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诗人”,成为“女诗人”
——以郑允端《肃雝集》的编、刊、评为中心

2023-12-15 06:43熊海英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女诗人诗人诗歌

熊海英

元代女诗人郑允端(1328—1358)只活了三十岁,不过她有一部《肃雝集》收诗150首,清人顾嗣立《元诗选》收入《肃雝集》。《元诗选》辑录了元代女诗人四十二人,多数人存诗仅个位数;(1)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下),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522页。生平可考者仅二十余人,其中浙江籍十四人,江苏、江西共五人,多是江南女子。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著录元代女性诗集十六种,除孙淑(1305—1328)《绿窗遗稿》(仅收十几首诗和残句若干)和郑允端《肃雝集》存世外,余皆亡佚。(2)宋亡之际遭逢离乱的张玉娘(1250—1277)有《兰雪集》,本文不把她归入元代。

女诗人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属于边缘小众,因此一般断代总集中,女性总与方外、神鬼一起附在最后。由于作品数量少,相关文献资料阙失,对女诗人的研究较难展开和深入,一般批评多是褒赞其德行,称许其才情,不乏溢美之词,但仅限于女性范围之内,郑允端也不例外。此种研究和评价方式我们非常熟悉,因为在既定文学史的基本格局和艺术标准下,除了李清照可以与士大夫文人分庭抗礼以外,多数女诗人只能在性别视域下予以肯定性评价。这当然是善意的,不过区分性别的视角也带来了相应的问题:它可能会造成一种错觉——好像几千年来女诗人们静止、并列地存在,与时空和社会的变化隔绝,与以男作家为主导的文学发展主流进程没有呼应与关联。这显然不是事实。另一方面,就批评的实质而言,如果没有坐标系和参照物,则无论是赞美还是指摘,其意义都有限;若能引入多维、动态的观察比较,所得定会更加丰富和精微。

回视元代女诗人郑允端,她首先处在这样一个评价框架内——元诗是中国诗歌史上最弱的一环,故清朝蒋士铨《辩诗》云:“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元明不能变,非仅气力衰。能事有止境,极诣难角奇。”(3)蒋士铨著,邵海清校,李梦生笺:《忠雅堂集校笺》(第二册,卷一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986页。元朝女性诗歌艺术成就的高度既难以上攀宋代,作家规模又远逊明清。站在既定的由男性文人主导的诗歌批评立场,为《肃雝集》写提要的四库馆臣已经发出疑问:

集为允端殁后,伯仁裒其遗稿而成,钱塘钱惟善、青城杜寅为作前后序。明嘉靖中其五世孙仁始刻之。其诗词意浅弱、失黏落韵者,不一而足。钱惟善等皆一代胜流,不应滥许至是。(4)永瑢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肃雝集》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380页。

显然乾隆朝的馆臣们对郑允端诗评价不高,故难以理解元朝的名宿钱惟善何以竟为《肃雝集》这样水准的女子诗集作序。笔者在此并不打算探讨郑允端是元代有名女诗人这个文学史的既定事实,而是以此为基点,思考元代名公不吝为女子诗集品题序跋的原因,探求郑允端能够作为“诗人”被社会承认的要因是什么?生前无名的郑允端为何在两百年后却跻身古代女诗人之列,其“元代有名女诗人”的形象是如何形塑而成的?这些疑问显然无法仅凭郑允端自身的写作成就得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其实它们广泛关涉时代风气和文学思潮变迁,以及在印刷出版业发展背景下,作品的传播途径、读者阅读心理和受容方式的变化。

《肃雝集》有传世的单行本,包括郑允端的题词、佚名者所作叙传、钱惟善序、杜寅后序。清代《四库全书》将其收入存目丛书。(5)《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二三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30—260页。郑允端五世孙施仁嘉靖中曾刻板。今存清抄本,北京图书馆藏。明清女性诗文总集选本如《彤管新编》《彤管遗编》《诗女史》《宋元诗六十一家集》《宫闱氏集艺文考略》《玉镜阳秋》等也选录了郑允端的一些诗作。这些文献资料虽然不算特别丰富,合起来也构成了一个可以反映《肃雝集》写作、编纂序跋、刊行传播、阅读批评过程的文本空间。笔者打算由此管中窥豹,观察宋元之际至明末清初的江南社会,在诗歌写作领域,究竟思想意识、文学观念和物质条件等方面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才出现或者造就了郑允端这样的“女诗人”。希望拨开遮蔽、发现真实,在客观评价其人其诗的基础上,通过引入新的视角,令郑允端诗歌研究的意义得到深化和扩展。

一、成为“诗人”:动机、途径与可能性

郑允端不幸于三十岁病殁,其夫施伯仁将其诗编集,并请求钱惟善和杜寅两位名公作序题跋,(6)钱惟善(?—1369),曾与杨维桢唱和。卒后与杨维桢、陆居仁合葬于干山,称三高士墓。有《江月松风集》十二卷。杜寅(?—1375),苏州人,与高启有交往。入明预修《元史》,有“十才子”之名。钱惟善序曰:

《肃雝集》者,姑苏施君伯仁之室郑氏之所作也。郑笄而妇于施,仅十年而没。伯仁裒其所作之诗,凡若干首。求当代名士发扬其幽潜之德,题其篇曰“肃雝”。……

“肃雝”意思是庄严雍容、整齐和谐,出自《诗经》“周颂”。后人以之形容家政井然有序,称颂妇德。郑允端本以“事父母舅姑极其孝,事夫子则极其敬”(7)杜寅:跋《肃雝集》,《肃雝集》清抄本,北京图书馆藏。为时人所称,但她的理想并非做贤德妇人之典范,而是希望传扬诗名,其集前题词自道:

