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的远行

2023-12-19 16:43李德强
躬耕 2023年11期
关键词:陈思儒雅毛毛

◇ 李德强

陈思代销店红火热闹的时候,像是很久以前,又像是眼跟前的事。

陈思代销店在村子东头,卖一些日杂副食农资之类的便宜货。人来人往就比别处多些,店门口大槐树下经常聚着一堆人。陈思成日在店里坐着,来人买东西便站起身去拿,人走了又坐下来。闲下来的陈思常抬头看远处的山上,山上是向外跑的云。

陈思代销店晚上最红火。大槐树下支一个台球桌,顶上悬一盏雪亮的电棒,玩一盘一元钱,也有人凑着亮光打扑克,输赢也是一元钱。台球发出啪啪的脆响,扑克也发出啪啪的脆响,夹杂着大人买烟买饮料的叫声,小孩子要糖要点心的哭腔。那一阵乡村夜生活比城里还要阔绰放纵,陈思代销店像个吞人吐人的老虎机,咔嚓咔嚓充满了非凡诱惑力。

陈思代销店吸引着附近几个村子的年轻人,晚上成团结伙来打台球。附近村子的代销店见台球能挣钱,就学着摆了一个,但老是落满了麻雀屎。那些代销店慢慢明白,年轻人舍近求远不是陈思的台球桌漂亮,而是陈思漂亮!

台球打得最好的是安家庄村的安树,像台球王子威廉姆斯。安树留着韩国明星一样的长发,打完一杆,就向后甩一下头发,面孔在萤光下显得既线条分明又一片朦胧。安树一晚上一般只打三盘球,打完了就买包烟去看人打牌,有时候也下场打几圈,技术同样老练。

安树吸烟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自买自吸,很少让人,安树总把烟散给周围人吸。球友也好牌友也好看热闹的也好,见者有份。来过陈思代销店的人没有没吸过他的烟的,好像这店是他开的,理应由他拉客。他的烟就特别费,一晚上没有三四包下不来,一些烟瘾大的人就是冲着安树的烟,才到店里来。安树成了陈思代销店最受欢迎的人,一晚上不来,大伙儿兴致就明显低落,三晚上见不到,那些烟瘾大的人便丢了魂。

当然,陈思代销店永远的中心只能是陈思,年轻人都爱围着陈思说话。一般都是他们说,陈思听。陪着陈思听的,还有刘爽。

刘爽是陈思的邻居,最不能说,倒最能听。能听到半夜三更,说的人起身了,玩的人走净了,他还坐着没动,还在乐滋滋地回味。陈思就令他收拾残局,帮着往店里搬桌椅板凳,打扫果皮纸屑。

刘爽是个倔人,在陈思面前却怎么也倔不起来,叫干啥就干啥。夏天刘爽出去卖桃,总会把最大最鲜的拣给陈思吃。陈思从不跟他客气,接过来就吃了,刘爽便显得跟陈思更近一些。

活在这样红火热闹的日子里,并不觉得红火热闹。有一天台球桌上落满麻雀屎,陈思拿着抹布一下一下地擦,擦净后和她爹抬起来放到库房里。自此,再没有搬出来过。

立秋了,风凉了,陈思坐在店里,成日看远处山上的云,云还在向外跑。

刘爽不想学开车,陈思要他学,他就学了。学开车很无聊,一干陌生人聚在一块,在伏天烈日的暴晒下,一个挨一个接受着教练的冷讽热嘲。刘爽为陈思勉强坚持着。

刘爽其实对机动车很有天份,比别人学得都快,三天下来教练让他带同一批学员,刘爽指点得头头是道。有一个打扮得妖精一样的妹子,要刘爽手把手现场示范。刘爽耍车的范儿,让妹子一口一个哇噻,眼中星星乱放。

刘爽第一不想学车,第二不想相亲。最不想的是,学车加相亲。他便不再去驾校,早出晚归在陈思面前做做样子。

刘爽不想学车,是不爱向外跑。他问过陈思,向外跑的云,干什么去了。陈思说相亲去了,他便不想相亲了。

刘爽觉得呆在家里是最好的,出了门就能看见陈思的代销店,能看见坐在代销店里的陈思。他以为陈思会永远呆在代销店里,看远处山上的云。云向外跑,陈思不向外跑,因为陈思不会去相亲。

