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韵
1
电话铃声骤响时,我在梦中。梦里有一个人举着火把,我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奔走。肩膀上挑着桶,桶里的水一直在往外泼洒,只剩下半桶了,回到家里该怎么向母亲交代。我回头想看清举着火把的人的面孔,他到底是我父亲,还是我爷爷,可是我连半张脸都看不见。母亲曾说过,运气不好又身体虚弱时,若是遇见死去的人,只能看见半张脸。
慢点,慢点,上这个坡要慢点。我听出来了,是我伯父。伯父已经死去多年了,他是一个傻子,被一场愚昧祸害成的傻子。这是我爷爷在当提调(办丧事时的主事人)时发生的事情,上山的吉时就要到了,两岁不到的娃昏厥过去,人事不省。一时之间慌乱无主的爷爷和奶奶接受了村子里的老人说是鬼魂附体的说法,需要用大响声来震慑和驱除。他们请来村子里的保长,用火药枪擦着娃的耳朵皮向天连打了三枪,娃果真醒了。爷爷和奶奶欢天喜地,一个送老人上山,一个带娃回家。慢慢地,他们才发现,这孩子被震傻了,连裤子的倒正和鞋子的左右都分不清。可他们又怨得了谁呢?
伯父一生只会三样活计:挑水、搂松毛、找猪菜,且每一样都做得潦草不堪。四平村的人逗我伯父时,总这么说,小六斤,我带你说个媳妇去。而我伯父必定要在第一时间躲到门背后,吓得半天不敢出来。这种类似于猫捉老鼠的游戏在四平村进行了许多年,直到他死去。难道我的伯父去另一个世界就变聪明了吗?还没等我问出口,母亲的电话就打来了。
鸡啄狗咬、猪喊人叫的声音从空旷的夜里传来,瘆人得紧。我的身体和心顿时蜷缩成一个麻线团,满地乱滚。母亲说,火烧房子了,你们快回来。天呀,我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边穿衣服,边鬼喊辣叫。他说,淡定,淡定,你能淡定些么。我说,火烧房子了,火烧我家的房子了,我能淡定么。最后一句,有些像惊雷。他曾说过,我是一个在电话里也能射出飞镖的女人。此时,我好想在电话里能喷出一个海,扑灭四平村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
再打母亲电话,一直接不通,我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头脑里的想象更像大树一样茂密伸展,遮盖得四处无光。母亲是个急性子,她会不顾危险地做一些她认为对的事情。他貌似冷静地开着车,我在旁边不断催促,快点,快点,你快点!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开启静音模式,我害怕我的亲人们在需要我时,找不到我。还好,我接到母亲的电话了。
越是着急,越容易出错。经常走的路,他居然开错了。左边是去西泽的路,右边是去龙潭的路。他说,错了我们折回来就是。我心上的鬼火已经在心口和头顶上熊熊燃烧了,我用双手捂住胸口努力克制自己。我想起来,还应该做一些事情,拨通火警电话,说已经出警。在一片漆黑的磨盘山上,我看见了红色的消防车,因为负重前进,它行驶得像蜗牛,我的心更急得像大雨来临前的蚂蚁搬家。我担心它到得太晚,我家的房子就没了。实在放心不下,我又给乡政府打了电话,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回答说,已经组织人力去扑救了。我心稍微静了一点。
