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大 福
(浙江海洋大学师范学院, 浙江舟山 316022)
以词著称于世的柳永名下有一首涉海的诗,被当今出版的各种古代诗词书册收录,或作《海歌》,或《煮海歌》,或《鬻海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由于柳永的《乐章集》未收此诗,柳永生平行状大多难以确考,其著作权也屡屡遭到质疑。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乾日曝醎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
卤浓醎澹未得闲,採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
船载肩擎未皇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
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餱粮。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
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民馀财罢盐铁。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官至屯田员外郎。[1]305则《昌国州图志》所载柳永诗作为《海歌》无疑。那么,今人为何会把《海歌》写作《煮海歌》《鬻海歌》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从辨析“”“煮”“鬻”三个字的形、音、义入手。
经查核,《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所收《〈天根子赞〉有序》中的这句应断为“海岸有草,与子採之鬻,澒立成黄金”[6]66,通观全文,这句文言的白话大意应该是:西域僧向天根子推荐海岸的一种草,如果他们一起采集这种海草售卖,就像用水银炼成黄金一样可以快速地赚到很多钱(“澒”同“汞”),但天根子不为所动。而《续修四库全书》所影印《广陵对》原文本为“天下无事,则海为盐,使万民食其业”[7]407,《汉语大字典》误“”为“鬻”。《汉语大词典》(第十二卷)后出,显系承袭《汉语大字典》而误。而陆德明《经典释文》原文实乃“音煑”[8]469;孙诒让《周礼正义》原文为“凡《经》作‘’,《注》例用今字作‘煮’”[9]250;《汉语大词典》(第十二卷)所增二例句俱误。有意思的是,《汉语大字典》在“”之下的例句有:“宋柳永《海歌》‘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4]4591由于《汉语大字典》“鬻”“”二字并收,且释义与例句明晰,似乎更坐实了“鬻”之“煮”义,可能其权威性也让使用者没有想到要去一一查核例句,使用时各就己之成见而取舍了。不难看出,“鬻”自古无“煮”义,只是后来的工具书为之添加了“煮”义。
程千帆、缪琨选注《宋诗选》收柳永《鬻海歌》,其《引言》云:“在《鬻海歌》里,柳永描写了盐业工人。”[10]3在《引言》将结束时,又说:“这个选本,基本上是从吴之振等的《宋诗钞》、厉鹗的《宋诗纪事》和几个主要作家的别集中选出来的。……本书的编选工作是由我担任的,《引言》也由我执笔,注释则由缪琨同志担任。”[10]19可能受到体例限制,程选的该诗注释未说明其选自何书,但经与厉鹗《宋诗纪事》所收《海歌》比对,除了“”“鬻”二字不同外,其余文字几乎没有差别,并且题下有注“悯亭户也”,大概可以推知,程本选收的柳永《鬻海歌》应该取自厉鹗的《宋诗纪事》,只是误“”为“鬻”。但注释“鬻就,买到。亭户的牢盆由官家卖与”[10]19。可见,注者当时并不认为“鬻”有“煮”义。就现有文献的梳理来看,程千帆、缪琨选注的《宋诗选》应该是当代学人撰述中最早误“”为“鬻”者。但程千帆编选的后来一再出版之《宋诗精选》全部将该诗改为《煮海歌》了(3)参见程千帆编选《宋诗精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2页;程千帆编选《宋诗精选》,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40页。。
