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风
一
门开了,国家审计署绵阳办事处审计业务处处长张荫实掂着一摞厚厚的资料走到黎坤的桌前:“小黎,辛苦了,这些是省地矿局2001年到2011年十年间承担的矿产勘查项目的清单,你看一下,能不能发现什么问题。”黎坤止不住打了个哈欠,有点不情愿地接过资料翻阅,几个小时过去了,还真有一个疑点映入了黎坤的眼帘,黎坤用红笔在这个项目上画了个圈,这是一个名为“寓山金矿”的勘查项目,项目从2003年立项实施,迄今已逾9年,看起来找矿成果也很好,勘查单位省地矿局711地质队在寓山已发现了12吨金矿,还伴生铜矿20多万吨,可无法解释的是,市场行情这么好,这个项目却没有投向市场。当黎坤把自己对“寓山金矿”的疑虑告诉张荫实时,张荫实也不断点头:“是啊,你看,资源这么好的一个金矿,搁在平时,早就被抢疯了,怎么会拖了这么多年,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张处,你看这样可行?”黎坤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先不忙打草惊蛇,从外围查起,类似寓山这样停滞在这里没有投向市场的项目还有不少,我们开个单子,调来一批项目材料,先摸摸情况,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嗯,很好,就这么办。”张处长从黑框眼镜后投来一丝赞许的目光。
下午,地矿局管项目的地矿处处长老李应邀前来。老李叫李唐,胖胖的身躯顶着一头白发,磨磨叽叽,满不在乎,往长沙发中间一坐,膨起的肚皮将白衬衣撑出了几个裂口,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肉。李唐掏出香烟,点着,一边吐着烟圈一边用带点轻蔑带点嘲讽的眼神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审计干部。张荫实知道,凡是被叫到这里谈话的干部,即使你顺利回去,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在人言可畏的机关里或多或少会被传为“问题干部”,所以人们对于像审计这样的纪律机关问话有抵触情绪也是难免的。张荫实一边给李唐倒了一杯茶,一边说:“李处,您是老同志了,经历过的事也多,知道我们审计工作呢也就是想从日常工作方面发现一些需要改进的问题,一些专业的东西我们不太懂,今天请您来主要还是想请教您一下省地质项目是如何管理运作的。”看张荫实这么谦虚,气氛稍微缓和了些,李唐紧绷的脸也稍稍放松了,口若悬河地谈起了他熟悉的项目管理,十分钟过去了,看他还没有停的意思,张荫实不得不打断他:“您说的项目管理这么严谨,怎么会有这么多项目没能按时完成呢?”李唐一时语塞,张荫实将一张标注清晰的表格递给他:“这上面清楚统计了近三年来进度滞后的17个项目名单,当然,这可能还不是全部,能否给我们解释一下原因。”李唐瞟了一眼,没有接话,当然他也在思索,黎坤紧紧盯着他脸上的表情。“这些项目嘛,原因多种多样,有的属于资金到位不及时,有的属于项目施工环境不好,当地老百姓不配合,还有的……”“行了!”张荫实的脸色刹那间变得严肃起来,打断了李唐明显是敷衍塞责的话,“这些滞后项目关系到财政资金的使用效益,关系到行政管理和事业机构的责任担当,希望李处长能够认真对待,尽早理清原因,给审计组一个书面说明。”气氛有点尴尬,李唐有点愠怒地站起来,拿起那张表格,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二
一个星期以后,《关于部分省地质项目进度滞后情况的说明》材料放在了张荫实的桌子上,17个项目的原因都分析得清清楚楚,在“寓山金矿”一栏中,张荫实看到的原因是这样的:“项目所在地的如县寓山村村民多次阻挠项目施工,并无理要求占有项目干股,为此甚至发生械斗,项目干干停停,目前还有已设计的三个钻井未施工。”张荫实拿红笔在“干股”两个字上画了个问号,对坐在对面的黎坤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敢索要干股,这真的是对党纪国法置若罔闻啊!这个线索我们一定要追查,我已经向办事处领导汇报了,你明天就出发去如县,注意,尽量不要打草惊蛇,把情况搞清楚后速回,记住,我们不负责查办案件,我们只是提供案件线索,深入查事办人不是我们的职责。”黎坤半张着嘴,听着张荫实那斩钉截铁的语调和像机关枪似的一连串指令后,他嗫嚅着:“你看,张处,我只能分析分析材料和数据,你让我去现场了解情况,我没有这个能力……” “没有能力就培养能力啊,谁也不是天生就有能力的,你不要推了,明天早上就出发,情况搞清楚了回来给我写一个完整的报告。”
回到暂住的酒店,黎坤从冰箱中取出一罐雪花啤酒,打开喝了一大口,仰卧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延伸审计他搞过,可那都是安排好的,调阅资料,询情查账,可这次,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就秘密调查,而且就是他一个人去,是凶是吉,他心里可一点都没有数。
如县是省会如州市下辖最远的县城,黎坤随着熙熙攘攘的旅游人群,坐着绿皮火车来到了如县。小站大约是20世纪80年代的样式,夕阳映照着车站土黄色斑驳的穹顶,穿过散发着霉味的人行通道,走出车站出口时,映入黎坤眼前的是一片雜乱无章的站前小广场,四处都是吆喝声,有拉人住宿的,有拼车远行的,还有贩卖零食香烟的,好不热闹。黎坤伸手喊了一辆三轮车去往红星饭店。三轮车在县城狭窄颠簸的柏油路上吱吱地前行,山区的县城地面起伏不小,两边的楼宇很旧,但很干净,恍惚中黎坤有种回到20年前的感觉。红星饭店坐落在县城中心广场一侧,典型的老招待所装修改建的,灰色的三层主楼后是花园小径和红砖房餐厅。黎坤放下双肩包,躺在略带霉味的房间里,在入睡前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他这次是类似于暗访来的,没有介绍信,也没有打联系电话,完全要他自己来摸索,在做出明天一早就去寓山村的决定之后,一阵倦意袭来,黎坤沉沉睡去。
是刺进房间的仲夏阳光把黎坤唤醒的,睁眼一瞧,发现房间的窗户没有关牢,这种窗户是从里面关的,不仅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洒了进来,连清晨山区的阵阵凉风也吹了进来,懵懵懂懂的黎坤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黑色的双肩包还在老地方,黎坤知道,那里面有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寓山金矿的材料。早饭后黎坤打电话约了一辆去寓山村的小面包车,如县这种拉人兼拉货的小面包车很多。黎坤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旅行者,白色的太阳帽、墨镜、登山鞋一应俱全,他知道,如果他带着介绍信去,那就一点真实的情况也不会了解到。
从县城去寓山镇寓山村有一个多小时,黎坤和司机唠起了家常,从司机的口中他才得知,原来寓山镇位于两省交界处,风光秀美,环境宜人,原先是著名的旅游度假胜地,但近年来游人少了许多。司机说的不假,黎坤看到县道两边的饭店和民宿都很破败冷落,几个脏兮兮的农村孩子在路边追逐打闹,一个三岔路口,一块残缺的巨大广告牌上依稀可以看到天然氧吧几个字眼。不多久,寓山村就到了,小面包车在一片灰尘的沙土路边停了下来,司机一边擦汗一边说:“到了,就这地了。”黎坤一边下车一边不经意地问:“对了,师傅你知道这里有一个金矿吗,好像叫寓山金矿?”司机擦汗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愣了愣神说:“以前好像听说过,但没去过。”黎坤递过车费,目送面包车远去的同时,他看到了不远处停着一辆青海牌照的越野车。
