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鹏
(湖南理工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6)
屈原的《离骚》自司马迁为列传而定为怀王世作,后世沿之不疑。史公云:“‘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1](P2482)以其为初遭疏逐,内心震荡,疾痛惨怛之故,因而直抒其情,具有即时性。近世学者或怀疑其为襄王世作,不过因主要依据于对《离骚》中思想、情感的解读,看起来尚难服众。事实上,欲确定《离骚》的创作时间,还有一文献角度可供参考。古今学者早有注意到《远游》中颇有文段与《离骚》相重者,凭此可以确定必有一方承袭于另一方,可惜的是,诸家囿于史公之说,只往《远游》为后作、伪作角度考虑,而鲜少思及乃《离骚》承袭《远游》者(1)《远游》的研究是楚辞学中一重要问题,对其作者归属提出异议者,清人胡峻源、吴汝纶,现当代学者郭沫若、谭介甫、赵逵夫、牟怀川、何金松、潘啸龙诸氏皆有所论述,力之先生《〈远游〉考辨》《〈远游〉〈惜誓〉均非唐勒所作辨》(力之著《〈楚辞〉与中古文献考说》,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及《〈远游〉之“韩众”必先于屈原——兼论〈远游〉的作者问题》(《中州学刊》2019年第4期)、《用词汇史鉴定法断〈远游〉非屈作之问题种种——兼论神仙思想屈原时无或尚未流行说之非》(《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诸文对各说之主要观点和论证皆有梳理与驳议,可参。另外,张树国《论〈楚辞·远游〉文本的组成》(《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9期)一文,对《远游》《离骚》《大人赋》中相似文句进行对比后,认为《远游》“重曰”以下是扬雄模仿《离骚》《大人赋》所成之《广骚》。。笔者从更大范围比较《离骚》与屈原其他诸赋,发现文段、文句相重复或相关者甚众,涉及《抽思》《涉江》《天问》《思美人》《惜往日》《远游》等篇,这说明《离骚》应是屈原在其前作基础上而进行的二次创作,则其性质便也就与史公所言之“即时性”者有别了。详论之如下。
为兼顾《离骚》内容中的意义单元及便于与其他诸赋比较,今将其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从起首至“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第三部分即最末之“乱曰”;前者具序引性质,后者有总结之意。剩余的则是正文部分,其与屈原他赋相重者最多,而弄清了正文部分,首尾两部分才利于讲解,故且置于后,先看正文。
这部分内容可分为三个小的意义单元,其一曰: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2](P7-9)
直接提出对立的两组关系“尧、舜、前王—桀、纣、荃”“众芳、余—党人”,指出两种政治品格的差异,并表明了楚王信谗而逐我的当前境遇,在本部分属于“提问”(从论说角度亦可称为“提出论题”)。这部分从词汇层面与他赋有相同者,但文句角度则较少。
其二曰: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1)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2)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4)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5)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6)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2](P9-16)
此一意义单元乃面对遭谗被逐之境,自表坚守志节(“余心之所善”“清白”)、九死不悔之决心,在本部分属于“答问”(从论说角度亦可称为“论证论题”)。“不难夫离别”“恐修名之不立”,指其心之所欲和所不欲者,一“难”一“恐”为同义语,可见两段之关系。而“愿依彭咸之遗则”“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伏清白以死直兮”,皆在各小段之尾,呈排比之状,言其宁愿以死明志之心态。所以,这一单元强调其不惧疏逐(“离别”)、死亡,而追求保持志节,以获得真正“修名”的价值取向。这一单元比兴之法运用最多,芳草之类,遍布其中,并用“众女”(同时暗示了对立面“美女”“美人”)、“鸷鸟”为喻。
从写法上看,这部分第一小段与《九章·抽思》有意义相重者,其文云:
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与余言而不信兮,盖为余而造怒。(愿承闲(2)闲,三全本、浙古本皆作“间”,然据《楚辞补注》似已作“闲”为是。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固切人之不媚兮,众果以我为患。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至今其庸亡?)何毒药之謇謇兮?愿荪美之可完。[2](P137-138)
除去括号中“陈辞”而“不闻”的内容(“陈辞”在《离骚》中屡次提及,尤其还专门安排了向重华陈词之情节,故可视为转移了位置,遂未出现在“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一小段中),可以说两段完全相同。“何毒药之謇謇兮”“众果以我为患”对应“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对应“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昔君与我诚言兮”对应“初既与余成言兮”;“反既有此他志”对应“后悔遁而有他”;“愿荪美之可完”对应“夫唯灵修之故也”。而“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盖为余而造怒”则对应“其一”中的“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3)《楚辞补注》中“荪详聋而不闻”下有注云“荪,一作荃”(《楚辞补注》第138页),在“荃不察余之中情”下亦有补云“荃与荪同”(《楚辞补注》第9页),更可见两者的对应性。。“其一”可说是屈原对自己“提出问题”,“其二”则是他自己又来“回答”问题;《抽思》中实际上亦蕴含了这样的问答(即自疑与自坚两面);但《离骚》这一段结构看起来要更为清晰。至如“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一句,本讲楚王自视为“美好”“修姱”,并以此而傲于屈原,而屈原并不认同,因为他自有一套“美好”“修姱”之标准。在《离骚》正文的第一部分,屈原所抒发的核心思想正是自己具有“恐修名之不立”“法夫前修”“好修姱”“好修以为常”之品质,而这种思想亦贯穿于其他文段中,这恐怕正是他对于楚王作出的回答,是无声的对抗。这种有针对性的回答,亦反映了《离骚》与《九思》这段文字的关联性。
此第一小段和其他小段中还有很多零散文句与他赋相同或相近者。分别对应各段中所标顺序为:(1)所作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惜诵》);(2)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涉江》);(3)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抽思》;“羁”,系累,与“独处此异域”同);(4)心郁邑余侘傺兮(《惜诵》);(5)宁逝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悲回风》);(6)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怀沙》),这与其他零散文句之同相比显然重复性又更大,盖四句相连,而语义相当。总之,这些文句虽经改写而有所差异,但可看出他们本是具有重复性的。
其三曰: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2](P16-18)