钱锺书《宋诗选注》录柳永《煮海歌》,其注云:“这首诗见于元代冯福京等人编的《昌国州图志》卷六,……”[11]34钱锺书自道“假如没有郑振铎同志的指示,我不会担任这样一项工作”[11]30,可知,该选本是奉彼时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所所长郑振铎之命而为。大概为了利于广大人民阅读,钱锺书把不常见的“”换成了常见的“煮”(4)按,《宋诗选注·煮海歌》与文渊阁四库本《海歌》文字稍有出入,如“衣食之源”与“衣食之原”、“盐味加”与“醎味加”、“卤浓盐淡”与“卤浓醎澹”、“未得间”与“未得闲”、“未遑歇”与“未皇歇”、“充微值”与“得微直”、“君有馀财”与“君民馀财”等,有些字可通用,不影响对诗意的理解,有些字不同,可能会影响到对诗意的理解,但不会影响到钱锺书对《煮海歌》的大判断。经与《宋诗纪事·海歌》对勘,可知《宋诗选注·煮海歌》与之出入较少。“鼎秀古籍全文检索平台”可见烟屿楼校本大德《昌国州图志》原刻本,其所录柳永《海歌》与文渊阁四库本《海歌》比较,不同处有“盐味加”“卤浓盐淡”“未得閒”“炎炎爇”“君有馀财”等。看来,钱钟书是在《宋诗纪事·海歌》和烟屿楼校本大德《昌国州图志·海歌》基础上择善而从,才有了如今通行的《宋诗选注·煮海歌》。无论哪个底本,其诗题都为《海歌》。由于《宋诗选注》的巨大影响,诸多学者在论及柳永思想的复杂性或阐述盐文化时,往往直接引用《宋诗选注》中的柳永《煮海歌》,并稍作发挥。如林校生《柳永》,《教学与进修》1981年第3期;世英《柳永的〈煮海歌〉》,《浙江学刊》1982年第3期;李凌《柳永和他的〈煮海歌〉》,《盐业史研究》1989年第1期;程瑞钊《柳永思想性格新论》,《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1989年第2期;方牧《晓峰残月说柳永》,《舟山师专学报》1997年第4期;吴锦鉴赏《煮海歌》,《宋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114-115页;周洪福《煮海歌中话柳永》,《浙江盐业》2012年第2期;周洪福《品咸评诗话浙盐》,《中国盐业》2017年第18期;夏建军《古今盐文化解读》,《中国盐业》2019年第11期;修松平《中国古典诗歌中盐意象的意义传达与传播》,《中华文化与传播研究》2020年第2辑。这些文章都提到《煮海歌》,多肯定其内容所蕴含的人民性,或稍提其模仿杜甫和白居易的诗作,顺带简析其现实主义艺术特色,泛云“结构严谨”,忽视其用韵的格律特点,难中肯綮,完全不提《海歌》与《鬻海歌》之争议。。
北大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收柳永诗《鬻海歌》,自注“元冯福京《大德昌国州图志》卷六”[12]1840-1841,如前所考,自是误“”为“鬻”。
薛瑞生《乐章集校注(典藏本)》“外编二、诗辑佚”收《鬻海歌》,其校记云:“据四库全书本元·大德《昌国州图志》卷六录。《宋诗纪事》卷十三录此诗题下有小字注云:‘为晓峰盐场官作。’第二行又有题曰《鬻海歌悯亭户也》。诗后小字注云:‘大德《昌国州志》。’”[13]47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大德《昌国州图志》原为《海歌》,前文已考确。
陶然、姚逸超《乐章集校笺》附录四“柳永诗文辑存”亦收《鬻海歌》,其附录云:“清厉鹗《宋诗纪事》卷一三辑自大德《昌国州图志》。”[14]835-836
舟山本地两份文献:《舟山诗粹》收《煮海歌》;《舟山乡土语文读本》收《鬻海歌》,注明“选自北大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可能受到《汉语大字典》的影响,作了折中处理,注释“‘鬻海:煮海’”(6)参见舟山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舟山诗粹》,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第3页;韩伟表主编《舟山乡土语文读本》,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5页。。
由此,柳永诗作形成两个不同的文本:《昌国州图志》《宋诗纪事》《宋诗选注》《宋诗精选》《舟山诗粹》为《海歌》或《煮海歌》;《宋诗选》《全宋诗》《乐章集校注(典藏本)》《乐章集校笺》《舟山乡土语文读本》为《鬻海歌》。比对文献先后不难看出,“鬻”实乃因与“”形近为录者误识所改致;或以为“鬻”有“煮”义,可以互换,则为《字彙》《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第十二卷)》所误。
后世“鬻”之“粥”义渐失,多做“卖”解,若写作“鬻海”,即解作“卖海”或“粥海”,皆不能成词。或云“鬻海”含“卖盐”之义,似亦能说得通(7)参见倪浓水等《有关柳永〈鬻海歌〉的三个问题》,《舟山日报》2023年3月18日第2版“海上诗路文化”专栏。该文误记钱锺书《宋诗选注》所选为《鬻海歌》,并稍释柳永为《鬻海歌》作者之疑。;那么,北宋盐户能不能私自卖盐呢?答曰不能。
