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小说的身体叙事

2023-12-13 02:03高珊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苏曼殊信物身体

一、引言

在近代文学史上,苏曼殊是一个有着传奇色彩的才子,他的小说虽只有六篇(包括一篇未完成的作品),却引发了学界较为浓厚的研究兴趣,很多论者都注意到了其作品与以哀情小说著称的鸳鸯蝴蝶派的关系,因为鸳蝴派小说的人物“都爱得很苦。而且结局不是死就是病”,而苏曼殊的几篇小说在情节结构上也呈现相似的模式:都以“父母之命”支配下的爱情悲剧为主线,加入常见的“三角恋”情节元素,结局里,大部分主要人物非死即出家。悲剧的根源何在?多数研究者将原因归纳为社会、文化、心理等几个方面,本文则尝试从“身体”视角出发,通过分析苏曼殊小说叙事中青年男女的身体存在方式,感知这些在各种文化交织乃至冲突的社会环境的压力下身体的扭曲和不堪重负,发掘形态各异的身体被赋予的意义。

二、孱弱多病的男性身體

苏曼殊惯于将自己的身世、思想、气质甚至是身体特征,投射在小说中的男性主人公身上。例如,《绛纱记》里的僧人梦珠一次能吃酥糖三十包,这让人讶异的嗜糖习性其实也是苏曼殊所具有的;被很多论者认为有自传色彩的《断鸿零雁记》一开头叙述者就声明:“此章为吾书发凡,均纪实也。”虽说不能将小说语完全视为现实,但主人公三郎的身世遭遇、文化背景、敏感心理的确与苏曼殊本人高度相似。细读其小说作品,不难发现,苏曼殊将孱弱、多病等极具个人特质的标签一一贴在了小说中的男性主人公身上。

(一)孱弱

苏曼殊小说的男性身体的“孱弱”特征,除了是作者的自我投射之外,还有其他的原因。

其一,“孱弱”在当时看来,是一种有书卷气息的男性身体之美。身体形象在不同的时代也有不同的审美评价标准。一直以来,中国传统文化就将“文弱”视为一种男性身体美的特征,这与深入人心的儒家所谓“劳心”“劳力”的等级划分理论有关。

其二,男性人物之“孱弱”与他们的个人经历特别是家庭密切相关。人的身体以自然生成为基础,又受后天的家庭环境、学习经历、生活体验等因素影响.在苏曼殊小说中,多数男性主人公出生于小康或富裕家庭,少经劳动锻炼的他们身体本就不强健,后来因家道中落、命运坎坷等种种因素,身体愈加孱弱,乃至连维生都困难。《断鸿零雁记》里三郎的乳母就把砍柴这样的“粗重工夫”派给自己年幼的儿子,却怜惜三郎体弱,让他凭“卖花”等不是太辛苦的工作赚取旅费。

不仅体质孱弱,这些男性的心灵也敏感脆弱,比如母亲自幼远离、与父亲情感疏离的三郎,在缺乏父母关爱的环境里成长,又受到家族亲人的嘲笑与嫌恶,骨子里有着挥之不去的自卑、敏感,常因此思念母亲、感怀身世并自伤自怜。当小说中一个个三郎似的男主人公一遇到感情纠葛,往往难以用行动来解决问题,甚至很少表达情感,只会“向内攻击”,唯一的“行动”就是“落泪”。像《断鸿零雁记》第二章,不过八百多字,写三郎流泪就有三处,“泪潸潸下”“有泪落如渖”“泪如潮涌”一类的场景在小说中至少出现了几十次。根据荣格所言,这种心理上的脆弱与其所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人的心理症障碍源自环境影响、教育和客观条件对本能的自由表达所设置的巨大约束。”三郎自幼与母亲分开,与父亲情感疏远,又受到家族亲人的嘲笑,常思念母亲、感怀身世并自伤自怜;《非梦记》里的燕海琴父母先后亡故,只能依靠婶婶。亲情的缺失、特别是母爱的缺席也造成了他们在情感发育上处于“滞后”状态。一旦他们需要面对异性情感,必须像成年男性一样处理由情感带来的种种现实问题时,心理“还未长大”的他们便无能为力了。

其三,苏曼殊小说中的男性主人公一遇挫折就有内心自我折磨的想法,这一现象还有深层次的社会现实原因——他们缺乏在社会中独立生存的能力。《绛纱记》里,因为昙鸾的舅父破产,五姑的养父麦翁逼昙鸾退婚,昙鸾签了退婚书后,只能趴在桌子上大哭,一心求死,既有痛不欲生的哀伤与赴死的勇气,却未转化成解决问题的动力。其实,昙鸾被麦翁嫌弃的缘由也是苏曼殊小说中男性缺少行动能力的重要原因——欠缺经济自给能力,他们既不入仕,也不经商,更没有体力可以出卖,单靠寄生于家庭或者朋友的资助,无法自立,自然也就没有余力去扫除爱情道路上的障碍了。

(二)多病

苏曼殊小说中的男性主人公还常常患病,他们的疾病在小说中有重要的含义:一方面,疾病不仅源于人物的体质孱弱,更与人物某种特定的精神状况有关;另一方面,因为疾病,使爱慕他们的女性能够有较多“顺理成章”的身体碰触,增进了二人的情感关系,也推动了情节发展。

