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保平
一
《西京杂记》卷二载:“匡衡勤学而无烛,邻舍有烛而不逮,乃穿壁引其光,以书映光而读之。”此事一出,后人每以自勉、互勉或他勉,蔚然而成风气,但我十分怀疑,这故事可能是个假冒伪劣产品。
匡衡在汉朝,那时没电灯,也可能没有煤油灯,点灯的应该是蜡烛或菜油灯。多亮?不用说了。大户人家或许讲排场,但大得过今日庙宇吗?多亮?也不说了。这是其一。
其二,一个连蜡烛都买不起的人,住在大户人家隔壁,是不是巧合?即便如此,不能说没有距离,又能照多远?还有在墙上打洞,光照是否衰减,衰减多少,也是一个问题。汉朝用的是竹简,字大,不用多少光,就算借光读书可行,但竹简不便宜,买得起书,读得起书,却买不起蜡烛,似乎讲不通。
汉朝有个举孝廉制度,民间可以向政府推荐官员。那么举荐些什么人呢?孝子或廉吏。刚开始可能有几个成色高的,慢慢就走形了,有策划出来的孝子,包装出来的廉吏,最后几乎成了世家专利。
二十年前,我们也有这么个类似的制度,高中生品学兼优,不通过高考也能被推荐上大学。前期执行情况如何,我不清楚,后来遇到一个校招的老师说,收来的学生不是官员子弟,就是教师儿女,水平老差的,于是学校就派他来卧底刺探,弄得跟地下党似的。
举孝廉何以产生呢?一定是礼乐崩坏,信誉扫地,孝子太少,廉吏稀缺的缘故。举朝都是这种产品,执政者总要想一些办法来撑住门面。
二
张翰在洛阳做官,见西风起,因思念家乡莼羹鲈鱼,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必跑几千里做什么官呢?遂卷铺盖回家。
《世说新语》记载这个故事,不过是说,人生就快活二字,其他则可有可无。科学奇才霍金说,地球一定撑不过下一千年,除非移民外星。假如真如他老人家所言,及时行乐难说不是个好选项。
但《世说新语》并没有说,张翰回家后是否快活,或者有快活的本钱。鲁迅说陶渊明写“悠然见南山”,是因为有人为他种地,倘真饿昏了,也没有写诗的好心情。
不过,快乐因人而异。电影《爱在日落黄昏时》有句台词说,乐观的人即使被断了手脚,也照样快乐,悲观的人哪怕坐宝马奔驰,也一定凄凄惨惨戚戚。倘如此,张翰辞职后难说不后悔。
往深里想,张翰辞职回家,似乎无关莼羹鲈鱼,而是因为乡愁。乡愁好像是中国特有的,那是严酷的户籍制度带来的。笼里住惯了,再飞多远,都会思念笼子。
辛弃疾似乎看不上乡愁,所以感叹“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他追求的是“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可惜“无人会,登臨意”。但他有意省略了张翰故事的后半段,“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张翰不想做官,乃是大势所去,莼羹鲈鱼不过是托词。
三
先说一个吃屎的故事,来自《资治通鉴·唐纪》:武则天长寿元年某一天,监察御史郭霸去看生病的顶头上司,御史中丞魏元忠,主动吃了那领导的人遗,说,是苦的,说明病不碍事了。
《旧唐书》说得细致些,其列传一百三十六《酷吏卷》说,那天郭霸是跟同僚一道去的,等大家走后,才“忧惧”地尝了领导的“便溺”,原来还有尿。他高兴地说,如果是甜的就要警惕,但现在是苦的,“当即愈矣”。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郭霸吃屎”事件,但据说吃屎也是中医的一种诊断方法。
此卷还说,第二年郭霸升为右台侍御史,官阶为从六品下,连跳三级,但是不是跟吃屎有关,史书没有交代。
在《旧唐书》里,郭霸是与来俊臣、周兴等人一道被列为酷吏的。他的恶行不少,其中就有后来整老上级魏元忠一例,因为这吃屎的行为,就连魏也不齿,忍不住跟人说了,才引来烧身之祸。