上一意义单元屈原屡次强调守其志节,故此处的“悔”便绝不是指改变操守,而是指除此之外的道路,比如从政治中心出走。“道”者,路也,与前文“皇舆”同指,亦即“与余成言”之过程。屈原把寻觅君主视为走上政治道路,选择了昏君,便是走错了“道”,故要反之。于是有接下来的游历,即“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将往观乎四荒”等。
这段内容看起来是以《涉江》中开头部分为基础进行的演化,其文云: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珮宝璐,世溷浊(4)溷浊,三全本皆作“溷浊”,浙古本作“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2](P128-130)
“其三”中屈原主要表达了自己妆容严整,准备游历的行为过程,并在末尾再次强调自己“好修”不悔的意志。《涉江》此段内容同样包括述妆容、表意志两部分。其中述妆容处“余幼好此奇服”对应“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珮宝璐”对应“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表意志处如“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对应“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至如“其三”中描述准备游历之因及相关过程者,“不吾知其亦已兮”“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与《涉江》中“世溷浊而莫余知兮”“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乘鄂渚而反顾兮”都基本一致。后者对游历的内容写得当然要详细些,因为屈原已经开始了正式的出行,而这样的活动在《离骚》中属于下一阶段。只要把《离骚》中接下来的出行与《涉江》这部分进行对比,就可发现二者亦颇相当。《涉江》中有南行内容,如“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有西行内容,如“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而《离骚》则亦先南行以见舜,如“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2](P20),然后西行上征帝宫,如“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2](P25-26)。总之,通过比较可以看到《离骚》中从准备出游,到接下来的具体路线及所遇人物(“重华”),都与《涉江》的结构安排与语句运用高度一致。(5)值得注意的是,《离骚》中“不吾知其亦已兮”王逸未注,但五臣注云“言君不知我,我亦将止”(《楚辞补注》第17页),而从其整段取自《涉江》看应解作“国无人,莫我知兮”意,乃“世”不知我。这一主语的省略,造成了没头没脑的突兀感觉,于是出现解读的张冠李戴。这亦说明《离骚》此处是基于《涉江》再创作的,因为屈原采择并修改时他自己的潜意识里是明白的,于是省略了。如果《离骚》写在前,则这写法便显得晦涩多了。
这部分可分为两个小的意义单元,其一曰: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2](P18-19)
此一意义单元为过渡性质,在本部分中属于“提问”。“判独离而不服”应上文“退将复修吾初服”,“纷独有此姱节”应“余虽好修姱以羁兮”,“汝何博謇而好修兮”应“余独好修以为常”;“服”之修美,乃屈原内心“姱节”(美好品德)之表征;“修”为动词,修饰,然修饰之目标即在于美,故“修”即“修姱节”之省略,而能修此姱节之人便能得“修名”;进而便亦可省称得此“修名”之人为“修”。因此,这几个词无论出现哪一个,所蕴含的指向都是一致的,而在上一部分中屡次出现“恐修名之不立”“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余虽好修姱以羁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说明它们都围绕同一主题。而在具体表现层面,其本质是人的美好品德,外化为美好之“服”以为象征;对“服”分言之则有美好之“冠”“衣”“裳”“佩”诸物,而“冠”“衣”“裳”“佩”之制成则需利用自然之物如“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芳芷”等。屈原把人间的善恶,通过层层分解,最终比拟至自然植物层面,并在这个层面分出香臭美丑。这样,他便将对于混浊人世的善恶选择,最终形象化为对各种草木植物的赞美、批评及“滋(兰之九畹)”“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杂(杜衡与芳芷)”等行为。
上一部分结束时,屈原已准备离开楚王(“悔相道之不察”),并另寻出路(“回朕车以复路”),女媭为何还要责骂他呢?显然,在女媭看来屈原的问题不在于外在的“君”如何,而在于其自身内在的美好品格之追求不合于时代,故而总遭疏逐。屈原在上一部分结束时,仍说要“退将复修吾初服”,即继续保持这种品格,因此女媭对之作出批评,并举“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为例,“婞直”便是美好的内在品质。她举出“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看起来是希望屈原如渔父所劝那般行事——“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酾?”[2](P179-180)从文句上看,“鲧婞直以亡身”与《抽思》“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应,而“父信谗而不好”则与上部分“其一”中的“反信谗而齌怒”近之,这种关联性亦超过零散文句。
其二曰:
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1)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2)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3)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4)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不量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2](P20-24)
此一意义单元是对前文借女媭之口所提之问予以回答。“众”“朋”“并举”与“余”“茕独”形成对立双方,分别应女媭语中“菉葹”“盈”与“独”“判独离”,并远应更前之“众女嫉余之蛾眉”“鸷鸟之不群”等。其中“举”字从比拟角度可指“鸷鸟”之高飞,而在人之角度则指屈原之高远追求。此处看起来与《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意颇近,“世”应“举世”“世人”。而“依前圣以节中”应“深思高举”,其中其个人之“高举”与世人之“并举”为对立;“凭心而历兹”则应“自令放为”,谓其依本心而为忠直,反至遭逐流放而至此,正与渔父所疑者同。单独解这段,“历兹”看起来有些没头没脑,难知其义,很难让人想到指“流放至此”,因为前文没有他此时是被“流放”的明确描述,他的“回朕车以复路”更像是自主选择。所以,王逸解释时说“历数前世成败之道,而为此词也”[2](P20),以之指下,遂致晦涩。这种难解,恰好说明《离骚》这里很可能化用了《渔父》之意,故而在“兹”于前文无明确指向时却用了代词,此与前文“不吾知其亦已”情况一样。由此复观渔父与女媭二角色,可发现他们在与屈原对话中所处的劝诫者身份乃至劝诫的理由看起来都是相同的。而在屈原其他辞赋中却找不出另一个有这样性质的人物来。
至于“陈词”一语,表面意似乎易懂,但若关联下文,则颇给人晦涩之感。其“词”之内容是告状吗?那何以下文并未出现所批评的确切对象?是对舜问“美政”之类治国问题吗,那何以下文皆是陈述语气?是要去告诉舜什么道理吗?但舜又不是昏庸之君。另外,这“陈词”的语句,究竟在哪里结束,即如何断句呢?