寓山村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黎坤信步沿着一条小河走着,一边走一边打听着寓山金矿所在地。可让他不解的是,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没听说过,眼看着快走出村口了,一个小饭馆出现在路边,黎坤决定去碰碰运气。“金矿?没听说有什么金矿啊,哦,这两年好像是有不少人来这里找矿,开得这山啊,白一块灰一块的,游客少了很多,我们饭店的生意都差多了。”饭馆女老板皱着眉头,不无嫌恶地说着。“那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找矿吗?”“这我可不知道,不过,这傍晚吧,会有那些人来我这吃饭,你问问他们呗。”黎坤看看天色尚早,继续向大山深处走去。
三
黎坤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候省城机场内,地矿局李唐处长正匆匆地经过安检,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临行前,他和刚退休不久的老局长张梦春在电话里嘀咕了几句。下飞机后,李唐直接打车去了长安街,出租车在一个叫盛世廣场的摩天大楼下停了车。李唐坐电梯直接来到了顶层,很显然李唐不是第一次来,所以他轻车熟路地就敲开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盛世集团的董事长张晓早就在等他了,坐定,张晓给李唐端了一杯普洱茶:“李哥,你喝点茶,不忙,我们慢慢聊,晚上在我这里吃饭,会所都安排好了。”李唐喝着茶说:“你别客气了,今天张局长派我来,主要是想就我们合作的寓山金矿的事给你通报一下,让你心里有个数,别乱了阵脚。”“怎么了,寓山有事?”张晓浓重的京腔虽然很镇静,但谙于世故的李唐还是从他的金丝边眼镜下看到了不易察觉的一丝慌张。“也没什么大事。”李唐掏出中华烟,点上了一支,在袅袅的烟雾中,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呵呵,老哥,你还跟我卖关子呀?”张晓从保险柜中取出一块包装精美的金条放到李唐面前。李唐嘴角边溢出一丝微笑:“国家审计署绵阳办事处在查我们的矿权项目情况,他们问到了寓山金矿,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进一步动作,张局的意思是你们在上面找找人看看,能不能把这事盖住,另外,和国投矿业那边的合作关系你们可要滴水不漏啊,别捅出什么娄子来。”李唐不紧不慢地说着,一直在观察张晓的反应。“审计署绵阳办事处……”张晓思索了一会儿,末了他一拍大腿:“得!老哥,我想起来了,我家二表叔和审计署的关系很深,没问题,我这就找他去做工作!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是吗,那劳老弟你费心了,他们的头好像是个什么处长,叫张荫实,官不大,应该好摆平。”李唐看着张晓,半信半疑地说。
就在李唐和张晓酒酣耳热之际,黎坤正艰难行走在山路上,没有路标,也没有向导,更没有卫星信号,他就沿着一条已经渐渐被废弃的青石板路走着,天气很热,山中几乎没有行人,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终于看见前面有个草顶的凉亭,远远地能看见有人在凉亭里兜售零食和矿泉水。又累又渴的黎坤三步并作两步就走到了亭内。亭内已坐了五个人,他们穿着同样的橘红色的工服,黝黑疲惫的脸上挂着密集的汗珠,裤子上、鞋子上都是污泥,一看就是从工地上才下来的。橘红色的工服上依稀印着“盛世矿业”几个字。坐在黎坤身边的是一个年纪约摸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他沉默寡言,一个人在不停地抽烟,黎坤递给他一支中华烟:“师傅,从山上下来的?”中年汉子回过头看看黎坤,笑了笑接过香烟:“是啊,在山上干了七天了,今天换班。”黎坤仍没有结束攀谈的意思:“师傅辛苦,请问你知道这里有一个叫寓山金矿的地方吗?”中年汉子满腹狐疑地看着黎坤:“你是做什么的,记者?”黎坤忙摆摆手:“哦,不是不是,我只是个旅游爱好者,在网上看到寓山的风光不错,顺便来看看。”中年汉子没有再追问,而是叹了口气:“唉,这寓山啊,以前风光是不错,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前些年种点地,还开了个小饭店,当时人多啊,自从开了这寓山金矿,又是放炮又是砍树,这游人啊,也不来了,我们的小生意也做不成喽!”说着话,中年汉子把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眼神迷离无奈。黎坤没有再问下去,他知道只要沿着这条工人们刚下山的路就一定能找到他的目的地,他整整双肩包,又踏上了路。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原来为游人修建的青石条路大都已经破损不堪,两边的树叶上落满了灰尘,昔日的生态旅游景点已不复存在。黎坤一边走一边感叹,不知穿过了几个山包,前方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空地,原先茂密的丛林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众多高高的钻井塔和川流不息的自卸卡车,轰隆隆的响声伴随着遮天蔽日的尘土,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寓山金矿吧。虽然没有地质矿产的工作经历,可细心的黎坤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对头的地方,如果只是找矿勘查,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动静,尤其是东南朝向的一座山体已被完全劈开,露出了白森森、红润润的山岩,就像一片放在巨大的砧板上待切的绿皮猪肉。黎坤取出手机,咔嚓咔嚓拍下了许多照片。虽然知道有一定危险,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再确认一下,于是扶着粗糙的山石,忍着灌木荆棘带来的刺痛,一步一步挪到了矿区边缘。几个矿工远远地看着他,眼神怪怪的。其中一个年长的朝他直挥手:“哎,不要过来,危险!”倔强的黎坤没有听劝,向矿区奔去。他将照片用微信发给了张处长,还用语音添加了他的疑问:“张处,我觉得这就是寓山金矿所在地,可是当地已发生盗采,一个名为盛世矿业的公司正在疯狂开山采矿,这里面一定大有猫腻。”他没有注意,天色已迅速暗了下来,天边迅速积攒的暴雨云正在向寓山压来。
张荫实看到黎坤微信的时候,已是当天深夜,习惯深夜加班的他,总是将手机设置在静音状态。审计工作已接近尾声,张荫实揉了揉酸胀的眼球,合上文件夹,站起身来准备休息,窗外的东南风正在起劲地吹着,天气预报提示今年第五号台风“远山”正在逼近东南沿海。他拿起手机准备去充电,瞥了一眼屏幕,发现了黎坤发来的微信照片,他呆住了,迅速回复了几个字:收到,请速回省城。然而,没有回音,职业的敏感让他感到了危险。
