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同书
杨树林巨大的影子像水一样淹没了麦田。无论早晨还是黄昏,这片麦田甘于沉浸在汹涌的沉寂之中,甚至无视色彩的进一步涂抹,以低于一片草的姿态,俯首称臣,在杨树林绿意盎然的映衬中,愈发像一幅寂然恬淡的水墨画,平铺直叙,波澜不惊。
这个季节,已然摆脱了淫雨霏霏的缠绵,即使最易凝结潮湿的早晨和黄昏,空气仍然是干燥而枯涩的,风一直在吹,加剧了空气的流通,使麦田愈发容易走向成熟。杨树林着急忙慌换上了盛装,尽管季节一直按部就班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但杨树林早已等不及,几乎没跟谁商量,就把自己装扮起来了。麦田有自己的路数,一味强调按部就班的生存之道,墨守成规,遵照自然法则,这一点,与杨树林背道而驰,大相径庭。
杨树林在拔高姿态的同时,麦田便走向了成熟,这是这个季节的主题,所有的细节在这个季节显得清晰明确,干脆、直接。夜晚走得迟,但来得更快,几乎没有隐藏好,天光就铺排开了,杨树林、麦田,一下子醒了,没有缱绻和过渡,睁开眼,就是一地纯粹。
你很难确定主角究竟是谁,或者应该把重要的角色安放在哪一个细节身上,这个季节,所思的细节都是主角,绿色的、黄色的、红色的、褐色的、纯白色的,当然蓝色更当仁不让,因为所有的细节都是蓝色下面的点,包括飘浮在空中的白云,都成了蓝色天空下装扮季节的芸芸众生。
农历四月,生命的主题才显得如此鲜明。
布谷鸟穿过杨树林的顶端,在麦田投下一段悠长的叙述,剪影融入虚妄的领空,叫声显得悠长而温柔,经久不散。麦田的阡陌显示缺乏绿意的干涩,成熟的气息裹挟着布谷鸟不绝如缕的催促在空气中凝固,阳光穿透力极强,大胆地忽视时间的定义,恣意而倔强地走在风中。在这样的时空阶段,最好下一场雨,既能缓解干旱,又能提升空气湿度。雨是吝啬而小气的,通常,不会如期而至。往往,麦田灰心丧气,甚至龇牙咧嘴,苟延残喘,蓝色的天空仍如倒扣的海,看不到云彩的影子,热浪在麦田翻滚,腾起团状的岚气。杨树林毗邻麦田的边缘,似乎有更多话欲与麦田述说,在杨树林庞大的影子里,每一个早晨和黄昏,麦田都俯首帖耳,显得柔软起来。
绿色和黄色,并不是与生俱来,在另一个节气,色彩也许是统一的,变化的内因还是取决于季节的更迭。没有一种植物是永恒的,时间是强大的催化剂,在时间无限的长河中,所有物种都是匆匆过客。两种不同的生命体,一个面对苍穹,一个卧伏大地,走向截然不同,生命的力度也存在差异。日益旺盛的杨树林成了麦田的守望者,麦田完成了使命,带着成熟的忧伤跟杨树林道别,它们彼此都了然于胸,相伴一生只是一种美好的祈愿。这个季节,是它们的驿站,也是它们诀别的岔路口。
麦田开阔而坦荡,被规则有序的杨树林圈在其中,形成一个庞大的弧状。麦田的边缘,杨树站立式生长,不用担心影响麦子的生长,有时风云突变,倒成了一道天然屏障。麦子一次次完成生命的壮举,从幼小走向成熟,杨树林功不可没。
见到麦田主人之前,我完全被恣意妄为的苍黄和无所忌惮的绿色震撼。在这样的季节,我更喜欢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步行,尽管,这是一段不算太短的距离。视线是被横亘在天际的林带折断的,麦田远方,天际线像被刀裁过的一般平展。如果是傍晚,变幻莫测的色彩隆重热烈,更有一种神秘感。沿着机耕路走在芒种前的日子里,被浓郁的麦香裹挟,脚步有点儿趔趄。几乎在麦田里看不到人,管理都是现代机械化,省却大量人工。天仍然是四月难得的湛蓝,空气纯净,即使干燥,也显得怡人。
