过大量的内心独白展现来喜的压抑隐忍及内心变化。从上述举例来看,墨白利用内心独白及意识流的写作方法是为了突出个体与时代的关系,展现个体在时代面前的弱小。他们都是压抑而愤怒的个体,因为话语权的丧失只能进行内心活动,这种丰富而苦闷的内心动态最后往往幻化为激进的处理方式。
叙事的人称、视角也在无形中发生自然转换。墨白突破了人称的限制,通常在以第三人称客观叙述时又毫无征兆地转入第一人称的内心独白或思想,这种省略了人称转换固定模式却自然通畅,承接了故事发展的进程,更为贴切地展现了人物的思想活动与情绪色彩,丝毫不令读者感到突兀。长篇小说《裸奔的年代》与《欲望与恐惧》恰好可以作为对比论证,《欲望与恐惧》以第一人称“我”为视角,再现了“我”即吴西玉的日常生活,也自然地描述“我”的思想与独白。而《裸奔的年代》里作者以第三人称的客观视角描述谭渔的生活,又丝毫不避讳展现谭渔的思想,即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随意转换,从“谭渔”转向“我”,再由“我”转向“谭渔”,结尾时在去南站的车上回忆起叶秋、妻儿,用长达三页的第一人称思想流动表达谭渔复杂的心境。
《梦游症患者》中,第三人称客观叙述与第一人称的思想流动常常交织转换。小说整体是第三人称叙述,又时常展现文宝、文玉等人的思想意识,他们在意识里想念姥爷、回忆往事,也与大自然对话,逃离现实。这种叙事方法将人物与历史、现实暂时分割,缓解了情节冲突,增强叙事的朦胧色彩,设置悬念。《映在镜子里的时光》同样运用人称转换表达不同的人在相同历史环境中产生的不同记忆。在前往颍河的路上,对于目的地及剧本故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记忆。路途中,夏岚的思绪、丁南的潜意识与对往事的回忆、艺术家小罗的幻觉、浪子的情绪等等皆由第一人称呈现,并且各自成为独立的个体,而第三人称客观叙述又将剧组人员聚集起来,拉入同样的历史事件,第三人称叙述成为串联起剧组人员思想记忆的载体。这种叙事方式起到了消解历史的作用,作者并不偏向某个人物或者设定正确的理念,引导某种价值取向,而是通过客观陈述再现历史、提供思考方向,留下开放性的思考空间。
另外,墨白在小说叙事中以不同人物的视角呈现故事的侧面,在形成各自独立的复调结构的同时,还原事物的真实性。在《来访的陌生人》中,三位主角的视角不断转换,完整小说的线索,增强小说的悬念;《霍乱》中,分别以米先生、米陆阳、林夕萍、谷雨、青龙风等人的视角描述故事,使得小说更为立体,也以不同视角增加小说的神秘感。由此可见,墨白不局限于语言自身的创新或炫技,而是借助叙事人称视角的转换呈现历史的多种形式,消解历史的单一性,借此将故事情节与思想内核推向更高的层次,展现主体性的缺失及主体性与社会性的冲突。墨白将个人的生命经验融入小说创作中,其深刻的苦难意识与精神创伤借小说人物得以表达,由此从小说中的人物与历史推论人类整体精神。
小说中无处不在的象征意蕴,比喻、拟人等叙事手法,既丰富了语言的表现形式,也扩展了小说整体的诗意与深度。首先,墨白注重小说里的景物描写,通常在开篇就根据不同的色彩变化、气氛铺垫形成不同的象征意蕴与行文格调,然后故事在这种格调下徐徐展开。而小说中也会不断重复、加深这种景物描写,推进故事情节发展。