第二天清晨,黎坤的手机依然打不通,这让张荫实感到非常不安,寓山金矿,勘查项目,盛世矿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关系?黎坤为啥一直没有回音?清晨的餐厅人很少,张荫实盛了一碗稀饭,拿了两个包子坐到了角落里,这里正对电视机,便于观看当日的早间新闻。这也是他多少年的习惯了。今早有一条这样的新闻:“今年第五号台风远山的过境给我省带来了大范围的强风暴雨,省国土资源厅和省气象局联合将我省西南部山区的地质灾害预警由昨日的橙色预警调整为最高级别的红色预警,寓山、龙山等地发生山体滑坡、崩塌、泥石流的可能性较大。”听到寓山二字,张荫实本能地抬头看了看电视屏幕,画面已切换到一个年轻的女孩身上,应该是现场播报新闻的记者吧,她正穿着雨衣,站在没膝的泥水中,背景是倒塌的民房和损毁的公路。她在说什么张荫实已经听不见了,因为他注意到画面下的一排小字:台风远山过境造成的山体滑坡引发寓山村重大人员伤亡。
张荫实赶到寓山村时,灾后救援工作正在紧张进行中,天空中依然下着小雨,一队队年轻的武警战士正在碎石和瓦砾中翻寻着幸存者。几台巨大的挖掘机把污泥和乱石合拢运走,现场周边拉起了警戒线,有很多好事的村民围在周边。张荫实向空中看去,寓山村周边整个山体都塌下来了,露出白森森的内壁,像巨人的骨头。塌下的山体碎石随着泥浆流淌了足有一里长,淹没了途经的一切,铁架、篷布、石棉网,各种各样的物品在泥浆中浸泡着,场面相当惨烈。“幸好这里不是村庄,没有村民居住。”随行的李副县长一边走,一边给张荫实介绍情况,他想不通的是,怎么一个审计干部会这么关心灾情,还不顾辛劳和危险来到一线。但上级通知他认真接待,他不敢怠慢。“这里原来是什么地方?”张荫实扭过头来,盯着李副县长问。“哦,这里呀,原来是一个矿场,好像叫什么盛世矿业,已经在这里开采了好几年了,当初听说是一个国企转让给他们的,这次可惨了,正在井下作业的矿工一个没跑上来,已经找到19具遗体了,大部分都是四川、贵州那边的农民工,公安部门已经把矿场负责人控制起来了。”张荫实阴沉着脸:“地面上有没有找到幸存者?” “这个,”李副县长有点闪烁其词,“救援部门正在抓紧清理瓦砾废石,估计很难有幸存者,狂风暴雨来得太突然了,整个山体瞬间垮塌,矿场所有的临时建筑,包括矿井、工棚什么的全埋掉了,唉。”“好吧,如果发现幸存者马上通知我。”张荫实说完,转身上了汽车。回到酒店,张荫实立即召开会议,给乔军、李青峰他们布置了接下来的工作。
四
寓山村的矿难现场还在清理,黎坤的遗体依然没有找到,经过公安部门的仔细勘察,现场只发现了他遗留下来的双肩包和一只运动鞋。双肩包内什么也没有。张荫实几日内似乎变了个人,苍老了许多。上午他与省事故调查组组长交换了意见,虽没有说明黎坤此时来寓山的真实目的,但失踪了一个审计署干部这么严重的事情,还是第一时间上报了高层。几天内,几乎掘地三尺,现场也没能再发现黎坤的踪迹。小小的如县各种谣言四起,有说黎坤被绑架带走了,也有说他被肢解后送进了矿石粉碎机,连骨头渣渣都不剩了。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幸灾乐祸的气氛。这一切都让张荫实出离愤怒,他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深夜里他扭亮书桌上的台灯,开始起草《审计要情专报——关于寓山特大矿难背后的官商勾结》,然而现在掌握的一切大都只是推测,而推测是无法得出让人信服的结论的。一切还都得等到乔军、李青峰他们几个组调查回来。又是一个不眠夜。天终于亮了,夏日里天亮得很早,张荫实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到如县酒店的花园里散步,很多年了,他一直保持着清晨散步的习惯,尤其是遇到复杂的事,清晨更容易让他理清思路。黎坤到底去了哪里?这个寓山金矿怎么会到了盛世矿业这个民企手里?一次台风暴雨引发的滑坡就彻底掩埋了整个矿场?清晨酒店的停车场,远处一辆没有熄火的越野车带来阵阵废气的味道,张荫实皱皱眉,简单扫了一眼,似乎有点眼熟,一辆挂着青海牌照的丰田越野车。
在如县酒店二楼的小会议室里,张荫实召集的情况汇总分析会正在举行。“那我先汇报吧。”审计干部乔军显得有点急切,“根据我们这一周来的调查,基本可以肯定寓山金矿是经多次转手才到了盛世投资公司的名下,国投矿业的财务报表显示,2007年省地矿局准备勘查寓山金矿时,采取了合作投资勘查的方式,当时省地矿局711地质队出资60%,国投矿业出资40%,一共打了6个钻孔,投资了1000多万元,其中国投矿业投了400多万元,然后不知何故突然中止了。晾了三年后,2010年省地矿局711地质队又再度勘查,这时大股东已换成了盛世矿业,是一个在北京注册的名为盛世投资集团的下属企业,股东构成比较复杂。盛世公司接手后,全部垄断了投资,并成为矿权人,仅仅用了一年,就钻出了十几吨黄金,初步估值达到了8亿,而且,据说国投矿业已经研究准备用7.5亿回购寓山金矿。”张荫实扶了扶眼镜,盯着乔军追问:“也就是说,国投矿业放着到嘴的肥肉没吃,让盛世矿业吃了,现在还要花大价钱把它吃回来?”乔军说:“我想是这样,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那青峰呢,你那边调查的情况怎么样?”
“嗯,单从手续来看,盛世矿业是没有问题的,证照齐全,县里对这家企业高度重视,毕竟嘛,一家注册在京城,仅注册资本就达到100亿的大鳄,任何一个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资的诱惑下都会奋不顾身的。”叫李青峰的年轻人拂了一下他那浓密的黑发,“不过有一点需要我们注意,本来寓山金矿的矿权人是省地矿局711地质队,2010年3月,我从县国土资源局查到的记录是已变更为盛世矿业,而登记材料显示是盛世矿业从国投矿业经过二手矿业权市场变更过来的,从政策和法律层面上看,这次变更完全没有问题,但是矿权人是如何从711地质队变更为国投矿业的,县国土资源局的同志说不清楚,说那是省里的事。”
国家审记署驻锦阳办事处主任老邱刚散步回来,他坐在冷气很足的办公室里看着晨报,等着张荫实的到来。“邱主任好!”张荫实一进老邱的办公室,厚厚的眼镜片上就蒙上了水雾,他有些无奈地取下眼镜在衣角擦擦。“来来来,坐!”老邱对这个老部下一直非常器重,“辛苦了,你们的报告我已经看了,黎坤有消息了吗?”“还没有,现场已基本清理完毕,只发现了他的背包和一只鞋,当地已将他列为失踪人员。唉,都是我没把队伍带好,当初没考虑到风险,派他一人去现场,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说着张荫实拿出手機,把微信中最后黎坤给他发的几张照片展示给了邱主任,“我高度怀疑,这几张照片和黎坤的失踪有着密切的联系。” “给公安机关报案了吗?”老邱的脸色越发凝重。“考虑到审计工作的特殊性和当地情况的复杂性,还没有给公安机关提供照片,但是当地已经知道有一名审计署工作人员失踪。”“当前最最重要的是找到黎坤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似乎觉得用词不当,老邱顿了一顿,“这么年轻啊,还没有结婚,我们要给他父母一个交代。”听了这话,张荫实羞愧地低下了头。老邱瞟了张荫实一眼:“这样吧,这次的矿业权审计就告一段落,你们把报告完善一下,对地方提出加强矿业权管理的要求,尤其是在转让阶段要依法办理,透明公开,整改情况三个月以后报办事处。”“那,黎坤追踪的这个线索怎么办?越来越清楚的事实表明,这里面可能存在着重大利益输送啊!”老邱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荫实,你也是个老审计了,怎么不知道用证据和事实说话,怀疑大家都会,可证据呢?再说了,如县是个贫困县,为了招商引资,为了发展,走一些不寻常路径也是可以的,关键还是在整改嘛。”看到张荫实的嘴唇开开合合,似乎还想说什么,老邱马上站了起来,似有送客的意味:“你休息几天吧,扫尾工作我让别的同志负责,你就把这些照片移交给当地,要求他们一定要找到黎坤同志的下落,好,就这样吧。”事已至此,张荫实只好起身离开老邱的办公室,让他不明白的是,过去对案件线索极为敏感,也极为重视的老邱这次是怎么了,这么快就想草草结案,难道是黎坤的失踪过分地打击了他?