他不懂家里是最不经呆的,尤其是女孩子,很快就会不见了。比如像李毛毛。等他开始懂的时候,那些红火热闹的夏天早已过去。

李毛毛是陈思的跟屁虫,紧贴得连刘爽都产生了嫉妒。刘爽只要看见陈思坐在店里,一定能看到李毛毛在店外溜达。在店外溜达的李毛毛穿着碎花长裙子,脚蹬三寸厚的松糕鞋。

李毛毛老是去相亲,然而从来没有相成过。李毛毛去相亲总让陈思陪着,她便从来没有相成过。后来陈思说什么也不陪她相亲了,她仍然没有相成过。

夏天过完时,李毛毛突然不见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家里过。

刘爽心想,李毛毛不见了,怨她太爱相亲了。她成了向外跑的云。

夏天还没有过去时,安树的父亲死了。

陈思在纷乱的思绪里,想象着安树的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租来的“水晶棺”里。安树披麻带孝,后面跟着刚上初中的妹妹,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头磕得咚咚响。安树的妈妈像一段枯木倒在床上,嘴里喃喃自语:天塌了,天塌了。

出殡这天,她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终于看到安树的时候,发现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

安树身边有一个和陈思年龄相仿的女孩,搀着安树的胳膊,在他的耳边低声安慰着。

那女孩一直搀着安树,安树一直被搀着。如果除去两人身上的重孝,说是一对恋人挽着散步,没有人会怀疑。

陈思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

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她的预感,过完五七,安树和那个女孩一起去了张阳市。

安树的不辞而别,令陈思曾经很迷惘很失落。红火的夏天说过去就过去了,冷清的秋天说到来就到来了。这太奇怪了。

陈思的时间还停留在那张台球桌上,台球桌边的安树像个韩国明星,面孔在萤光下显得既线条分明又一片朦胧。韩国明星一样的安树,打完一杆,就向后甩一下长头发。

陈思打听到,把安树带走的女孩,是张山亮的女儿。张山亮是十里八乡的名人,是最早一拔外出打工者,至今流传着很多传奇故事。他在家开过四轮,做过鞭炮,贩过货,出过事,判过刑,坐过牢,混不下去了,拖家带口去了张阳市。一开始在张阳什么都干,但什么都没干成,终于潦倒如同乞丐。他不甘心失败,改行在水果市场贩水果,几年工夫站稳了脚跟,拉帮结伙垄断了附近的水果批发,眼下已有大老板的派头。

张山亮跟安树并不沾亲,当年他在家出事的时候,安树父亲帮他不少忙,他视安树父亲为恩人。

听说安树父亲死了,张山亮回来主持丧事。

张山亮成了安树的恩人,带走了安树。

陈思仍然坐在店里看云。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紧急刹住,停在代销店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儒雅男子,削瘦苍白的脸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镜,老远冲陈思友好地一笑。

“老板,来一件矿泉水。”

陈思从屋里提出一件水,放在门口。儒雅男子付了钱,伸手拽出一瓶,拧开瓶盖,仰着脖子几乎一口气灌了下去,这才长出一口气,说道:“嗓子眼要着火啦。”

这时,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长得身材矮小,双眼又黑又亮,扫在陈思身上,让陈思禁不住一颤,像被刀子划了一下。

矮小男人也打开一瓶,猛喝了一气,流了一脖子水,咋咋呼呼地说:“秋老虎厉害,空调不给力,真是要人命!”

他转向陈思,问:“前面就是安家庄吧?”

陈思正要回答,那儒雅男人一把拉上矮小男人,顺手提起矿泉水,转身就走。

儒雅男人把矿泉水扔进车内,上车打着火,向安家庄方向开去。

半个小时后,越野车拐了回来,仍停在陈思代销店门口。

儒雅男子跳下车,走进店里。“老板,”他扶了扶镜框,递过五十块钱,“拿两包烟。”

陈思捡了两盒烟放在柜台上,目光朝外面越野车扫了一下,“要吃的吗?泡面,香肠,面包,牛奶……”

儒雅男子说:“那就泡包面吧。”

他冲车上招手,让矮小男子下来。

陈思麻利地泡上两桶牛肉面,端到两个人面前的小桌上。

儒雅男子说声谢谢,对矮小男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就吃报以摇头。然后掏出一根烟,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在右手心里的打火机点上,深吸一口,深邃的目光望着远处山上向外跑的白云。

“安树?你认识吧?”

“嗯。”

“最近,你见过他吗?”

“最近?有多近?”