《幽玄之门》中,开篇便以民间艺人狗眼的视角描述周围景色:“那个时候,太阳迷迷瞪瞪地从云层里钻出来,把他眼睛的土道照得一片灰白土道边上有几株秃秃的杨树呆立着,一两片干死的树叶被枝条穿过胸膛,在寒风中一上一下地舞动……阳光照耀着的麦田呈一带灰色……村子里的树和房屋呈着各种不同的灰色,这或许是云的缘故。云的身影被风一点一点地驱赶着,最后走出村子……”开篇的景色描写带有中国民间传统风景画的色彩,这种中国古典画风味或者传统民间景致本就是诗意的象征。墨白又运用拟人的手法,形容太阳是“迷迷瞪瞪”,杨树是“呆立”,树叶被枝条穿过“胸膛”,云的“身影”被风“驱赶”,形容词和动词的叠用把民间风景的动态立体感体现出来。同时灰白、秃秃、灰色等暗色调的色彩形容为全篇奠定了灰暗悲凉的色调,预示了故事的黯淡结局。在小说的故事进展中,太阳光线形成的灰暗景色一次次加深小说的黯淡氛围,结局同样以民间艺人狗眼里的景色结束。题目“幽玄之门”也具有强烈的象征色彩,这扇神秘而幽暗的门意味着底层人民无法跨越的生存之门,深藏着底层的艰辛,小说的故事与景色协调发展,表现了颍河乡民在保持古老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时对于命运的无力感,生活在底层的原始乡民以强大的生存本能忍受着生存苦难和精神苦难,始终难以推开命运之门。
除了通过景物与环境的描写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在具体情节中墨白会直接运用比喻、拟人、象征等手法发挥语言的开放性。《欲望与恐惧》里,他多处运用比喻手法传达吴西玉的恐惧情绪及城市焦虑。“城市就像一口炸油条的大油锅,这口油锅昼夜都是这样沸沸扬扬,到处散发着一种焦糊的气息。”城市的焦躁通过“沸沸扬扬的油锅”溅至人的身上,这种焦灼情绪通过吴西玉传递至读者。而吴西玉的家庭却没能为其提供躲避城市油锅的港湾,妻子牛文藻的嚣张跋扈给吴西玉带来更深的恐惧,“我就像一个被农人插在稻田里或者葡萄园里的吓唬麻雀的草人儿,我成了一个摆设……我成了一个在无边的大海里流浪的漂流瓶,我无处可归。我就像一只绿头苍蝇,我胡乱地飞着,面对前途,我已经丧失了信心。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去应付我身边的这两个女人,两个都让我恐惧的女人。”通过一系列比喻,一个话语权丧失、安全感缺失、前途迷茫、身心俱疲的人物形象立体了起来,妻子与情人的共同施压一步步摧毁着吴西玉的信心与尊严,本就在城市中找不到立足之地的吴西玉更难有勇气面对缥缈的前路。
在整体环境中,墨白会利用一种贯穿始终的象征意蕴预示某种灾难或宿命。中篇小说《霍乱》中,“雨”和“白帆”都象征着家乡;中篇小说《母亲的信仰》中,不同形式的“雨”象征着这个家庭无法避免的苦难。这种无形存在于小说中的象征意蕴虽然并未特指某种事物,却因为重复出现的表述让人感受到其神秘意蕴及对人物形成的压迫笼罩。墨白对于叙事语言的雕琢为其小说的叙事结构及情节发展构造了立体框架,为原本枯燥板正的叙事增添了多重色彩,这种立体框架与多重色彩以跳跃灵活的表现形式实施着梦幻声律般的语言实验。
墨白曾在访谈中谈到影视与小说的关系。他认为,影视剧与小说在叙事上有本质区别:影视剧的叙事建立在物理时间之上,依靠剧中人物的说。而小说则以物理时间为切入点,进入到心理时间里去,依靠的是叙。尽管影视与小说有诸多不同,但墨白本人的艺术涵养及多年的编剧经验使得他在叙事语言上注重色彩性与音乐性,设计了音画同行、视听结合的语词展现,这种语词设计与影视一样产生了多彩立体的语言效果。