审计工作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头,悄无声息地结束了。最终提交的审计报告里,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些加强管理的要求,对寓山金矿只字未提,张荫实很不赞同这样的表述,他拒绝签字,可后来负责的同志代他签了字,并解散了审计组,二十多年的审计生涯里这是头一遭。因为不服从办事处的安排,加上因对黎坤失踪的事情负有主要责任,倔强的张荫实被调离了审计业务处,发配到老干部处任职。
五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国家审计署绵阳办事处小院中不断更换着风景和人物。在三年后绵阳阴冷而又漫长的冬日里,张荫实和平时一样在办公室一边上网一边看文件,多年紧张的生活突然放松下来,让他还有些不适应。老干部处是个服务型的岗位,主要是给退休老干部搞服务的,有时带退休干部出去转转,另外就是报销票据,嘘寒问暖之类的,正常的日子里基本上就是一张报纸一杯茶了。12月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三,张荫实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时近中午,人们三三两两地都开始去食堂就餐了,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瞥眼望了一下,是一个来自青海省的陌生号码。又是骚扰电话吧,他心里没好气地想着,挂断了电话,起身,拿饭卡,不料电话又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仍然是刚才的电话,无奈,他怀着准备发一通火的心情接通了电话,不料电话那头是一个严肃的男中音:“请问您是张荫实吗?我是青海省海西自治州公安局刑警大队的警官,幸超。”张荫实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是的,我是,有什么事吗?”“哦,是这样的,我们最近在追查一个黑砖窑非法用工的案件,一个人提到你的名字,我们通过网上比对,筛查了很多同名的人,觉得你的可能性最大,所以挺冒昧地给你打了电话,希望你能配合调查。”听到这里,张荫实不禁有点哑然失笑,这么多年来,都是他让别人配合调查,现在竟轮到他了。“你们搞错了吧,我没去过青海省,这里是国家审计署驻绵阳办事处。”“是的,我们现在追查的这个人也来自绵阳。”对方不依不饶,“而且我们现在也已到了绵阳,下午想来和你聊一聊。”“哦,那这样,我在办公室等你们吧。”张荫实无奈地放下了电话。
整整一个中午,习惯午睡的张荫实却没有一丝睡意,青海?黑砖窑?非法用工?他努力想把这些事和自己串起来,思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无法拢在一起。下午一上班,来了两个彬彬有礼的警察。两个警察十分恭敬,分别掏出了警官证表明身份,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警察先开了口:“张处长你好,我是幸超,打扰了,我们千里迢迢地从青海赶到这里,就是想向你求证一个人。”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给张荫实,张荫实一看照片,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他慢慢抬起花白的头,指着照片上的人问:“这是?”“是这样的,张处长,今年我们海西自治州公安局发起了雷霆解救行动,摧毁了境内20多个非法用工的黑砖窑,解救了被限制人身自由的70多个工人,大部分是儿童和智力残障人士,我们正组织对他们进行身份识别,依法遣返,其中这个人,”幸超指了指照片,“我们找他问话时,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用一根树枝在地上不停地写着‘荫实二字,我们专案组的干警猜这可能是人名或者地名,经过反复的比对,我们确认这不是地名,而是人名,于是我们通过全国公安网,找到你这,你看你认识他吗?”“何止认识,他是我们办事处失踪三年的年轻干部黎坤啊!”张荫实老泪纵横,“他还活着吗?他是怎么到你们那里去的呀,我们以为他早就死了!”“这个我们正在追查,请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原来从事何种职业?是何时因为何事失踪的?”幸超像连珠炮似的一连串地发问。张荫实抬起头:“你这是审问我吗?”“当然不是,”幸超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们这不是想早点把案件调查清楚吗?请你配合。”办公室外,已隐约有人影晃动,张荫实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关上,转身,压低声音,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警察,末了,加了一句:“这件事还没完。”幸超身边的年轻警察在飞速记录着。
送走了警察,张荫实来到了老邱的办公室,三年了,自从他调到老干部处后,除了开大会,和老邱几乎没有单独见过面,曾经信任他的领导已形同陌路。老邱看到张荫实有点意外,他胖胖的身子从椅子里直了起来,略带殷勤中透着骨子里的冷漠:“有什么事吗,老张,听说有两个外地的警察找过你?”老邱的嘴角浮着浅浅的冷笑,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对这个从前十分信任的老部下耿直、桀骜不驯的性格颇为反感,几乎是带着看戏的心态了解警察找张荫实的事。“是关于三年前如县寓山金矿的事。”张荫实能看出来,老邱胖胖的脸抽搐了一下。“怎么,警察也关心这事,哪里的警察?”“噢,也没有什么事,他们只是随便问问。”张荫实想起他对海西州警察的承诺。老邱用满是狐疑的眼光死死盯着张荫实:“荫实,重大事项及时报告组织,我想你一个老党员是清楚的,如果隐瞒不报,后果你也是很清楚的。”老邱的语气里满是威胁。“我当然知道组织纪律,刚才已给你汇报了,其他情况我也不清楚,但我坚信,正义有时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说完,张荫实将公休假申请表放在老邱的桌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通过眼角的余光他仿佛看见老邱胖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重重地将公休假申请表摔在了桌上。
冬天的夜色来得特别早,别人都下班了,办事处小楼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张荫实坐在窗前,昏黄的灯光照着他苦思冥想的脸,他在极速思索着,为什么对如县寓山金矿项目的审计调查会草草结束?为什么黎坤会离奇失踪后又遭到绑架?是谁绑架了他?为什么自己从如县回来后被调离审计岗位,从此不再接触审计业务?这些巨大的问号在张荫实的脑海中盘旋,一个结论浮现了:背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推动他和黎坤远离如縣寓山金矿,远离事实真相。那么真相是什么?谁去为黎坤伸张正义?想到这里,张荫实站了起来,他下了决心,一定要揭开事实真相,为黎坤伸张正义。
六