小心火烛。即使时时挂在嘴上,也不能阻止那些火星子会遇见什么干柴碎草,会吹来什么东风西风。我一路在猜测这次失火的原因,乡村里的老房子失火,山火,野火,这是常发事情。不知所起,一如往常。四平村上一次房子失火是五年前了,大白天的,一个属龙的街子天。西泽的乡街子逢属龙和属狗赶场。冬天的北风有点紧,过年的欢喜也有点急。邻居李氏大伯去乡街子上买过年的东西,剩下90岁高龄的大妈在家。我熟悉的场景,为了方便两人拢火,柴火都放在火塘边。已经开始糊涂的大妈,最是记得生火这件事,每天都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取暖,煮食。有个火,家就是家的样子了。远飞了的儿女们逢年过节时回来探望,剩余的日子都是两个老伙计在家。
這一幢砖木结构的房子曾是20世纪80年代美人河边最体面的房子,扯了水泥浇灌的外阳台,内廊有几根粗壮的圆柱子。父母亲是为两个儿子的将来作打算,一人一间,至于女儿们,迟早都是要嫁人的,砍一棵大树做些嫁妆,就算是打发女儿们出嫁的好家底了。联排的房子一共五间,李氏两兄弟三间,我们家两间。框架起来了,父母亲却因为一直要抚养读书娃,便无钱再去收拾里屋。家里生产的粮食也就有了一个宽敞的去处,苞谷和豆子挂满了楼楞,洋芋堆成小山峰,烤烟占满了两间屋子的一楼,家里的箩啊筐啊都有了一个新家。
房子是好强的母亲执意要盖的。起因是,有一次她把一个大箩放在另一个伯父家没收拾的新房子里,伯父看见,顺口就说,有本事么自己盖去,别来这里抢占人家的地盘。母亲去关猪时,刚好听见这句话。于是乎,盖新房子的计划就开始了,她跟父亲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们要盖就盖比这体面的大房子。几年后,就与老李家兄弟合计着有了那一排大房子。
那一次我赶回家时,火已经扑灭了。母亲挑着桶在处理余火,她指望还能在火堆里救出些能喂猪的粮食。她一边挑水,一边哭,一边咒。咒我大伯为何不好好在家照顾好我大妈,非要去街上收脚迹,还殃沙。这都是骂人的恶毒话,收脚迹是快要死的人去他走过的地方转一圈,是临死的征兆。还殃沙是已经死去的人在送上山后要回阳间还魂一次,撒些清灰,用篾罩子罩着,第二天看清灰上的痕迹,就得知他在阴间去了哪里。有铁链子印记的,说明就属他在阳间罪恶大,要去十八层地狱。有宝塔莲花印记的,说明他上了天堂,到极乐世界享清福去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接到电话我的第一句话是赶紧把奶奶先背出去。奶奶已经卧床一个多月了。母亲说,烧的是新房子,你奶奶还好好睡着呢。听见这话,我心安大半,无非就是些财产的损失嘛,只要人好好的,就什么都能重来。没想到的是,大妈烧死在里面了。新房子与村子的老房子相距一条水沟,待人们发现火情时,火情已经完全失控了。母亲还不顾危险爬到楼上,拼命地把几挂苞谷往后窗丢出来。她才出门来,门框就轰然倒塌了。
那是父母亲一辈子的心血,20世纪80年代他们背钱越债盖下的,价值两万多的房子,母亲不可能不心疼。见到我,她把扁担往后一搁,坐在地上放声痛哭。除了能跟着她哭一场,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天空灰暗暗的,冷唧唧的水钻进母亲的解放鞋里,钻进她的裤腿里,她全然没有了知觉。我脱开她的鞋子,血,我看见一鞋子里都是血,一枚锈钉子穿进鞋底插进她的脚底板,而她像是完全没了知觉。为了抢救粮食和房子,我的母亲已然忘记了她的肉身。