苏曼殊小说中男性的患病几乎都源自情感的压抑。这些内敛的男性对自我欲望极度压抑,他们的情感既不能通过外在身体的行动表达,又极少以语言作为宣泄,其本就柔弱的身体难以承载情感的折磨,进而表现为身体异常的状态。

《绛纱记》里的薛瑛见到了信物“绛纱”,却寻心仪的秋云不成,郁积心中,病因情而起;《碎》里的庄湜虽钟情灵芳但难遂心愿,所以“面灰白,双目微红,食不下咽”,而当他的朋友曼殊君认为他应该舍灵芳而与另一女莲佩在一起时,庄堤“面色顿白,身颤如冒寒”;《非梦记》里的燕海琴面对师父之女薇香和婶婶属意的凤娴二人,陷入难以抉择的情感困惑,反复发热生病。可以说,当面对情感阻力时,除了无助落泪,疾病就是小说中男性角色们以身体进行“反抗”的升级。

男性不健康的身体状态,还成为推动情节的重要元素。在传统社会,有教养的女性都会与男性保持一定的距离,甚至连目光接触都极少,至于身体碰触更是极为“出格”的大胆举止,苏曼殊小说中的女性,多数有着良好的家教,也只有在心仪之人患病之时,才能“忘我”地进行“贴身”照顾。《断鸿零雁记》中的三郎多次患病,对他情深一片的静子顺理成章地以抚额、摸手等身体触碰进行照顾,也因此加深了二人的情感;《非梦记》里的凤娴更在燕海琴生病之时以一些大胆的爱抚来表达爱意,“一夕,生目稍瞑,忽觉有人即枕畔引生右手,加诸鼻端闻之,复倾首以唇樱微微亲生之腮。迄生张目而视,则女郎悄立于灯畔,著雪白轻纱衫,靡颜腻理。”

一方面承受着外在的社会文化对思想的禁锢,另一方面则于情感的抉择中痛苦煎熬,凡此种种,都让这些身心脆弱的男性难以负荷。最终,他们选择的不是反抗,而是逃离,通过漂泊或出家的方式,逃避现实的难题。

三、尝试突破规训的女性身体

苏曼殊笔下的大部分女性是高度理想化的封建淑女,她们貌美、德才兼备,但面对着自我封闭感情的男性,她们也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规训,对男性大胆主动地以语言、动作等方式表达情感。

(一)静美而有才

首先,这些女性的魅力来自外在身体的表情、妆容、姿态、声音、气息。

“乍睹芳容,静柔简淡,不同凡艳,”《断鸿零雁记》中雪梅的形象特征——“静柔”可视为苏曼殊笔下的女性身体之美的高度概括。传统社会对女性的温顺文静之美非常推崇,该审美观来自女性居于男性之下、为社会中弱者的思想。

苏曼殊是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年(1912—1917)迸发出小说创作的热情,根据小说情节里提到的相关史实,可见其故事发生时间应与作者所处时代基本一致。虽然处于受西方思想文化强烈冲击的时代背景之下,苏曼殊笔下的女性之美主要还是来自于传统文化的价值判断,只有外在美貌,是不足以体现女性之美的。“无论在男子的心目中还是在女子的自我意识中,都必须意味着美色与德性的统一。”而《断鸿零雁记》里的静子,正是一个才貌皆十分出众的理想化的女子,她温柔貌美,房间雅致、整洁,充满着浓郁的文化气息,让三郎大为倾慕,“心仪彼姝学邃,且鯈然出尘,如藐姑仙子。”当静子论及对明之遗臣朱舜水先生的敬佩,并表达对梵文、佛理的喜爱时,其见识更让三郎讶异,发出“静姊果超凡入圣矣!”的赞叹。

(二)突破规训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女性对自己的原始欲望是讳莫如深的,即使面对有好感的异性,也要将自己的情欲加以控制或隱藏,这是由长期的社会训诫和规范而成。苏曼殊笔下有很多为了爱情而勇敢冲破伦理束缚的女性,她们突破了社会的规训,或以信物传情,或向男性大胆表白情感,甚或以抚摸、倚靠等方式主动碰触男性身体。

1.赠予信物

“赠予信物”是古典小说中常见的情节元素,是一种较为含蓄的示爱方式。苏曼殊的小说里,女性赠予男性信物这一情节出现频率非常高:秋云赠薛瑛绛纱;杜灵芳赠庄湜玉簪,薇香则将母亲的遗物——波斯国合心花钗给了燕海琴。有学者这样概括信物的作用:“此类小物件具有极其丰富的含义,它意味着允诺,释放出召唤,充当赠予者的替身,具有遥控对方的魔力,而且是信用的证明。”当然,苏曼殊小说里的信物,不仅仅是赠予者的替身,信物本身被妥善保存或被破坏抑或遗失的不同状态,往往成为现实中男女爱情的命运象征,事关情节设置等问题,这里不再赘述。

