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岩 李 凯 蒋 波
(1.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教育科学学院, 江苏南京 211200;2.武汉大学哲学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2)
城市流动儿童是我国城市化过程中产生的特殊群体,指6—14岁随着父母或其他监护人在流入城市暂住半年以上的儿童[1]。受到我国城乡二元户籍制度等因素影响,流动儿童在城市中会经常遭遇到来自诸多领域的不公正待遇。这些不愉快的经历会让个体感受到生活主要受到外在的、自己无法控制和改变的因素(比如户籍制度)影响[2],从而阻碍流动儿童自我效能感的顺利发展。自我效能感是班杜拉社会认知理论中的重要概念,指的是个体对有效控制自己生活诸方面能力的知觉或信念[3]。健康信念模型(Health Belief Model)指出:自我效能感是个体心理健康的重要影响因素[4]。最新一项关于中国人自我效能感与心理健康关系的元分析研究也发现:中国人的自我效能感与心理健康积极因素呈显著的高等程度正相关[5]。关于流动儿童自我效能感的实证研究也均发现:自我效能感不仅能够显著正向预测流动儿童的学业绩效和学校幸福感,同时也是流动儿童心理健康的重要影响因素[6-8]。因此,探讨和揭示城市流动儿童自我效能感的发生机制具有重要意义。
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是影响个体自我效能感的重要因素。社会生态系统理论指出:个体的生存环境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包括微观系统、中观系统和宏观系统,3个系统相互作用对个体发展产生重要影响[9]。根据社会生态系统理论,家庭环境是典型的中观系统,对个体发展具有最直接的作用。其中,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是影响儿童身心发展的重要家庭环境因素[10]。众多实证研究均发现: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是影响个体自我效能感发展的重要因素,对自我效能感具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11-13]。
Bandura(1986)指出,个体亲身获得的成就是以真实的熟练经验为基础的,它是个体产生自我效能感的有效信息源[14]。Antonovsky(1987)提出了压力应对的社会环境和心理社会取向模型,该模型认为资源(包括物质和非物质)是个体控制感发展的重要影响因素,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水平较高的个体能够获取更多的优质资源,促进自我效能感的提升[15]。具有较高社会经济地位的个体可以利用大量的资源增加自己日常活动的范围,并能够提升获得成功经验的可能性。Boardman等人(2000)进一步指出:相对于低社会经济地位,高社会经济地位个体更容易获得物质、社会和文化资源,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更容易获取成功的经验,并促进自我效能感的提升[11]。家庭条件好的流动儿童具有更多的物质、社会和文化资源,有机会参与丰富多样的社会活动,更容易获取成功的经验,从而提升自我效能感水平。与之相反,家庭经济水平较低的流动儿童由于缺乏相应的资源,在发展过程中往往会经历更多的失败和挫折,这些失败的经验会令他们对自身的能力产生怀疑,进一步降低自我效能感水平。因此,本次研究提出研究假设H1: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能够显著正向预测流动儿童的自我效能感。
近年来,父母参与逐渐引起了国内外研究者的关注。父母参与又称之为父母卷入,是父母教养行为的典型特征之一,指的是父母亲对儿童日常活动的了解、感兴趣和可以参加的程度[16]。众多实证研究均发现:父母参与是正向预测儿童学业自我效能感的一项重要的积极影响因素[17-20]。自我效能感包括一般自我效能感和具体自我效能感,一般自我效能感处在自我效能感的最顶层,是个体为了处理和应对不同环境挑战的一种总体信念;具体自我效能感是和某一特定领域相关联的一种具体信念。学业自我效能感是个体在学业领域的一种具体自我效能感[21]13-16。目前很多实证研究都聚焦父母参与和个体学业自我效能感关系的研究,鲜有研究探讨父母参与和个体一般自我效能感之间的关系。但是,越来越多的研究指出父母参与的正面影响不仅仅体现在儿童的学习领域[22-23]。父母积极参与到儿童的日常活动中,能够帮助儿童获取更多的成功经验,而个体在日常生活中获取的成功经验是促进自我效能感提升的有效来源。同时,Bandura的社会认知理论认为:自我效能感的信息来源并非局限于自身的活动经验,替代性经验也是个体自我效能感形成的有效来源。儿童最初的效能经验来自家庭,根据Grolnick和Slowiaczek(1994)的观点,父母亲通过自身的参与,可以为孩子提供替代性经验,这种替代性经验通过榜样示范向孩子展示他们有能力掌控自己的生活和学习[24]。因此,这种替代性经验能够有效地促进儿童自我效能感的提升。综上,本次研究认为父母参与有可能对城市流动儿童自我效能感具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
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也一直被认为是父母参与的重要预测性变量[25]。家庭投资模型理论指出: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通过情感投资和物质投资影响儿童发展,即社会经济地位高的家庭有能力也愿意投入更多资源到子女的生活和教育中,从而促进子女更好地发展[26]。家庭压力模型进一步指出:低水平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会提升父母亲的压力水平,导致家庭冲突的加剧,进而减少父母养育和卷入行为,从而影响子女心理健康的发展[27]。众多实证研究发现: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父母参与具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28-30]。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水平高的父母亲有精力、有资源、也更加愿意参与到子女的生活和学习中。因此,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是影响城市流动儿童父母参与的重要变量。
