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詹文格
高铁风驰电掣,消解了距离的概念。走出上海虹桥站的那一刻,我有一种梦游的感觉。尽管身体来到了熙来嚷往的城市,但心灵还遗留在草木茂盛的山村。从车流人流的夹缝里,我竟然看到了山野田园的景象。这怎么可能?越往城里走,越有乡村感,莫非误闯了魔幻主义的领地?
放眼望去,山水林园,绿树成荫,这些词语不再是小区楼盘的营销口号,正在变为城市理想主义的标志。眼前的树木、花草、绿地,全都呈现出庄稼的模样,成片的高粱和玉米在街区铺展,在这里真的满眼都是乡土意象。
刚到上海,菁菁就热情引领,非要带我去开开眼界。当时策展中心正在举办名为“逝者如斯”的跨界策展活动。我向来对这类活动不感兴趣,可近年受“跨界”这个热词的怂恿蛊惑,一直想见识一下什么叫跨界。我很想了解何谓跨界,它在具体细节上究竟有哪些技术含量。
原以为只是一个沙龙式的小众活动,到了现场大吃一惊。那铺排宏大的开幕式,豪华闪亮的嘉宾阵容,给人一种星光闪耀的感觉。那场面与其说是一次跨界策展,不如说是一场明星演唱会。
这个沉浸式空间艺术展,涉及建筑、艺术、音乐的三者跨界。跨界活动由建筑师刘迎春、艺术家文田雄、音乐家赵一鸣共同推出。从汹涌的人流就可看出,对于未来的城市走向,多少人在放胆设想,满怀期待。
这些年,我从义乌到横店,从横店到昆山,从昆山再到上海,一直浪迹在城市边缘。现在突然间望见这方海派的大舞台,不免心生疑虑。就像一个饥渴多时的乞丐,面对一桌丰盛的宴席,眼花缭乱,不知如何下手。
一个天生就有社交恐惧症的人,最怕抛头露面,在人流的旋涡中,我下意识地退缩,退到了展板后面。在那里可以暂时回避刺目的眼光,获得短时的安静。我侧身站立,展板成了一排掩体,屏蔽了现场的热闹。
逃离喧哗,我独自浏览,安享清静。看到“逝者如斯”四个大字以一种动态的概念,讲述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将“边园”跨越时间的废墟感,带到美术馆内,将现有的江边影像与艺术家的作品互相感应,形成彼此关联。
站在杨浦滨江的“边园”露台上,眼前有江水缓缓流过,一位演奏家正在动情地吹奏双簧管,把熟悉的都市风景慢慢推到了远方。框景中的城市、远处的发电厂,全都在建筑的废墟和新的风景中,很显然这个画面与构图是想阐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古典意象。我想这应该就是本次跨界策展的意义所在。
出生在上海的菁菁,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她在人群中如鱼得水,欢快畅游。前来捧场的嘉宾都是沪上名流,到哪都是前呼后拥,目空一切。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嘉宾中竟然有两位与菁菁相识。菁菁和他们打着招呼,跑上去热情地握手,满脸兴奋和激动。
趁嘉宾们集体留影的时候,菁菁的身体像旋风翻转,焦急地满世界找我。我知道她的目的,但我偏不给她得瑟的机会。我不相信握个手,点个头,这种蜻蜓点水式的见面,能留下什么印象,带来什么好处。人家是巍峨泰山,我不过是沙粒泥丸,就像蚂蚁去讨好大象,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菁菁越是着急找我,我越往展板后面躲藏。看她着急的样子,我在心里暗自发笑,不由想起小时候常玩的捉迷藏,你能看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你,那才叫刺激。
现场人声嘈杂,她拿出手机呼叫,可是噪声太大,她摇摇头收了回去。我知道这是菁菁的好心,可是我真的不乐意接受这种虚无缥缈的好心。我当着菁菁的面多次说过,我来上海不是投亲靠友,只是顺道看看一别数年的老同学。
菁菁知道我这是故作清高,而对我来说,在她面前必须死扛这份清高,这清高不仅关乎一个男生的尊严,还有一种坚守与抵触。从她为我接风的那天开始,我就想压一压菁菁骨子里的高傲。我知道人一旦在大城市混得风生水起,很容易就产生优越感,见谁都是乡下人。这种俯瞰天下,高高在上的嘴脸,我曾亲身经历过。