2.语言陈情

除了信物,书面语言或者口头语言也是这些勇敢女性的“示爱”方式。雪梅在书信里陈情:“三郎,妾心终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见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见志。妾虽骨化形销至千万劫,犹为三郎同心耳。”一个弱女子竟然对爱人发出了“以死明志”的爱情誓言;与三郎情投意合的静子不忍他离去,鼓起勇气出言挽留:“三郎如不以弱质见弃,则吾虽凋零,可无憾矣。”五姑主动邀昙鸾同行,并发出极为大胆的情感告白:“今有一言,愿君倾听。吾实誓此心,永永属君为伴侣。”

与在情感面前“寡言少语”的男性相比,这些女性敢于在语言中流露真情,已属难得。

3.以“身体”大胆“示爱”

对于当时传统道德规范下的女性而言,其“身体的意义来自于她能对父家产生政治或经济的联姻功效”她们无法自主自己的身体,婚前与男性的肉体接触更是不被允许,但苏曼殊小说中的女性面对着自己钟情的男性,以身体勇敢地突破了这一规训。

男性的多病往往成为身体接触的契机。三郎身体不适时,触发了静子顺理成章的身体碰触:“静子频频出素手,谨炙余掌,或扪余额,以觇热度有无增减。”《绛纱记》里的昙鸾患了猩红热,五姑留下来看护,在医院里住了18天,经常彻夜未眠地照顾。

当然,即使没有病症这个“触媒”,女性还是会制造二人独处的机会,进行更为大胆的“出击”。“静子自将笺帕袭之,谨纳余胸间。既讫,遽握余臂,以腮熨之”“静子娇不自胜,搀余徐行。”静子一系列的主动动作,只是换来了三郎不主动、也不敢拒绝的“呆立无言”。“凤娴微笑,执生之手,自脱珊瑚戒指,为生着之,遂以靥亲生唇际,……竟以软玉温香之身,置生怀里。”凤娴以优美诱人的女性身体引诱燕海琴,不料却推动事情向她期望的反方向发展。女性的大胆亲昵举止一方面是对倾慕的对象产生的自然情欲冲动,另一方面也是一种身体语言,通过触摸等有轻微挑逗性的动作,希望得到回应。不过,少有行动、多为“心动”的男性们在“色诱”面前还是定力十足。

(三)香消玉殒

由于柔弱的一生被强大的社会规范及其执行者——家长所控制,生命之花无法为心爱之人开放,这些无助的女性有时候会选择离家出走,试图为情感作主。像《绛纱记》里的五姑随昙鸾坐船私奔,《焚剑记》里的阿兰也因姨妈破坏自己与独孤粲的婚约而出走。

可是,小说中的出走往往也无法解决问题,像五姑在一次次历经磨难后,身体损耗极大,最后患病去世。《焚剑记》里,阿兰与眉娘在流浪的路途中,见证了种种民不聊生、混乱悲惨的社会现实,成为当时整个社会的象征和缩影,而阿兰的身体也在旅途中遭受各种折磨下,不堪重负而病亡。阿兰之死纵然与独孤粲的遗弃有一定关联,却也是当时社会的一种必然:这些长期“家养”的未婚女性没有培养出足够的社会生存能力,一旦被男性遗弃,很快就会被社会的无边黑暗吞噬。

当发现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时,这些柔弱的女性多选择以死抗争,挣脱现世给身体缠绕的层层枷锁。《断鸿零雁记》里,雪梅因为被继母逼着嫁给富人,出阁前一晚绝食而亡;《非梦记》里的薇香苦恋燕海琴,先是因他出走而被诬入狱,好不容易脱离牢狱之灾,却得悉爱人已出家,绝望投江。《碎簪记》里,意识到无法得到庄湜的爱之后,莲佩选择了自尽,而杜灵芳则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毁掉定情信物(碎簪),自缢身亡,这些女子的痴情令人叹息,对比之下,病重而死的男主人公庄湜则显得软弱无力。可以说,“自尽”是陷入绝望的女性用身体对于情感所作的极致表达,“激情无法施加于别人之上,或者说,它无法找到一个外部身体的目标,只好回过头来将自我的身体作为目标。”

四、结语

综上所述,从身体叙事的角度来研究苏曼殊小说中的男女情爱悲剧,解读男性身体和女性身体的不同表达,能够帮助我们梳理出一些以往的研究中被“遮蔽”的信息:孱弱、多病的男性主人公是情爱关系中的被动者、逃避者,且他们逐渐感悟到世俗情感是人生的负累,只有尽可能“断绝”身体在生理层面的感官欲求,专注于身体的精神层面之追求,才有可能“脱离苦海”,因此,他们常会遁入空门以求得精神归宿;而女性虽能大胆地冲破封建规训,通过信物、语言、身体行为等种种方式主动表达情感,但当怯懦的男性一旦“离去”,她们独自面对着残酷的社会环境时,柔弱的身体难以负荷这激烈的冲突,最后往往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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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系2023年度广西高校中青年教师科研基础能力提升项目“苏曼殊小说的身体叙事特征”(项目编号:2023KY0974)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高珊,女,硕士研究生,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研究方向:基础写作、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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