“这两三天吧。”

“没。”

很久之后,陈思记得那次问话好像是下面这样的:

儒雅男子扔掉烟蒂,端起泡面,喝一口咸汤,说,“你见过他吗?”

“见过。”

陈思的回答让儒雅男子一愣,端汤的手抖了一下,溅起几滴油花。矮小男子呼地站起来,右手伸进了怀里。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儒雅男子也站了起来。

陈思走到台球桌旁,拿起颀长的台球杆,望着两个男人,说:“在这个桌边。两个半月前。”

儒雅男子松驰下来,对矮小男子压手示意放松,同时换了一副笑容,说:“能帮个忙吗?”

陈思点点头。

“如果看到他,或者有他的消息,请打这个电话。”儒雅男子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

陈思又觉得自己记错了,因为台球桌早就被搬进了库房里。

台球桌还摆在大槐树下的时候,李毛毛看上了来村小学支教的江子扬。

江子扬是省城长大的大学生,考上研究生后有个支教项目,可以保留学籍先到农村支教两年,再带薪上研究生。江子扬就报名了,但不是为了薪金。

李毛毛问:“那你为了什么?”

江子扬说:“因为我想静静。”

“静静是谁?”李毛毛不解地问。

江子扬只好说:“我想安静一会儿。”

李毛毛明白了,便住嘴不说话,坐在江子扬办公室一晌没再开口。

她觉得这样江子扬就能静静了。

江子扬从城市到农村,别的都没什么,只有两个问题成了大事。一个是吃饭,一个是入厕。这里的厕所都是旱厕,更要命的是学校的厕所,是学生跟老师共用。江子扬捏着鼻子上过一回,说什么也不去了。脏且不说,单是入厕的小学生投向他身上的目光,让他有了被偷窥的感觉。撅着屁股给人展览,想想就拉不出来。以后,他干脆到村外玉米地里解决问题。尽管上一趟玉米地像是蒸了回桑拿,可空气还算清新,最起码围观者没有自己的学生,唯有几只绿头苍蝇。

吃饭问题还不如入厕自在,县里给支教老师专门有伙食补贴,校长想来想去,让他到花月嫂家里搭伙。花月嫂跟着当老师的丈夫住在学校,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娃。

花月嫂很愿意江子扬来搭伙,因为江子扬的伙食补贴颇为可观。为表示诚意,她请江子扬免费品尝自己的厨艺,炒了四个大菜,还杀了只鸡煲汤。吃到中间,大娃儿在门外叫起来:“妹妹拉了!”花月嫂放下筷子给小娃儿擦屁股,擦完并不洗手,拿起筷子给江子扬夹菜:“小江,来,吃点鸡蛋。”

黄黄的炒鸡蛋立即让江子扬与某种东西产生了关联,他立即干呕着跑出门外。

那顿饭之后,江子扬死活不到花月嫂那里搭伙了,宁肯吃泡面。校长为了挽回错误,给他推荐陈思家,总算把小伙子说动,答应来看看。

一看之后,江子扬就成了陈思的长期饭伴。

从此,江子扬只要与李毛毛在一块,就提出“想静静”。

李毛毛撅着嘴说:“干脆我改名叫李静静得了。”

江子扬毫不在乎李毛毛的感受,封陈思为“最美村姑”,还扬言要追陈思。李毛毛听了,便把江子扬的随身听夺过来,摔得粉碎。

江子扬马上又买个随身听,又被刘爽夺过来,摔得粉碎。

江子扬叫刘爽赔,刘爽不赔,两个人便在陈思代销店外摔起架来。

李毛毛在一边拍手叫好。陈思坐在店里,眼睛仍然看着远处山上的云。

“他杀了人。”儒雅男人声音沉静温和,像在讲一件多么温馨的故事。同时,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陈思的脸,像是考古专家在研究一件文物。

“他逃走了,我们正在找他。”

陈思抬起下巴,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哦,我忘了,”儒雅男子从上衣内袋中掏出一个黑本本,递向陈思,“我们是张阳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请过目。”

陈思没有接他的警官证,而是接过那个电话号码。

陈思清楚地记得这一段,发生在李毛毛不见了的同一天。

那天李毛毛骑着家里的男式摩托车,带着一个戴着假发的女人。那女人是她表姐,刚从广州回来。

李毛毛骑着摩托车从陈思代销店门口飞过,没有像往常那样跟陈思打招呼,径直向远处飞去,渐渐与山上的云融合在一起。

后来,陈思收到李毛毛一个短信,说是去广州挣大钱,改名叫李静静。

安树杀人的消息终于传开了,刘爽听到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安树跟着张山亮到了张阳市,在市场上收水果。收水果有时候是收水果,有时候是抢水果,抢着抢着就会大打出手。张山亮手下养着一帮打手,给他抢生意。有一天,带队大哥带着安树等五六个打手,与另一帮人抢水果,抢着抢着发生了混战。安树他们打赢了,砍倒对方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重伤。