不是所有的季节都这么纯粹,那种饱满的意境发生在芒种前的日子里。高姿态的杨树林在成熟的苍黄中每天都显得生机勃勃,每一个叶片在不知不觉中逐渐长成桃形,逐渐厚重。阳光灿烂,是农历四月独有的灿烂阳光,将每一个叶片照亮,渗透到纤维,蕴含大自然的风骨,逆光仰视,杨树叶仿佛一个个小灯笼,玲珑剔透,妙趣横生。徜徉在麦田,叶片的苦涩和麦香的混合气息氤氲在空中,让人感觉肺腑得到了净化。
机耕路仿佛一条布袋子铺在麦田中,稍远处,麦子将小路掩饰,围拢一起,看不见出路,满眼苍黄。尽头,杨树林靛青蓊郁,阳光下,仿佛燃烧的火把。布谷鸟是季节的使者,这些日子,它们不知道疲倦,虽然很难定居在某一个地方,但是叫声永远邈远浑厚,像给这个季节谱写了一首深厚的主题曲,昼夜不停。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鸟隐藏在枝叶间,但叫声此起彼伏,高高低低汇在一起,俨然一支交响曲,在麦田里跌宕起伏,像杨树林从远处投过来的影子。
我用一个令那个叫长征的人熟悉的身份出现在麦田里,我想这样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但是我扑了空,让人遗憾。那一刻,虽然我没有见到麦田的主人,但一直没有离开麦田。一直在起伏不定的状态中徘徊,我想风也会知道我的心思,要不,它们不会不急不缓,没有声音。那些杨树的影子无法抵达我的面前,尽管被阳光一点儿点儿拉长。麦田像一片铺满金子的海域,辽阔的视线里出现了翠绿的底片,风不断掀起麦田金黄色的裙摆,肆无忌惮地在坦荡如砥的平面上涌动。我手里有一把镰刀,这是我的道具,虽然这把镰刀是农耕时代的产物,但对于这个季节,每一个过来人都不会觉得突兀。也许,这里的主人对镰刀有一种天然的情结。我拿着镰刀,真的想融进麦田,在这个成熟的季节里重温一段遥远的麦事。
其实,我对那个也许不再重复的时代充满了感情,作为一个纯粹的麦农,我在如海的麦事中沉浮,苦咸的汗水涌进了双眼,蜇痛了双手上磨破的燎泡,当刺眼的阳光同样灼伤了皮肤,来自心底的疲惫差不多要击垮了我这个季节的使者。是的,那时候我作为一个高中生回来帮助父母割麦子,学校建在镇上,同样无法逃离麦收的命运。整整一个假期,我像父母的影子,用我稚嫩的双肩背起繁重的农事。一眼望不到边缘的苍黄,曾经令我绝望,好像一只被茧包裹的蛹,没有出口,找不到逃离的路。夜晚,我偷偷哭过,把自己蜷缩在一张窄小的床上,真的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坚持。当布谷鸟的叫声如泣如诉响在枕边,听到父母窸窸窣窣走向麦田的脚步声,我跳下床,拿起了窗棂上那一把属于我的镰刀。
那个时候,已经不用牛拉着碌碡碾麦子了,柴油机带动的脱粒机像一头笨猪,撕心裂肺的吼叫使夏夜无法安宁,这也不多,一个村子只有一台脱粒机。为了赶在暴雨前颗粒归仓,村里人争抢脱粒机,都想先一步脱麦子。说不妥,甚至大打出手,一辈子无冤无仇,就为争一台脱粒机,伤了和气。好不容易把脱粒机拉到麦场,人手不够,几家联合起来,谁负责在机口续麦,谁负责挑麦秸,谁负责运麦粒,谁负责打杂活,每个人都有分工,每个人都像停不下来的陀螺。