我迈着微醺的步态,从饭馆出来,穿过那些如雷贯耳的街区,拐过幽深的弄堂,来到了那个无数次想象过的著名之地——外滩。
穿过马路,我忍不住回过头去,以为菁菁没有跟来,谁知她影子一样尾随在后。当时她脸上虽然毫无讥讽,但她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儿轻视。我的确是个土老帽,对黄浦江有着深深的少年情结。我还停留在早年的书报里,以为外滩还有当年谈情说爱的风景。上小学时就从书本里知道了外滩,那里有浪漫生活。每当夜幕降临,黄浦江边的情人丽影可以从黄浦公园一直排到十六铺码头。由此,荡马路、压马路成了时髦的名词,从上海一路扩散,最终带到了遥远的乡村小镇。
天马行空的思绪回溯往复,我漫无目的行走在外滩。望着穿城而过的黄浦江,望着奔腾而去的流水,如一片翻滚的金银,涤荡着眼前的游船、焰火和彩灯。大江两岸的美景交相辉映,使夜晚的上海变得魔幻而迷离。
从杨浦大桥向西而望,可以清晰地看到东方明珠、上海国际会议中心、金茂大厦。浦东陆家嘴这三巨头撑起了上海的天际线。
站在江畔,吹着夜风,我推进闪回的方式,思考着一个貌似深刻的问题。陆家嘴的高楼并不密集,可是寥寥几座高楼,为何能产生震撼城市的威力?鹤立鸡群这个词语,让我找到了原因的所在。只有低短的衬托,才可显现高楼的挺拔。
展览的场景传送在一面长墙上,刘迎春在此以一种抽象的方式重构了江边的现实空间。文田雄的创作则通过一系列逐渐悬浮与失重的人与物,赋予了城市的日常之景与超现实的轻盈。
观展的时候,我一直沉默不语。菁菁以为我没有进入门道,看不懂人家的设计主题和表达思想。她像导游一样,反复强调人文意识,以及网络时代的现实与虚拟,努力构建城市山水。
文田雄的作品随处可见一种自由和轻盈,所有的物体都如纸片一样,进入了一种失重状态,用手轻轻一托就能飘飞起来。
菁菁说,回忆我们经历的时代,手机屏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社会媒体平台像一个饕餮巨兽,可以吞下任何东西……
相隔几年,我对菁菁的变化真的刮目相看。从当年的沉默寡言,到现在的滔滔不绝,简直判若两人。见我在观展时心猿意马,浮皮潦草,态度十分的敷衍,她脸上立马掠过一丝不快。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乡巴佬一辈子也闻不到味儿,竟然就这样白白浪费掉。
她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可我早已感觉到她那种揶揄不解的眼神,以及暗自嘲讽的态度。我们艺术系出来的那批同学,相信变化最大的就是菁菁。当年她可是个一天难讲三句话的闷葫芦,平时与同学交往很少,见人顶多点个头,给个微笑。大多数时候是面无表情,目光空洞,低头行走,连女生都说她怪异不解,极不合群。
面对脱胎换骨的菁菁,我非常意外,她的变化让人一时难以适应。比如她以一个引路人的口气,带我观展,观展之后又急切地向我灌输她的感受。为了延续我的清高,趁她侧身一旁接听电话的时候,我拦了辆出租车不辞而别……
对于当时的举动我确实有些后悔,那种态度说明自己缺乏基本的礼节与教养。再见菁菁已是一周之后的下午,不管她生气还是赌气,反正最终还是她主动邀约。带着这样的感觉过去,让我心情大好,在她面前能获得这样的礼遇,使我的虚荣心像野草一样疯长。
见面的地方选在长乐路,是一家新开张不久的小茶馆。茶馆的门脸不大,但进去后别有洞天。首先选址就很用心,长乐路散发着清新的艺术风情。茶馆集茶艺、素食、点心和文玩一体。将最唯美的时令食材与雅致的味道融合,化为独一无二的古典中式茶点,让人在这里可以静心品茶,怡然消暑,平静度夏。
老远就看见菁菁笑盈盈地站在门前,我以为她在迎接我的到来,心中猛然感动了一下。可谁知是自作多情,她恭候的是另一位客人,让我先上二楼,她订的2 号间静馨阁。
踩着实木的仿古楼梯上到二楼,我在静馨阁刚一落座,心里就像有凉风吹过,仅存的那点清高已荡然无存。接下来等待的那段时间,我变得如坐针毡,很不自在。那样子就像刚入师门的学徒,拘谨得连手也不知该如何安放。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总之,不管用哪个坐姿都感到不自在。如此忐忑主要源于另有客人,而且还不知道这客人的来头和身份。