张山亮给他们钱,让他们跑路,等他把事情摆平了再回来。

可事情终究没有摆平,张阳市公安局四处追踪,别的人都抓到了,只有安树漏网。

安树会去哪里了呢?刘爽像一个警察一样思考起来。

刘爽想不出来,因为他不是安树,更不是警察。

刘爽这阵子在监视江子扬,自从江子扬宣告对陈思的非份之想之后,刘爽一直用这种方法“保护”陈思。

江子扬经常献殷勤,看到山坡上的花生熟了,不管自己会不会薅,小跑着帮陈思去薅花生。他双手攥紧一棵花生秧子,弯腰蹬腿一使劲,却摔了一个屁股蹲儿。他看看手里,只有薅断的花生秧子,花生还在地内。坚硬的大地,给他上了生疼的一课。

陈思让他起来,教他怎样徐徐发力,通过双手感受花生棵子在地里的运动,怎样与泥土渐渐分离,怎样控制力量,在既能薅出花生,又不会弄断的范围内。江子扬一边试验,一边感叹,薅花生简直是一道复杂的问题,涉及到力学、控制论和微积分。

把手掌勒出了两个大血泡后,江子扬初步掌握了这一课。他又累又渴,坐到花生秧堆成的大堆上,拽过背包,从中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冲陈思喊:“听听音乐吧!”

他不等陈思回答,打开电脑,一曲低沉的歌声响起:

校园里的花开了又落

青春的人儿去了又回

细雨敲打着无边的寂寞

往日的记忆逐渐清晰

我想看到你

你的黑发小雨一样温柔

我想看到你

你那花开般含笑的回眸

我想看到你

你的舞步踩过我的灯火

我想看到你

你的手掌拉住了我的歌

我知道我曾偷偷地爱过

尽管岁月已成了长长的漂流

我知道我曾偷偷地爱过

哪怕人生看不到远远的尽头

我知道我曾偷偷地爱过

除非你我擦肩在相遇的路口

我知道我曾偷偷地爱过

无论你我错过了多少次等候

跟踪监视的刘爽刚走到上山的小路上,身旁日渐发黄的秋草和格外明亮的天色显得他的脸很黑,歌声正好传到他的耳朵里:

我知道我曾偷偷地爱过

除非你我擦肩在相遇的路口

我知道我曾偷偷地爱过

无论你我错过了多少次等候

刘爽突然迈不动脚步了,眼里像飞进了小虫,生涩酸痒,眼泪快给逼出来了。他觉得这就是他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

陈思听得忘记劳动,蹲在花生地里,手摸着花生棵,眼睛放在山坡下一块一块横七竖八的庄稼地上。那里种着各式各样的庄稼,玉米、芝麻、红薯、花生,和黄豆、黑豆、小豆、江豆、红豆等各种豆,都到了成熟的时候,都到了采摘的时候,都到了颗粒归仓的时候。

远处山上的白云还在向外跑,白杨树上的风却是向山里吹,吹着即将空虚的大地。

在陈思询问的目光里,江子扬想起了大学校园,和偷偷爱过的女孩。

一连串的巧遇让他们心照不宣,他知道她的名字、年龄、学院、班级、籍贯等等详尽的资料,他料想她也知道自己。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暧昧的关系,不即不离,不明不白。他们似在享受,没有人带头打破这种平衡。

她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比江子扬高一届。他也爱玩音乐,也许相同的艺术爱好是他们彼此吸引的重要原因。他专门根据她的声音条件写过一些歌曲,又巧妙地让她得到。她试唱这些歌曲,成为大学小有名气的歌星。似乎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最终一件事让结局走向了反面。

他身边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不断,说她与自己的老师关系“不简单”。原因是有一次重要的参赛机会,只有一个名额,竞争者却有两个,有决定权的那位老师让她在完全劣势的情况下反败为胜,取得了宝贵的参赛名额。在比赛场上,凭借他的歌曲,她获得冠军,被保送到国内最高音乐学府攻读研究生。

自此,他刻意回避着她,故事就此结束。

选择到山村支教,江子扬真的是“想静静”。

到这里他才发现,根本静不下来。他制造出了一个烦恼的李静静,还有一首烦恼的歌。

江子扬问陈思:“你要是我,该怎么办?”