余故铲除旧习,脱弃凡近,作为歌诗,缄诸箧笥,以俟宗工斤正,然后出示多人。今抱病弥年,垂亡有日,惧没而无闻,用写别楮,诠次成帙,藏诸家塾,以示子孙。昔唐山人《诗瓢》有云:得之者方知吾苦心耳。余亦云云。(8)《肃雝集》清抄本,北京图书馆藏。

其实施伯仁只是苏州城内以教授为生的布衣士,其妻何以竟有诗集传世、以诗传名的企图呢?如果这仅仅是闺中妇的异想天开,很难想象她的丈夫和当时名公会认真对待。

(一)郑允端为什么想成为“诗人”

什么是诗人?广义的诗人在中国古代可能包括全体读书人,只要他曾经写过诗。狭义的“诗人”则以专门和擅长诗歌写作为特征。宋代是成熟的科举社会,读书人“学而优则仕”,社会出现了官僚、学者、文人“三位一体”的士大夫群体。随着科举竞争日趋激烈,越来越多的士子困顿于场屋,无法获取功名,或者入仕后沉沦选海、难以升转,于是有一些长于文学、喜爱诗歌者主动或者被迫放弃科举与仕宦,专心于创作。这一重要转变发生在南宋中期以后,以宁宗嘉定时代(1208—1224)为标志。(9)参见黄宽重:《南宋的艺文与政治》,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49—72页。黄宽重教授提出“嘉定现象”命题,其中第八个议题是“士人类型与文化活动”,认为宋代士人群体的价值观和生活形态在南宋中期以后出现多元趋向,士人开始分化出多种类型,文化活动也多样化。其时“四灵”、戴复古、高翥、刘克庄等诗人以“江湖社友”相标榜,活跃于诗坛,以诗行世。发展到宋末已是“诗人满江湖”(10)刘克庄:《毛震龙诗稿》,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一〇九),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539页。,士人们“相率成风,至不务举子业”,“钱塘湖山,此曹什佰为群”。(11)方回评戴复古《寄寻梅》诗,方回著,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40页。虽然士大夫们对此不满,但风气愈演愈烈,社会上竟出现了“才能为里巷之咏,便自曰江湖之人”(12)姚勉:《回张生去华求诗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三五一册,卷八一三〇),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81页。的现象。宋亡以后,由于易代导致生活和情感的动荡,加上科举停废,绝大部分士人失去获得功名仕宦的可能性而成为布衣平民,因此在南宋故土、江南社会更是诗社林立,士人群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以故月泉吟社征诗应征者达到2 700多人,前所未有。

综言之,南宋中期以后科举仕进之路愈加艰难,乃至断绝,相应地,放弃科名仕宦者越来越多,士人群体价值观和生活形态出现了多元趋向。它带来一体两面的后果是:在权力场域被边缘化、创作疏离政治的同时,“诗人”作为身份的独立性也相对增强。(13)参见熊海英:《从政治场域的边缘到诗歌场域的中心——晚宋江湖诗人的价值取向与身份认同》,《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入元后科举停废对文学也造成了深远影响,如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所言:“在元代,由于把人们与政治割绝了,只有采取致力文学的处世态度。强调这种态度,就产生了不顾忌奇矫生活的文人,造就了‘尊敬’这种文人的社会。”(14)[日]吉川幸次郎著,李庆、骆玉明等译:《宋元明诗概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6—187页。“诗人”渐渐成为一种社会身份,诗名则成为诗人拥有的文化资本,依凭它可以彼此认同,获得尊重,确认自己的人生和社会价值。父兄和夫家都是儒士的郑允端,即使处在文人群体的边缘,当然也能呼吸领会这一社会风气,自然而然地萌生出做“诗人”的念头。

(二)如何得到“诗人”之名

一个文士要想向社会表明他的诗人身份,拥有个人的诗集当然是最有力的证据。如果再得到名公的题跋印可,就更增声价。故此晚宋的刘克庄看到当时社会上“人人为诗,人人有集”(15)刘克庄:《毛震龙诗稿》,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一〇九),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539页。,诗人们奔走权门、干谒名公,要求品题,自己“虽屏居田里,载贽而来者,常堆案盈几,不能遍阅”。(16)刘克庄:《送谢旿》,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九六),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071页。

诗集是诗人身份的表征,如果以拥有诗集作为起点,将其印刷出版可以说是诗人向社会表明身份的最大限度。(17)参见[日]内山精也著,朱刚、张淘等译:《庙堂与江湖:宋代诗学的空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69、203页。内山精也认为,那些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诗人的人将作品集视为自己的化身,诗集应如何呈献于当世、传到后代,成了诗人们面对的最迫切课题。早在南宋宁宗宝庆年间,临安书商陈起选编时人诗作刊为《江湖集》,不料因涉嫌议论时相和朝政而遭受“诗祸”,厉禁之下反而名声大噪。史弥远去世后,陈起得赦归来,重操旧业,仍然编刊、发售当代诗歌选本和诗人小集,直到宝祐末年(1256—1257)去世,其子陈续芸继承父业。由于陈起书坊的编集和出版,晚宋一些小诗人的集子方得以传播广远,获取当世诗名,因此陈起周围的诗人圈子推称他“气貌老成闻见熟,江湖指作定南针”(18)叶茵:《赠陈芸居》,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六一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8223页。。如果以诗歌发展史的眼光来观察陈起编刊当世诗人别集的行为,可以想见的是:陈起依据个人趣味,或是迎合时代风气,以特定眼光选编和出版诗集,可能推动某种当代诗歌风尚;另一方面,一批小诗人因为诗集传世,幸运地在文学史上得获一席之地,某种程度上可能改变了后世对晚宋诗坛的印象,以及对宋代诗史的认知。因此,我们应该清楚意识到:在印刷传媒和商业出版繁荣的时代,诗歌的编集和刊版对于诗人在文学史上是否拥有名声和地位,可能是有决定意义的。