煮海而成者,曰末盐,……宋自削平诸国,天下盐利皆归县官。官鬻、通商,随州郡所宜,然亦变革不常,而尤重私贩之禁。……建隆二年(961),始定官盐阑入法,禁地貿易至十斤,煮碱盐至三斤者乃坐死。……煮海为盐,曰京东、河北、两浙、淮南、福建、广南,凡六路。其煮盐之地曰亭场,民曰亭户,或谓之灶户。户有盐丁,岁课入官,受钱或折租赋,皆无常数,两浙又役军士定课煮焉。……其在两浙曰杭州场,岁煮七万七千余石,明州昌国东、西两监二十万一千余石,……庆历初(1041),制置司言:比年河流浅涸,漕运艰阻,靡费益甚,请量增江、淮、两浙、荆湖六路粜盐钱。……今宜制置煎盐亭户及差盐地人户督捕私贩,般运以时,严察拌和,则盐法自举,毋事改制。[16]4413-4436
大德《昌国州图志》冯福京自序云:“史所以传信,传而不信,不如亡史。……余来,首访图经,徒起文献不足之叹。越岁余,始于里民购得其籍,大率浮夸,如前所云,议欲刊削……捃拾旧载,芟其芜,黜其不实,定为传信之书。”[1]268-269其自跋亦云:“《昌国州志》成于是乡儒而耆者之编,视旧志寓详于约,有是事则有是辞。凡异时荒唐谬悠之载,悉皆删去,而其良法美意则谨书之。”[1]318作为一个滞寓昌国州的外乡人,冯福京本来不必多此一举,故其以“信”为编撰原则,“有是事则有是辞”,其所取舍,应有所据。
大德《昌国州图志》卷六“名宦”第一人王安石名下收录了《题回峰寺》:“山势欲压海,禅扃向此开。鱼龙腥不到,日月影先来。树色秋擎出,钟声浪答回。何期乘吏役,暂此拂尘埃。”[1]305然而,这首诗的作者并不是王安石,而是王曙(11)参见冯国栋《山寺志文学文献的价值与局限——从山寺志书所载王安石佚诗说起》,《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8期。。那么,能不能因此而否定柳永为《海歌》的作者呢?这就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具体分析。
据《宋史》本传,王曙(963—1034)和王安石(1021—1086)虽然年龄相差近六十年,但仕履相似,中进士后都曾出任明州属县令——王曙任定海县(今宁波市镇海区)县令(1001—1004年),王安石任鄞县(今宁波市鄞州区)县令(1047—1050年),后皆入朝拜相(12)参见《宋史》卷二百八十六《王曙》,中华书局,1977年,第二八册,第9632—9633页;《宋史》卷三百二十七《王安石》,中华书局,1977年,第三〇册,第10541—10551页。。昌国县(今舟山市,1073年从鄞县分置)原属鄞县,其回峰寺所在的金塘乡(今舟山市金塘岛)北宋前期——王曙任定海县令时——属于定海县,昌国县被从鄞县划出设置后,五年后金塘乡亦被划属昌国县(1078年)(13)参见[元]冯福京等编《昌国州图志》卷七《叙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91册第312页;[南宋]罗濬撰《宝庆四明志》卷十八《定海志第一·叙县》,《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87册第287-288页。。且二人谥号相近——王曙谥号“文康”,王安石谥号“文”,后人在传播载录这首诗时极易混淆作者。据此看来,《昌国州图志》之误,并非冯福京等编撰者有意作伪,而是为文献记载混淆所致,质言之,该志连柳永的诗作都收录,如果不是混淆了王曙和王安石,实在没有必要易王曙为王安石。而柳永《海歌》无论是作者姓名还是诗歌题目,在整个宋代相似相近者几乎没有,极具辨别标识,后人传播载录混淆的可能性几无。《题回峰寺》作者之被混淆,一定程度上恰恰证明了冯福京等是有文献依据才在志书中收录柳永《海歌》的。
如前所述,“善于叙事”本是“柳氏家法”,而古人为文尤重尊体,文集亦多按照文体分门别类裒辑而成。《乐章集》是柳永逝后时人辑录其词作之专集(14)参见[宋]柳永著,陶然姚逸超校笺《乐章集校笺·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4-21页。,不收柳诗《海歌》正是古人的得体做法。柳永作词,李清照虽讥其“词语尘下”,但也不得不承认其乃“(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而出现的“大得声称于世”的词坛人物,其实就是充分肯定柳永词作深得“协音律”“别是一家”的词体况味(15)参见《词论》,[宋]李清照著,徐培均笺注《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89-290页。。柳永出身于文章世家,无论是为了继承家风还是为了应付科举考试,应该都自觉接受过各种文体的写作训练(16)参见《避暑录话》:“永亦善为他文辞,而偶先以是(按:指词)得名,始悔为己累。”[宋]叶梦得撰,[清]叶德辉校刊,涂谢权点校《避暑录话》卷下,山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06页。。当柳永要写一首诗时,尤其是要写一首长篇歌行体叙事诗,他当然知道不能写得像其所擅长的词,甚至他会有意为诗,规避其播于人口的词风,这样就为后人留下了一首读起来迥异于其词风的诗作《海歌》。我们试将《海歌》与其同时所作的词《留客住》对读,不难觇知二者之间的关联。
偶登眺。凭小阑、艳阳时节,乍晴天气,是处闲花芳草。遥山万叠云散,涨海千里,潮平波浩渺。烟村院落,是谁家绿树,数声啼鸟。