历史上酷吏总有这几个特征,聪慧,对人性的善与恶,尤其是弱点,观察和拿捏得到位。又因为欲望大,艺高人胆大,在官场上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作起恶来危害也特别大。
同时他们显然知道,决定其命运的是领导尤其是顶头上司,所以对这些人又拼命交好,极尽谄谀之能事,吃屎一类的事情不过是惯常做法。然而一旦权力得手,情势顿为改观,整起人来比谁都心狠手辣,比如来俊臣的“请君入瓮”,成为能臣或弄臣也是自然、必然的事。
终武则天一朝,酷吏人数如此之多,水平如此之高,也是历史罕见。《旧唐书》列有本朝酷吏十几位,个个都称得上杰出人物,其中以来俊臣危害最大。史载来俊臣纠集无赖数百,“共为罗织,千里响应”,“反覆残害,举无与比”,“前后坐族千余家”。但也是作恶多端,这些人后来都不得好死。
来俊臣写有一本《罗织经》,至今仍属禁书。此书不长,约数千言,类似于今天的审案手册。别看字数不多,其言简意赅,把人性恶、人性弱、人性善说得周全而易懂,把罗织罪名的技巧玩得“艺术”而“精致”。
酷吏何以如此之多呢?还是如《旧唐书》所言,“仁义既废,然后齐之以威刑,威刑既衰,而酷吏为用”。逮武则天女主临朝,“大臣未附,委政狱吏,剪除宗枝”,“起告密之刑,制罗织之狱,生人屏息,莫能自固”,“天网一举,而卒笼八荒”,“故(朝士)每入朝者必与其家诀曰,不知重相见不”。
四
李定夷《民国趣事》一书说,有莱阳人王序,字爵生,曾任清廷法部侍郎,为官颇守公法,在京曹以善书名,日来往于商贾间,凡银号、酒楼、布店、洋号杂货等,牌匾、楹联几乎为其所书,然其书法骨格低下,摹翁覃溪仅得迹象而无精神。同乡徐仁甫曰,你非善书,乃好写耳。又云,爵生之字,如街头岗警,索然植立。是为笑谈。
考,李定夷为民国作家,有《鸳湖潮》《双缢记》等书问世,1963年去世。王序,弃官后移居青岛,又以善书闻世,日据时期移居济南,后悚悚然以终。翁方纲号覃溪,清中期书家,书法求有来处,然无自我,循规蹈矩,仅秉传统,连贯柔和,亦不失为大家。
我读此,忽想到1980年代初在淝上求学,见满街商铺名号,尽为张恺帆所书。又数十年,淝上街衢已不见张书。是不是可以说,张书也不足观呢?张公原为安徽省委书记处书记,于五六十年代的饥馑之年开仓放粮,救无为县民于倒悬,有“张青天”之称,但此后宦海困顿,升迁蹉跎,政绩尔尔,始以书法自娱,通行于世凡二十余年矣。
张与王虽然差一个朝代,但都是副部级干部,为官奉公,又无大建树,懂书法,有一定水准,作品遍布巷闾酒肆间,但其实就是个二流书家。还有个人更迟点,就是江西省原副省长胡长清,只是他的吃相难看,贪腐过多,被判了极刑,不可放在一起浑说。
书家慣例,题字是有润笔费的,王、张明码暗码标价多少,不得而知,但胡长清犯案后有所交代,一般收价三千到六千,最高有九万,这在二十多年前,约相当于工薪者一二年或二十年的收入。
当然,这价码在历史上不值得一提,唐朝那个李邕,就是写了六十卷《文选注》的著名大学问家李善的公子,也是赶到历下亭提携青皮后生杜甫而成为千古风流的北海刺史。传说他善碑颂,受纳馈赠以至巨万,时议以为,自古鬻文获财未有如邕者。
巨万,未知是个什么概念?我们可以参看当时的两个人。一个是韩愈,据宋洪迈《容斋续笔》说,唐宪宗朝,有上将韩弘能打仗,会弄钱,想请人吹捧吹捧,以期永垂不朽,就请来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写了那篇著名的《平淮西碑》,韩愈由此获得五百匹绸缎的润笔费,每三字值一匹。
再一个是白居易,年轻时常和好友元稹一同嫖娼,元稹死后,元家请白撰写墓志铭,为此送了六七十万贯金银细软。白推辞不了,就在龙门石窟对面,把香山庙修葺一番,以此纪念元稹。至今那寺还立于山上,默默地看慈悲的石佛冷眼看人间,看泾渭分明的河水如何曲折地流入黄河。