好一会儿才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我赶紧起身,站到了门前。来客是个女的,菁菁和她并排而入,看样子交情很深。
负责茶艺的女子飘然而至,给我们逐一满上了茶水。菁菁开始向我介绍面前的客人:“这是我的好朋友徐芳,徐总,搞旅游策划的大姐大。”
菁菁话音刚落,徐总就热情地伸出了右手,和我轻轻一握,然后坐了下来。菁菁这次没有绕弯子,她开门见山地说:“徐总手头有个业务,我准备介绍给你。”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刚想开口,菁菁又抢过了话头。
“我认为这活对你来说不难,给浙南一个小山村设计古墙壁画,配合当地做旅游宣传。”
徐总面带微笑,她很快从包内拿出一叠资料,摊开在茶桌上,很详细地给我介绍浙南山区的人文历史和自然风貌。
她说:“这是一条即将开辟的乡村旅游线路,经过我们团队的科学规划,有不少吸引人的看点,相信开通之后一定会人气火爆。”
我快速浏览着桌上的资料,感觉这样的山野古村在老家比比皆是,于是我冒着转移话题的风险,用一种身临其境的话语,狠狠地把老家修饰了一番。我很意外,徐总和菁菁不仅始终没有纠正我的话语方向,反而是目光明亮,神情专注地盯着我,沉醉般地听我娓娓道来……
后来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回过神来,我竟然有如此高超的虚构能力,在鬼使神差中完成一场天马行空的想象。就在这家茶馆的一间屋子里,一个子虚乌有的李子村被我成功地炮制出来。事后菁菁非常的意外,她责怪我城府太深,这么多年的同学,我竟然把家乡隐瞒得滴水不漏。
分坐茶馆的那个场景我还清楚地记得,在这个时尚的都市,我很想利用一个梦幻般的山村来对比和引诱。让两名城市女子心驰神往,明白山村也有大城市向往的东西。就在我描绘完李子村的样貌后,那种天下第一美味的李子已经垂挂在眼前。那一刻不仅是菁菁愣住了,就连见多识广的徐总也眼睛发亮,脸上漫过一种迷恋的神情。
山泉叮咚,李花飘香,蜜蜂嗡嗡飞舞,家家户户都被李树环绕,漫山遍野开满李花。到了盛夏,李子成熟,吃红心李、品李花蜜,整个山村连空气都飘荡着李子的香甜……
那个下午,我像一名口技表演家,茶楼成了舞台。鹧鸪的叫声,云雀的翻飞,画眉的歌唱,在茶水声里清泉一般流淌。
山野、古树、石桥、水车、飞禽、走兽、瀑布、流泉这些古村元素,在我的虚构中列队而出。我把无数个山村进行了排列组合,比如在历史长度上,将邻镇跑马岭新石器遗址搬来;在人文底蕴方面,把双井古村进行移植。其实那是诗书双杰黄庭坚的家乡,仅宋代黄氏一族就出了四十八名进士。还有桃里竹塅陈门五杰的故事也移花接木,全部堆积到李子村的名下。改头换面之后的李子村,变得历史悠久,底蕴丰厚,美不盛收,几乎就是现代版的桃花源。面对这个子虚乌有的李子村,设计得无限美妙,最后连自己都变得心潮起伏,无比神往。
当海阔天空的交谈结束后,刚刚消散的清高再次血脉回流。直至临别时,徐总才意识到整个下午的谈论完全偏离了方向,被我带到了虚无缥缈的远方。于是她立即刹车,言归正传,叮嘱我三天后同行浙南。尽快赶往古村实地考察,以便拿出更周全稳妥的方案。
当时我确实是满口应承,愿意参与这个项目的主要动因,是项目内容和我的兴趣基本契合。菁菁这次牵线搭桥,我心存感激,不过我嘴上并没说半个谢字,感觉说出来有些俗气。
来了上海,菁菁真心想帮我一把,我明白她帮助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人家是魔都女郎,我是山野麻雀,中间隔着无数的高山大海,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妄想。毕业以后,她在电话里多次说过,一定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说归说,我一直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说起大一那年的施救过程,纯属偶然。开学不久的一个周末,独来独往的菁菁,一个人来到校园后面的沙洲上。那个年代正是房地产疯狂扩张期,建筑市场很混乱,随意采挖沙石的现象非常普遍。菁菁一步步走向沙洲的时候,不知道危险正在一点点向她靠近。