《霍乱》是一部以战争为背景,将霍乱疾病与家族衰落相连的中篇小说,小说中营造了古典神秘的气氛,具有影视特有的音画同行的立体效果。例如在以米陆阳为视角的章节中,米陆阳在接收新的任务动身起航的场景描写,“上尉军医米陆阳,在一个雨后阳光灿烂的早晨,带着他的太太和两个卫兵向西进发。马蹄纷乱的声音在潮湿的乡间土路上不停地响起,一些被焚烧的村庄残迹和布满弹坑的田野以及流离在异乡的农民从米陆阳的视线里一一闪过,他对这些布满伤痕的现实早已感到麻木,他的思想被秋日的阳光所融化。”短短几行的描述,将马蹄的声音与秋日色彩结合,在行进的动态过程中,交待了战时荒乱的景象及人民的凄凉生活,这种视听结合的语词描述方式在墨白的小说里非常丰富,这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了与影视作品一样的立体效果。
另外,还有神秘色彩的声音传递深层次的真实。在《母亲的信仰》中,寂静的环境生出可怕而神秘的声音,这使年幼的“我”非常恐惧:“有声音从门和窗子的缝隙里传进来,像微风吹拂着沉睡的树叶,像几只野狗在玉米地里穿行,像一个老渔夫拉着白船子迎着风浪在昏黄的河岸边朝上游艰难地行走,在寂静里,那恐惧一点点浓起来,化成一只手从空中朝我伸过来,我紧紧地搂住大哥,哭着说,‘哥,我找妈。’”小说题名为《母亲的信仰》,开篇却一直未见母亲的身影,而是以幼小的“我”为视角,描述黑暗环境带来的恐惧,这时出现的神秘声音以三个形象的比喻来突出环境的可怕,其实是以孩童视角描述母亲缺位对于孩子的影响。这种神秘的声音直到母亲归家才被驱散。这种多彩立体的语言与影视的音乐色彩构成同一种表达空间,蕴含着多层次的情感,而上述章节中提到的音乐性、色彩性、空间感都离不开语词的建构。
墨白的小说中也遍布了对话的艺术。墨白认为,影视作品是语言艺术,而人物对话是其语言呈现的重要方法。在墨白的小说中,人物对话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不同人物、不同情境的对话承担着不同的作用。中篇小说《红房间》全篇以“我”和“朋友”的对话为结构,讲述我与朋友的家庭、成长往事,蕴含着无尽的悲伤。“我”和“朋友”同时承担倾听者与讲述者的角色,在讲述与对谈的过程中随时发出疑问、互相交流,讲述的语气也更为亲切随意,这种叙事方式犹如面对面说书,讲述家族亲友的传奇故事,读者也极易进入这样的故事之中。
《欲望与恐惧》中,吴西玉与牛文藻的对话展现了紧张窒息的夫妻关系,情人尹琳的温柔灵动与牛文藻形成对比,但是这种无尽的欲望同样在深层压制着吴西玉,使他产生恐惧;《裸奔的年代》中,谭渔与不同女性的对话都体现了他的精神孤独,不同的女性承担了不同阶段的谭渔输出其心境与欲望的角色,这些对话有的谈论谭渔的作品,有的讨论情感关系,有的充满暧昧情调,这体现着现代个体与社会的紧张关系,他们急需在浮躁的都市中找到互相欣赏理解的灵魂。在《事实真相》《讨债者》等多部中篇小说里,金钱与权力制造出的不平等对话关系充斥着小说。农民工、讨债者在对话中一直处于弱势,诉求无门,推诿瞒骗的语言迫使农民工们讨要工钱的行为成为一场拉锯战,最后他们要么陷入生存困境,要么陷入精神崩溃。不同的社会关系形成风格迥异的对话,在人物对话中,体现了人物的性格发展,推动矛盾升级,表达作者的忧虑,也借小说中人物之口呼吁社会对现代人施予更多人文关怀。