母亲生气时就去找大伯的麻烦,说极尽难听话去咒骂他。如果咒骂能让她心里舒坦一些,就好生发泄发泄吧。但我和弟弟们都说,人家里都烧死人了,就别在人前去说什么了。母亲把这口糟心气咽下。后来又咽不下另一口难受气——大伯家通过什么途径获得了一些救助,而母亲没有。一介小文人的话,不如一阵轻烟。不,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写作呢。我恨自己没本事,就像我一个当医生的朋友恨自己没本事,我们是一样的货色。那些年,他的父母一心想吃个低保,为在村子里与老人们闲聊时有面子——好歹我也是有关系的人,你看我能吃低保。这样的攀比,令我们觉得丢失了尊严和气节。这一点,我赞赏母亲的做法,父亲去世后,曾有人来问她是否愿意吃个低保,说她是单边老人,可以享受国家政策了。母亲说,我有脚有手,还有姑娘儿子养着,我为什么要吃低保白占国家的便宜呢?母亲咽不下的气,在她自我认定的公平和正义面前,刮几场风也就过去了,她更遵从于勤劳和善良的召唤。
大妈的下半身已经被火烧得没有了,道士用稻草做了一个假的下身,还她一个全尸,装棺入殓,进入死亡的最后仪式。她的儿孙成行,跪在棺材前面,一片白色的哀恸。一个高龄尚不得善终的老人,这对于活着的人更是一种莫大的悲伤。她一生三嫁的苦凉人生,最终在一场火里化了。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她是否可以羽化成仙,成为一只涅槃的老凤凰。
失去五间房子的痛,被分割成几种。母亲的,大伯二伯家的。到了我這里,已减轻了许多。劝慰母亲的话却只有一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在母亲那里被概括为一句,她爆了句粗口:你一个二个,都是上门都不认得的憨货。她一沙一线,一砖一木,一人一心,都化在虚无里。从父亲到房子。她的痛,我们代替不了。我们沉默在她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里,任她咒骂。
那边,乌泱泱的一群人把死了的人吹吹打打送上山,生活依旧进行。这边,奶奶正在通往仙界的路上。她不知房子被火烧了,问我要水喝,一次又一次,她说,她太渴了,嗓子和肚子都有团火似的。给她喝热水,她说是火上浇油,火燎燎地太难受。可是我更不敢给她喝冷水啊,我兑了一些热水进去,端给她,咕咚咚几口就喝完了。我听说过,村子里有老人临死前也是想喝冷水的。但我也听说过,男怕生日前,女怕生日后,这是村间总结出来的老人们临死前的一种防范常识。奶奶的生日是正月十六,那一天,她就满九十岁了。
那个年,过得很寡淡。自从父亲去世后,每一个年都很寡淡。此年尤甚,家中失火,毁了他们一生的心血,奶奶临终,仿佛所有的日子都破碎了。正月初五,奶奶仙逝,屋舍失色,全家向隅。送奶奶上山后,家里空落落的。我习惯了一进门就叫一声“奶奶”,从小到大,推门的第一声就是“奶奶,奶奶”。一盆烧得旺旺的火放在堂屋中间,这是送奶奶的最后一个仪式,用这拢火来煮些糖水鸡蛋,端给奶奶的儿孙们。像是告别苦难,开启甜蜜的一种向往。
可是苦难并不会因此结束。楼上的供桌,供奉着天地君亲师位,祖宗们的灵位按秩序摆放。除了对天地神灵、君亲师位的敬畏,我更觉得供奉的是一个家庭的苦难史。叙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让我心痛。炉火扯着蓝色的火焰,它们不知道我家的伤心事。初春的天气,还透着入骨的冷,我们向火而聚。沉默,像无边的黑夜,吞噬四平村,吞噬我们。