这些问题要解决,如果不能了解此段陈词的文献来源,便会陷入迷雾中。其实,它出自《天问》,其文曰:
①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涂(6)涂,三全本作“嵞”,浙古本作“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不同味,而快鼂饱?启代益作后,卒然离蠥,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皆归射鞠(7)鞠,三全本作“”,浙古本作“鞠”。,而无害厥躬。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启棘宾商,《九辩》《九歌》。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冯珧利决,封狶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天式从横,阳离爰死。……惟浇在户,何求于嫂?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汤谋易旅,何以厚之?覆舟斟寻,何道取之?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妹嬉何肆,汤何殛焉?舜闵在家,父何以鳏(8)鳏,三全本、浙古本皆作“鱞”,似非。?尧不姚告,二女何亲?……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帝乃降观,下逢伊挚。何条放致罚,而黎服大说?
②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该秉季德,厥父是臧。……昏微遵迹,有狄不宁。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会朝(9)朝,三全本作“鼂”,浙古本作“朝”。争盟,何践吾期?苍鸟群飞,孰使萃之?到击纣躬,叔旦不嘉。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
③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争遣伐器,何以行之?并驱击翼,何以将之?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逢彼白雉?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天命反侧,何罚何佑?齐桓九会,卒然身杀。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比干何逆,而抑沉之?雷开阿顺,而赐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梅伯受醢,箕子详狂。稷维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殷有惑妇,何所讥?受赐兹醢,西伯上告。何亲就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师望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武发杀殷,何所悒?载尸集战,何所急?伯林雉经,维其何故?何感天抑墬,夫谁畏惧?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2](P97-115)
汤炳正先生谓此部分为“回叙法”,即“言及某一朝代之事,而回环叙述,反复追问,以畅其义”[2](P279),此的然。据其所分①②③三段,则知乃分别畅言夏、商、周三代之兴亡也。
以此三段分别对应屈原就舜所陈之词,可发现《天问》①与《离骚》(1)部分高度相合。《天问》①先有一段关于禹的叙述,美其功,并涉启、益之争。接着从“启棘宾商,《九辩》《九歌》”至“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叙夏之兴亡,先言启之承国,次言夷羿革夏(10)《离骚》云“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王逸注云“夏康,启太子康也……太康不遵禹、启之乐,而更作淫声,放纵情欲,以自娱乐,不顾患难,不谋后世,卒以失国”(《楚辞补注》第21页),可见夷羿代之,是与商汤、周武一般具有正义性的。他后来放纵失国,乃是另一回事。,浞以杀羿,而浇为浞子,少康遂杀之而复夏;最后,汤伐夏桀,商以得兴。这与《离骚》(1)中所叙之人物顺序与故事完全一致,只不过后者更简略而已。而从文句上看,“启《九辩》与《九歌》”“又好射夫封狐”“厥首用夫颠陨”诸语亦皆在《天问》相应部分,如“启棘宾商,《九辩》《九歌》”“封狶是射”“而颠陨厥首”“何颠易厥首”。此外,《天问》中三小段分言夏、商、周兴亡,虽史事各异,但主旨同一。因此在《离骚》中既已详言夏,则商、周略之即可,其(2)“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即概言商蹈夏辙,复为周所代,与《天问》中②③相应。
《离骚》(3)部分是对所举诸三代历史的一个总结,强调作为开国之君的汤、禹、周王(对应《天问》,此当指武王)“祗敬”,不差于“道”,具指之,即“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此即《天问》中所谓“反复追问,以畅其义”中的第一层“义”。而所谓“举贤”即指向“下逢伊挚”“师望在肆,昌何识”等,而“绳墨”则指向“该秉季德,厥父是臧”之类。值得注意的是,《离骚》中此部分本是以启之事开端的,但却忽然说“禹俨而祗敬”,显得没头没脑。这其实说明了《离骚》此段乃化用于《天问》,而《天问》中叙夏正是以“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开始的,禹才是开国之君。屈原在化用过程中,为求简略,把自己潜意识所知者省掉,遂成此局面,与前所举《涉江》《渔父》两条同质。
《离骚》(4)部分则是《天问》中所“畅”之更深一层“义”,即禹、汤、周王所遵之“道”、所“祗敬”者乃是《天问》中屡屡言及的“帝降夷羿”“后帝不若”“天式从横”“天命反侧”“帝何竺之”“皇天集命”中的“帝”“天”。在屈原看来,一切的历史,一切的君王都要遵循其旨。“皇天无私阿兮”显然应“皇天集命,惟何戒之”,“览民德焉错辅”中“错辅”指“置辅弼”,“民德”指“民之德行”;这两句的意思是皇天没有私心,对所有的“民”都一视同仁,据其德行之高低设为自我(皇天)之辅弼。“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则应“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授殷天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受礼天下”;其中“茂行”正应“(民)德”,“苟”为暂时之意;此两句是对前两句之具体解释,诸“圣哲”正是皇天从“民”中选出的有“德”者,于是暂立为天下之君而辅弼皇天以行天道。无论是《天问》还是《离骚》此段,都在讲诸王之更迭替代(“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正强调此也),其背后的支配者正是“皇天”,因此这句话是对人君——楚王的“戒”,指出人君在一国之中据权势而淫佚暴行,虽臣下、百姓不能惩罚之,但天将“罚”之,从而使其被替代。这显示了战国时代各相攻伐的现实,一国之传承已不再是血脉式的长久不变。