陈思反问江子扬:“你要是我,又该怎么办?”

两个人互相看着,都没有回答对方。

好久,陈思才说:“你相信过她吗?她相信过你吗?”

江子扬瞪着眼答不上来。

陈思像在自言自语:“他相信过我吗?我相信过他吗?”

最后,她告诉江子扬:“我帮不了你,你也帮不了我。”

刘爽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陈思的代销店漂浮在水中,忽地变成了一艘游轮。陈思在游轮上坐着,白云从她身边飘过。游轮上只有一个比足球场还大的台球桌,有人在上边把台球踢来踢去。

细看那个人竟是安树,还是韩国明星的老样子。

哈,原来你躲到了这里,怪不得警察找不到你。

走,跟我上公安局去。

刘爽上前抓安树,陈思不让他抓,他非抓不可,陈思叫道:“刘爽,你别过来。”

刘爽说:“安树是杀人犯,你不能护着他。”

陈思说:“你听不听我的话了?”

刘爽心一横说:“以前每次都听,这次不听了。”

陈思甩手给他一个耳光,把刘爽的假牙打掉在水里。

我怎么有假牙?我都老成这样子了?

再看陈思,却不见了。安树也不见了,或者说变成了江子扬,在台球桌上冲他招手:“来,刘爽,再干一架。”

刘爽心想,在这个奇怪的梦里怎么没有李毛毛呢?接着李毛毛就出现在水里,双手举着她的松糕鞋。

刘爽问李毛毛:“陈思去哪儿啦?”

李毛毛说陈思跟安树远走高飞了。

刘爽猛然伤心得要命,在梦里大哭起来。

在这梦之后不久,江子扬也不见了。

陈思说:“江子扬回去找一个人,一个被他弄丢的人。”

江子扬是去参加一个歌唱选秀节目,临走问陈思唱什么歌比较好。陈思说:“要唱就唱《偷偷地爱过》。”

江子扬涨红了脸,说:“英雄所见略同。我把我的爱,唱给她听。”

陈思说:“去唱吧,她会听到的。”

刘爽听着陈思的叙述,伸手摸摸脸,好像还有点疼,牙仍在。

陈思说:“这下子安静了,他们都走了。”

说这话时,陈思眼光并不在刘爽身上,而是看着远处山上跑动的云。

刘爽羡慕起他们来,他们都不见了,陈思还记着。他想,如果自己不见了,陈思会不会记着呢?

刘爽看完那个电视新闻之后,开始整理行装。电视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张足球场一样大的台球桌上。刘爽拎起行李箱,出了屋,风门在身后关上了——

哐当。

哐当——,火车开动了,慢慢驶离小站。陈思摘下随身听的耳塞,凝望着窗外。这个随身听,是江子扬临走送给她的。

渐渐地,眼前的北方原野变成了南方都市,高大的山脉变成了高大的写字楼,从某一层敞亮的落地窗看进去,有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稍显稚嫩的女孩正在向窗外瞭望。

窗外是比森林还要繁茂的高楼,比河流还要飘逸的道路,比蚂蚁还要忙碌的车水马龙,比白云还要跑得更快的飞机。女孩不无伤感地看着这些,轻轻摘下胸前的工卡,放在手里捏着。

这个场景无数次出现在陈思的梦里,好像是过去的事,又好像发生在未来。

这个梦再做下去,会出现一个同样是黑色西装却面目模糊不清的男子,走到她的身后,伫立半天才说:“真的要走吗?”

女孩没有答话。

“你一点儿也不留恋吗?”

……

忽然,旁边一个声音把陈思从虚幻拉回现实:“乖,再唱一个。”

是邻座一位年轻母亲在逗两三岁的女儿,眼中满是爱怜。小女孩拍着小手唱起来:

“找呀找呀找朋友,

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再见!”

“再见”,陈思接过小女孩的歌,自言自语地说:“我一定要找到你们。”

对面一个收音机里,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

“昨天下午,随着最后一个犯罪嫌疑人安某投案自首,张阳市水果市场杀人案正式结案。安某参与犯罪过程之后,在逃一周时间。安某交待,这些天他躲在老家一个库房内,有一个朋友照顾。据警方介绍,正是这个朋友反复做思想工作,才促使安某投案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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