火,给我们温暖,给我们煮熟的食物,也给我们灾难。家族中一个姑母嫁到后山梁子,她住的村子叫向阳,曾多次失火,一村子的房子烧得不剩寸瓦,我跟着父母去送铺盖行李和粮食,曾有过一段深刻的记忆。姑母正在悲痛中,看见亲人,喜极而泣,雪中送炭的娘家人给了姑母最大的力量。每一次烧毁房子后,他们都以惊人的速度盖起新房子,接着过起自己红红火火的日子。正如这个村子的名字,向阳。他们还给这多灾多难的日子找到一种宿命的说法,说是村子的名字和村子的风水向山太旺相,村子会越烧越红火的。这个谎言令人有些疼痛,但他们就是在这种貌似认命的古老生存法则下,一次又一次地重建自己的家园。
如今,姑母老了,她居住的小村子成了新农村建设的典范,常常会有摄影师们光临。年轻时曾经美貌的姑母,一不小心就入了镜头,她那长满皱纹的脸上依然有两抹岁月的红色,让我误以为那是太阳和火光的印记。
崎岖的山路像是没有个尽头,我的记忆也像老房子失了火似的。儿子的脸是在四平村被烫伤的。一岁多正在学走路的娃娃,跌在刚从火上端下来的高压锅上,半边脸贴上去,一个哭得声音都没有了的娃娃,让父母亲的心都疼碎了。他们轮流背着抱着哄着,每天擦鹅油和狗油,先不让我看见,指望等伤疤好些时,也许能减轻些我的疼痛。他们瞒着我,以各种理由阻止我回家。也就是在那一个周六,父亲捂住气急的心口,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走了。
如今,我每次看见一些对心脏有奇效的药品,就浑身难受。心脏病,一直只是我们的揣测,母亲说,父亲捂住胸口一直叫疼。医生说,要知道父亲的死因,就要解剖尸体,可是,我们舍不得让父亲再疼一次啊。既然任何真相也不能让父亲复活,那么就让他安静一些吧。
我一直觉得我是个有罪的人,对于父亲的生命,我是间接的凶手。如果不是我们的日子太窘迫,请不起保姆,以至要把孩子交给他们带,结果也许不会是这样。然而,太多的如果,都换不回父亲的生命了。每当看见我不能饶恕自己时,母亲就说,别难过,带大你们姐弟几个,也从没听见他称呼过谁宝宝贝贝的,但这个小东西让你父亲想进心肝去了。奈何这天伦之乐,父亲才得享几日呀!
我想起了二舅面目全非的脸,所有的五官都没有在正常的位置,嘴和胸脯扯连在一起,不自觉流淌的口水让他的身体常年有腐朽的异味。十个指头,被烧成两个变形的半拳,一直想握住什么,可什么也握不住。害怕和害羞让他变得性格乖戾,他与他的羊群一起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一生挣扎在“活着”两个字里。外婆才出门摘一把豆子的工夫,熟睡醒来的孩子就掉进火塘里,一身惨相,该如何让他活下来呀。
外婆哭干了眼泪,带着孩子四处问药,总算是让二舅活了下来。外婆只要向外人开口“我那个带残疾的儿么”,就满脸泪水。她用一生的时间来护持她的二儿子,分开大儿小儿,自己带着二儿子讨生活。为了让二儿子说上个媳妇,她走遍四山梁子和十里横沟,总算是达成这个心愿。外婆像是有弥补不完的亏欠,她穷尽一生都还放不下那一个敞开的火塘,怨自己为何不背着孩子一起去摘豆子。
年年月月的日头火头,一天天在过着,无论怎么小心,总是有倒霉的事情发生。只是每一个人都不曾想过这倒霉的事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二舅的脸在我眼前变换,他笑,他怒,他哭,他恨,都拉扯着我的神经。事实上,在家家离不得火的日子里,每一个村子里都有被火烫伤的娃儿。重伤的轻伤的,只是二舅不幸成为很严重的那一个,成为外婆一生的痛。
在这一个深夜,往事就像万花筒,在不停地颠簸中让我失魂落魄。黑暗中,四平村离我越来越近了,还隔着几道山梁子,我就看见了火光。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际,我的心像是掉进了火里,我听见它正在爆炸的声音。快点,快点,开快点!我感觉他手里的方向盘正在剧烈地颤抖,下坡的地方,他没有松过油门。
