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莉
这些往事,是关于父亲、母亲、邻居以及我们这些孩子的。
——题记
三道沟
我们是正午来到三道沟的。五月的阳光,把沟里的角角落落照得亮堂堂的。初生的春草,新鲜的绿,填满了沟沟坎坎,匍匐在公路两旁。
道旁有一些羊儿专注啃食着青草,没有时间抬起头来打量我们这些闯入者,没有胆怯。冬窝子里熬了一个冬天,干草嚼得乏乏的了,多汁的鲜草,太解馋开胃了!山坡那边,牛儿在吃草的间隙抬起头来,“哞——哞——”,叫声反衬出沟里的寂静。“三道沟,我来了!”我也凑个热闹,站在山坡凸起的一块大山石上,冲着沟里大声喊起来。
三道沟,我的出生地,也是我最初参加工作的地方。我的父亲母亲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几十年,我也在这待了十几年。我熟悉这里的每一道山梁,熟悉山坡上哪里开着野雏菊,哪里长着野草莓,哪里的马兰花最艳丽。
许多年过去了,这个叫作三道沟的地方非但没有从记忆中消失,反而愈发清晰。虽然所有的矿山居民都已经搬走,只留下了哈萨克牧民们放牧着他们的牛羊。
视线一遍遍扫过沟底那片开阔的土地,那里曾经坐落着一所学校。我曾是那里的学生,后来又成为那里的一名教师。
“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是红旗的一角。”辅导员老师动听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响起。身着白衬衣、蓝裤子的我,举起右手,向着红旗行礼。六月一日,学校在操场上举行庄严的入队仪式。那年,我上二年级。
“向后转!向中看齐!齐步走!”操场上回荡着我响亮的声音。孩子们按照我发出的指令,练习队列,练习行进。这是体育课,体育老师临时有事,作为班主任的我,亲自上阵。那年,我十八岁,刚刚成为子弟学校的一名教师。
那里早已夷为平地。学校不复存在。铃铛刺、兔儿秧、荨麻草覆盖了一切。风轻悄悄地,阳光也轻悄悄地。几只燕子闪电般掠过,捕食着空中的飞虫。
这燕子,可有当年我和孩子们放飞的那一只?
那个早晨,我的语文课。孩子们正朗读课文,一只燕子突然从窗外闯了进来。“老师,燕子,燕子飞进来啦!”“捉住它,捉住它!”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惊慌中的燕子六神无主。教室的窗户开着,教室的门也开着,可它的眼睛仿佛被蒙上了黑布似的,就是看不见,飞过来撞过去,左右奔突,上下飞窜。一个身手敏捷的高个子男生终于抓住了这只燕子。我让他把燕子交到了我的手里。燕子在我的掌心里,我和孩子们大概都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燕子。燕子惊慌得似乎忘记了挣扎,忘记了自己的翅膀可以扇动飞翔,任凭我用手掌轻轻握着,黑黑的小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老师,我们找个笼子,把燕子养起来吧。”
“不,燕子被关进笼子里,活不了几天的。”
“我们放学了,可以给它捉虫子吃。捉好多好多的虫子。有好吃的,它也不乐意?”
“燕子是喜欢吃虫子。可是在笼子里吃,它不会乐意的。”
“为什么?”
“失去自由了呀!”
