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2023-12-19 16:43李广贤
躬耕 2023年11期
关键词:三思杏林护工

◇ 李广贤

医猫记

白雪一定是生病了。一大早刘老太太给出了自己的判断。她倍加呵护地把它从床上抱起来,放到了自己的双腿上。眼前的白雪僵着一张没有表情变化的脸,额上的两撮黑毛也失去了昨日的明艳。它虽然保持着平日的睡姿,却没了香眠时的响亮鼾声。不行,必须带它去看医生。可儿孙都在外打工,只好自己去诊所了。

“奶奶,哪里不舒服啊?”村医刘心记问。

刘老太太没理会年轻人,而是小心地打开小毯子,将白雪展示在他眼前说:“俺的白雪总不睁眼,你给看看,它咋了?”

刘心记愕然片刻,急忙替她将毯子裹了起来说:“奶奶,我这诊所只能给人看病,您还是带着猫咪去渡北李庄找李杏林吧。他开的是宠物诊所,专门给猫狗看病的。”

刘庄、李庄同属一个村委,一个在古渡之南,一个在古渡之北,相距也就二里地。可刘老太太年逾八旬,恐怕一口气走不到那儿了。在路口等了片刻,有辆小轿车停在了她面前。“老奶奶,去哪儿?”是邻居家的孙子欢欢,那问话的语气与脸上的笑容高度一致。年轻人的文明让刘老太太舒服了许多。她告诉了欢欢去处。

天飘起了细雨,车窗玻璃上很快淌起了一道道的水流。白雪就喜欢这样的天气,它常常去扑打窗户,妄图在屋里擦掉玻璃外的“泪水”。每当这样的时刻,她都会被逗得乐不可支。

小轿车将她拉到了李杏林的宠物诊所门口。下车后欢欢告诉她,一个小时后他就回来,让她给白雪看完病在这儿等着。

李杏林的诊所,其实就是一间四十多平米的房子。他六十来岁,天生的一脸喜庆,一看到刘老太太来了,那好听的声音随即洒满了房间:“哎哟,刘大娘,您咋亲自来了?让谁捎个口信,我不就去了。”

“李医生,客气了。俺的白雪像是得病了,烦你给诊治诊治。”

“您的猫咪叫白雪?真好听。快让我瞧瞧。”

她把白雪轻轻地放到一张小木床上。李杏林没有怠慢,遂将一只手放到了白雪身上。

“唉呀!”没想到李杏林脸色骤变,缩回手的那一刻,两只本来讨人喜欢的眼球差点没掉到地上:“都僵了,不会是……”

“别胡说!你看它的眼睛,虽然没睁开,但是笑眯眯的;你再摸摸它的皮毛,依然暖融融的。怎么可以胡乱猜想呢?”

“噢——”李杏林捋了捋自己的胸口,长长吐了一口气。闭目许久,终于用镇定替换下了吃惊。

“那么,再让我听听。”他迟疑一下,转身拿过听诊器,戴在了耳朵上。先听胸部,再听肚子。慢慢地严肃的面部现出了笑意:“气若游丝,心跳时有时无。您的白雪恐怕是患上了深度睡眠症。”

“啥是深度睡眠症?”

“就像有些动物的冬眠,长睡不醒。”

“长睡不醒?要是饿坏了咋办?老天爷,白雪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俺也没法活了。”

“大娘,可不敢胡思乱想。这样吧,您将白雪留在这儿,我保证一个礼拜将它治好。”

“为啥非要等上一个礼拜呢?”

“咋给您说呢?白雪这是神经系统出了问题,需要慢慢调理。如果下猛药让它快速醒来,恐怕会适得其反。”

“有道理,俺听您的。”

秋天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个礼拜。仅仅七天,对刘老太太来说恍若过了半辈子。第八天一早,她草草喝点粥,也没等着搭便车,一路歇歇喘喘地去了李庄。一进门,她发现李杏林有点不对劲,她心脏像是给揪了一下。

“大娘,听我慢慢跟您说。”

“是不是要告诉俺一个不好的消息?”