第二天一早,张荫实告别了老伴,踏上了赶赴青海的路,他没有告诉老伴去哪里,只是淡淡地说出个远差,冥冥之中他对此行有点不祥的预感,自从和老邱撕破脸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一路上都挺顺利的,当天晚上张荫实就赶到了西宁市。张荫实给幸超打了个电话,想跟他联系一下明天去海西的安排,可电话里却始终传来忙音。走进西宁宾馆大院时,已是华灯初上,大堂里人不多,走到前台,张荫实掏出了身份证:“你好,我是张荫实,昨天在你们宾馆已预定了房间。”前台服务员接过身份证,一怔,扭过头似乎和前台上的什么纸片核对了一下:“您就是张荫实?”“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哦,是这样的,有几位先生在这里等你。”“啊?!”张荫实有点糊涂,不记得在西宁认识什么人。年轻的女服务员向坐在附近沙发上的几个人微微点了点头,递了个眼神,很快几个精壮的男人就围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中年人,剃着平头,络腮胡子剪得很整齐,穿着厚厚的皮夹克,夹克敞着怀,他似乎有意拉了一下衣摆,露出了皮带上扣着的警徽。“你就是张荫实吧,我是如县公安局的,最近我们在调查一起安全生产事故案件,与你有关,想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是审计署绵阳办事处……”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两个人已一左一右钳住了他的胳膊,另一个人拿起了他的行李,几个人簇拥着走出了西宁宾馆,上了一辆停在院中的别克商务轿车,驶出了大院。
张荫实被两个年轻的警察紧紧夹在座位中间,几乎动弹不得。车子连夜开出了西宁市,开出了青海省,一路向东南,一路颠簸,他几乎没有合眼,也没有再问什么,因为他觉得这一切一定都是有人已经安排好了,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阻碍他见到黎坤,找到事情的真相。接近黎明的时候,在陕西省的一个小县城里,一行人休息了四个小时,吃过早饭后又匆匆上路了。这一路就没再停过,开过黄河、淮河、长江,直至如县。驶进如县县城时,张荫实向窗外看去,县城路更宽了,高楼更多了,显得更为繁华。车子停在一条主干道旁的辅道里,辅道里绿树成荫,周边景色优美,抬眼望去,绿荫后掩映着几栋小楼,其中一栋更大些,似乎是主楼。为首的中年警官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只听他在电话里说:“人到了,出来接吧。”这时张荫实才发现,在辅道右边有一个长长的院墙,中间有一个小门,小门边有一个门卫室,墙上只有门牌号,没有单位名称,很神秘。不一会儿,小门打开了,出来了两个人,一个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挺斯文,像个学者,还有一个约五十岁的中年人,显得比较憨厚,跟在年轻人后面。看到这两个人后,中年警官回过头来对张荫实说:“到了,请你下车吧。”“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几个人并没有搭理他,簇拥着把他送到小门里,中年警官握了握年轻人的手:“文主任,任务我完成了。”年轻人老气横秋地拍了拍警官的肩膀:“辛苦啦!”中年人走上前来,示意张荫实跟他一起走,张荫实没有拒绝,他已经大概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穿过风景优美的院径和廊道,他们两人来到主楼大堂,大堂的布局很朴素,有点像单位高级一些的招待所。中年人带着张荫实转过几个楼梯下到负一层,这里都是一排排的房间,门口有编号。中年人打开其中一间,用眼神示意张荫实进去,张荫实很顺从地走了进去。他打量了一下房间,房间不大,四周米色的软包一直到房顶,房顶一角是360度摄像头,房间的正中摆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对面有个矮小的单人沙发,高度确保你坐上去要仰视审问你的人。张荫实有点哑然失笑,以前都是自己坐在上面审问别人,现在自己却沦为被审问的人了。他问那位面容憨厚的中年人:“我大概要在这待多久?”“这个我不知道,那要看情况吧。”正进行简短的对话,门开了,戴眼镜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似乎没有坐下的意思,抱着双臂,眼神不太友好:“也许你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费这么大劲把你从西宁请到这里来,但有一个人你应该认识,黎坤,你认识吧?”张荫实点了点头。看到张荫实还算配合,年轻人有些满意,眼神也柔和了一些:“那我们从头开始吧,姓名,年龄,职务,学历?”一切都是按照讯问的方式进行。年轻人继续说:“你知道三年前八月如县的那场矿难吧?因台风远山引发的山体滑坡,23人被埋,一人失踪。”“我当然知道。”张荫实简单地对答。“失踪的是你们绵阳办事处的年轻干部黎坤?”“是的。” “他是怎么失踪的?”张荫实抬头看了看年轻人,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我也不清楚。”张荫实在心里琢磨,自己刚想去青海见黎坤,就被请到了这里,这也太巧合了。多年的审计工作经验告诉他,这事没那么简单。是告诉他们黎坤在青海还是暂时不说?张荫实思忖了一会,觉得选择后者稳妥些。“我们经过充分细致的调查,发现你不经组织批准,也未向地方通报,秘密派遣黎坤独自一人赴寓山矿区调查,事后也没有向地方通报险情,直接造成了黎坤同志的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你觉得这是事实吗?”张荫实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更不清楚他说这话的意思。
张荫实不知道自己何时离开这个地方的,他只记得自己在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交代”后,也许大家都累了,最终,那个年轻人出去了一会,带着几张打印纸回来,是询问笔录,他签了名,还按了红手印。中年人把他送出了主楼,一直送到门口,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在门口,张荫实意外地看到了办事处的车子在等他,难道单位也接到通知了?不祥的感觉刹那间充满了他的内心,中年人握了握他的手:“这一段时间你不能离开绵阳,我们随时会找你核实相关情况,请你配合。”张荫实冷漠地微微点了点头,转身钻入小车,融入华灯初上的如县小城,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回到了绵阳。
七