旅情悄。远信沈沈,离魂杳杳。对景伤怀,度日无言谁表。惆怅旧欢何处,后约难凭,看看春又老。盈盈泪眼,望仙乡,隐隐断霞残照。[14]370
《留客住》是一首慢词,双调九十七字,上阕四仄韵展衍东望之景,下阕五仄韵发抒西念之情,看似景情二分,实则情景交融,这正是柳词的拿手做派。甬东多山,又处茫茫东海之中,对于习惯登高临远的词坛耆宿来说,“登眺”本应是情满山海的日常,一个“偶”字,就把词人平日忙于盐务的落寞传达得淋漓尽致。艳阳乍晴,山长水阔,花草啼鸟,如此春景,汴、杭等大都市正当游人如织的时节,然而海岛甬东却一派静寂,处处动植皆闲,反衬人人在忙,忙什么?盐户忙于煮海,“周而复始无休息”;盐场官忙于盐务,“凡课利所入,日具数以申于州,”[17]3983每天都要向上级申报完成的盐务数额。这种忙中之“苦”唯有与《海歌》对读才能体会得到。柳永半生羁役,暮年登第,本来以为可以寻个一官半职,稍作歇息,不料却落此奔波劳碌。下阕过片的“悄”读上声,意为忧愁,所愁何在?交通不便,从前旧雨皆音信杳无,身处此境,老大伤悲,度日如年,词人不禁泪眼模糊,担心这把老骨头要留在这里了。此时唯“愿广皇仁到海滨”“化作夏商周时节”,这个日夜担惊受怕的小小盐场官还有可能回到滚滚红尘之中。
柳永毕竟在汴州、杭州都生活过,既曾“恣幕天席地,陶陶尽醉太平”[14]384,也曾“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14]519,如今遥望“断霞残照”里的“仙乡”,强烈的落差激引出无可言表的巨大愁痛,富有同情心而又多愁善感的词人,每天和这些“虽作人形俱菜色”的盐户在一起,他还能写出“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唱的歌词吗?推己及人,柳永感受到盐户的痛苦恐怕比任何人都深刻。然而,自己为词名所累,仕途蹭蹬,半生潦倒,转迁难望,柳永不禁想到如果“君民馀财罢盐铁”,盐户不用“海输征”了,还用得着他这个盐场官吗?长歌当哭,如果说《留客住》是抒发一己之“伤怀”,那么《海歌》就是饱受儒家思想浸润的仁心的喷发。当他问天:“海之民何所营?海之民何苦辛!”他何尝不是在扪心自问:“盐场之官何所营?盐场之官何苦辛!”
钱锺书在给《煮海歌》解题时,特别提到王冕的《伤亭户》,“可以算宋元两代里写盐民生活最痛切的两首诗”[11]33。柳永早于王冕三百年,钱锺书其实是肯定《煮海歌》诗歌题材的开拓性和主题表现的深刻性,也就是从思想内容方面揭示了《煮海歌》在文学史上无可替代的创新地位,当然,柳永并非刻意求新,只是随心挥就而已。钱锺书选宋诗,自有其艺术标准在,“押韵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也不选。大模大样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也不选;……有佳句而全篇太不匀称的不选,……当时传诵而现在看不出好处的不选”[11]25。钱锺书选录柳永的《煮海歌》,这表征了在其眼里《煮海歌》是没有宋诗常见的那些毛病的,是真正的独创之作。
周啸天评《伤亭户》:“此诗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属五言古体。它质木无文,全靠事件本身具有的真实性取胜,在叙事手法上显然受到杜甫《石壕吏》的影响。……与杜诗一样,诗人不着一字议论,但事实本身具有的揭露批判性,已相当有力。”[18]1001《伤亭户》开头“薄暮曹娥宿”,结尾“天明风启门”,中间写西邻野老的哭诉;《石壕吏》开头“暮投石壕村”,结尾“天明登前途”,中间叙“听妇前致词”,二者结构几乎无别。而《煮海歌》作为一首七言歌行,其题材与杜甫自创新题之作和白居易新乐府接近——关注底层人民的现实痛苦,甚至个别虚字亦有所承,如“何所营”“安得”等,但并非套用其结构,“大模大样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而平铺直叙,显然不是简单地模仿前人之作。《煮海歌》的章法令人不禁想到柳词《望海潮·东南形胜》,该词开头三句总写杭州之“形胜繁华”,笼罩全篇;接着从诸多方面描绘其形胜和繁华;进而工笔西湖;最后以“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收束,而“好景”也正呼应“形胜”,“首尾圆合”(《文心雕龙·熔裁篇》)(17)参见沈祖芬鉴赏《望海潮·东南形胜》,唐圭璋主编《唐宋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23-227页。。《煮海歌》之结体章法已如前述,与《望海潮·东南形胜》何其相似乃尔,不过前者叙“苦事”、后者绘“乐景”罢了,其融叙事、写景、抒情、议论于一体,如同一篇《煮海赋》,不乏柳氏慢词之致。柳词与柳诗,虽体面不同,然自有其内在组织结构的互文性,都讲究声韵格律,不离“柳氏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