“不不。这样跟您说吧,白雪是醒过来了,但是,它有可能会失忆。也就是说,它也许一时记不起您了,会对您感到陌生。”

“怎么可能呢?哦,俺的白雪呢?”刘老太太一脸的不相信。

“在那儿。”

顺着医生手指的方向,她看到了一个铁丝做的笼子,笼子内卧着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咪,亮白的额上长着的两撮黑毛也恢复了往日的明艳。

“好白雪,俺就知道你不会丢下俺的。咦!才住了几天院,俺咋就觉着你比来时年轻了?”她蹲下去,想要打开笼子去抱它,谁知猫咪把头一缩,发出了陌生的呜呜声。“看来它真的失忆了。”说着,不无失落地站起身来。

“大娘,我向您保证,最多一个礼拜,它就能与您交好如初。”此时此刻,李杏林似是如释重复,露出了本真的笑容。

她满怀感激地抓过李杏林的手,端详起来。这双手白白皙皙的,除了几道像是猫爪留下的伤痕外,与别人的手也没啥两样。最后她摇了摇那双手,道了声“谢谢!”

一个礼拜未过,白雪真就恢复了记忆一般与主人交好如初了。刘老太太也眼看着恢复了原先的健康气色。不过,有一点让她怎么都想不明白:白雪雪白的额头上那两撮曾经明艳喜人的黑毛,竟然一天天地淡了下来,并最终也转为了雪白……

晚恋记

入春,建在古渡岸边的养老院里,上午来了个九十一岁的老翁,知道自己叫李春风,却不知道家住渡北李庄;下午又来了个九十岁的老妪,知道家住渡南刘庄,却不知道自己叫刘杏花。

院方安排了住处:李春风西栋六号,刘杏花东栋七号。两人的住室门口相对,都朝着小广场中央那棵百年红杏。

李春风与刘杏花入住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日光融融的上午。这天,院方为老人们请来了琴书艺人,书场就设在冠若巨伞的红杏树下。两位享受一级护理的高龄老人,紧挨着坐在了头排的中间。其他人的屁股下都是马扎,只有他俩坐的是藤椅,因为唯独他俩腿脚不方便,需要专门的护工陪伴。

“咱们也有这一天。”有人交头接耳。到了这把年纪,都活明白了。

说唱开始后,老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被艺人吸引了过去,只有李春风的头向着满是花蕾的枝头仰着,且不住地摇来摇去,给人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可当刘杏花那不停颤抖的手,无意间放到他的胳膊上时,李春风的头一转向对方,近乎干瘪的双眼渐渐扩大了,那神色似乎是碰到了一个旧相识。

“您咋那么眼熟呢?”

刘杏花仿佛听见了问话,把浑浊的目光从艺人那儿收回来,停留在了一张核桃似的脸上。片刻,她回道:“好像在哪儿见过您。”说罢,竟从兜里掏出一块塑封饼干,颤着手递给了李春风,“吃不?”

李春风接住饼干,若有所思地愣了片刻,没吃,而是快速地装进了口袋,随后恢复了摇头。

艺人在红杏树下总共说唱了五天,五天里李春风与刘杏花一直挨着坐在那儿。最后一个上午,李春风上厕所晚来了一会儿,刘杏花愣是那么站着,直到对方被他的护工搀扶过来,才肯坐下。说书人开唱了,他们依然用疑惑的目光打量对方,依然重复着前几天说过的话。间或李春风会抬起头来,将目光重新投向那花蕾渐开的枝头。

“莫非他们是小时候的同学或者啥的?”李春风的护工甲问。

“我听说,他们俩都在以前的公社医院里当过医生。”刘杏花的护工乙答。

“是么?可今天他们恐怕连给自己贴创可贴都做不到了。”护工甲说。

“别笑话老人,说不定咱们到了这把年纪还不如他们呢。”护工乙白了对方一眼。

“喂,告诉你一个小秘密。那天,刘奶奶给了李爷爷一块饼干,还记得吗?”