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为承上句而言,主语是“圣哲”之“有天下者”,因其本是“暂得”,所以要想维持长久统治,就必须继续遵天道而行。如何遵天道呢?这便回到前文提到的“第一层‘义’”,即人君治国的“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这种做法正如皇天从民中选有德者,立以为君而辅弼自己,而为人君者应遵同样之法从民中选有德者,立以为大臣而辅弼自己。所以要瞻观“前”“后”之“民”,据其“计极”(王逸:计,谋也;极,穷也[2](P24))而考虑该用之、疏之。这便有下文的“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此两句之所以用反问形式,是因为“民”之心中所谋思者,究竟是合义还是非义,它需要人君自己判断,判断不准确就会出现“非义而用”“非善而服”的情况。这其实指向了楚王的用人之道,提醒他要循“义”而行,不要任用谗佞之徒。然后由此而及于自身,以提醒楚王“你的用人之道有问题”。在《天问》中相应部分,同样表现了用人之当(“帝乃降观,下逢伊挚”“师望在肆,昌何识”)与不当(梅伯受醢,箕子详狂),而这里的“固前修以菹醢”显然是与后者相对应,从而自比(11)汤炳正先生《民德·计极·天命观》一文中,利用出土文献,论以为“民之计极”当为“民之所极”,并把“极”解为动词,认为是“‘亟’的同音借字”,意为“敬也”“爱也”,从而把此句解为“民之所敬爱者”。同时又承林云铭说,把“民德”解为“民之所德”,从而解以上诸句为“是说‘皇天’立君,必须是‘民之所德者’”,“是说‘皇天’举贤,必须是‘民之所敬者’”。这一解释过程,首先利用字词的假借和名词的动词化,并加语言成分“之”,看起来已有些迂曲。而从意义角度说,如果屈原是在讲皇天立君、举贤皆要依据于“民”所敬爱的话,恐怕屈原首先就要被排除在外,因为他时时悲痛的便是“世溷浊而莫余知”“国无人,莫我知兮”。在他笔下作为群体的无政治权力的百姓实是一个“愚蒙”的群体,所以他书写得极少,更没有写他要向这些百姓求得什么政治上的认同与助力,也从未写过自己多得百姓爱戴。在《天问》《离骚》中叙夏商周三代兴亡,主要描述的也都是君王对君王的替代,根本不曾说到“百姓”这一群体有多大推动作用。因此,据之而说屈原在这里有多么进步的“民本思想”恐怕是缺乏说服力的(详参《屈赋新探》,华龄出版社2010年版,第191~199页)。。
现在可以来解决“陈词”的功能和内容问题了。“陈词”,亦即“陈辞”“陈志”“陈情”,《惜诵》云“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也。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诒兮,愿陈志而无路。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2](P123-124),《抽思》云“结微情以陈辞兮,矫以遗夫美人”[2](P137),“愿承闲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悲夷犹而冀进兮,心怛伤之憺憺。兹历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2](P138),“初吾所陈之耿著兮,岂至今其庸亡”[2](P138),《惜往日》云“愿陈情以白行兮,得罪过之不意”[2](P152),诸条言“陈”或“陈词(辞)”总是与“余之中情”“微情”“兹历情”关联着的,甚至直接称“陈情”。而屈原“陈情”的对象是楚王(“美人”“荪”),常常得到的结果是“无路”“莫吾闻”“详聋而不闻”乃至“得罪过之不意”;这一模式与《离骚》中为一致,相应者为“孰云察余之中情”“夫何茕独而不予听”。正因其无法在楚王处“陈情”,甚至是所有楚国人——“众不可户说”“世并举而好朋”都不听他的,所以他必须找一个表白自己情志的对象。为何要选择舜?他在《涉江》中便言“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在《怀沙》中亦有“重华不可逢兮,孰知余之从容”,[2](P144)有什么特别原因呢?其实并非因为舜曾为君王之故,而是因为他葬于苍梧,而苍梧属于楚地。在屈原看来楚国国土上的所有人都“莫我知”,认为他们是谗佞壅蔽之徒,唯有这远古死于楚地的舜是圣哲之士,故而认为只有他可能明白自己的“微情”。如此,便可明白他想要向舜所陈之词,其实就是他想要讲给楚王、楚国人的内容,具体些说就是作为君王应该遵天道而择贤才,而为臣下者则要秉持他那样的“姱节”,也就是下文“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中的“中正”,以及“初吾所陈之耿著”中的“耿著”,而不应理解为其维护个体利益的不平之鸣。在形式上,它既不必须是问,也不必须是答,但又可以问中蕴答,正如《天问》相应部分的“反复追问,以畅其义”一样。他不是要去向舜取经,而是希望找到一个能倾诉的对象(12)王逸注此次“陈词”云:“言己依圣王法而行,不容于世,故欲渡沅、湘之水南行,就舜陈词自说,稽疑圣帝,冀闻秘要,以自开悟也。”(《楚辞补注》第20页)看起来便不能与前后,尤其是后面诸部分内容贯通。。
此外,这部分的“陈词”从近看,是对女媭的回应;而从远看,则又与(一)部分开端所言之“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相应,“阽余身而危死兮……固前修以菹醢”则与“岂余身之惮殃兮”相应,“孰云察余之中情”“夫何茕独而不予听”则与“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相应,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布局颇为精严深沉。
在《离骚》中,这部分与接下来的“求女”部分前人解读争议最大,其中向帝宫而去何指,三次求女代表什么,种种说法,纷纷不一。而尚少有人论及者,为何求女是“三次”,这三次为何分别是宓妃、有娀之佚女、有虞之二姚,以及这一寻觅顺序有什么象征意义。这些问题,若不弄清此两部分之文献来源,则解释必陷纷乱不定中。
此部分文曰:
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1)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2)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3)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4)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5)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6)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7)斑陆离其上下。(8)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2](P25-30)
第一段为过渡性质,虽于陈词中自坚其“中正”之道,但毕竟愁郁难解,哀“时之不当”,于是准备乘风上征以消解。此段属“提问”。第二段则言上升之状,并至于帝宫,从而消释前愁,具“答问”功能。末尾诸句中,“时暧暧其将罢”是指在帝宫游已久,“结幽兰而延伫”是思考下一游历目标。“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是批判“世”之混浊,故不宜往,于是决定西往昆仑,“登阆风而绁马”。然而虽如此打算,却忽思高丘(指代楚国[2](P201-202))“无女”,于是为之忧虑。后诸句有启下之作用,也即具“提问”功能。