当时她看到浅水边有一丛漂亮的野菊,很兴奋地涉浅水过去采摘,她想采回寝室,用玻璃瓶养着,给自己增加一点情趣。就在她即将靠近那丛野菊的时候,脚下一滑,坠入挖沙的水潭……
滑入那种幽深的水潭一般都很难得救,听说上一年就在同一片沙洲上,有一名中学生跌落水潭,后面两位同学上去施救,结果一起溺亡。幸好菁菁落水前尖叫了一声,就是那声尖叫,越过空旷的沙洲,穿过茂密的草丛,浪头一样传到了我耳里。我顺着尖叫声狂奔而去,在几米远的地方看到了水中挣扎的菁菁。
说来也是她命不该绝,当时我非常清醒,知道必须找到施救的物件才能过去。抬头一看,正好在不远处有一块废弃的木板,那块木板足有半扇房门那么大。我用力搬起木板,漂向菁菁。挣扎中的菁菁非常惊恐,她已经呛了好几口水。眼看着在绝望中晕乎乎,快要下沉,当见到我伸过去的木板后,一种强烈的求生欲让她迸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她死死抱住了木板……
从大一到大四,我俩像是一场约定,两人一直守口如瓶,对谁也没有提起过此事。直至毕业后,菁菁才在公开场合讲出我当年救她一命的过程。告诉同学,我是她的救命恩人。不过有关具体细节她还是只字不提,而我也是每次都是轻描淡写,付之一笑。
这些年,可见菁菁对这事一直记在心里。在艺术系的同学中,我应该是唯一还和她保持联系的人,她也是唯一知道我处境的人。毕业三年,还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到了上海,有了近距离交流,我更加相信,她对我的帮助是真心实意的。她希望我尽快走上正轨,能有稳定的收入,过上体面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为啥,在关键时候还是辜负了菁菁的期待。就在我准备与徐总奔赴浙南山村的前一刻,横店的老鬼掐准了点儿,打来了电话。这是一个要命的电话,他撩起了我心头的欲望,让远去的生活再次沉渣泛起。
火急火燎的老鬼要我立马赶过去,那边一个久拖不决的影视项目正式敲定。这是一个我苦苦等待的项目,不能放弃,也不想放弃。回想这些年我一直在影视圈的边缘徘徊,折腾来折腾去,把进军影视当成自己的人生梦想。先后干过编剧助手、场景设计、美工、群众演员。可是我参与的影视剧大部分是虎头蛇尾的半拉子工程,到头来不仅分文未取,甚至倒赔了时间和精力。与几个志同道合哥们,藏身在烂尾楼里,过着耗子一样的生活。
没办法,尽管屡屡受挫,可是依旧屡屡不舍。就像死不悔改的瘾君子,没有理由地喜欢着影视这个玩意。当初报考大学,一心想上影视专业,由于条件限制,未能如愿,最后只好选择与艺术沾边的空间设计。毕业后旧梦不改,就这样一直混了下来。
我来横店半年有余,菁菁再没和我有过联系,我也不好意思联系她。对我上次临时变卦,她肯定非常失望,认为我不识好歹,明摆着有康庄大道我不走,偏偏要往荆棘丛林中钻,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横店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无底的泥潭,一道难以化解的魔咒,每次踏脚进去,都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刚刚成立剧组,启动拍摄事宜,因为意见不合,制片人与导演就发生争执,最后不欢而散。好不易容重新请来了导演,投资方又以市场风险为由,停止了投资。一番折腾,转眼就过了一年,我好几次准备离开横店,都被痴心不改的朋友劝住。为了热爱的影视,先要沉住气,稍安勿躁,相信只要熬过这些难关,希望就在前头。
就这样,我们在深情无限,举步维艰中,浑然不觉地上演着当代版的《等待戈多》。由于没有任何收入,为了填饱肚子,有人只好放下身段,帮各个剧组去干杂务,到马戏团去打下手。时间在苦熬之中一天天过去,可头顶依然是一片阴霾,最后大家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失去了信心。面对生计无着,希望渺茫的等待,失去了坚如磐石的团结,当初几个臭味相投的友人,开始怀疑人生,出现动摇。最后在漫长的暗夜里不辞而别,各奔东西。