我和孩子们讨论的结果就是放飞燕子。在教室门口,我一扬手,把燕子抛了出去。燕子在空中愣怔了几秒,立即撲腾着翅膀,瞬间飞走了。
山沟沟里空气真好,天空瓦蓝。看我久久仰头望着天空,朋友有些奇怪:喂,你在看什么?我答:一只燕子。燕子?朋友看着空荡荡的天空,更是一脸蒙。
我说,是的,那是一只属于三道沟的燕子。
我能看到的。
柴、煤炭及其他
下雪了。父亲望着窗外的雪,搓搓粗糙的大手,有些焦虑地说。
窗外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很低。下雪了,我在心里重复着父亲的话,开门出去,站在房檐下伸手去接那白色的蝴蝶。雪蝴蝶,好轻,好软,落在我的手掌,瞬间化成一滴水珠。这个时候,唯有雪蝴蝶落在我的手心,感觉才好受点。否则……我望望父亲那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
年年一入冬,一下雪,我是一半欢喜,一半忧愁。
我欢喜雪给我带来的轻盈和快乐。下雪了,我可以和小伙伴穿上靰鞡鞋踢毽子啦。靰鞡鞋,厚实的鞋底和鞋帮子,护着脚和脚腕。那个绑着两枚铜钱的鸡毛毽子,结实地落在脚上,用力一踢,弹性特别好。不像现在超市里卖的鸡毛毽子,踢起来轻飘飘,一点儿也不尽兴。
我忧愁雪给父亲带来的沉重和焦虑。天冷了,柴房里堆着的煤炭眼看着就要烧完了,而矿山上开好票等待拉煤炭的车还排着长队。
父亲是矿山上的职工,我们是矿山的居民。我们冬天取暖需要的煤炭属于自用煤,不用掏钱买,但是规定了用量。这用量绰绰有余,只需要自己找车拉回家去。可是自己找车这件事把父亲给难住了。父亲在单位木工房工作,整天跟原木打交道,不像那些在煤槽子里放煤装煤的人,能认识很多拉煤司机。
放煤装煤的人,手里因为有这样一点小小便利,和很多拉煤司机都很熟悉,让司机帮着拉煤回家就是小菜一碟。父亲呢,仅仅认识几个打过交道的司机。若是不凑巧,认识的司机没有来矿山拉煤,再加上拉煤的车辆多,或者遇见有车没有煤,有煤却找不到车的时候,往往拖上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办法把煤拉回家。
记得有一次,眼看着家里的煤快烧完了,又逢着入了“九”的节气,父亲和母亲因为找车的事情生气吵架。气头上的两人谁也不让谁。邻居知道了原委,好心劝架后,出去帮忙找到一个车,把煤拉了回来。
冬天找车拉煤太难了。因为这难处,父亲发愁焦虑。父亲没有好的心情,家里往往陷入剑拔弩张的氛围,我就犯愁。我不喜欢父亲母亲吵架的样子,更害怕家里燃着这种战火。
父亲真的是很勤快的人。他下班回来,用利斧一下一下把捡回来的废弃木棒、木块,劈成一小排一小排,整齐地码在火墙根下。他还从木工房弄回来很多容易点着的刨花。为了方便夜里起来往炉子里添煤,父亲总是在晚饭后,从外边一筐子一筐子地把煤装回来堆放在炉子旁边。
上学期间,轮到我去给教室生火,父亲更是贴心地把生火的劈柴和引火的刨花打成便于携带的小包。临出门时还提醒我带火柴。我每次早早到学校给教室生火,同学和老师进到班里,身上的寒气立即被暖烘烘的热气驱散了。老师还多次在班会上表扬了我。
需要拉煤劈柴的冬天持续了许多年,直到后来我们搬进了有暖气的楼房。我害怕冬天,我害怕父亲因为找不到拉煤的车那种着急上火的坏心情,我害怕父母亲吵架的样子。
我又渴望冬天。冬天雪花飞舞,我和小伙伴也快乐如飞舞的雪花,我们踢毽子,我们穿上自己制作的冰鞋,滑行在大路上。我就在这样的冬天里,一天天长大成人,直到父母渐渐老去……
萝卜干和玉米面煎饼
秋天到来之后,我家的桌案上总是摆着满满当当的青萝卜条。这些萝卜条,是母亲为我们做五香萝卜干准备的。
漫长的冬天,需要储备很多冬菜。矿山上各家各户门前都会挖一个菜窖,用来储存大白菜、莲花白、胡萝卜、青萝卜这些冬菜。
母亲做五香萝卜干,一来是为了给我们换个口味,二来是因为萝卜储存久了内部会“糠”掉,提前做成萝卜干,吃的时间更长些。母亲从遥远的南方来到新疆天山脚下,在这里遇见了父亲,成了家。在南方吃米饭长大的母亲,入乡随俗,很快就学会了操持西北人家的饮食日常。
我特别喜欢母亲做五香萝卜干时炒制调料的时刻。母亲将青萝卜晾晒到半干后,就开始准备调料了。把粗盐粒倒进铁锅里炒热,然后把花椒粉、辣椒粉混合到炒得滚烫的粗盐中搅拌均匀。这个时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溢着好闻的调料香味,我看到每一个人脸上、身上仿佛闪耀着似有似无的光芒。
五香萝卜干是配玉米面糊糊、玉米面煎饼的绝佳菜肴。提起玉米面糊糊,现在有很多人都皱眉头说,嗐,那个糊糊粗拉拉,不好喝啊!但奇怪的是,在我的记忆里,我家的玉米面糊糊怎么是香甜细腻的呢?