此段内容,前人多指出与《远游》相类,其文曰:
(1)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8)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大微之所居。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2)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屯余车之万乘兮,纷溶与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燿。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骑胶葛以杂乱兮,斑漫衍而方行。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历太皓以右转兮,(4)前飞廉以启路。阳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径度。(4)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6)凤皇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揽彗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7)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时暧曃其日党莽兮,召玄武而奔属。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毂。(3)路曼曼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5)左雨师使径侍兮,右雷公以为卫。[2](P168-171)
从整体的意境到具体的词句,确实都高度相似,二者有承袭关系是毫无疑问的。不过,《远游》中可以明确看到屈原是进入了帝宫的,而后诸多飞驰之状乃皆叙其游历过程。但《离骚》中,相应的飞驰内容却是用来描述“上征”之过程的。相对来说,《离骚》中屈原到底进没进入帝宫显得并不清晰,在《远游》中“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是欢迎之态,无对“天阍”的批判。但《离骚》中“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仅“倚”与“排”之差异,王逸注时竟成了拒绝进入之态,并进而引发对“帝阍”为谗佞之臣隐喻的看法,予以批判态度。其实这种理解是错误的,因为下文“溘吾游此春宫”中“此”必是代前已出现者,若此次之“游”与前文无关,则显得非常突兀而短促(13)“春宫”者,王逸注云“东方青帝之宫也”(《楚辞补注》第30页),而《远游》中屈原上征后,所历依次为东方(句芒、太皓),西方(蓐收、西皇),北方(玄武、文昌),南方(炎神,即祝融),太皓即是青帝,所以“溘吾游此春宫兮”可以说正是从《远游》化来。。而这种错误的产生,正缘于《离骚》承袭《远游》而简略之,造成了理解的困难。此亦与前文化用《天问》处同理。
这部分三次“求女”,但解读争议最大,其文曰:
①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②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③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④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⑤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2](P30-35)
此部分是对(三)部分之末启下之句(“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所“提问”作出之回答,①为总言“求下女之可诒”,②③④分别求宓妃、有娀之佚女、有虞之二姚,⑤则是对这次“求女”经历之总结。
前贤多不能理解为何屈原要先上征而往帝宫,也疑惑三次求女代表什么,以及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组合关系,于是有反过来推测往帝宫乃欲求天帝之女者。此皆未得其意。其实解决这些疑问的钥匙在(二)部分的“陈词”,尤其是这段“陈词”的文献来源——《天问》的相应内容里。在《天问》言夏商周兴亡更迭的过程中,出现了四种具有人格(意志)的对象:帝、天;君王——禹、启、夷羿、浞、浇、少康、夏桀、商汤、纣王、周武王、穆王、幽王等,其中或为圣哲之君,或为昏庸者;臣——伊挚、比干、梅伯、箕子、姜太公、雷开,亦有贤佞之别;王妃——涂山女、雒嫔、纯狐、女歧、妹嬉、二女(尧不姚告,二女何亲)、简狄、有莘之妇、褒姒。其中,讲“臣”的内容其实并不多,而对君王则几乎每一个都论及其妃匹之情况,呈现出圣君配贤妃、昏君有佚妃的夫妻关系。所以屈原在讲君王之善否时,实际上具化为其与帝(天)、王妃、臣三者间的关系处理问题。而在这三对关系中,对君王最具影响力(臧、罚,乃至替代)的显然是帝(天),其次是王妃,最后才是臣。无论从屈原是想救助楚国或楚王角度,还是游以消忧(《远游》即如此),或往以自白(如《惜诵》“指苍天以为正”,《离骚》“指九天以为正”)的角度,帝(天)无疑都是最优先、最高级的选择。这正是其陈词之后即“上征”之原因。而次之者便是往求贤妃以助于君,最后才是贤臣(事实上《离骚》在“求女”之后论及者正是“臣”,详后)。
屈原在这里所求之女,分别为宓妃、有娀之佚女、有虞之二姚,三者皆出现于《天问》所论之王妃中,即夷羿之妻雒嫔、帝喾(高辛)之妻简狄,以及少康之妻(文中虽未直接点名,但少康复国,借助其妻之力甚大)。这三位君王功绩各有不同,因此他们的王妃也象征着屈原希望能带给楚王的助力。其中,夷羿革夏代表着“替天行道”的征伐战争,是以一国而灭另一国,有开疆拓土之业;帝喾代表着对内治理的守成之功,其娶简狄而生契,象征着优秀的子孙传承;少康则本是亡国之人,最后竟能复国成功。因此,这三个所求之女,其实反映了屈原对楚国前途的三种思考:强大而对外扩张;蓄力自保,传承有力,以待时机;不幸亡国而终能复之。他希望楚国无论处在了哪种情况,在王宫内都能有相应的王妃以为助力(14)在三次“求女”中,宓妃的形象及相关的字词解释,前人多有争议。如王逸注“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曰:“倨简曰骄,侮慢曰傲……言宓妃用志高远,保守美德,骄傲侮慢,日自娱乐以游戏自恣,无有事君之意也。”而注“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曰:“言宓妃虽信美,骄傲无礼,不可与共事君。来复弃去,而更求贤也。”(《楚辞补注》第32页)一句之中又褒又贬,颇有些矛盾之感。这缘于王逸将宓妃形象比为隐士,而又未发现其与“陈词”部分关联之故。解释宓妃的形象,应先把握其所在意义单元中的整体指向,然后再来解相关字词。宓妃的形象从这一意义单元来看,应当是正面的,而屈原三次“求女”而皆未成功者,从其总结之语“闺中既已遥远兮”看,问题应是出在路途中,这从其求有娀佚女、有虞二姚的书写中也可得到印证。所以那些看起来是指向宓妃的贬义的词语,应考虑另外的解释方向。。
如此,才能够弄清⑤的意义。屈原这三次求女都失败了,于是乃有“闺中既以邃远”之叹,这是回到了现实,指出后宫妃匹无贤者。加之楚王昏聩(“哲王又不寤”),那我的“中情”还能向谁陈诉呢?怀此忧心,而无以自白,我要永远都这么“忍尤含垢”着吗?此句遂启下,具“提问”功能。