经剧组美工推荐,我到杭州画了几个月行画。每天都是大红大紫的富贵牡丹和翘嘴扭身的鲤鱼跃龙门。流水线般的复制,把自己画成了呆板的模具,练成了僵硬的机器,到最后拿起画笔就恶心反胃,看到那块画板就想吐。
有一天,我晚起迟到,老板在电话里大声咆哮,让我火速赶到。我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面对老板的咆哮有点恼火。为了生计,我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半句硬话。俗话说,人硬损财,牛硬损鼻,我还有两万多元的工资在人家手上,只能先装个孙子。
在这个行当里混,每个人都像一粒小螺丝钉,正常运行,各就各位的时候,没有半点存在感。一旦空缺下来,整个流水线无法运行时,这才意识到小螺丝钉的重要。而且在这部机器上,大家都捆绑在一起,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恶心反胃,而影响别人食欲亢奋。我如果无故缺岗,就像临阵脱逃,很容易引发众人的愤怒,他们的工期也将受到影响。
我赶到画行,老板已经发完脾气,开着他的大奔走了。成品厅里,有一位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朝我走来。他竟然对我的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简单交谈了几句,他问了我的电话,还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方便时再联系。
我愣了一下才接过他的名片,已经好些年没有接到过别人的名片了。这种曾风行一时的社交方式,早被无处不在的手机号码和微信所覆盖。名片已淡出了当下的主流,但我还是接了过来。那是一张天蓝色的布艺名片,做工非常精美,除了名片精美,他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向大海,奥卡索国际服饰有限公司董事长。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半个月后,当我领完老板结算的工资,拿着简单的物品离开画室,准备开始新一程的流浪生活时,向大海的电话如期而至。那一刻我真的是喜出望外,相信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雪中送炭。
这场及时雨不差分毫,恰到好处地降临在我的头上,如同一次心有灵犀的约会。那一刻我心情大好,原本灰蒙蒙的景色,一下子变得亮光闪闪,花红柳绿。我扬起低垂的头颅,仰望天空,一群飞鸟从头顶匆匆掠过,我感觉这是一个不错的兆头。
向大海派司机将我接到了杭州湾新区,那里有他新购的别墅。司机陪我吃过午饭才告知,董事长白天有要务,等他忙完后将与我共进晚餐。
下午由司机陪同,在新区观游。这是近年开发的一片高档住宅,有上万平米的滨海景观带。小区面朝大海,视野开阔,可以说是一步一景,赏心悦目。紧邻小区的有国家湿地公园、东方神话主题乐园、海天岛欢乐世界、温泉世界,真的可以在家门前休闲、旅游、观光。
小区的入口处有一块深绿色的广告牌,写着:有天有地有花园才叫别墅,靠山靠海靠景观才是胜地。看着这块霸气的牌子,我想与其说是广告牌,不如说是宣言书。
占地宽广的小区像个巨无霸。我跟着司机随意漫步,两人边走边聊,差不多走了一个下午,可是还没有真正走完。穿过花园小径,司机看看手表,快到了晚餐的约定时间,我们只好意犹未尽地沿途折返。
从司机眉飞色舞的描述中,我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横店,回到了影视现场。生活随处都是表演,世界处处都是舞台,这种场景正在重温自娱自乐的排戏时光。眼前的司机成了售楼部经理,而我则是一个看房的贵宾,正在展望入住豪宅之后的美好生活。
想起在横店的日子,那是一生中值得回味的事情,尽管在物质化的世界里,我们一帮追梦人是那样的困窘和潦倒,但在精神的疆域中每个人都像帝王和富豪。在自编自导的表演中,可以成为豪华奢侈、锦衣玉食的贵族,也可以是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将军。