综上,根据相关理论与实证研究证据,我们认为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能够显著提升城市流动儿童的父母参与水平,并进一步增强城市流动儿童的自我效能感。同时,以往关于父母参与的研究大多把父母参与作为一个研究变量进行研究,忽视了父亲和母亲在家庭教育中,尤其是在中国文化背景下家庭教育中的不同作用,难以发现父亲参与和母亲参与的具体作用机制。因此,本次研究尝试将父亲参与和母亲参与作为并列的独立研究变量,探讨它们在城市流动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自我效能感关系中的中介作用。基于此,本次研究提出研究假设H2:父亲参与、母亲参与有可能在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城市流动儿童自我效能感关系中具有并行中介效应。本次研究的理论模型假设图如图1所示。
图1 模型假设图
从江苏省苏州市、南京市2座城市的4所学校的三年级到六年级,以班级为单位进行整群抽样,共获得流动儿童有效被试726名,平均流动时间为4.71年。其中,男生394人(54.27%),女生332人(45.73%);三年级学生160人,四年级学生168人,五年级学生185人,六年级学生213人。
(1)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问卷
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的研究指标往往通过父母职业、父母受教育程度、家庭收入来进行衡量[31]。但由于家庭收入的测量较为困难,尤其是对小学生而言,他们很难确切地知道自己家庭的收入,因此,任春荣和辛涛(2013)认为可以采用家庭财产拥有物的种类和数量作为家庭收入的测量指标[32]。本次研究采用父母受教育程度、父母职业、家庭财产拥有物作为流动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的研究指标。其中,采用李春玲(2005)研究提出的中国职业声望得分指数对流动儿童父母职业进行赋值和相应的等级评定[33],家庭财产拥有物主要包括家庭拥有住房、私家车、手机、电脑、空调的数量。本次研究中,这3项指标得分均进行标准化处理。本次研究中,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问卷的Cronbach’s α 系数为0.76。
(2)父母参与量表
采用宋冰(2010)编制的父母参与量表,该量表包含父亲参与量表和母亲参与量表两个分量表[34]。每个量表均有21个项目,分为情感参与、智力参与和行为管理参与3个维度。采用李克特五级计分,从1(从不)到5(总是),分数越高说明父亲参与水平和母亲参与水平越高。本次研究中量表的Cronbach’s α系数分别为0.89和0.91。
(3)自我效能感量表
采用Zhang和Schwarzer(1995)编制的一般自我效能感量表中文版[35],该量表共有10道题目,采用四点计分,从1(完全不符合)到4(完全符合)进行计分,分数越高说明自我效能感水平越高。本次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数为0.86。
采用SPSS 23.0和AMOS 22.0进行统计分析。首先,对研究变量进行描述性统计分析,并采用Pearson积差相关考察各变量之间的相关性。其次,采用AMOS 22.0进行结构方程模型检验中介效应,由于一般自我效能感量表为单维度量表,为了进一步进行结构方程模型分析的需要,本次研究采用因子平衡法对其进行打包,形成自我效能感变量的3个测量指标。
为了控制共同方法偏差,本次研究采用匿名问卷调查,并对问卷中部分条目进行反向计分。同时,本次研究还通过Harman单因子检验,运用验证性因子分析对本次研究数据进行共同方法偏差检验。结果发现:各个拟合指标系数非常不理想,CFI=0.18,TLI=0.32,RMSEA=0.26,χ2/df=15.31。这表明本次研究数据不存在严重的共同方法偏差。
对研究变量进行描述性统计与相关分析,结果发现流动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母亲参与、自我效能感均呈显著性正相关(p<0.001),与父亲参与相关不显著;母亲参与、父亲参与与流动儿童的自我效能感均两两正相关(p<0.001)。由于流动儿童的社会经济地位与父亲参与相关不显著,所以在下一步的结构方程模型检验中把父亲参与这个研究变量剔除出本次研究的理论模型。结果详见表1。
表1 描述性统计与相关分析一览表(n=726)
将流动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作为自变量、自我效能感作为因变量、母亲参与作为中介变量,运用结构方程模型方法进行检验,其中参数估计和中介效应检验采用极大似然法和Bootstrap检验。检验结果得到拟合指数:χ2/df=3.73,TLI=0.94,CFI=0.96,NFI=0.95,RFI=0.92,IFI=0.96,RMSEA=0.06。各项拟合指标均显示本次模型拟合良好,该中介模型能够很好地解释父母参与在流动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自我效能感关系中的中介效应。具体路径系数详见图2。
注:***表示p<0.001,X1、X2、X3为自我效能感变量打包后的指标。
使用偏差校正非参数百分比Bootstrap检验,重复取样1 000次,计算95%的可信区间。详见表2。结果显示,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到自我效能感的两条路径中,路径一“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母亲参与—自我效能感”中介效应值为0.14,95%的可信区间是[0.09,0.20],说明母亲参与在流动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自我效能感关系中的中介效应具有显著性;路径二“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自我效能感”的直接效应值为-0.04,95%的可信区间是[-0.15,0.08],说明加入了母亲参与这一中介变量之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流动儿童自我效能感影响的直接效应不显著。综上可知:母亲参与在流动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自我效能感关系中具有完全中介效应。
