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生活的活体解剖

2023-12-13 01:16越慧贞
安徽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观世音菩萨隐喻

越慧贞

第二人称叙事处理情节、推进故事,向来是小说叙事的难题,相当于作者的设定是二人世界的对话,如同事件现场只有两个人共见,主要人物的周边人事交代起来颇有难度。阿放却打破了二人世界的对话壁垒,叙事链条锁定主人公行动,如心理医生对病人的了解,跟随病人的“行动流”扩充了“二人世界”,使人物和事件丰富、丰满起来。

第二人称的小说给读者展现的视角也极其微妙。读者代入的是小说主人公本身,或能直接观察到小说主人公的身份位置。有时身份很近,近到可以听到人物的心声;有时位置很远,远到足以俯视事件的来处和去向。小说《铁象》的叙事人称选择也在表达其内涵。妙在对话感之外,令主人公附身在读者视角,既有俯视人物生活的观察能效,又有直面事件发生的切实体验。作者与“你”对话,同时也笔调自然地描述周围的人和事,一步步揭开“你”的经历,说出“你”的想法,置“你”于被动的角色处境。还有一层意义:“你”是被解释、推断、品评的一方,尤其是在一系列的生活机器的操控下,“你”做不了主,甚至做不了自己的主,“你”的来龙去脉,早已进入生活的洪流,令“你”身不由己。

第二人称赋予小说文本的新异气质,也来自于对话的双方既像是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又像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忽而双方、忽而一人的叙述状态,在现实中也存在。那些被惨境桎梏的灵魂,被环境逼迫接近崩溃的精神,在自我咀嚼中就会陷入这种状况:诉不择人、诉无可诉,于是与自我对话,不可控地让自己的经历再一次腌渍那被生活碾压了无数遍的心灵。而小说中叙述者与“你”的对话,也像极了主人公的灵魂跳脱出窍,凌驾于上,旁观并研判他的真身。再往深处想,“你”,又是谁呢?也许是生活中的这个人、那个人,这样的人,不止是“你”一个啊!诉说方式暗含的意味,与主要人物感受到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重压所造成的濒临绝望的状态,是水乳交融,达到形式与内容的无比和谐的。

小说中设置隐喻符号是常见的创作手段,而阿放技高一筹,隐喻符号在事态发展中不断“成长”,从开始发现了一个“小象”;继而感觉到“小象”“比昨天高了一些”,“就好像吃了激素”,在扳手与之接触的刹那,吞没扳手,长出“一对象牙”;在阿软被吞噬后,“铁象”的形象更为庞然:“身体庞大了一圈,快要碰到车间的天花板,它的象牙也变威武了。”工友换人了,阿软不见了,也依旧改变不了“铁象”对人的“虎视眈眈”,“铁象仍在那里,那么高大威武,带着一股铁的压迫力。”在主人公濒临崩溃的时刻,感觉到“那头吞噬了阿软的铁象像自亘古就一直矗立在此,你仿佛听到它的呼喊,它挥动着鼻子与扳手般的象牙,它的轮廓愈发明显,它在呼唤你。”岿然不可撼动,还有吸纳、召唤的魔力。这里作者有一段精绝的告白,想象人被“铁象”所需要,在与“铁象”的对视中,人逐渐迷失自己,靠近“铁象”,甚至感到“铁象”炽热的目光、温暖如母的怀抱,都在呼唤着人义无反顾地奔向它、投入它。“铁象”的形体越变越大,行动逐渐主动,隐喻车间环境、生活机器对底层劳动者的心理影响,越来越不可控。“觉得浑身都被它那双六边形的螺母眼睛看透了,你是如此赤裸”包含的深层寓意: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人在“铁象”面前,命运是被“一眼看到底”的。而“铁象”一词,不仅作为铁之幻象,逐渐变得庞大可怖,还可解作不可动摇、无法改变的现象之“铁象”。喻体之精准、比喻之切当、寓意之丰富、内涵之深刻,都堪称绝佳。

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还有“观世音菩萨”。主人公在失业后,拿到补偿金,也是封口费,线长要求他保证“在这里什么也没看见”。在出租屋躺了大半天睡不着,“听德云社,你边听,边笑,边说,说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说一句,于谦老爷子就回你一句”。此时未必就是“忘了这事”,有自我麻醉的意思,是一种半癫狂状态。下楼出门的第一件事,是在楼下小店订一个风筝——观世音菩萨。此菩萨比泥胎的还不真实,是用纸糊的,借风而上,在天上招摇,可望而不可即。这里的对话也充满玄机:老板说,什么形象的风筝都能做;又说,观世音菩萨嘛,不能太像;主人公要的是“深圳”那么大的一个菩萨,一个“拼命比划”“怎么也够不上”的菩萨。把一个城市,打工人趋之若鹜的特区,与“观世音菩萨”风筝画一个等号,含义不言自明。早在主人公去看望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时,“观自在菩萨”就出现在母亲的絮叨中。而母亲的思维还陷于孩子在上学的过去时间里,即在久远的回忆中,母亲的“口头禅”便是“观自在菩萨”。可见,这口头禅由来已久。大姐两岁就夭折了,所以要念佛;二姐远嫁,为了几万块钱的彩礼,等于卖给了夫家,夫家对二姐想打骂就打骂,所以也得念佛;一家人省吃俭用盼望小儿子有出息,可不也得念佛吗!父亲酒醉淹死,能不念佛吗?母亲在失智后还犟着要去拜菩萨,在一切希望都破碎的时候,唯有一念:观世音菩萨显灵才能保佑!追溯这些细节,再品咂结尾:集全家希望于一身的小儿子,在“深圳”这个大城市,生活境况并不如意,打工差一点把命送进工厂机器里,甚至就连这底层的工作也不接纳他,把他辞退了。这结局,与观世音菩萨无所不能,护佑底层生灵的希望之间的落差之大,也是无边无际的。因此,风筝作“菩萨”像,有虚空的希望之意,出现在主人公无望的结局境遇中,构成反讽。

小说深刻地聚焦打工人一言难尽的工作和生活断面,手术刀般精准剖析城市底层百姓的身心病患,将难言的隐秘和难解的困境呈现在读者面前,主题深沉、严肃、冷峻,表现方式却灵活多样,行文更显示出对隐喻、象征、反讽等表现手法的驾轻就熟。小说的语言也相当有质感:父亲的尸体“肿胀得像是一头拔了毛的死猪”,“他终于安静了,所有想说的话都成为那膨脹尸体的组成部分,憋着,只能憋着。”憋屈与无奈的形象立现。“空矿泉水瓶”被描述成“被抽干了的圆柱尸体”;挥手掷出的一个瓶子撞到床脚,是“被掌控着命运的空瓶”。“手机”挺久没换了,使用时得同时插上数据线充电。“矿泉水瓶”如人,人如“旧手机”,形象和语义有着多重内涵,与主人公形象达成了“互文”。精彩的小说就是这样,呈现给读者的,经得起一再考究。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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