想来真的是世事难料,接下来的一切如同梦境。没想到人生如戏这句话很快在我身上应验。从晚餐开始我的内心就如波峰浪谷,那种上扬下跌的巨大落差,如同悬崖瀑布,一坠到底。作为一个财力雄厚的董事长,我在等待这顿晚餐的时候,有过无限的想象。想象它的奢华丰盛,想象它的热闹隆重,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在体验富人生活的时候,品尝一顿大开眼界的美味佳肴。
直至上菜的那一刻,我脑海中还在不停联想,冒出山珍海味、炊金馔玉、甘脂肥浓这些垂涎欲滴的词语。可是当向大海满面笑容地走向餐桌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之前的想象只能是想象。我从云端直落地面,飘荡在眼前的是人间烟火。
地衣煎鸡蛋、荠菜炒冬笋、麻婆豆腐、青豆虾仁、冬瓜排骨汤。我望着这些地道的家常菜,确实有些意外。我们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是如此普通的四菜一汤,确实太过随意简单,这样的简餐与董事长的身份不太匹配。
阅人无数的向大海是何等的精明,他显然已经看出了我的诧异。他告诉我,这些年,受母亲养生理念的影响,尽量不食用热量高的食物。可是因为晚上时常会有应酬,所以他还是会简单地吃一点儿东西,比如牛奶、点心或水果,尽量不食热菜。
这么说,向大海并没有怠慢我的意思。后来回想,我对向大海的良好印象应该就是从这顿晚餐开始的。一个有钱人、一个上流社会的企业家原来是如此的简朴和平实。就是这顿家常的晚餐,瞬间消除了与一个底层草根的距离,让我这种浪迹天涯的人无比温暖。回别墅的路上,我闻到车里弥漫着淡淡的荠菜香味,很意外,人在城里,竟然可以嗅到野菜与泥土的气息。下车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副驾驶座位下面有一袋荠菜。我在心里乐了一下,果然嗅觉不会骗人,原来田野的气息来自这里。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已是第三个年头。处在安逸中的日子毫无意识,一旦走出这片天地,便有一种洞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不知不觉我在向大海的别墅中居住了三年,这三年是完全不同的三年,它已经彻底颠覆我之前的人生轨迹,从某种意义上,我已经开始进入高光时刻。
我与向大海签了一份合约,他将别墅一楼作为我的工作室兼会客厅,二楼为生活区。在小区的马路对面有一家五星级酒店,那也是向大海的产业,他给了我一张贵宾就餐卡,不管中餐西餐,我都可以自由出入,随意点餐。除了解决衣食住行之外,每月还有两万元的固定报酬,条件是每天必须按向大海的要求画一幅四尺整张的大画。
我刚住进高档别墅区时,非常享受,感谢上苍给我开启了幸福人生。为了让朋友分享我的富人生活,当年在横店闯世界的那些兄弟都先后过来体验。无论是导演、编剧,还是制片和助理,他们都说现实远比戏剧精彩,哪个预料得到我会有今天这样的时刻。也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根本没准备好,以致很快就出现了新的烦恼。
潦倒的时候体会不到温柔富贵乡的滋味,衣食无忧的生活不知不觉改变着我的心性,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让我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比如就餐的酒店,我完全可以简单地吃一点儿。可是望着品种丰富,花样百出的自助餐,我根本无法控制。那些大鱼大肉就像一团诱饵,让我垂涎欲滴,成了贪吃的鱼,不停上钩。不限数量的自助餐,激发了我贪婪的食欲,我在毫无节制的状态下,很快就变得大腹便便,脑满肠肥。
那段时间我隔三岔五就得上服装店买大号的衣服,之前的衣服变为童年的记忆,小了几个等级,根本无法上身。那些肥佬衫像一只装大米的麻袋,包裹着我累赘的肉身。看着北极熊一样越来越笨重的身体,我有时也会产生一些警觉。这种衣食无忧的生活像被饲养的动物,让我的大脑在不断退化,脂肪肝、三高症接连而来。