表2 中介效应模型中的直接效应和中介效应一览表
本次研究结果显示:流动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父亲参与相关不显著,母亲参与在流动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自我效能感关系中具有完全中介效应。
首先,本次研究通过相关分析发现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流动儿童自我效能感呈显著性正相关,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越高的流动儿童自我效能感水平越高。这一发现在城市流动儿童群体中再次验证了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自我效能感影响的跨群体一致性。亲身获得的成就体验是个体产生自我效能感的有效信息来源[14],流动儿童进入陌生城市之后,首先要面临的是城市适应问题[36],能否顺利实现城市适应对流动儿童自我效能感的形成无疑是一项重要的有效信息来源。众多实证研究均发现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是促进儿童提高适应性水平的重要预测性变量[37-39]。对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水平高的流动儿童而言,家庭能够为他们提供足够的资源,保证他们成功地实现城市适应和社会融入。顺利实现城市适应对流动儿童无疑是重大的成就体验,这种亲身获得的成就体验将会有效提升他们的自我效能感。同时,家庭社会经济地位水平高的流动儿童有更多机会参与丰富多样的社会活动并获取成功,这些体验同样有助于他们自我效能感水平的提升。
其次,本次研究发现父母参与与流动儿童自我效能感呈显著性正相关,父亲参与和母亲参与对流动儿童一般自我效能感均具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这一结果与前人关于学业效能感的研究结论是一致的[17-20]。一方面,父母参与能够保证城市流动儿童参与丰富多样的社会活动并获取更多的成就性体验,这些自身的成就性体验都是流动儿童获得自我效能感的重要信息来源;另一方面,父母参与也反映了父母亲能够有效地掌控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并向流动儿童传递父母亲有能力掌控自己生活的信息,这些信息均会转化成为流动儿童成长中不可或缺的替代性经验,进而提升其自我效能感。社会认知理论指出自我效能感的信息来源并非局限于个体自身的活动经验,替代性经验也是个体自我效能感形成的有效来源。
再次,本次研究发现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父亲参与相关不显著、与母亲参与相关显著。这一研究结果充分反映了城市流动儿童家庭中仍然保留着“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特点,也就是说,无论流动儿童家庭的社会经济地位如何,在子女的抚养和教育上仍然是母亲在担负着主要职责。金一虹(2010)指出:离乡的流动人口家庭中,一家之主仍然是丈夫,流动家庭性别分工模式仍未摆脱“男主外女主内”的窠臼[40]。流动儿童母亲出于照顾子女的家庭责任考虑,往往会阶段性退出劳动力市场或选择时间灵活的非正规工作[41]。因此,流动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父亲参与相关不显著、与母亲参与相关显著这一结论是可以被解释的。以往关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父母参与关系的研究中,大多把父母参与作为一个研究变量,忽视了对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父亲参与、母亲参与具体的及内在关系的研究。本次研究在流动儿童群体中首次发现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父亲参与相关不显著、与母亲参与相关显著,这一研究结论是否适用于中国其他类型的家庭还需要更多的研究加以验证。
最后,本次研究发现母亲参与在流动儿童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与自我效能感关系中具有完全中介效应,即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会提升母亲参与水平,并通过母亲参与进一步提高流动儿童的自我效能感。这个发现同时验证了家庭投资模型理论和家庭压力模型理论。根据家庭投资模型理论,家庭社会经济地位高的流动儿童的母亲有时间、有精力、也愿意将更多资源(包括情感资源和物质资源)投到子女的生活和教育中,为孩子提供更丰富的社会活动,帮助子女获取更多的成功体验,从而提升其自我效能感。基于家庭压力模型理论的观点,低水平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会给流动儿童母亲带来巨大的压力,导致她们容易情绪和行为失控,降低母亲参与水平,从而削弱流动儿童的自我效能感。根据社会认知理论的观点,母亲的这种失控性经历也会转化成为流动儿童的替代性经验,进一步降低他们的自我效能感。因此,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低水平的流动儿童的父母应当提升父母参与水平,更多地参与到子女的教育和生活中。鉴于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低水平的流动儿童的父亲主要时间与精力用来赚取家庭收入,往往由母亲担负子女的抚养和教育,家庭社会经济地位低水平的流动儿童的母亲更应当有意识地管理好自身的情绪和行为,尽可能多地参与到子女的教育中,从而切实提高流动儿童的自我效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