墨白还尽可能运用多种语言形式丰富语言的样貌,书信、吟诗、唱歌、题记等方式都丰富着墨白小说的语言表达。在《雨中的墓园》《光荣院》《事实真相》《寻找乐园》《航行与梦想》《爱情的面孔》等中篇小说中,墨白都在正文之前引用题记。有时是波德莱尔、沃尔科特等人的诗句,有时是自己作品中的诗句节选,这表明作者在写作之初便预设了小说基调,诗句的不确定性为小说营造了朦胧、神秘、开放性的空间。值得提出的是,长篇小说《裸奔的年代》每章节都节选歌曲作为题记引领行文基调,同时,小说里不断出现各种唱歌形式表达人物心境。谭渔本人是一名在城市中郁郁不得志的文艺工作者,当身边出现欣赏他的女性时,他便产生情感共鸣,同时以写诗吟诗等方式展现其思想感情。
在小说故事的进行中,墨白常利用诗句、歌曲、颍河调子、号子、顺口溜、民谣等语言形态丰富表达形式,突显小说的地域色彩及人物特色。《父亲的黄昏》《航行与梦想》等小说中利用诗句体现历史与情绪结合的古典韵味,而《裸奔的年代》中谭渔写的诗则传达着现代都市中孤独灵魂的渴望相依。《红房间》《黑房间》等小说中利用颍河调子、特色歌曲等音乐语言追忆颍河镇居民的原始生存方式及作者本人在古老村落的个人成长轨迹;《夏日往事》中的顺口溜更是带领读者回到纯真无瑕的孩童时代,是未来历经苦难的作者对回忆中懵懂童年的无尽怅惘;《欲望与恐惧》中的于天夫在重病时收集当代民谣,他在临死前选择了这样一件事作为精神寄托,这是他未完成的艺术理想的坚持与延续。
书信也是墨白作品中重要的表达形式,在《手的十种语言》中,大量的篇幅描述米慧与黄秋雨的通信,信件中不仅展现出一对男女的情爱纠葛,更重要的是展现出黄秋雨的精神世界,传递出一位名利双收、看似风光的著名画家在人群落幕后处在阴影里的孤独。墨白运用多种语言形式追忆往事、表现情绪,使得小说既有地域性色彩,也有普适性风貌,同时语言的创新带来内容的开放性内蕴,在语言与情节结合的基础上既丰富了语言本身的内容与形式,也扩充了小说的意蕴空间。
墨白曾谈论过写作时对书面话语和口语话语的运用:用书面化语言来作艺术形式的探索,用口语化来体现现实的生活。这是其小说写作的基本方式。这种语言运用与其生活经历、作家身份有关。出生成长于中原豫东的墨白,熟知那里的方言土语,于是在行文中能够熟练进行方言土语与诗意陈述的转换。在以颍河镇为描写对象的乡村土地上,方言土语成为其小说人物日常交流的语言形式,“俺”“是哩”“恁”“中”等河南乡语带有明显的地域特征,体现了世代颍河镇民对于传统文化的传承,也体现了古老土地上最原始的生生不息的力量。这种乡音土语是未经修饰的原生态话语,传递着未被工业文明侵染的古朴纯真。他们甚至以粗话脏话传递情绪,体现了乡土人物独特的民间语调,也传达着他们真实直接的性格、情绪。
《错误之境》中,谭四清因误会被抓进监狱,受到各种监狱号子的压制和侮辱却又不敢反抗,“我”不停在心里咒骂。这种粗话脏话直接反映着小说人物的情绪,把“我”不甘受屈辱又不敢反抗的心理与行为的矛盾直接表现出来。通常情况下,小说人物的语言体现了其本人的性格特征,而作者在讲述故事或铺陈情节时,又迅速回到专业的作家姿态,甚至以诗意的景色描述营造氛围,与人物的方言土语形成反差。