有一天,看到一位微信网友发了一句感慨的话,让我猛然一惊,感觉她说的就是我。她发的一张大胖子躺平的图片,下面配了一句话:一个人有怎样的外表,就有怎样的灵魂。
吃用不愁的日子,看上去非常光鲜,但也让我有了不一样的人生感受。那个样子像一名暴发户,过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生活,我的思维跟不上向大海的要求。我先后画过大海、炊烟、母亲、父亲、村庄。对于这些主题,画得最多的还是村庄,一共有600 幅,等于画了将近两年。我尽管不了解向大海的过去,但我可以推测,早年的向大海一定有过学画的经历,要不他不会这样内行。
短短三年时间,让我在画界脱颖而出,在圈子内小有名气,这全都得益于向大海的推介和安排。最开始他让我画一些指定的实景,比如杭州湾所见的大海,偏远乡村拍摄的炊烟,他父母各个时期的照片,以及古老的村落。
我不明白,他为何对村庄那样痴迷,要求我从初期速写描摹,到后来的回忆和讲述。面对那些虚构想象中的村庄,我一时难以适应,这样的要求给我的绘画带来了极大的难度。比如他说,村里住着一些勤劳的老人,村前长着一群千年古树,村口建有雕龙画凤的老祠堂,村后立有土地庙。山上有成群的牛羊,地里有茂盛的庄稼。如果仅仅是画出这些实物还不算太难,难的是要我画一位擅长山歌对唱的老汉。这位鹤发童颜的老汉,精神抖擞,目光矍烁,整个山村因他的歌声而有了不同的韵味。还要画一位心灵手巧的剪纸大娘,画一位手艺精巧的老石匠……
我像一个魔术师,每天在纸上创造一个村庄。按照向大海的要求,所有的村庄不能重复,每一张画里的村庄都要有不同的主题和新意。从素描到速写,从大写实到大写意,我经历着艰难的跨越。为了画出向大海描述的村庄,我必须绞尽脑汁,突出画中的要素。从山水、人物、花鸟、树木等方面全方位推进。借用国画、油画、水彩、工笔、写意、装饰等不同画种的特色,把一个又一个虚拟的村庄构建在纸上。
正因为每天都有压力、有难度,所以我的画技得以在重负中不断提升。看来压力就是动力,绝望后面就是希望这种说法还真有些道理。向大海是个完美主义者,个性鲜明,眼光挑剔,他公司旗下几款火爆的女性服装,都是他亲自操刀,反复修改设计出来的精品。
我可能是受行画的复制流程影响,在绘画时总有一种明显的惯性,一种偷懒的行为,不想过多劳心费神,去冒险创新。在向大海的规定中,我体会到了制作与创作的天壤之别。在同一主题下,当累计到一定数量之后,只会机械复制,不断重复,模式化之后,难有丝毫突破。越往后面画,越显得干枯、呆板和僵硬。而向大海却越发要求严格,绝不允许我胡乱拼凑,敷衍了事。哪怕是一缕炊烟、一条彩虹,都必须合情合理,每一个局部、每一处细节,都必须经得起检验和推敲。
我在别墅一楼的画室里,像头困兽,双手抓着头发,用力挠着。那段时间,地上的头发像风吹残叶,几个月就开始秃顶。
尽管风景绝佳,随时可以面朝大海,但我从来就没有感受过春暖花开。四季的边界全然模糊。整天足不出户,难知天下,每当苦思冥想,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就会心生烦躁,满目焦虑。后悔当初贪图一时痛快,签下那张“卖身契”,逼得自己无路可退。
无奈之下我想到了梵高、莫奈、康定斯基、马列维奇等人的风格,从印象派到抽象派全都模仿了一遍。希望通过变形和抽象的方式来突破难点,展现不一样的村庄。可是这种画法向大海极不认可,他要求我必须吸收中国画的传统技法。
向大海见我情绪不佳,抽空过来与我谈心,为了消除我的疑虑,他把一份筹备了数年的展览策划书给了我。原来他要通过绘画、摄影、剪纸、雕刻等形式,搞一次“千村万户忆当年”的大型展览。向大海没有说他为何要搞一次这样的展览,但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少年记忆,有情感动因,有乡村故事。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片神秘的领地,那里藏着不一样的情怀和风景。