如县,一场专家研讨会正在寓山国际度假村酒店大会议室里举行。李朴清了清嗓子,把话筒挪近了一些:“各位领导、各位专家,今天我们在风景如画的寓山脚下召开寓山金矿专家研讨会,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大家都知道,寓山不仅是我县的度假胜地,还是我们的聚宝盆啊!”说着,李朴带头鼓起掌来,偌大的会议厅里顿时掌声雷动。顿了顿,李朴接着发言:“多少年来,如县人民翘首盼望着开发寓山金矿,幸好从2003年以来,省地矿局711地质队就一直在勘查寓山金矿,至今已逾14年,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要不是三年前的那场天灾……”听到会议室里一片唏嘘之声,李朴可能觉得自己的说辞不妥,眼神重回讲稿:“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省地矿局原局长张梦春,李唐副局长,国投矿业陆一鸣董事长等领导和专家来到寓山,为我们评审验收寓山金矿的储量和品位,为早日开发这一宝贵资源,造福如县人民做贡献!”会场再次掌声雷动。在热热闹闹的评审会场的角落,没有人会注意到盛世集团董事长、年轻的张晓坐在那,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也许说是冷笑更贴切些。更不会有人知道,这次会议所有专家的费用,不管是路费、住宿费还是评审费,都是他出的,当然,主意是李唐出的,目的就是一个,将寓山金矿的储量从3.6吨提高到11.8吨,品位从不到1克每吨评审到4克每吨,将金矿的资源价值从不到1亿元提高到10亿元。“下面,请专家组组长,地矿局原局长张梦春先生主持寓山金矿项目储量评审会!”这个叫张梦春的老人虽然前年已退休,但他依然在政坛和学术界发挥着“余热”,在各种会议和饭局中常常能看到他活跃的身影,没有他,李唐也不會搭上末班车,同样,没有他,也不会有盛世集团参股寓山金矿这等好事。至于今天这场热热闹闹的评审会,其实也只是他和李唐、张晓精心策划的一个过场而已,来的六位专家,都是张梦春和李唐的老部下和老同事,拿着上万元的专家评审费,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将张晓所掌握的财富翻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
离开了会场的李朴,很快就回到了办公室,今天在县委常委小会议室等他的,是县检察长方晓苏等人。李朴走进会议室,在长条桌的上首坐定,抬眼看了一下众人,淡淡地说:“说吧,什么事那么急?”方晓苏毕恭毕敬地说:“李书记,根据您的指示,我们和县公安局联合成立了‘远山矿难专案组,对这起三年前的矿难又进行了彻查……”“过程我就不听了,你直接说结果吧。”李朴面有不耐烦之色,他在县里素来以不拖泥带水著称。“哦,初步调查结果发现,县国土资源局分管局长和矿产股股长等工作人员在办理寓山金矿矿权证延期及转让过程中有渎职和受贿行为,另外,您交代调查的那个国家审计署驻绵阳办事处的张荫实处长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是在矿难发生前,他派遣办事处工作人员黎坤单独进入我县秘密调查,确有不妥之处。”“这难道只是不妥吗,他们不和县委县政府打招呼,就开展秘密调查,这是把县里放在什么位置?!”李朴勃然大怒。顿了顿,李朴的语气缓和了些,“那个黎坤怎么样了?”方晓苏把头偏了偏,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马上接话:“失踪的黎坤被证实在青海省海西州出现,据海西警方调查,三年前黎坤被拐卖到了海西州的黑砖窑做苦工,他完全丧失了记忆,在被海西警方解救后,他一直在当地精神病医院进行恢复治疗,但一周前不幸坠亡,死亡原因海西警方还在调查中。”李朴微微点了点头:“县法院要尽快衔接介入,对县检察院起诉的违法犯罪事实尽快定性判决,另外,”李朴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措辞,“寓山金矿是我们县的宝贵财富,几十年来全县人民一直盼望着能早日开发,现在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我不希望案件的调查影响到企业的正常运作,要仔细维护好我县来之不易的大好投资环境。”
张荫实是赋闲在家的第四十五天接到如县法院的传票的。他并不意外,因为之前就不断有人到办事处来了解他的情况,调阅当时的审计卷宗。办事处的小院里经常停着警车。因为此事,老邱大为光火,在一次全体干部大会上,他点名痛骂了张荫实:“一名审计干部,不按照上级的意见行事,自作聪明、自作主张,结果不仅害了年轻干部,还让办事处集体蒙羞!本来是拿耗子的猫,结果没拿到耗子,反倒给耗子们撵得到处跑!”办事处和他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少了,老干处又新进了一名副团职军转干部,处里的大事小事老邱都基本上交给他了,张荫实已经被架空,不过他也落了个痛快。看到如县法院的传票,老伴开始紧张地唠叨开了:“哎哟,怎么惹出这么大的事哦,当初我就叫你别去青海找什么黎坤,你非要去,这水多深啊,你斗不过他们的。”听到“斗”字,张荫实深深叹了口气,论个性,他是不愿向任何人妥协的,他知道,这些人是在利用公权力威胁他,让他知难而退,远离漩涡,远离真相。一般人也就妥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求个平安,可张荫实不是这样的人,多年来形成的执拗个性和无论如何都要探索事实真相的审计人员品格让他决心抗争到底,他要为自己讨得清白,为黎坤还原真相。其实他还留了一手,那就是当年复制的审计线索材料。他决定举报,利用这一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手段。他以《一份没有发出的审计专报》为名写出了他的第一封实名申诉信。长长的申诉信写完后,他没有出门,他怕人跟踪他,而是让老伴从邮局用挂号信寄了出去。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在漫长的等待中,张荫实等来了如县法院的缺席判决,他因玩忽职守罪被如县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半,缓期两年执行。临近春节前的一个傍晚,一辆如县法院的警车呼啸而至,停到了绵阳市市直机关宿舍大院里。
八
51岁的张荫实明显老了,背有点驼,以往头顶周围的一圈灰发已基本变白,猛的一看像60多岁的老人。赋闲在家的日子里,由于没有收入,老伴在中学当老师收入也不高,这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每天他在菜市买点菜,回到家后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用他自己的话自嘲说,已经提前过上退休生活了。电视上、报纸上、手机里甚至街谈巷议中,以各种途径公开的反腐案件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自己熟悉不熟悉的人锒铛入狱。当看客的同时,张荫实心中那隐隐的抱憾又时不时涌上心头,是的,这两年他一直关注如县的新闻,尤其关注寓山金矿的新闻。正如他以前所预料的那样,寓山金矿不但没有因为地质灾害而关闭,反而顺利地进行了储量评估,顺利地完成了矿权转让,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那么依法合规,这其中隐藏的秘密也许只有张荫实明白。张荫实心中与生俱来的那种正义感、那种不服输的勇气再一次占了上风,他不顾老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劝阻,再一次拿起了笔。这一次,他同时给中纪委和国家审计署写了信。“尊敬的领导,我是原国家审计署驻绵阳特派办事处的一名工作人员,三年前,按照审计署的工作安排,我带队对矿业权进行专项审计,发现如县寓山金矿存在巨大的安全风险和国有资产流失隐患(相关详情可参阅未报送的《审计要情》2014年第7期),正当我安排人员做进一步调查时,却遭到了地方的刁难打击和迫害,同事奇怪地遇到了地质灾难,失踪达三年之久后,蹊跷地丢了性命。我本人被无理地扣上失职渎职的罪名,被如县检察院审查了半年多后,被判处缓刑,失去公职。给你们写这封信,不是要申诉我个人的遭遇,而是为这起国有矿山资产流失案件而痛心,为审计署的普通干部黎坤无辜冤死而痛心。现在我们国家已在向正义清明的方向前进,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彻查此事,为死者讨回公道!为蒙冤者讨回清白!”