此外,应当注意的是“求女”的描述其实还承袭了《思美人》,其文曰: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謇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勒骐骥而更驾兮,造父为我操之。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2](P146-147)
此段亦是“求女”,从对象来看是“美人”,亦“媒绝路阻”,求而不得。作为一个意义单元,构造出的整体意境与《离骚》极相似。从文句角度说,“揽涕而伫眙”对应“忽反顾以流涕兮”,“媒绝路阻兮”对应“理弱而媒拙兮”,“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对应“吾令丰隆乘云兮”,“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对应“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迁逡次而勿驱兮,聊假日以须时”对应“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至于“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虽不是屈原直接所求之对象,但所涉及的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契之事中的主要人物,亦与“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一致。他们之间显然有一方承袭了另一方。而括号中部分为自白坚持“好修”品质之言,此《离骚》中多次言及者,故不必仍保持于此位置,这与前所涉《抽思》一段情况相同。
总之,此与(三)部分的结构之形成看起来乃是以《天问》中言夏商周兴亡部分为神,而以《远游》《思美人》中部分内容为形,从而与“陈词”部分构成了一种血脉相连的关系。
这部分可分为两个小的意义单元,其一曰:
索藑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2](P35-37)
第一段为承上言,在(三)部分之末,屈原为君求妃匹失败,而楚王亦不悟,无论从利楚国还是为己自白之角度皆无可措手,于是乃请灵氛为卜前路。“两美”者,屈原占其一,另一美则指其所追求之对象,谓“信修”之人必彼此倾慕而终能相合。“信”,相信、遵循之意,“修”即屈原在(一)部分之“修”,治国之美政,治身之美德也。灵氛之意即说,楚国既无“信修”之人,而美惟与美合,所以你应往观九州,求合于与己同德者。接着,他大约看出屈原“怀乎故宇”,不愿离去,于是另为开导说,你往九州而去,能寻到同德者,甚至“信修”之人也将主动来找你。一为往求,一为被求,境遇自是又高一层。此段为屈原借灵氛之口而作出的对“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之问的暂定回答。
屈原听了灵氛之占,略生动心之感。于是下叙其“动心”之理由,从而感叹“世幽昧以昡曜”“惟此党人其独异”,责难楚国壅君佞臣不别善恶,迫使着自己不得不离开。但“怀乎故宇”仍使他纠结犹豫,于是欲待巫咸下降时,再往问之。此为第二段意。末句具启下功能。
其二曰:
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①何琼佩之偃蹇兮,众然而蔽之。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②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③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榝又欲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2](P37-41)
第一段叙巫咸携百神下降,舜又使九疑之神迎我。在庄重氛围中,得闻百神传于皇天之旨意——在“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时,“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这与灵氛之占一样。其中降神之状,颇与《九歌》氛围相类。“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与“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湘夫人》)看起来是有一方化用了另一方的。
此外,“曰”后之劝勉语及①②部分之回应,与《惜往日》有意义单元及文句相重者,其文云:
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信谗谀之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独障壅而蔽隐兮,使贞臣为无由。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谅聪不明而蔽壅兮,使谗谀而日得。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2](P150-152)
批判谗臣蔽晦楚王视听,使其不能明辨是非。同时举百里奚、伊尹、吕望、宁戚等贤臣遭遇明君而被启用之故事,表达对楚王的劝谏。尽管此段与《离骚》处写作目标不尽相同,但所举诸贤臣例基本一致。在文句方面,“使芳草为薮幽”对应“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何芳草之早殀兮,微霜降而下戒”对应“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妒佳冶之芬芳兮……谗妒入以自代”对应“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对应“吕望之鼓刀兮……宁戚之讴歌兮”,而“自前世之嫉贤兮,谓蕙若其不可佩”则与“其一”中“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相应。
在这种对比中,大抵便可以看出《离骚》这部分内容主要是讲“君臣”关系的,与前“陈词”部分讲“君天”关系(屈原在“陈词”部分,蕴含了这三对关系,但在文字表达上则以讲“君天”为详,其兼具两种功能,故略予人混淆之感,这约是“糅合”带来的后遗症),及“求女”部分讲“君妃”关系有别。执此大略,再观第一、二部分,便可发现贯穿其中的核心意象是“芳草”,灵氛之语落在“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巫咸所传之语落在“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因此屈原在对两者的疑问及告诫的回应中,也都充满了比兴之意,把谈论的方式借助于各种芳草之喻来回答。
屈原对灵氛的回应,双方所涉及的芳草之语义是比较明晰的。作为总名的“芳草”代表着“美”“信修”者,由于灵氛之语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因此“芳草”从承上看,主要指贤妃、明君,从启下言则主要指贤臣。而屈原的话语中,则呈现了“粪壤、艾—幽兰、申椒、珵”的对立两面,其中珵之地位最高。