“记得。咋啦?”

“可他一直都没舍得吃,半天半天地捧在手里,虽说摇个不停,视线却一直舍不得离开,仿佛那饼干里藏着什么似的。”

“是吗!我也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哈。刘奶奶的手不是老颤吗?可她说不定哪一会儿会抬起一只来,用那满是皱纹的唇吻一下。可爱不?”

“老人有时真的挺可爱。”

说书人走后,连续下了两天雨。为防止老人滑倒或着凉,工作人员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范围。其他人都没问题,可李春风与刘杏花却闹起了情绪。李春风的情绪反应在吃饭上,每逢饭时,他的嘴里都要不停地念叨“杏杏杏”,只要不给他打着伞到红杏树下站站,他便拒绝进食。刘杏花的情绪反应在睡觉上,每到晚间,她都会“他他他”地喃喃自语,不把她领进对面的六号坐会儿,她就不回屋就寝。

“老天爷唉!”甲乙护工由于增加了工作量,都感到了累。然职责所在,他们都没有表现出来。好在雨天有限,晴天很快到来了。

这日,一觉醒来,护工乙发现一缕金色的阳光染黄了刘老奶奶的白发,煞是漂亮。她旋即打开了手机。拍照刚完成,李春风在护工甲的搀扶下,手握一枝盛开的杏花进来了。

“他非要我帮他折枝杏花送过来。”护工甲耸耸肩,吐了下舌头。

“送俺的呀!”没想到刘杏花异常高兴地伸出了颤抖的手。

一个想不起自己家住何处的老翁,与一个记不住自己叫啥名的老妪,竟然玩起了年轻人的浪漫,让护工乙好生羡慕。她瞥了一眼护工甲。

“眼馋是吧?哪天我送你九十九朵玫瑰?”护工甲似乎读懂了护工乙。

“去你的!”护工乙的腮上泛起了杏花红。

谁料这枝杏花一送不当紧,棘手的问题来了:二位老人竟然闹起了白天树下同坐、夜晚一室同住。

这该如何是好?无计可施的两位护工找到了院长。最终还是领导有主意,打电话告知了李春风的儿子与刘杏花的女儿。

清香扑鼻的红杏树下,两位已是头发花白的晚辈一见面,各自愣了那么片刻。

“你们这是?”阅人无数的院长一时不知该问啥是好。

“我是她哥,她是我妹,这二老是我们的父母。我小时候的一天,看我饿得直哭,爸偷偷地给了我两块妹妹的饼干。爸一定是饿极了,犹豫一下,也放进了自己嘴里一块。要知道,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饼干是需要托关系才买到的。那时妹妹还不会走路,妈的奶水不足了,饼干是妹妹赖以活命的食物。妈知晓后,不肯原谅爸,最终跟他离了婚。后来……唉,不说了。”李春风的儿子揭开了谜底后,紧紧地握住了院长的手。

就在这时,李春风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掏出饼干,递向了女儿。

女儿早已热泪盈眶。

减肥记

村里的李三思就没见过比雕塑家刘正亮还瘦的人。总说虾米前皮贴后皮,刘正亮何尝不是。也许因为自己太瘦,一瞅见李三思日渐隆起的肚子,他便是一番数落,仿佛吃胖是那样的不可饶恕。为此,每次面对这位让自己羡慕的花甲长者,李三思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不过,刘正亮身怀高超手艺,这使热爱根雕的李三思没法对其敬而远之。这不,问题来了:好不容易淘来了一件心仪的东西,下面就得热脸贴凉屁股,求他指教了。

“叔,我弄了一只卤猪耳、半斤卤豆腐。咱爷俩晕几盅?”李三思一踏进刘正亮家的门槛就端出了恭敬。

“有事求俺?”刘正亮的破锣嗓总能让他顿生惭愧。

“叔的眼真毒!我刚在网上买了件展翅雄鹰,请您赐教。”李三思随手把包装箱打开,将根雕放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这也叫雄鹰展翅?瞧这肚子,与你的肚子有啥两样?超肥而无肌,能飞得高飞得远吗?”语气中尽是嘲讽。

“叔是雕塑高手,就帮忙给它瘦瘦身呗?”