母亲心细。为了给我们熬制可口的玉米面糊糊,总是起个大早,一点点地把玉米面匀匀撒入锅中搅动,不让玉米面起一丁点疙瘩,然后,再放一点碱面。锅底下的火不能烧得过猛,得用中火烧开后转入小火。玉米面就这样在翻滚的水中边浸泡边熬边煮,直至温软,黏稠。待我们起床洗漱完毕,立马就可以端起饭碗吃饭了。
母亲会觉察到我们的需求。当看到蒸的玉米面发糕超过两天才吃完(我家一般两天内吃完),她就改做玉米面煎饼了。用平底锅做玉米面煎饼,需要油抹锅底才行,而那时正是物资紧张还缺油的年代,按人头供应的油,只够炒菜,若是哪天多用了,恐怕都难撑到下个月购粮油的日子。
哪里弄油抹锅底呢?母亲有她的妙招。她把年节供应的猪肉上的那点猪皮割下来,攒着。做玉米煎饼时,就割下一小块,用来擦锅底。猪皮遇热,滋滋冒出点油来,润泽了锅底。做煎饼的玉米面稀糊倒到锅里烙,就不会粘锅了。玉米面煎饼不能与现在卖的那种杂粮煎饼相比。那饼要比杂粮煎饼厚得多,也不像杂粮煎饼是一大张,而是要做成巴掌大小的圆饼子。
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校舍搬迁到离家较远的地方,中午需要在学校吃饭。我们早晨从家里带饭菜到学校,中午统一由校工在大灶上热一下。每次打开我的饭盒,看见里面母亲给我烙的玉米面煎饼,校工阿姨和同学都要惊呼:呀,鸡蛋饼啊!
我赶忙解释说,哪里是鸡蛋饼么,是我妈给我烙的玉米面饼子。做鸡蛋饼要好多鸡蛋呢,到哪里找那么多的鸡蛋呀!这饼看起来咋金黄金黄的?闻着咋这么香?怕我們吃你的吧?同学们都不信。不信?不信,你就尝尝!
尝过玉米面煎饼的同学,一边说:就是玉米面饼子,一边又咋舌表示怀疑:咦,你妈咋做的呀,把饼子做得像鸡蛋饼一样香!
熬
熬,这个字,实在是太形象了。锅底下熊熊燃烧着四把火,还有什么不能软烂呢?
第一次领略熬的厉害,还是少年时,家里买了一些甜萝卜,用它来熬糖稀。甜萝卜洗净擦成丝,倒入适量的水,放在火炉子上熬煮。待熬至手轻轻一捏即刻破碎,就把它们打捞上来。捞甜萝卜丝的工具是铁丝编制的笊篱。留在锅里的甜萝卜水,继续在火上熬。这个过程有些长,很考验人的耐性。
我家都是在吃过晚饭后开始熬煮。炉火烧得很旺,火墙摸上去也有些烫手了。冬夜里寒风呼呼地刮着,试图从烟囱里把火拉出来。这样,风成了助燃器,炉火更旺了。往往等得眼皮打架了,还不见锅里的甜萝卜水浓缩成胶状。成了胶状才能拉成不间断的长线。
我喜欢看用勺子舀起糖稀,看那根褐黄色的长线一头连接勺子、一头接着锅的样子。这意味着糖稀熬成功了。糖稀涂抹到蒸好的面发糕上,咬一口,满嘴都是又甜又香的味道。
听母亲的劝,我爬上床睡觉了。有母亲照管着锅里熬的东西,我们都会安心地睡觉。第二天早上,保证有一盆黄亮亮的糖稀放在饭桌上,一盆热气腾腾的苞谷面发糕也放在饭桌上,还有一碟切碎的五香萝卜干。炉子上,锅里的苞谷糊糊也快熬好了。
我们吃饱喝足,就暖暖和和地出门上学了。每一个寒冷的冬天,母亲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护佑我们度过的。
有一年,父亲要给家里做一个衣柜,但那时用来粘合木头的牛胶缺货,到哪里都买不上。做衣柜的事情刻不容缓。我们姊妹四个一天天长大,衣服一天天堆积,没有地方放。一个木头箱子是不够放的,就把衣服堆放在箱盖上,显得房间太零乱。
托去内地的人买牛胶,也没有结果。父亲便四处捡别人丢弃不要的动物毛皮。很快家里那间堆放杂物的小棚子里就积了好多兔皮、烂羊皮之类的毛皮。
我好奇地问过父亲,捡这些毛皮做什么用?父亲说:熬胶。熬胶?这些脏兮兮的毛皮边角料,能熬出粘木头的胶?这怎么可能?我无法将这些皮毛和父亲平时用的那像黄玻璃一样的牛胶联系在一起。
父亲开始熬胶了。先是在外边用砖头垒了一个可以放大锅的炉灶,又把先前大食堂扔掉的破铁锅架在了炉灶上。大铁锅锅底有一道裂缝。父亲和了一点水泥砂浆把它填补好。待砂浆干透,凝固变硬,就倒上水,放进皮子,架上炭火开始熬。
毛皮在大铁锅里熬了三天三夜,满院子飘着臭皮子的味道,引得许多好奇的人围观,他们不相信这样能熬出牛胶来。父亲不做解释。他只管挥动一根大棒子,搅动着锅里翻滚的毛皮。
第三天下午,大铁锅里没有了块状的毛皮,汤水里漂浮着各色丝毛。父亲把这些丝毛一点一点打捞干净。翻滚的汤水很快收干了。沉降在锅底的是一些浓稠的液体。父亲说,过一晚上,就可以取一块大牛胶饼了。
父亲要用牛胶时,就用斧头砸下一块,放在小罐里化开。这一块用土法制作的牛胶用了好久。邻居家打床头柜,需要牛胶,找上门来,父亲便砸下来一块递给人家。
后来,我上学需要到六公里以外的学校住校,父亲还给我做了一个能拎着走的木头书箱。用的也是自己熬的牛胶。
偷鸡贼
当你听到响动,出去查看发出声音的房间时,发现满地狼藉,心爱的东西不见了,或者被毁坏,你会是什么感觉?