(三)郑允端成为“诗人”的可能性

郑允端在题词中表明心迹:要拥有自己的诗集,要作为诗人传名于后世。不过能否如愿以偿,与时代风气和社会环境的接纳程度有关。虽然从晚宋到元代已经有许多士人专门业诗,成为公认的“诗人”,但郑允端毕竟是女子,无法与一般男性文士等量齐观,一概而论。

首先回顾宋代女诗人写作、编集及其受容的情形。北宋的李清照出身名门,“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19)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易安居士词”条,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同时代的朱弁说她“善属文,于诗尤工,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20)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赵明诚妻”条,惠洪、朱弁、吴沆著,陈新点校:《冷斋夜话·风月堂诗话·环溪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06页。,《宋史·艺文志》著录其《易安居士文集》七卷、词集六卷。以我们今天的揣想,如果有机会得到李清照的指教该多么幸运!可是一位孙氏夫人“幼有淑质”,李清照“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21)陆游:《夫人孙氏墓志铭》,陆游著,马亚中、涂小马校注:《渭南文集》卷三五,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03页。晚于李清照四十年出生的陆游在其所撰的《夫人孙氏墓志铭》中,特别提出此事加以称许。南宋的朱淑真虽有“班卫之才”,其夫却不以为意,又传说她身后诗作被父母付之一炬。(22)魏仲恭:《断肠集序》,朱淑真著,冀勤校点,郑元佐注:《朱淑真集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页。朱淑真有诗云:“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23)朱淑真:《自责》,朱淑真著,冀勤校点,郑元佐注:《朱淑真集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18页。,题为“自责”,实寓不平。由此推想南宋时期的社会风气可能相当保守,世俗观念对女子从事文学创作一般并不支持,甚至认为文学妨害德行。

入元以后情形有所变化。孙淑喜爱诗歌,但她“不多为,又恒毁其稿,家人或窃收之。令勿毁,则曰偶适情耳,女子当织纫组紃,以致其孝敬,辞翰非所事也”(24)傅若金:《绿窗遗稿序》,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下)》,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519页。孙淑《绿窗遗稿》收五言诗7首,七言11首,26则断句。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一三收入该集以及傅若金泰定五年九月序,并附《故妻孙硕人殡志》及悼亡诗。。孙淑不幸早逝后,其夫傅若金将孙淑的18首诗和残句编为《绿窗遗稿》,并作序。傅若金去世后,其弟傅若川编纂其诗为《清江集》,将《绿窗遗稿》附于集后,由是得以传世。孙淑的父母和夫家对她的才华和诗名显然是珍视的。在孙淑之后出现了一位名叫曹妙清的女子,三十岁未婚,先后挟诗干谒名公贯云石、班惟志等,(25)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1页。原文载曹妙清“工诗,善鼓琴,行草皆有法,事母孝谨,三十未嫁而风操可尚”。寻求品题;至正五年(1345),杨维桢应请为她选诗编集,并为作《曹氏雪斋弦歌集序》(26)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七),杨维桢著,孙小力校笺:《杨维桢全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2043页。。曹妙清还参与了杨维桢主持的“西湖竹枝词”唱和,诗歌收入《西湖竹枝集》中。到元末,郑允端去世后(1358年,较孙淑去世晚三十年),其夫施伯仁也为妻子编纂了《肃雝集》,并求得当时名公钱惟善和杜寅作序。另外,有名的学者吴莱(1297—1340)与郑允端同时在世,其《渊颖集》中也有《题天台山张节妇卷》《诸暨北郭潘节妇卷后题》等诗,(27)杨镰主编:《全元诗》(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0、34页。上述这些元代女性身份各别,但总体来看,元代儒士群体表现出了对女性作诗的接纳态度。

以上事例表明:从宋代到元代,对于女性从事文学创作的现象而言,社会风气逐渐变得宽松。元代后期,一般社会观念已经接受平民女性作诗,进而拥有诗集。从钱惟善、吴莱等人为女子诗集和诗卷所作序、跋来看,文士们将女性的文辞和德行视为并列关系,并不认为文辞妨害德行,也未基于女德而格外褒扬或贬低作品。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郑允端想要拥有诗集以传诗名的愿望并非不可设想,事实上她名下的确有了一部《肃雝集》。

二、成为“女诗人”:《肃雝集》的刊行、传播与批评

拥有诗集,当然是诗人。要有诗名传播,端赖人们阅读和评论。如果能上梓刊行,诗集将在更大范围传播,持续被阅读和评论。就目前所见资料来看,施家家传的《肃雝集》在钱惟善和杜寅题跋后,约两百年间没有得到任何批评,直到郑允端五世孙施仁在明朝嘉靖年间(1522—1566)将其上梓,情况才发生变化,这正是郑允端的“女诗人”之名形成的关键。不过,在讨论《肃雝集》刻板的重要意义之前,另一个问题就自然浮现:郑允端的五世孙施仁为什么此时会刊刻《肃雝集》?诗集刊刻之际有什么变化发生?