在合上信封的那一刻,张荫实长长吁了口气,这几年来,他心里始终翻不过这个“坎”,现在不管结果如何,他对自己算是有个交代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张荫实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称是省纪委的:“是张荫实同志吗?我是省纪委案件一室,前不久你给中纪委领导写了一封举报信吧?”“哦,是我。” “中纪委领导和省纪委领导对你举报的事都很重视,都做了重要批示,有些情况我们想向你深入了解一下。”“哦,可以的。”张荫实的声音淡淡的,不卑不亢。
再次来到如州市,正值隆冬,这座三年前他曾经住了半年多的地方寒风呼啸,空中星星点点地飘散着雪花,路旁堆着厚厚的积雪,天太冷,积雪很难融化。张荫实慢慢地来到了三楼的省纪委。接待他的是案件一室的吴青副主任,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吴主任很和善,给张荫实泡了一杯茶:“张处长,这么冷的天麻烦你亲自来了。”“哦,没关系的。”“你信里反映的问题领导很重视,特地委托我来找你谈一次,有些细节还是要弄清楚,希望你能如实回答。”“当然,我是共产党员,会对组织上如实报告。”“我们找来你说的《审计要情》2014年第7期没有发现你说的情况,这是怎么回事?”张荫实早已料到会问到这一问题,他打开了身边的小包,从里面取出一叠打印好的材料:“这就是原来的第7期材料,因为内容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绵阳办事处不让上报,你们可以找办事处原来的办公室的同志核实。”正当吴主任拿着张荫实的材料审阅时,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地敲了两下,吴青头也没抬说:“请进。”可进来的人却让张荫实极为紧张,因为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虽然那天,那双眼睛并不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但张荫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對,他就是如县检察院的文晓平。因为办理案件有功,文晓平已经被借调到省纪委帮助工作了。文晓平看到张荫实也愣了一下,也许他觉得张荫实面熟,但他办案中接触的人太多了,不可能每个人都记得那么清晰,所以他很快调整状态,将一个文件夹递给吴青:“吴主任,这是刚收到的文件。”“哦,放桌上吧。”文晓平将文件夹放在了办公桌上,不声不响地推门出去了,并没有回头看张荫实一眼。
陆一鸣这两天左眼皮老跳,俗语曰“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到底是财是灾,他心里也没底。盯着桌上的那份收购协议,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身边的烟灰缸里不一会儿就堆积起一小堆烟头,最终他叹了口气,在协议上签了字。
同样烦闷的还有李朴,上午开常委会的间隙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就有点魂不守舍了。因为他的心腹文晓平给他急电:“关于寓山金矿矿权转让及矿难事宜,张荫实仍然在举报,中央领导已经批示,省纪委已组成专案组复查。”他当然知道这简单的几句话可能会代表着什么情况,第一反应就是懊悔,悔不该当时放虎归山,如果当时坚持判张荫实实刑,让他坐牢也许就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了。
从如州机场返京的航班上,坐在头等舱内的年轻富豪张晓有点疲倦,正在休息,连美丽的空中小姐给他盖毛毯他都没有感觉。他实在太累了,前两天一直穿梭在省府和国投集团之间,自拿到陆一鸣亲笔签署的收购协议起,他悬着的一颗心算是结结实实落在了肚子里。伴着飞机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张晓的脑子里也在飞速旋转,年轻而敏锐的他也感觉到了形势越来越明显的变化,这次交易成功,使他轻松赚到2亿元,这么多的钱,他当然不敢放在身边,放在国内。这些钱的来路,他是最清楚的,通过向省地矿局借款500万元,从而占有了寓山金矿探矿权75%的股份。这次矿权转让成功,他可以获得2.25亿元的转让收入,扣除连本带息的借款和公关费用,净赚2亿元是没有问题的。张晓的嘴边浮出了浅浅的笑意,他在为自己“四两拨千斤”的能力而得意。
不到半年就要退休的李唐当然知道权力的终点在哪里,而寓山金矿正好是他走到权力终点之前变现的最好载体,他岂能放过,三年前通过老局长认识了张晓之后,他就看中了这个机会。一年前,他将儿子送去了国外,夫人也去陪读了,所有的前置条件都已具备,现在也到了最终变现的时候了。李唐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苦苦思索着权力变现的途径,终于,他返回办公桌前,从一直锁着的保险柜中取出了一部手机,拨通了张晓的手机,这是他和张晓约定好的联系号码,可手机中传来的已关机的答复让他多少有些意外。交往了三年多,他与这个年轻的富豪已成了相见恨晚的“忘年交”,他觉得张晓虽然年轻,但谙于世故,且背景深厚,其缜密的为人处世让他颇为放心。儿子出国留学的相关事宜都是张晓代办的,还预交了学费和生活费,现在儿子在M国已硕士毕业而且找到了工作,老伴也去了,就差他团聚了,李唐很清楚,后半生还是需要一些费用的。
九
离开了省纪委的张荫实,有点茫然地走在胜利大街上,因为吴青主任说了,过两天可能还要找他聊一次,他也暂时回不了绵阳。出于安全的考虑,吴主任安排他住在省政府的接待宾馆,宾馆在胜利大街的尽头,离省纪委机关大概2公里。在如州市的那几天里,这2公里张荫实不知来回走了多少趟,散步中他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这些问题:黎坤是如何失踪的?又是如何在青海被发现?为什么审计组的专报递不上去?为什么自己成了黎坤失踪案件的替罪羊?为什么对寓山金矿的审计调查进行不下去,草草结束?这一系列问号始终在张荫实的脑子里盘旋,从以前的一团乱麻中他渐渐理出了一条清晰的线索。他将自己的想法在与吴青的交谈中和盘托出。省纪委专案组在这几天中,按照谈话的情况,按照他提供的思路已开始调查取证并取得了关键的证据,一场清理腐败分子,阻止国资外流的大幕已徐徐拉开。
此时的李唐正坐在省地矿局家属院宿舍客厅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盯着客厅一角放着的两个大箱子发呆。妻子已出国一年多,100多平方米的家里乱得像个狗窝,他也没有心情清理,昨晚接到了张晓的电话,他突然感知到了危险,虽然电话那头张晓轻描淡写地说已将他的出国手续办好,他仍然感觉不踏实。局長关心他,也是省直机关的惯例,在退休前都会安排一次出国考察,离退休就三个月了,局里安排他带队去D国考察。张晓在电话那头说,他会和李唐一起赴D国,只要上了飞机,一切就安全了,到D国他会替李唐安排好一切,让他们全家团聚。愿景很美好,但真的走出这一步,未来会怎样,李唐还真是心里没底。正胡思乱想,房门轻轻敲响,同行的外事处长来了,外事处长特别殷勤,不停地嘘寒问暖,同来的两个小伙子哼哧哼哧地拎着两个大旅行箱下了楼,在坐进小车前的一瞬间,李唐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这熟悉的住了二十多年的住宅院落,看看这栋米白色的五层“局长楼”,感慨万千。