那个夜晚,我们依山而居的小院子,与平时没有两样。母亲蒸完最后一锅麸皮窝窝,也睡下了。在家里,母亲总是最晚休息的那个人,每晚要蒸两锅掺了白菜叶的麸皮窝窝。
麸皮窝窝是用来喂鸡的。母亲喂鸡一向仔细。有时候,我开玩笑说:做了你养的鸡,实在是太幸运了。给它们喂的食物都达到人吃的标准了。母亲说:你对它好,它才能不生病,才能好好长肉,好好下蛋啊!
的确,母亲喂的鸡,没有生过什么病。公鸡健壮,母鸡下蛋勤。买过我家鸡蛋的人,吃空,还会回头来买。
春天的时候,母亲抓了一百只鸡雏,打算把它们养起来。到秋天过中秋时,公鸡卖掉,母鸡留着下蛋,这样可以补贴家用。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支撑六口人的吃穿用度,还要供我们姊妹四个上学,太紧张了。
一个夏天过去了,鸡雏长大了许多。一只都没有死。母亲欣喜地说:哎呀,我每天睡觉的时候,闭上眼睛,眼前都是这些鸡的样子,就像演电影那样。母亲开心,我自然也很开心。我还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待母亲卖掉公鸡,有了宽裕的钱,我好向母亲要点钱,把书店那套渴望很久的书买回来。然而,那个夜晚,我们的开心很快被终结了。
夜半时分,母亲起来查看炉子上煮的苞谷豆里的水是不是干了。厨房的灯,与鸡舍的灯是串联的。灯一亮,鸡舍里一阵忙乱,门哐地响了一声。母亲赶忙出去查看。只见鸡舍的门大敞着。
“快,快出来!我们的鸡……鸡……”母亲的声音颤抖,声音里溢满惊恐、伤心。我披衣冲到鸡舍门口,被里边的惨状惊呆了。
鸡笼里基本上空了。地上到处散落着鸡头。所有的鸡头都是被强力扭扯下来的。我细看脚下,顺着滴有鸡血的印记,寻过去,发现偷鸡贼是躲到房后的山坡,然后跑掉的。
母亲隐忍压抑的情绪还是决堤一样流泻了。她的泪水不断涌流着,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说一个字。她只是浑身颤抖着,弯腰用颤抖的手把四散的鸡头一个个地拾起,堆在一起。
我望望母亲,望望空了的鸡笼,望着那些血迹斑斑的鸡头,好想号啕大哭。但我知道,我不能。我不想再增加母亲的悲恸。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我对母亲说,妈,咱们再去抓些小鸡喂,等这批小鸡喂大了,正好赶上过春节,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母亲抬起泪眼看看我,点点头。
那个夜晚,收拾完鸡舍,我和母亲坐在一起,好久没有说话。偶尔,我搂一下母亲的臂膀,轻轻地摇一摇。
向日葵
“姐,姐,卖瓜子的来了。”在外玩耍的小妹气喘吁吁地跑进家门,附在我耳边悄悄跟我说。我赶忙放下手中正在看的小说,去翻枕头。枕头下藏着我们的秘密。那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里,有我们积攒的十几枚分币。
这些分币,是我们平时帮家里买盐、买酱油、买醋找的零钱。对于母亲吩咐我们去买盐、买火柴之类的事情,我们总是喜笑颜开地接受,一路跳着去商店。
因为做这样的事情时,我们就有机会攒点儿零钱。
我们可以用零钱来买那本心仪已久的连环画,可以买一杯葵花子,炸爆米花的来了,可以端着一缸子玉米粒,排在等待的队伍后边。