(一)《肃雝集》刊刻的背景

从晚宋到元明社会,印刷出版业愈来愈繁荣,但为何施家两百年间不曾刊刻,也未外传郑允端的诗集呢?没有史料能直接给出答案。不过考察《肃雝集》刊行前后的背景,发现明代从嘉靖、隆庆年间兴起,经过万历到崇祯年间,刻印闺秀诗集的风气愈盛。这段时期有多种女性诗文选本编纂刊行,其中也选入了郑允端的诗,因此可援为佐证、加以检视。

(1)张之象编《彤管新编》八卷。张之象(1496—1577)祖、父皆入仕,家富藏书,他屡试不第,著述终老。“以世所传《彤管集》篇帙未备,更为辑补。自周迄元凡诗歌、铭颂、辞赋、赞诔六百五十四首,璇玑图一篇,序诫、书记、奏疏、表三十三首”。(28)永瑢等撰:《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彤管新编提要》(集部四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695页。其中收入元代女子万俟惠柔、郑允端、孙淑、胡妙端等四人。这是最早收入郑允端诗的女性诗文总集,收其诗24首。嘉靖三十三年(1554),魏留耘将《彤管新编》付梓。(29)《彤管新编》上海图书馆藏两种刻本,其一为明嘉靖三十三年魏留耘刻本,前有魏学礼序。

(2)田艺蘅《诗女史》。四库馆臣作《诗女史》提要称,“采录闺阁之诗,上起古初,下迄明代”,然此书“采摭颇富,考证太疏。……艺蘅未必至此,毋乃书肆所托名耶?”(30)永瑢等撰:《钦定四库全书总目·诗女史提要》(集部四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697页。该书把南宋的戴复古之妻当作元人、把元代小说《娇红记》中的王娇红当作真人都收入元代部分,明显芜杂不谨,应是书商托名以牟利的通俗流行选集。《诗女史》收入郑允端诗十余首,刊刻于嘉靖三十六年(1557),较《彤管新编》刊印晚三年。

(3)郦琥《金陵新刻彤管遗编》二十卷。郦琥以贡生官绩溪县主簿,是王阳明再传弟子。据《刻彤管遗编叙》,此选本辑录历代女性诗文凡四百余家,分为前集四卷、后集十卷、续集三卷、附集一卷。编选者确立了编排体例,自序曰:“学行并茂,置诸首选;文优于行,取次列后;学富行秽,续为一集;别以嬖妾文妓终焉。先德行而后文艺也。”(31)郦琥:《金陵新刻彤管遗编·自序》,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79页。朱淑真、郑允端被编入后集,选录了郑允端诗23首。编者自序还声称“是集也,采之足以备史,资之足以弘识”。该书嘉靖三十三年(1554)刻板,隆庆元年(1567)自刻其补修本,又名《姑苏新刻彤管遗编》。

《彤管新编》《诗女史》《彤管遗编》是现存最早的明代女性总集的前三部,它们出现的年代非常接近,其中《诗女史》和《彤管遗编》是单纯的诗歌选本。由此看来,不管郑允端五世孙施仁刊刻《肃雝集》是嘉靖时期具体哪一年,与上述女性诗文总集选本编刊时间相比是较早或稍晚,总的来说,当时正弥漫着张扬闺秀诗才的风气,施仁将家传的女性诗集付梓,想必是认为可以张大家族的名声和影响。

(二)《肃雝集》的刊行与受容

明代嘉靖年间施仁刊印《肃雝集》,之后郑允端诗持续被明清各种女性诗文选本收录,择要举例如下:

(1)《宋元诗》(六十一种)。明末潘是仁(生平仕履不详)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刊刻《宋元诗》,汇集了26家宋人诗集、35家元人诗集。(32)参见张波:《国家图书馆藏明刻本〈宋元诗〉初探》,《文献》2013年第1期。潘是仁是新安(安徽歙县)人,此地是明代出版中心之一。《宋元诗》所刻六十一家诗集包括宋元时期的名家和小家,看起来编者并未抱持特定编纂意图,只是尽可能地将搜集到的宋元诗集善本刊行,其中元代女性诗集只有郑允端的《肃雝集》(题为《春慵轩诗集》一卷)。

(2)清初王士禄编纂的《然脂集》。王士禄是王士祯(1634—1711)的长兄,也是著名诗人和学者。该集《自序》称:历代女性作品往往“羽蠧劫灰,散灭略尽。即世所艳称,若班左钟谢诸媛,所存亦什百之一”。究其原因,盖出自女子手笔者,“学士大夫往往忽之,罕相矜惜”,以是“少见流传”。(33)王士禄:《然脂集自序》,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08页。王士禄编《然脂集》有手稿本,今藏上海图书馆。《然脂集》收录上古至清初女性著述的总集,分为赋、诗、文、说四部,共二百三十卷,“宏博精核”,积十余年始成。但卷帙太多,未曾付梓刊行。王士禄还著有《宫闱氏籍艺文考略》,其中介绍了郑允端的家世生平,称其“字正淑,吴人,宋丞相清之之后,嫁同郡施伯仁。能诗文,娴内则,年三十而卒。宗族私谥曰贞懿。至正间人,所著有《肃雝集》,自为之序”(34)王士禄:《宫闱氏籍艺文考略》,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5页。。

(3)清初佚名编《玉镜阳秋》。该书将郑允端与孙淑相提并论,颇加溢美之词,为王士禄《宫闱氏籍艺文考略》引述,云:

郑诗高素隽永,古体尤胜。五言如罗敷曲、纪梦、听琴诸作,七言如山水障歌,皆格韵超胜,居然作者。昔济尼云:谢夫人有林下之风,顾家妇乃闺房之秀,以拟孙郑二媛,淑殆犹顾,郑乃如谢云。(35)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7页。

综上所举郑允端诗的传播情形,可知从明代嘉靖中到清初,随着《肃雝集》的刊刻,郑允端诗作频频被编录入女性诗歌总集和选本,她开始作为“诗人”走进诗歌批评者的视野,若干变化随之发生。首先,关于郑允端诗歌的评论增加了。郑允端去世后约二百年间不见批评其人其诗的记载,直到晚明清初始有评价出现。其次,明清时期对郑允端的评论重点在于诗歌。这明显不同于两位元朝名公。钱惟善的序文主要推崇郑允端的贤德,对其诗则曰“可供观风采诗者采之”,以发扬其“幽潜之德”;杜寅的后序仅一语涉及其诗歌风格,曰“清和绮丽,有唐人风度”。最重要的变化是,郑允端的诗在晚明清初得到了相当高的评价,不乏溢美之词。