《局部麻醉》讲述了外科大夫白帆与妻子及邻居屠户的故事,在精神与生理的双重羞辱下,白帆最终选择给自己注射麻醉的方式摆脱困境。在白帆与妻子、屠户等人的对话中,刻画了乡土、恶俗的底层角色,屠户夫妻杀猪时,妻子提醒屠户小声一些,屠户不以为然:“谁睡觉?躺在床上还嫌不舒坦?”屠户狂傲自大、素质低下的形象跃然纸上,也与后文他得病后对白帆苦苦哀求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当白帆因为无法入眠想起床制止时,妻子反而奚落他:“有本事你也起来捣弄,让他也睡不着!”大量的乡土对话乃至粗俗恶语布满小说,但脱离角色后的客观描述又体现出作家的姿态,在对话之间的文体描述中,丝毫没有对话里的个人特征,甚至有诗意的幻想、梦幻的景色来营造气氛。结尾时,墨白用类比的手法描述白帆对肮脏世界的摆脱,“最后,他在手术台上躺了下来,外部肮脏和纷乱的世界在他的感觉里慢慢地退了出去,如那群南去的大雁一样在辽阔的天空里越飞越远。”这是墨白对于白帆的真诚祝愿。这种不刻意美化乡土民语的人物方言与有意构造精致描述的作家语言制造了叙述的距离感和冲突感,恰恰产生了奇妙的语言组合方式,折射出真实深刻的民间人物交往关系与生存难题。与颍河镇对立的城市存在着一批从农村踏入此地的人,这也是墨白小说中重点关注的对象,尽管他们生长于落后的乡镇,却摆脱了乡村的粗鄙,多年的良好教育及潜存于内心的艺术理想使得这些人物选择了文明而诗意的语言表达。
《欲望》三部曲中的主人公谭渔、吴西玉、黄秋雨,三位从颍河进入城市的知识分子,已经脱离了以颍河为代表的乡镇村民的土语表达,他们自动生成符合城市行为规范的人际交往用语,并且作家、副县长、画家的职位使得他们的语言表达中带有特定身份的文化色彩及诗意表达。另外,不同身份、性格的人有不同的语言表达特点,这背后隐藏着个人的成长经历及性格特色。
语言是权力的象征,例如《欲望与恐惧》中,牛文藻的语言带有强烈的压制性,在吴西玉面前,“放屁!”“你撅尾巴我还不知道你屙啥屎?”是牛文藻最常说的话语,显示着她对于吴西玉及整个家庭的绝对控制权,一旦她允许吴西玉与她发生关系又监督他用各种方式清洗,可是当她看见他的身体又开始抗拒:“滚开,我一看见你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就恶心!”她拒绝与吴西玉发生关系,还要监视他不许手淫,否则就会直接开骂:“吴西玉,你是天底下最无耻最不要脸的流氓!”吴西玉不仅在生理上受到压制,精神和心理上也遭受牛文藻的奴役,语言成为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她一再提醒他,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这种警告成为吴西玉沉重的枷锁。牛文藻的强势既来源于其高高在上的家庭地位,也因为儿时的阴影造成她对于男人与性的厌恶,这种强势又压迫着吴西玉的脆弱神经,吴西玉内心深处的自卑导致他不敢做出实质性的反抗。吴西玉的恐惧与顺从一方面助长了牛文藻的嚣张气焰,另一方面不断扩大家庭内部的不平衡,加快吴西玉自身的精神崩溃程度,形成家庭乃至社会的恶性循环。
当交响狂欢的结构与光彩图谱的意境构成墨白的叙事空间时,墨白同时将梦幻声律般的叙事语言填充进叙事空间。多彩立体的语言风格、突显特色的人物对话、灵动活泼的叙述转换共同构成了墨白的语言叙述空间,使其颍河体系多元立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