不知道谁把一盏古旧的马灯挂在了树杈上,电灯只是一种摆设,差不多每晚临睡前那段时间都要停电,马灯的光晕摇曳着,纯蓝的夜幕下像一只萤火虫。下半夜疲倦和困意一块袭来,脱粒机旁续麦子的大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每一个下来的人都像从煤堆爬出来一样,努力把鼻孔里面的固状灰团擤出来。憋在胸口那团东西怎么努力也枉然,呼吸很困难,赶紧喝一瓢凉水,有人催急,赶紧续麦,立马跑过去,脱粒机闷声吼起来。长征拍着我的肩膀,他理解曾经的苦累,他是真正的体验者,那一刻他柔软的手向我传递一种暖意,他脸上带着笑容,仿佛我的回忆是一种温暖的慰藉。作为一个过路人,那些麦事实在不算什么,有什么比丰收更能鼓舞一个人。
我实在撑不下来了,把自己像一只落水的狗一样摆在麦堆上,马灯燃尽了最后一滴煤油,脱粒机继续疯狂吼叫。月亮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偷懒去了,那些打麦子的人差不多都要虚脱了,机械地晃荡在朦胧的星光下,一个个看起来像没有生命的僵尸。但是没有人抱怨。终于打完了麦子,每个人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一个麦季过来,像扒了一层皮,趁墒情好,顾不得休息,点豆,插秧,耩谷子……芒种过后是夏至,苦夏有益五谷生长。“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千年前盛唐白翁老人也曾为麦事操劳忙碌过吧。
黄昏到来之前,空气愈发显得干燥,麦田氤氲着一团团乳状的气流,枯黄的麦子像沉浮于河流中,偶尔有一两支麦穗爆裂,声音听起来带有一种磁性。这个时刻,阳光有所收敛,光线变得阴柔,麦田的气息渐渐浓郁,各种昆虫活跃起来,布谷鸟的叫声盘旋在头顶,含着母性的温柔。杨树林在视线尽头黯淡下来,泼了墨似的,阳光涂了一层金边,像被穿透的黑云。所有的鸟雀想到归巢了,除了殷勤的布谷鸟,麻雀、乌鸦、野鸽子、几几灰、叫天子,全都盘旋在林子周围,唱响一天最后的集结号。昆虫也从麦田周围飞过来,它们更喜欢凑堆,特别是那些蠓虫,尘埃般在光线中飞舞。甲虫、蚂蚱、花大姐、蚊蝇,林带中,成了昆虫与鸟的世界。
竟然会有一潭水,在这样干燥的季节,林子里出现一汪明镜般的水,让人眼前一亮。蓊郁的树丛形成一个天然屏障,水潭没有被污染,竟然有鱼,甚至能发现鱼的尾巴。几个光屁股孩子专心致志摸鱼,没有注意我的存在。水潭一边,有一个盛鱼的小缸,透明的,下方上圆,口径溅上了泥巴,里面收获不多,但几个孩子兴致不减,一张张通红的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玩意。以前,在这个季节,他们会同我们的童年一样充满不确定性地忙碌,同大人一起为麦收忙碌。时间跨度只是短短的几十年,但生活的变化却是天翻地覆,让人感叹。
旋耕机、收割机、电力喷灌、自动除草,这些都取代了传统作业,一个现代化农场初具规模,像一个传说,长征给了我一个震撼。
落了一场雨,这是季节的礼物,芒种过后,三夏也接近尾声。现代化收割减小了劳动强度,也使节气显得模糊起来,芒种前几天,麦子就成熟了,可长征一直挨到节气,才开割。
雨后的天空更如粉刷一般清爽,湛蓝的天幕绸缎般笼罩着杨树林。经过一场雨的洗礼,枝叶完全舒展开来,色彩更加浓厚,巨大的影子投在范围所及的麦茬地上,俨然天空的倒影。
我难以计数曾经几次到访这家农场,裸露的麦茬齐展展地铺满阡陌。田野在收割后的季节摊开了四肢,暴露出旷达的本真,白展展的麦茬经过雨的冲刷,洁净、干爽。视线更开阔了,杨树林后显现出影影绰绰的红砖房舍,嘈杂的声音使田野更有一种寂静,温暖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