如何解释上述这些现象呢?正如明清女性文学研究者达成的共识:女性诗文集编纂和出版的过程,也是女性文学史梳理和建构的过程。回顾郑允端诗歌被收入总集、被评价和刊行的过程,这一点可以得到印证。明代张之象《彤管新编》的选篇从先秦到元,田艺蘅《诗女史》则是从古初至明,已经确定将作品按朝代编目,按体式采集排列;再看郦琥《金陵新刻彤管遗编》,清初《然脂集》《宫闱氏籍艺文考略》和《玉镜阳秋》,编者既重视作者的出身与德行,但终以文学成就为根本。就在此女性诗歌史的体例和批评标准逐渐建构成立的过程中,郑允端的身份也逐渐得以定位和定性,以表格呈现如下:

表1 郑允端身份定位定性表

(三)《肃雝集》刻板刊行的意义

爱诗而能诗的郑允端当然可以自认是诗人,但只有当她的诗作在社会上流传,被阅读、被批评时,其“诗人”的身份才算得到公认。因此,随着《肃雝集》刻板刊行,并被选入女性诗文总集,郑允端才正式进入女性诗史,在女诗人序列占有一席之地。进一步,凭借其别集存世和众多选家的优评,拥有一笔文化资本的郑允端在女诗人中佼佼出群,得以进入四库馆臣的视野,从而进入了主流的文学史和诗歌史,《肃雝集》被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可以视为标志。我们仍然记得四库馆臣对郑允端诗歌的评价,吊诡的是:正因为郑允端诗集的存世,严肃认真的馆臣以他们的标准确认了“女”诗人是较劣的诗人。

综合考察郑允端在诗歌史上被形塑成为“元代有名女诗人”的过程,有几点值得特别注意:首先,郑允端作为“诗人”被承认,是以一个平民女性的独立身份,而不是作为男性的附庸——比如名父之女、才士之妻、令子之母;是凭借诗歌写作本身,而不是因为妇德和美貌及艳情的传奇等。这在女诗人群体中是前所未有的。其次,这个结果可能与郑允端最初的期望不完全相同:她想成为诗人、传名后世。她的确在后世拥有了诗名,不过只在“女诗人”范围内。无论如何,最终令郑允端成为诗歌史上“有名女诗人”的决定性因素乃是其诗集的编纂与刊印。

三、“诗人”与“女诗人”的差异

郑允端在自作题词中,阐明她“铲除旧习,脱弃凡近”的艺术主张,借“唐山人”之事披露诗名传世的心愿,的确并未把自己的追求局限在性别范围内。但从明朝嘉靖以后到清代,对郑允端诗的称扬,自然而然都在女性诗人的序列之内。“女诗人”与“诗人”一字之差,到底意味着艺术上的何种分别?就《肃雝集》而言,这个差别评价是怎么造成的?《肃雝集》事实上是何种艺术风貌的呢?

(一)诗歌批评中性别的内涵

前文列举的明清女性诗文总集选本的编纂者都是男性文士,他们阅读、整理、选编和品评,同时兼有读者、评论者、传播者等多重身份。男性文人为女性诗史和评价体系建构体例、确立标准,其间当然贯注他们的审美观念及中心价值。钟惺编纂《名媛诗归》,所作序言中这样议论:

若夫古今名媛,则发乎情,根乎性,未尝拟作,亦不知派,无南皮西昆,而自流其悲雅者也。(36)钟惺:《名媛诗归序》,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83页。

明显强调女性诗作的特点是发自性灵的、保持天真而多情的。男性文士认为女性创作具有自发性、随意性,是少理性、无技巧的私人化写作,其实是站在性别立场、为女性诗作设立了特定的审美标准和批评标准。明人欣赏才女当然是好意,不过单独设立标准的另一面就意味着将女子诗作视为另类,女性作者成为男性中心之外的“他者”。

其实我们有很清楚的印象:历来最优秀的女诗人及其作品,评语往往是“丈夫气”“无脂粉气”,比如沈增植称李清照为“闺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又说她“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37)《菌阁琐谈》“弇州拈出香弱”“渔洋论济南二安”条,王奕清、唐圭璋等编:《词话丛编》(第五八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605、3609页。李清照有咏史之作,如“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乌江》),“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咏史》);也有批评时政的诗,如“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简单水寒”(《失题》);“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音讯欠刘琨”(《失题》)等,(38)李清照著,王仲闻校注:《李清照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27、137、140、142页。皆显示她关心军政大事,思虑深刻,创作上用典精雅,技巧娴熟。李清照的优长明显与明朝文士设定的名媛诗歌审美标准不符。很巧合,南宋朱熹对上引这些诗作也曾评论说:“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39)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八册,卷一四〇),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32页。被视为“诗人”或是“女诗人”,一字之差就意味着使用的评价标准不同,也意味着诗作的艺术水准高下有等差。笔者不欲在此展开女性主义话题,只打算就诗歌评语本身来辨析明清诗评家对于郑允端诗歌的误解。