记得有一次,我捏着几枚硬币,端着玉米粒,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排在长长的队伍后边,终于该轮到我们了。那个炸爆米花的老头一边接过缸子,一边问:带钱了没有?带了,带了。我一边应着,一边把手伸向裤兜。然而意外的是,我没有摸到那几枚珍贵的分币,手指却戳到了裤筒里。我和小妹只好怏怏不乐端着缸子回家了。
“快点啊,卖瓜子的走了,咱们就买不上了。”小妹有些着急。回到家我赶紧把分币揣进口袋,和小妹朝路边那棵大树下跑去。大树下已经围着一圈人,你一杯我一杯地买向日葵瓜子。
待快轮到我们的时候,那白面口袋已经差不多完全瘫软到地上了。给我,给我……口袋底部剩下的一部分,卖瓜子的老头用手归拢到一起,抓进杯子里。杯子没有装满,还差一点。但没有买上瓜子的孩子也不计较这么多了,都拿着一角钱往老头手里塞。那时,卖瓜子没有秤,就用一只喝水的茶杯作为量具。满满一杯,稍稍冒一点,一角钱一杯。
我和小妹没有买上瓜子,心里有些郁闷,就拿着书,坐到院子的小棚子下面读书去了。我们很快就被书里那些精彩的故事吸引住,不时发出笑声。
没有买上瓜子,我们萌生了自己种向日葵的想法。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父亲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春天來临,我们和父亲一起把旁边那块长满荒草的土地,一铁锨一铁锨地翻了个个儿,又把鸡窝里的鸡粪撒到地里。
向日葵种子是我们到安集海串亲戚时,向我姑奶奶要的。我们把种子撒进小小的土窝窝里,仔细地覆上土。给向日葵盖土时,我把土用手指捻得稀碎。我怕土块大了,压住向日葵种子,让种子发不出芽来。
父亲呵呵笑着说,没有事的,只要是好种子,它都会从土里长出来的。就是石头压在了上面,它也会拐个弯钻出来的。父亲的话,让我想起了老师讲过的种子的力量。的确,种子在土里发了芽,总会想尽一切办法长出来,见到天空,见到太阳,见到风的。但我想帮向日葵种子顺利出土,依然用捻碎的土覆盖在它们的身上。
向日葵的芽顺利出土了。我们几乎天天都会到地里看看。叶子像心,像小扇子,像大蒲扇……哪一天打的花苞,哪一天露出黄色的花瓣,哪一天花盘上的那些花干了掉了,露出已经渐渐变黑的向日葵籽……我们都了如指掌。
矿区周围生活着哈萨克族牧民,他们有牛,有羊。为防止牛羊闯入我们的向日葵地,父亲带着我们到山上砍了野蔷薇枝条,扎埋在周围,并且用一些废弃的木板条把枝条夹在中间,坚固的篱笆墙就把向日葵防护起来了。
到了秋天,我们的向日葵一个个低下了头。父亲说,哪个头低得最低,哪个的籽粒就最饱满。我们将信将疑。我曾悄悄地在那个头低得最低的花盘边上拔出一颗,剥开皮看看,果然,瓜子壳里的向日葵籽仁结实饱满,用手指用力捻碎,几乎没有什么水分了。
我们期盼着收获的日子,父亲也把割向日葵花盘的刀磨好了,打算在休息日来临时,把向日葵收回家。然而,那些牛比我们还着急。在星期五晚上,它们不顾一切地撞断那些夹在野蔷薇枝条中间的木板条,用头挑开那些钢丝绳索,冲进了向日葵地。它们太饿了。
那年特别干旱,山上的草大多早早枯萎。我们的向日葵,是我和弟弟妹妹们一小桶一小桶从渠沟里抬的水浇灌长大的。渠沟里的水,来自矿井里抽出的水。(矿井里采煤过程中,总是有地下水渗出,影响采煤,必须动用抽水机把水排出矿井。)
可惜了我们的向日葵,望着地里东一块、西一块的向日葵花盘,我们不约而同蹲下身子,试图从地里捡起一点从牛嘴里逃脱的向日葵籽。我们没有一个说话的。沉默的云,压在向日葵地的上空。
责任编辑蔡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