有可能是钱好,唐宋以后,凡有名气的文人都喜欢为人写序,作墓志铭。王安石一辈子不坐轿,不娶妾,为官操守也是一顶一的,但一部《王安石全集》瞧下来,一百卷里竟有十卷是墓志铭。做官以外捞点闲钱,在当时无可厚非,却是生财的大道。
最有嚼头的是那个《岳阳楼记》。起造岳阳楼的滕子京,不仅是范仲淹的同年、僚属,还因贪腐缠身,被御史们一直关注,如湖州办学案、庆州军火案、岳阳楼基建案。滕大人做事也挺有意思的,庆州军火案犯事了,他一把火烧了账目。岳阳楼基建款,本是政府充当讨债公司不法讹来的,他怕下级偷了,干脆放在家里,自己兼主办和出纳。
岳阳楼完工后,滕大人想扩大知名度,就想到了自媒体大咖范仲淹。范大人当时应该在邓州做市长,接信后就写下了那篇千古传颂的《岳阳楼记》,其经典之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知感动过多少修齐治平的文人士大夫。至于他收没收、收多少润笔费,不得而知,以二人交情论,数目应该不小,不然范市长老来回吴中办范氏义庄,一甩手就是千亩良田,哪来这么多的钱?
有人可能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实从人性来说,谁都有贪欲的因子,正因为如此,对掌握公器的官员,须用放大镜来看,把他拖到阳光下看。就这么简单。
五
罗素在《哲学问题》一书中,拖出一张桌子为例,指出,观察的人不同,观察的角度不同,得出桌子的印象也随之不同。倘再考虑光线的变化,显微镜下桌子纹理的差异,各人所见就更不是同一张桌子了。人人可以说,他看到的桌子是真实存在的,但事实上每个人的桌子又是千差万别的,那么,哪个桌子才是真实的呢?
通常而言,散文是写真人真事的文体,但要是引用罗素的观点来推论,所谓的“真”其实就是一个虚像。由此又有结论,真实,不仅难以为人识破,更不可为人道破。散文的篇幅、容量有限,还要恰当地选择事实,为主题服务,您说这个“真”就不是偏见吗?
同样,说到历史,那些所谓的历史事件,又有多少能够趋向或接近真实?钱钟书说,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就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要知道别人,倒该看看他为自己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最后,他总结说,文学必须毁灭,而文人应该奖励——奖励他们不做文人。
由此又是否可以得出结论,散文是小说,历史也是小说,而小说同样是散文和历史呢?如是,我们就没必要追究事件的真实性,而该把注意力放在别的方面,比如趣味、情调和审美等等。你不在那现场,怎么知道那事是真的?即使在现场,每人的桌子也是不一样的。
六
白先勇引用同是台湾作家的王祯和的观点说,文章就是安排文字的艺术,把文字安顿好了,文章也就是好的了。
然而,“安顿”二字谈何容易。“锦瑟无端五十弦”,“无端”是将烦恼安顿好了;“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是将苍凉安顿好了;“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是将思念安顿好了……可是,古往今来有几人能有如此安顿?所以说,不是人人能写文章的。
好像是明朝《国榷》的作者谈迁说的:现在杀猪的、卖狗的,都要出一个文集,其实它们无一字之用。要是人人都出文集了,古往今来,用天地做书架都怕不够。那些被湮灭的文集,可能都是没把文字安顿好。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