(二)对《肃雝集》的双重误解

笔者所言对郑允端诗的误解,在称美者和贬低者两方面都存在,以下以明清女性诗文总集的评论和四库馆臣的评价为例说明。

上文曾列举明清时期数部选入郑允端诗的总集选本,编选者对郑允端诗多有褒赞之辞,细读文本即知多为空泛不确之评,以下逐条分说。如魏学礼《彤管新编序》云:“郑氏正淑,超绝群伦,独造玄响,才情胥正,挥戈悲泉,矧以华年,以冠流辈,何其盛哉!”(40)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6—77页。郑允端诗从元末施伯仁编为《肃雝集》到明代嘉靖间刻板,二百年内无人评议,所谓“群伦”并无着落,更何谈“超绝”呢?《彤管遗编》分前、后、续、补四集,郦琥的编排标准是“仅优于文,德行不甚显者后集”(41)郦琥:《金陵新刻彤管遗编·自序》,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79页。。郑允端与朱淑真同置于后集,但与朱淑真相反,郑允端生前颇以妇德为众所称。《宋元诗》汇刻宋元人六十一家诗集,潘是仁评论《肃雝集》“古风有晋魏风致”(42)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7页。,但他主要着眼于诗集属于宋元善本,并未显示持有何种特定选诗标准和精准眼光。王士禄《宫闱氏籍艺文考略》述郑允端家世:“宋丞相清之之后,嫁同郡施伯仁。能诗文,娴内则。”(43)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6页。叙述很切实,人们往往注意到郑允端五世祖是南宋理宗朝宰相郑清之,她可谓系出名门,却忽略了一个事实:在百年后的元末,郑家父兄皆以教书为生,郑允端所嫁施家也是苏州城中业儒的布衣士而已。《玉镜阳秋》盛称郑允端“古体尤胜”“格韵超胜”“郑乃如谢”(44)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7页。。其实《肃雝集》中古体诗数量最少,且多为模拟之作。(45)《肃雝集》全部150首诗中,近体律绝共122首,古体只有28首。拟古之作如《罗敷曲》《秋胡戏妻卷》等皆转叙原诗《陌上桑》《秋胡行》本事而已。学陶诗如《写怀》套用《归园田居》句式,《自拟挽歌辞》则模仿陶渊明《挽歌诗》等。考虑其家庭出身,以晋朝贵族谢夫人比拟也并不合适。综上所述,明清女性诗文选本对郑允端的评价明显肤廓并且过誉。为何会有这样的溢美之词呢?应当与其时倾慕、推扬才女的社会风气以及大众心理有关。

与上举明清女性诗文选本编纂者的称美截然相反,清代乾隆朝的四库馆臣对《肃雝集》给予了贬抑评价,认为其诗“词意浅弱、失黏落韵”。造成这一矛盾的根源在于他们把郑允端诗放回男作家为主导的主流诗歌史观照,而不是仅在明代中期以后建构的女性诗史中评价。必须承认,郑允端诗的确存在思致不够精深、缺乏技巧研炼等缺陷,毕竟她三十岁就去世了。但是四库馆臣在评价《肃雝集》的时候,同样带着偏见和误解,即把郑允端诗的弱点全然归因于她的性别,并未认识到其诗与一般元诗风貌相吻合的一面:相较于唐音气象、宋调高格,元诗总不免被评价为偏于浅弱、不够精严。另外,无论是主流文学史还是女性诗史,其实都有意无意地遮蔽了郑允端的城市平民身份,这与在她之前的女诗人绝多属于贵族和仕族是有重要区别的,郑允端其实是在大众的、通俗化潮流中写作。(46)参见熊海英:《元代江南诗人社会之新变:女性、市民与晚唐体——以郑允端〈肃雝集〉为中心》,《江汉论坛》2021年第11期。

笔者认为,至少在明代中期以前并不存在一个隔绝于文学史主流而单独成立的女性写作传统和批评标准。明人欣赏女性诗歌发于“情”“性”而“自流”,但是宋朝士大夫批评李清照、朱淑真等的文学作品,谓其“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且“未见如此无顾忌”(47)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易安居士词”条,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恰恰针对她们较多感性和随意性、私人性写作的部分,所欣赏的则是其思致深刻,写作技巧纯熟,构思“精”,用字“奇”等等。(48)例如对李清照词的批评:张端义《贵耳录》称李清照《永遇乐》元宵词“平淡入妙”;《声声慢》善用叠字,押“黑”字“奇”;《鹤林玉露》评其《声声慢》“创意出奇如此”;《苕溪渔隐丛话》评其词“多佳句”,《如梦令》“绿肥红瘦”语甚“新”;《卮言词评》云《念奴娇·春情》“宠柳娇花”语“新丽之甚”;《诗辨坻》则称其用“世说”全句“浑妙”;《神释堂脞语》云“易安落笔即奇工”等。参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1页。元代杜寅称赞郑允端的诗“清和绮丽有唐人风度”(49)杜寅:跋《肃雝集》,《肃雝集》清抄本,北京图书馆藏。,与元诗宗唐的取向关联,但他并没有单独把郑允端与唐代某位女诗人相比并。钱惟善的序称赞郑允端的德行,却没有称赞她的诗,这其实意味着他并不因为女德高尚而放宽对女性诗作的评价标准。

明代中期以后,由于倾慕才女的社会风气和推崇性灵的文学思潮影响,一方面明清女性创作局面愈加繁荣;另一方面,随着女性诗文总集选本的大量编刊,在此过程中,女性诗歌史和批评标准也逐步建构而成,这对女性文学批评的视角和话语肯定直接发生影响。随之而来的后果是,不把女性放在全体的诗歌史中,而仅仅放在没有历史感的女性诗史中来观察,评价有所偏差是很自然的。