“可以。不过,咱俩得立个君子协议:从今个起,你一天至少要减掉二两肉,不然,不给你修这破玩意。这儿有秤,你先称个数,啥时减掉了十斤,这鹰也就修好了。”说着,刘正亮真的拿出了电子秤。

李三思小心着站上去称了称,160 斤。

“矮我半头,竟比我还重50斤。你平日就不能少吃点肉、少喝点啤酒?”唠叨归唠叨,刘正亮还是从里间拿出了两小瓶二两装的白酒:“酒是神药,少饮健身,多喝则伤身。来吧,一人一瓶。”

“劳您快点刻,我想把它摆放在家里的条几上,起个励志作用。”

“少废话,你每减掉一两,我才会给你刻掉一刀。”滋儿,刘正亮抿了一点点,随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上下唇,接着,将卤豆腐夹掉指甲盖那么一点,送进了嘴里。一看就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人。

次日一早,李三思怀揣着不安,自觉踏上了电子秤。159.3 斤。

刘正亮伸出手,在对方身上摸了一遍,说:“比昨天少穿了一件秋衣,扣掉三两,还剩四两,只能刻四刀。”随后拿起了刻刀。这时李三思发现,根雕鹰肚子两边的肉厚处,都用铅笔画上了线条。

刘正亮青筋毕露的手依然不颤不抖。刻刀沿着线条慢慢用力,转眼间四片指甲般的木屑掉到了桌子上。

“还愣个球?说好的,减一两,刻一刀。走吧,俺想到田里转转,看看大伙的麦苗出齐没?”说着,刘正亮的轻快脚步已迈出了门槛。

刘正亮是头老倔驴,李三思可不敢坏了他的兴致,连忙跟了上去。

衣服没法减了。第三天早上,李三思只吃了两个鸡蛋,还有,出门前把尿撒净,多减一两也好。

“今天少了三两,刻三刀。”刘正亮笑了,不过笑里藏着一丝轻蔑。

第四天,李三思干脆将鸡蛋带上。到了他家,先偷偷地放到一边,等上过电子秤再吃不迟。果然有效,又减了三两。老东西搜过身,上下打量了年轻的李三思一番,眯起眼道:“可别不吃饭,要是折腾出病来,不要赖我。”

李三思暗自吃了一惊。

第五日,为等撒尿,去得有点晚。过完秤,刘正亮阴着脸道:“刨去两个鸡蛋的重量,只算二两,刻两刀。”李三思问:“为啥?”对方答:“茅厕里的鸡蛋皮咋回事?”

取巧之招终于用尽。戒了啤酒,戒了肥甘,一日三餐减为两餐,另外每晚来个五千米慢跑。

日复一日过秤,而后依秤下刀,而后陪他田间巡查苗情。在这蚂蚁啃骨头般的速度中,李三思的焦急无以言表。

终于受不了了。半月后的一天,李三思与村医商量好,在卫生室挂起了去脂活血的吊瓶。

一天。两天。当李三思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轻快脚步声。

老东西,就你那刀子嘴豆腐心,我还不了解?一时间李三思心里好不舒坦。

“大前天还好好的,咋就晕倒了?”看样子人们把“谎言”传到了。

李三思快速翻身下床,接过了那已经变得肌多羽丰且栩栩如生的展翅雄鹰。谁料刘正亮愣了一下,随即出手夺了回去说:“咋学会给老子使诈了?俺话撂在这儿,你这肚子瘦不下去,别想要。”刘正亮叹口气,转身离开了。

李三思走出卫生室,抬头望向了天空,恰在这一刻他看到了一只翱翔的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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