不过,屈原对巫咸所传之语的回应,看起来便复杂得多,尤其是把“余以兰为可恃兮”以下诸语归入下段者便更会觉得所涉芳草的正反形象发生变化有些难以理解。其实这段内容的核心就在于“变”“化”,诸芳草发生形象颠倒从而具褒贬两义当然是正常的。具言之,巫咸在讲了一段历史上君臣相得的故事后鼓励屈原趁着个人的“年岁之未晏”与“时(世道,具指他国)亦犹其未央”时赶快往而求之。不然,若鹈先鸣,则百草将因之不芳。“鹈”喻谗臣,“先鸣”谓其先得君王信任;“百草”喻尚未开出芬芳之士,在朝中的政治角度说,指地位不高的后进之人,而从一般人角度说,指道德理念还处于形成阶段的年轻人,他们是下一代。所以,巫咸讲出了一个道理,即人是可能被环境改变的,如果你不先往而营造一个好的环境,扶持后进,那么谗佞者便将把后进之士、下一代引向邪途,整体环境将变得更坏。这一命题其实回应了“求女”过程中“有娀之佚女”所反映的“传承”问题。现实既不能改变了,那就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吧。
屈原对这一“告诫”之语,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从三个切身所感的角度进行了“回答”。①是从自身遭遇角度说明,自己虽怀美德(“琼佩”)不仍然被“众”“党人”遮蔽吗?只要有“嫉妒”在,怀美德者都难逃厄运,去他国又能如何呢?这对应的是巫咸“及(你)年岁之未晏”之劝。②则应“时亦犹其未央”之劝,故发端便曰“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时代的浪潮,我个人是无法阻止的,于是举前人之例——“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以证明。如何知道是前人之例?盖(一)部分开头即云“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昔日”对应“昔”,“芳草”对应“众芳”,皆有“蕙”,而“芷”“茝”古通用;“荃”代楚王,而其“初既与余成言”,自也合乎“昔日”;这几种香草显然是指代原本美好者。“兰”虽不在此句中,然依理而推,当亦指过去之美好者。他们虽都曾经“美好”,但因为不能坚持“好修”,中途于是都变为了“萧艾”,而“后悔遁而有他”亦蕴含了此意,也可谓相应。从楚国角度说,这是在批判朝中先贤后佞者。这两种显然都不是“不芳”者,在屈原是已芳而危(“恐嫉妒而折之”),在变节者而言,他们既称“众芳”,自然是已经开花了的,只是后来退化了(“直为此萧艾”)。接着,屈原在③中便回应“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一句。因为尚未开花过,所以仍属于“百草”。他先讲了自己曾试图培养一个后进(“兰”)的例子,花了很多心思,结果却是“无实而容长”,徒有其表。“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众芳”应该就是“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者,现在已是变质了的,但仍有“芳”名,“兰”弃其旧德而从谗佞,乃苟且与诸变质的“老臣”混在一起。然后,他对“兰”的变化进行反思,认为“椒”“榝”这类老臣(“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知此处之“椒”为老臣,推理而言,“榝”亦如之),只是务求干进,是不会真的尊重其他芳草的。这些不被尊重任用的芳草长时间不能实现自己的期待,在困境面前自然就容易变质。然后,进一步推理,“椒”“兰”尚且如此,“又况揭车与江离”。这里出现的几种芳草,与(一)部分中“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相应,可看出是其所培养者。这样,屈原便把“先鸣”之“先”也否定了。
此外,屈原的官职,王逸谓“三闾大夫”,而职守为“掌王族三姓,曰昭、景、屈”,“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2](P1-2)看起来与这里的描述非常吻合。能胜任这样一个颇具文教性质的职务,博通多识自是必须,故而能写出诸多流传千古之辞。至于“兰”“蕙”“留夷与揭车”“杜衡与芳芷”在地位上明显呈现出由贵到贱的顺序,而“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中“兰”以对君位(“荃”),且他又专门以“兰”为例,而其又能与诸“老臣”打成一片,这似乎给人一种感觉,即“兰”比喻的是太子(15)《左传·宣公三年》云:“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鯈。余,而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左丘明传,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95页)燕姞梦兰而生郑穆公,且名之曰“兰”,则以“兰”喻太子,亦有文化依据。以屈原之博闻,这样的故事,理应是了解的。。考虑到这一意义单元中,核心的命题正是“传承”,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
这部分内容相对简单,是最后的游历,其文曰: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翺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2](P41-47)
第一段为过渡性质。“兹佩”之“兹”作为代词,看起来有些没头没脑,王逸便不知其具指,解为“言己内行忠直,外佩众香,此诚可贵重,不意明君弃其至美,而逢此咎也”,以之为“众香”。可是,在上一段屈原刚论过“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把他前面一直隐喻着美好的“兰”都否定了,这时又突然变成赞美其“香”,便显得莫名其妙。事实上,这里的“兹”应当是指“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中的“珵”,它的地位比兰、蕙都高,而由于它是玉,因此也不存在变质。故而当众芳退化、百草不芳时,独此“珵”之“芳”“芬”为“难亏”“未沬”。这与前文其回应告诫时(1)中讲述自己“何琼佩之偃蹇兮,众然而蔽之”中的“琼佩”正相应。所以,这段话其实是承接了“(1)”中的内容,即在否定了依赖于老臣、后进之士后,认定自己能够掌控的就是“坚持自我”。而这时的情况,看起来所能想到的多种出路都颇有困难,于是只能“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不过,在这样的“聊”之后,终于还是重新振作,决定遵从灵氛、巫咸指引——“勉远逝而无狐疑”“勉升降以上下”。“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这一郑重其事的态度,与其前一次的出游颇为相似,“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从艺术角度说,这显示了一种回环之美,终点仿佛又成了起点。
第二段言其“远逝以自疏”的过程,一段飞翔后,仍终难舍“旧乡”而去,这与灵氛问及的“尔何怀乎故宇”正相应。当时灵氛之语涉及“何所独无芳草”“尔何怀乎故宇”两个议题,但他只结合巫咸之语回答了前一个,而在这里便对第二个作出回应。这种情感,他不像在涉及楚王、妃匹、贤佞之臣乃至后进之士时那样做了很多评论,讲了很多理由,只有最后“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的细节呈现,无声的或许才是最内心的。他前面明明已经提出这一议题,却要绕一圈后才来回答,看起来这大概是他自己认定的最重要的因素。