四、郑允端《肃雝集》的平凡与不凡

《肃雝集》究竟是怎样一部诗集呢?所收诗150首中绝句占多数,少典故、多白描,内容主要是日常生活,总体风格偏于晚唐体。比较特别的是题材:郑允端有很多读书诗、题画诗,也有艳诗和交游赠答之作等,这与一般印象中的晚唐近体诗多写静物风景,女性作诗多写闺情有所不同。从其读书诗的题目可以看到其阅读范围包括“六经”,史书包括《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前四史,她对唐、宋史实也有所议论。子书一类,如班昭《女诫》、《世说新语》、唐传奇等也涉及了。(50)如郑允端诗作题目有《读春秋》《读西汉书》《严陵》《咏史》《读白虎通》等,涉及缇萦救父、司马相如病渴、朱买臣休妻、甘罗早达、冯唐晚遇、严陵、严颜等人事。如《毛女》《纪梦》咏神话中的毛女、麻姑。《庭槐》“妇人不作功名梦,闲看南柯蚁往来”出自唐传奇《南柯记》。她这类诗歌的写法一般是概括阅读的内容,结尾稍作议论,表现出来的思想观念是比较正统的,如赞美忠义仁孝、立功立名等。郑允端作的《闺思》道“男儿及壮要封侯”,与王昌龄为女子代言的《闺怨》“悔教夫婿觅封侯”诗意相反,而与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一“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一致。她的咏史诗也不同于李清照,没有翻案文章,也没有争新的构思和议论。郑允端读集部之作非常广泛,这一点在其诗中留下种种痕迹——比如拟写旧题,模仿前人的构思,或模仿句式、沿袭词句,以及写集句诗等等,可以发现从《诗经》以后,汉乐府、陶谢诗,到唐代大家李杜、白韩、刘柳,名家卢仝、李商隐、“二妙”,北宋林逋、苏轼、潘大临的诗,张先的词,南宋朱淑真、文天祥的诗集,元代虞集的诗、白朴的散曲、王实甫《贩茶船》杂剧等,郑允端都曾涉猎。(51)据罗鹭研究,《诗经》和汉乐府,陶渊明和唐宋大诗人,文天祥、虞集的别集以及元代曲籍,是今存文学类元刻本的主体,说明是当时刊印的大宗。参见罗鹭:《元代印刷文化与文学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376—388页。郑允端熟悉晚唐卢仝、李商隐以及姚合、贾岛,以及北宋晚唐体诗人林逋,流露了她对晚唐体的兴趣。

郑允端作诗的方式、题材和风格是反映其独特个性的,还是合乎元代当时一般潮流的呢?可以与同时期的文士之诗来对照辨析。例如元代后期的大儒吴莱,他是方凤的学生、宋濂的老师。可能因为其族叔吴幼敏富于收藏,吴莱博览群书,他留下的两百多首诗中绝多是读书、题画、题卷之作。钱锺书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容安馆札记》评吴莱《渊颖集》云:

观其题目,半出依傍,不见性灵,或赋古事古人,或咏器物书画,有类馆塾课作,如《读列子杂题八首》《观隋王度古镜记》《宣和内宴杂事》《读汉武内传》《观梁四公记》《观管子内业》《书宗忠简公家传及部曲记》《读参同契》《题羯鼓录》《观仙传》《观刘无双传》《读穆天子传》等等,撮拾书中事实为韵语而已。(52)钱锺书:《容安馆札记》(卷二),第421则“《元诗选》己集”条,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970页。

从这段评论所列举的诗题即知吴莱阅读范围很广,儒家经典自是题中之义,此外还读了很多杂史、小说以及元杂剧散曲。钱锺书特别批评了吴莱的写作手法:他的重心并不在于艺术追求——构思之独到、辞句之精妙,而在于知识把握。体式以古诗为主,爱用排列事实的“赋”法——也就是叙述笔法为主,这其实与郑允端的诗歌写法比较接近。

郑允端诗有一些特别题材,比如咏《红指甲》,咏《四体美人》——分别咏写女子正面、背立、侧身和半身的美态等,属于艳体。这类题材的诗歌本有传统,如晚唐韩偓有“香奁诗”,北宋苏轼曾咏美人背面等(53)参见苏轼著,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卷一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1年版,第782页。苏轼《续丽人行,李仲谋家有周昉画背面欠伸内人极精戏作此诗》第9至12句:“杜陵饥客眼长寒,蹇驴破帽随金鞍。隔花临水时一见,只许腰肢背后看。”;与郑允端同时的大诗人杨维桢(1296—1370)也写了《染甲》诗咏女子红指甲,收在《续奁集二十咏》中,元明之际流传很广。(54)杨维桢著,孙小力校笺:《杨维桢全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393页。杨维桢《续奁集并序》云:“余于续奁亦曰‘空中语’耳,不料为万口播传。兵火之后龙洲生尚能口记,又付市肆,梓而行之,因书此以识吾过。”郑允端还写了一些赠人的诗歌,如《赠制笔生》《赠制衣生》《赠妓阿多》《送歌姬入道》等,对象是笔匠、裁缝,甚至是妓女。类似题材的诗歌杨维桢也写了很多。(55)杨维桢也有赠占卦者、相面者、笔店、医生、给女说书人、耍木偶者等的诗文,吉川幸次郎认为这表明他是一个“市民诗人”,参见[日]吉川幸次郎著,李庆、骆玉明等译:《宋元明诗概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6页。事实上,从晚宋开始,这类写给医者、卜者、写真者等职人的诗歌就越来越多。