向大海知道我搜肠刮肚、闭门造车,画出了几百个形态各异的村庄,已是黔驴技穷了。坚持到这一步很不容易,相信我脑海中储存的资源已彻底清空。下一步只有走出画室,深入生活,到现实中去寻找艺术灵感,才能创作出满意的作品。
向大海懂得文艺创作的规律,知道创作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蛮干不如巧干,唯有找到源头活水,才能迸发出创作激情。
为了更有针对性地寻找创作素材,向大海放下手头的事务,安排了专车与我一起上路。他事先让秘书做好了案头功课,拟好了详细的出行规划。但我没想到他第一站竟然安排在了赣西北幕阜山区,而且是目标明确,方位精准,直达一个叫李子村的地方。
看到司机输入李子村这个地名时,我心里有一种电击一般的感觉,不知是左心房,还是右心室,总之我的小心脏猛然抖了一下。这可是几年前在上海那间茶馆里,我当着菁菁和徐总的面,凭空杜撰出来的村名。当时我特意把李子村说成我的家乡,把村里的人文历史、风俗民情、自然美景吹得天花乱坠。谁知现实中真的会有这么一个同名同义的村子,让人顿感惊奇和神秘,想象不到天下会有这样的巧合和奇遇。
车子启动之后,我就开始构思一幅新作。画了那么多村庄,竟然忘了构思一张李子村的画作。曾经描绘过的神秘村庄,应该早就胸有成竹,怎么迟迟没有动手。我也感到不解,怎么就忘了这个题材呢?
车子在高速上一路疾奔,向大海与我聊了一会儿绘画,然后调好座椅,开始闭目养神。中午时分我们驶下高速,在一个渔村吃了午饭。那是个靠湖的村庄,全村人都在用网箱养鱼养虾。我发现渔村是个好主题,于是拿出手机对着网箱和鱼池拍了好些照片,回去可以参考画几幅渔村。
车子重新驶入了高速,再次一路狂奔。半下午,车子驶出了高速,我看看窗外的景色,非常熟悉,看到房屋和树木就知道,已经进入了幕阜山区。尽管山高路陡,但是小车还是可以直通村里。随着导航的接近,我越发感到不可思议。路上的景色,以及通向村里的道路、布局都感到似曾相识。尽管这儿离我家乡只有百余公里,可是我并没有来过这儿,没来过但又这样熟悉,这就有些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特别是当我看到村庄周边栽有大片的李子树时,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忍不住轻轻吸溜了一下鼻子,隔着玻璃都能闻到李花的气味。在这种熟悉的气味里,我一下就想好了构思中的作品。题目就叫《梦中的李子村》,多好的命题呀,我怎么能把这样的题材给忘掉呢!
车子继续前行,在一处坡道上,一块灰白色的石碑出现在眼前。碑上“跑马岭”三个字赫然在列。很快车子在村口的牌坊下停了下来,我们在等待事先约定的接头人。
向大海按下车窗玻璃,欣赏着窗外的风景,就在这等人的几分钟时间里,他简要介绍了李子村的情况。说马上就能见一位新版的“李子柒”,她是一位从大城市来的女子,她和友人创办的旅游策划公司难以为继,于是带着几位朋友远行山乡,来到这个村子。栽花种树,养蜂喂鸡,发展高山蔬菜、茶叶、药材,开农庄、办民宿,空闲时还到村小支教。短短几年时间,弄得风生水起,远近闻名。她拯救了村里十几栋险些被夷为平地的泥土房,翻新改造成了民宿客栈,生意兴隆……
说话间,听到远处有一阵狗吠声,接着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们抬头一看,有一行人正大步流星地朝我们走来。向大海赶紧开门下车,我也跟在后面下了车。那边领头的是个女的,头上戴着草帽,脖子围着毛巾,脸上闪烁着汗津津的光泽,像刚从地里劳作回来。她与向大海握手、寒暄。
我和司机赶紧退让一边,当向大海给对方作介绍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声尖叫直冲脑门。
哎呀!怎么是你呀!
我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真的不可思议,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谁敢相信,我如此肥胖的样子竟然被她一眼认出。还有更想不到的,这个尖叫的女子不是别人,她就是我的老同学,上海姑娘——夏菁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