去D国需在北京转机,时差的关系,夜里上飞机,心细的外事处长在机场附近找了一个高档酒楼为大家饯行。李唐一行共七个人,酒席很丰盛,外事处长还拿出了茅台酒:“来来,大家喝两杯,晚上飞机上好睡觉!”一行人的兴致都很高,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唯独李唐有点心不在焉,闷闷不乐,要知道平时李唐的酒量可在八两以上。一个帮李唐拎箱子的小伙子明显喝多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端着酒杯走到李唐座位边:“李局长,我敬你一杯,是不是想嫂子了,听说嫂子在国外,今天搬您箱子时感觉那么重,我们还嘀咕呢,李局长这不像出国考察,倒像搬家去和嫂子团圆啊,哈哈!”小伙子的俏皮和大着舌头的醉话惹得大伙儿大笑起来。李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搁在工作时,下属这样说话他早发火了,可在出国团组里似乎不太合适,大家兴致正高,他苦笑了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在众人的哄笑中,谁也没有注意,坐在餐厅角落里的一个皮肤白白的中年人眼睛亮了一下,他悄悄地站起身来,走出餐厅打了一个神秘的电话。
排队安检了,偌大的首都机场候机厅川流不息,李唐走在七人队列的最前面,两个大箱子已被托运,李唐手捧着一个保温杯,斜挎着一个皮包,表情轻松但略有点疲惫。递交了身份证、护照和机票,没想到过程十分漫长,在等了约20分钟后,两名身着边检制服的警察来到了李唐所在的六号安检门,大家都在抱怨,安检员将证照还给李唐:“先生,您的身份证照片和护照照片不一致,对不起,我们不能让您通过,请您跟我们的工作人员去边检室再核对一下。”“这怎么可能,你知道我是什么职务吗?”李唐惊讶中带着愠怒。可首都机场的安检员并不买账:“对不起,请让一让,下一位!”面对后面的旅客越来越高声的抱怨和两位边检警察请的手势,李唐无奈地跟他们走了,外事处长也想跟着一起去,却被警察制止了。其他六位顺利通过安检,登上了飞向D国的飞机,一直到飞机起飞,他们也没等到李唐局长。飞机起飞时间晚点了几分钟,有心细的旅客发现,一辆行李车再次开到机腹下,两个行李员搬走了两个大箱子。
在D国机场,同样没有等到李唐的还有盛世集团董事长张晓。
十
2月的如州,寒风仍然刺骨,胜利大街边的省委大楼内,时间虽已近夜里10点,仍然灯火通明,一辆辆小车迅速驶入省委大院,在二楼的小会议室,省纪委主抓办案的聂副书记正在召集由纪检、公安、检察、海关、边检、审计等部门参加的紧急会议。
事情紧急,连汇报的省边检负责人都没有准备汇报稿,他只能做口头汇报:“今晚约7时许,我省地矿局副局长李唐在首都机场出境时被边防口岸扣留,据其初步交代,这次他出境是为了去D国与盛世集团董事长张晓会合后非法越境,从他随身的行李中,边检查扣了大量的现金、珠宝、黄金和伪造的护照等。应该说,他非法出境早有预谋,目前人暂时扣押在首都机场公安局。”聂副书记问:“动机呢,他交代了没有?为什么急着要非法出境?”这时参加会议的省外事办副主任插了话:“我们核实了一下,李唐这个出访团组是赴D国进行地质学术交流活动,一共七人,外事批件和政审都是通过的。”聂副书记没有接他的话,把头转向案件一室吴青主任:“你说说吧。” 吴青说:“根据信访举报和审计署交办的线索,经過初步核实,李唐涉嫌在省地矿局711地质队寓山金矿矿权非法转让给盛世集团中滥用职权,有涉嫌受贿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重大嫌疑,其配偶和儿子已于三年前移民M国,我们有理由推断,这次李唐属于畏罪潜逃,目的是逃避法律制裁,并假道D国,他最终的目的地应该是M国。”
看着大家频频点头,最后聂副书记发话了:“我们这个会不是统一思想的会,而是一个应对紧急情况,紧急部署工作的会议,刚才我已同省委李书记和省纪委洪书记通了电话,向两位领导做了专门汇报,他们指示,要迅速查清案情,依法处理相关责任人,保护国有资产不受损失,根据领导的指示,我宣布,省纪委成立寓山金矿专案组,由吴青同志担任组长,公安、检察、边检、审计等部门抽调得力干将参加,彻查寓山金矿案件,即日起,对陆一鸣等人实行边控措施。”
陆一鸣已失眠三天了,每天都把自己锁在董事长的大办公室里修改审计整改报告,熬出了黑眼圈。专家的评审意见、公司的决策过程、未来的经济收益,一切的一切都向免责的方向推论。他觉得也许能度过这一劫。但耳边传来的却不是一些遂心的好消息,公司财务总监昨天向他汇报,审计署的人调走了公司的全部往来账目,今天公司副总出国的外事批件也被省政府退回了,每一个消息都挑动着陆一鸣脆弱的神经。好在傍晚的时候,张晓打来了电话,虽然张晓没有说在哪打的电话,但他从电波的时空间断分析,张晓已到了国外。他问张晓在哪,对方避而不答:“陆总,你放心,所有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最近审计署还在查寓山金矿的事啊?!”“放心吧,审计署我们能搞定,就和三年前一样,对了,你告诉我一个保密的银行账号,我把劳务费打给你。” “这个,以后再说吧。”陆一鸣有点无力地挂断了电话。
董事长的办公室在总公司的五楼,总共八层的办公楼在五楼设置了一个大露台,平时这个露台是空的,基本没有人,这几天,陆一鸣却像着了魔一样,频繁地从办公室进入露台。很少吸烟的他,这几天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秘书给他买来的两条软中华他竟然三天就抽完了。2月最后一天的傍晚,他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陆总吗?听说李唐出事了。”“啊?!”那天,陆一鸣足足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从办公室到露台,又从露台到办公室,进进出出。
第二天早上,清洁工在露台下的阶梯上发现了一具男尸,死者正是陆一鸣,据后来的保安说,当晚一直有一辆挂着青海牌照的越野车停在公司办公楼的停车场里。一直到陆一鸣跳楼自杀后,这辆越野车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国投公司办公楼,离开了如州。
事后,官方给予陆一鸣相当高的评价,对外的消息声称他“长期患病,精神抑郁,不慎失足”。知情人都说他是被吓死的,也许没有他受贿的事实,因此,他的死保护了很多人,尤其是国投公司的人。
那一年的清明前夕,张荫实驱车近千公里来给黎坤上坟,黎坤的墓坐落在老家县城的一座普通公共墓园里,墓园位于一个江南小镇的郊野。四月的风吹在身上,暖洋洋的,老伴陪着他沿着缓坡慢慢登上了墓园所在的小山,虽近清明,但来墓园祭奠的人并不多。17排26座,张荫实找到了黎坤的墓碑,上面还有这个年轻人的照片,张荫实坐了下来,撕开一包软中华香烟,自己点上一支,把剩下的19支插在墓碑前头,借着袅袅升起的烟雾,他带点自嘲地对着黎坤的墓碑开始低声地自言自语起来。是的,黎坤的努力和牺牲没有白费,有罪的人最终会得到法律的严惩,李朴、老邱这些或多或少“帮忙”的人也得到了党纪的追究与处分。虽然黎坤的失踪和死亡仍然没有查清,虽然张晓上了“红通”还没有追回,但张荫实相信,所有的真相都会有大白天下的那一天。
老伴把一丛雏菊放在黎坤的墓碑旁:“荫实,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张荫实这才结束他的遐想,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挺了挺腰杆,越过山头郁郁葱葱的松树望向祖国的北方。他仿佛看见,越过长江和黄河,在祖国的腹地镶着一颗绿莹莹的宝石——寓山,在生态修复工程的呵护下,昔日伤痕累累的身躯正在快速地复绿复彩,恢复它本来的迷人风光。他相信,天更蓝、水更清、树更绿、空气更新鲜的明天一定会到来。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