郑允端的诗风大体归于晚唐体,但她也非常熟悉杜甫的诗歌,常常化用其诗语,清代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选录诸家咏杜之目,收入郑允端的《杜少陵游春曲》,以她代表“闺秀学杜者”。元代号称“千家注杜”,另一方面,南宋周弼《三体唐诗》于1305年在吴中的碛砂寺刊刻,元明时期风行于民间。郑允端居于苏州,丈夫也是读书人,无论是《三体唐诗》还是杜甫诗集注本,应该都不难得到。她与当地士人唱和交往,也有步韵名公虞集的诗作,当代大画家的作品也有机会寓目。(56)如《题董生卷》称道当地文士董生的才德与佳名,《谢友示吟稿》系酬答诗友之作。虞集有《城东观杏花》,揭傒斯有《追和虞学士陈助教宴董尊师城东杏花下之作》,郑允端亦有《追和虞伯生城东看杏花诗韵》。《肃雝集》中观图、题画之作多至24首,占全部诗作数量的七分之一。从诗题和内容看,画的作者包括元代柯九思、倪瓒、赵雍等名家。综上所述,可以得出的结论是:作为一个布衣儒士家庭中的女性,郑允端有良好的教育背景,阅读了很多书籍,家庭生活方式和对外文学交往不是幽闭静止状态。她置身在当时社会的文学风气和诗歌潮流中,其写作与主流方向一致,并不是单一依赖性灵和情感的女性化和私人性写作。

作为士大夫精英的四库馆臣认为郑允端的诗不足称道,并非仅因其为女性而刻意贬低。基于上文所阐述的事实,我们应该也能意识到,郑允端诗的弱点主要不是性别造成的,而缘于其所处的时代和身份。她是元末江南的城市平民,完全不同于生活在北宋高级士大夫家庭的李清照,所以她写不出精雅、深刻和技巧娴熟的宋调。即使是元代大儒吴莱,若将其诗与宋代士大夫的诗歌对比,相信也会呈现出偏于叙述、语言浅俗、诗意平熟等类似的弱点。可以说:郑允端也好,吴莱或杨维桢也好,他们的诗歌并未因为性别不同而判分两途,反而共同体现了,并从属于由宋到元发生的变化:一方面是诗歌的世俗化、通俗化过程,另一方面也是诗人走下庙堂,大众化、庶民化的表现。

平心而论,从艺术成就来看,《肃雝集》是相当普通的一部诗集,不过郑允端自有其特别之处。盖因在她之前历代女性诗人多为贵族和仕族女性,或者是依附于贵族和官员的歌妓与尼、道,郑允端是第一个真正以“诗人”成名的平民女性。

结 语

南宋中期以后很重要的一个文学现象就是出现了以城市诗人为中心的“江湖诗人”群体,他们的诗歌以临安书商陈起选刊的“江湖诸集”(有选本和别集)为代表。从诗歌艺术达到的高度着眼,几乎不可能像对待南宋中期以前的大作家、经典作品那样做专门研究,不过,若把“江湖诗人”现象放在内藤湖南提出的宋代进入中国的“近世”(Early Modern)社会的理论背景下观照,却有着重要意义。(57)参见王水照:《重提“内藤命题”》,《文学遗产》2006年第2期。从理论预设上说,“近世”的文化文学应有通俗化、大众化的特征,发生在近世社会前端的晚宋,“江湖诗人”现象意味着诗歌大众化、通俗化和世俗化进程开启。(58)参见[日]内山精也著,朱刚等译:《庙堂与江湖——宋代诗学的空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15—279页。该书第九章“宋诗能否称为‘近世’文学”,第十章“宋代刻书业的发展与宋诗的‘近世化’现象”,有相关论述。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把宋末江湖诗人视为“贯穿元明清时期,主要由民间作者来承担的文学先驱”,(59)参见[日]吉川幸次郎著,李庆、骆玉明等译:《宋元明诗概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7—119页。该书第六章“十三世纪南宋末期”第一节“民间的诗人们”有相关论述。而在这片宋元明王朝嬗递过程中保持了相对稳定的江南地区,滥觞于晚宋的变化在入元以后会如何发展呢?郑允端的诗歌写作是一个很适当的观察点。因为平民女性诗人处于诗人社会的边缘和下层,从其写作现象中发现了相关变化,当然可以成为有力证据,帮助说明继南宋以后,元诗如何演变、展现出何种属于“近世”文学的特征。

一般对诗人的研究多以其文本写作——文体、内容、风格等作为观察分析的依据和目的,这属于写作史的视角。如果改换为阅读史视角,就会重视读者这一面:读者对文本的反应、阅读习惯和阅读心理;文本的传播途径、受容方式,以及文本与印刷出版的关系等相关因素和问题。前文所述,即是改换视角所触发的思考。基于郑允端《肃雝集》诗歌、题词、叙传、序跋以及相关选本和评论构成的文本空间,观察该诗集在元代编纂结集,在明清时期刊行传播、被阅读批评的过程,可以感知到三个层面的变化:

第一层面是诗歌文体小传统发展嬗变的过程,从宋到元,由雅趋俗,变化发生在体式、语言和技巧、题材等各方面。(60)自宋而元观之,诗歌从重学问思理转为返回唐诗的重写景抒情。单就元代诗史观察则并非线性发展,例如元中期“四大家”为代表的雅正诗学即体现出由俗到雅的追求。

第二层面的变化是,从晚宋到元末,诗人走下庙堂、创作疏离政治的同时,诗歌获得文体独立空间,“诗名”成为世俗社会认可的文化资本。从另一面看,就是本来属于精英文人的高雅文体写作,逐渐有更多的平民,甚至平民女性参与;平凡通俗的作品也可能广泛传播,为社会接受和欢迎。这个变化总体上从属于近世发生的知识人社会阶层下移,知识普及化、庶民化的趋势。

第三层面的变化是,从南宋历元到明清,在印刷出版繁荣发展的条件下,逐渐形成了传统的主流文化、启蒙思潮和大众文化共存的多元文化格局。从传播接受的角度来看,平民社会、世俗大众对高雅文体(诗)的容受处于较浮浅层次,容易受猎奇眼光和心理驱动。这种阅读心态对明清时期闺秀文学的繁荣发展,对古代女性文学史和批评体系的建构当然会发生多方复杂影响,这在郑允端被形塑为“有名女诗人”的过程中有所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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