此外,这段游历内容与《远游》亦重,除整体意境外,其文句亦然,如:“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凤皇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娱以自乐。涉青云以泛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2](P169-173)稍做比勘,即可见二者必有一方为承袭者。
通过以上的比较及随文释义,直观感受便是《离骚》与屈原其他诸赋相重者颇多,这种文献关系是前人所未曾完全发掘的,今既明此,则可对诸多楚辞学的重要问题作出新的结论,或提出新的思考方向。简言之,如下。
第一,《离骚》的创作方式及创作时间问题。《离骚》向来被认为是屈原被逐(或以为怀王世,或以为襄王世),心生怨忧,发而自鸣,且谏其君者,也即是一篇“即时性”创作。但是从前文之比较来看,文中有七个意义单元与《抽思》《涉江》《天问》《远游》《思美人》《惜往日》相重或相关,则要么前者承袭于后六篇,要么后六篇承袭于前者。显然,如果是后六篇承袭于前者,那就相当于屈原这些创作几乎都在“吃老本”,而且是反复地、分布均衡地取材于《离骚》这一篇,这看起来不大可能。反之,立足于自身已有诸作,整理升华而成一鸿篇巨制,则符合创作的一般规律。此其一。其二,《离骚》中与《涉江》《天问》《远游》相重的意义单元中,皆有些文句就其所属意义单元的上下文中显得突兀与晦涩,但放置于《涉江》《天问》《远游》中则显得颇为明晰,这显示出化用、糅合带来的后遗症。其三,屈原在《离骚》中所表现出的价值观、情绪更为纯粹、高尚而坚定。比如,《离骚》与《抽思》相重段落中,《抽思》有“愿承闲而自察兮,心震悼而不敢”的畏惧,《惜往日》中有“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的担忧,但在《离骚》中这些都消失了,而是不断强调自己“不难夫离别”“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无惧。这种“消失”尽管更能呈现屈原的忧君忧国而忘怀个人得失的高尚情志,但《抽思》《惜往日》的表达看起来更符合被逐之初的真实心情。反过来说,若《离骚》中屈原对个体得失的“无惧”已如此坚定,且在诗中对“变化”大力批判,却在后来的作品中又多次呈现出“害怕”,显得有些不合情理。由此三点,基本可推定《离骚》应是基于其他六篇(未计单独的文句相重者)而作出的“二次创作”。其创作时间应该是在襄王之世(16)屈原事迹最早的传闻或记录中,很可能只有襄王时代的部分信息,怀王时代那些内容主要是司马迁整合补充的,笔者有另文论述。其角度与此篇不同,但结论相应,则屈原生活的时代,其重心很可能是在楚襄王时。兹不赘。。
第二,《离骚》的结构层次分明,构建过程颇为精严,每部分的意义指向是比较明确的,并不像立足于以其为怀王世作那样显得难解。从事件发生过程说,正文(一)部分先叙遭谗被逐,于是自白“好修”之志;(二)部分,往重华以陈词,论说君道,以期感化楚王;(三)部分承“陈词”中所论“君天”之道,遂往游帝宫,既以自遣,也暗含借帝化君之意;(四)部分承“陈词”中所论“君妃”关系,欲为楚王依次求能开拓、能传承、能复国之女;(五)部分承“陈词”中所论“君臣”关系,前因略言,此故详之,并重点讨论“下一代”之问题;(六)部分则于前所言三种出路遇阻后,准备“远逝以自疏”,但终究是“忽临睨夫旧乡”,把情感的归属点落到了“故宇”上,超越了“君臣”关系。此其一。其二,从全篇意旨的贯通角度说,正文的每一部分皆呈现出“提问”“答问”的书写模式,中心思想颇为突出,尤其是(五)部分围绕“芳草”的隐喻书写更是精彩至极。而在(一)部分所涉及的“众芳”意象也几乎在后面都有与之相应者,而“修”之一字则基本贯通于每一次论述中。其三,从正文和序引、“乱曰”的配合看,序引中除自叙身世外,几乎句句都是正文中的关键词。如“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中“美”“修”的人格指向,“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中的比兴手法指向,“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中的时间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中的美人(君、妃、臣、下一代以及屈原自己)指向,“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此度”的人生和政治期望,“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中的游历指向,完全囊括了正文中的主要思想、故事情节、艺术手法等。这看起来真是漫不经心却又严丝合缝的“总结”。至于最后的“乱曰”以极精短的语言升华了全诗的主题,并与(一)部分相应,再次强调了自己“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愿依彭咸之遗则”的追求。其四,综合各部分思想、情感之分析,可以看出《离骚》中“陈词”部分是全篇之“枢机”,联通了屈原自白“好修”之质,谏君敬帝天、纳贤妃、选良臣、虑后代诸内容,故全文之主旨仍应归于以谏为爱,正君救国。
第三,《离骚》中一些字词据此可以得到一些更清晰的解释。“离骚”二字,司马迁曰“犹离忧也”,班固云“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2](P51)强调遭遇不平而生忧。而王逸云“离,别也,骚,愁也”[2](P2),则强调离别这一过程。今从《离骚》的书写模式看,其整体上为“游历”的形式,而每部分都可看作是一段距离的“别”;同时在每部分的论述中,看起来都呈现出先“提问”——给人希望,然后“答问”——否定希望的趋势,其情感皆归于“忧”,所以“离+骚”看起来还对应着每部分的结构安排。相对来说,王逸的说法可能更符合屈原立题目之本意,当然这个“骚”也不是史公、班固所强调的因为个人遭际而生出的不平之怨。它更多指向的是屈原为楚王及楚国的前途考虑而感到的无所措手的忧虑。此其一。其二,文中的“美人”“民”“世”诸字都具有意义的多维指向,要理解他们得回归其所在的意义单元。单纯依赖这几个因为二次创作而意义不稳定的词来一以贯之地分析屈原的思想,及《离骚》中某些段落的整体指向,这恐怕并不容易。比如,仅据“民”“民生”之类语便强调屈原有“民本思想”,恐怕就并不怎么可靠,因为《离骚》中的“民”多数时候并不指没有政治权力的百姓,而从整篇中屈原主要论自己的政治品格、道德修养,以及集中讨论君与帝、妃、臣的写法看,他的政治观仍是“贵族式”的。另外,关于“修”字,文中运用最多,几乎成为其政治与道德品格的最核心术语,而其对楚王刚好又称为“灵修”,他们之间应是有一种发展关系的,即要么因为楚人以“灵修”称其王,故屈原在《离骚》中化而为其最核心术语;要么为屈原先有此核心术语,然后自创“灵修”一语以寄望于楚王。
第四,《离骚》所承袭化用的至少也有上所举出的六篇,那么这些作品理应同出一人之手,都属屈原所作。如此,那些将《远游》与《离骚》相重部分孤立看待,并据之推测其为伪作者,恐怕便并不可靠。而此六篇之间,以及屈原其他作品之间意义单元相重的现象并无出现,这说明他作《离骚》应是出于一种“总结”之目的。这看起来类似于一种“编纂”意识。考虑到他大量承袭的这六篇以及其他有零散文句相似的篇目居然在汉代都流传了下来,并且汉人并不把这些作品归到其他人名下,毫无张冠李戴的误解,这或许说明屈原曾自编过一个文集。而他要对其诸赋做一个整合式的二次创作,看起来是要为此文集立一扛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