快到了,快到了!美人河边的公路稍微平坦笔直些了,车像是顿时飞了起来。还隔着老远的距离,就听见村口的河边猪、牛、羊的声音,它们在空旷的青山两岸之间揪心地叫着。火光冲天,人声鼎沸,被烧的竹子像鞭炮一样炸裂。
一村子的竹林,房前屋后都是。它们是四平村人闲暇时的盐巴钱和做活路的工具。他们编制各种竹制的生产用具,自己用的,卖的,换的。箩和筐用来盛装东西,篱笆用来做菜园子的隔离带,竹竿用来晒衣服和打核桃板栗。我看见大火熊熊的地方,正是我家的房子。火光照亮了从河边进村子的路,我跌跌撞撞地奔向火光。
妈,媽,妈!我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我,也没有人看见我。他们都在忙着救火。从小陪伴我长大的柿子树正在火中燃烧,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火把,迎着黑天狂风,给我的童年喊魂。水,水,粪水,粪水,快点,快点,快点……零乱的现场,处处人喊马嘶。在救大火时,水显得更具有油的品质。只有密不透风的粪池里的臭水,对火的抑制更有效果。村子里的所有粪池都被打开了,污物臭味成了大火的临时克星。火正在烧我三叔家的烤房,它连着我家的房子。我顾不得找妈,赶紧投入提粪水大军中,人传人,一桶一桶地传递过去。
乡政府组织的救火人员有三十多个,他们爬到房梁上,一些在往下浇粪水,一些在用淋湿了的棉被放在墙壁和瓦片上,防止火蛇子窜过来。那座百年的老院子已经全部烧光了。童年,我们在大天井和后花园里度过了多少难忘的白天和夜晚呀。关牲口的圈门上也雕着牡丹花的老房子,昭显着祖先们的勤劳、智慧和曾经的富足。
瓦片不停地往下落,破了碎了的声音掉在大火里,冒起新的火焰。水,喊声,火光,交融在一起,没有人在哭,一个也没有,人人都顾不上哭。在无情的灾难面前,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好一阵叮叮当当的忙乱中,火势像是得到了控制,几个人一组控制住一个个火点。渐小下来的火,适宜用水了,可惜水又不给力了,正值干旱季节,像麻线一样细流的水,让人失去耐心。有人忙着去打开蓄水池,爬到池子的顶端去打水,吩咐所有人家的水管全打开,不管粗细,接得一桶送一桶。也有人去石洞里取水。源源不断的水,用来浇灭一簇簇火势。终于,火警的车来了,却只能到达河边,村子里的路太狭窄了。一根巨长巨粗的管子,在消防队员的手中,迅速把水传递到最前线。火,终于彻底得到控制了。
我从村子走了一圈,到处堆放的是粮食和柜子,他们把家里能搬的东西都搬出来了。穿得单衣薄片的二爷爷在寒冷中颤抖,他指着还在燃烧未尽的棺材板板说,我的房子,我的房子。他跛了一只脚的儿子说,房子,房子,几块板板嘛,差点连命都没有了,还房子。我这才知道他是在睡梦中,被儿子从被窝里背出来的。背出来了,他还想挣扎着进去拿他的钱。他每天编织篾箩,一个卖11块,这几年积攒下了两万多块钱,都放在枕头里,可火势已经容不得人再冲进去了。
盘点村子里的人时,发现少了冬姑奶奶,一个招亲在家的姑奶奶,七十六岁了。火就是从她家里起来的。她的儿子叫魂一样到处找妈,才发现她一个人在竹林里哭,像个犯了天大错误的孩子。有人开始骂她,又有人阻止。好在,一个人也没有少,大家稍微松了口气。母亲见到我,叫了一声我的小名,转身就去找她的猪了。猪圈已经被烧毁,她去打开圈门想把猪撵出来时,有一头猪赖着不出门。母亲急了,她迅速想起老人们传下的话,去供桌上把神位先请出去,那猪就自己跑出去了。
火光基本萎了下去,三爷爷开始往家里搬东西。村子里着火时,他一口气就往肩膀上扛出去的一袋大米,九十公斤的重量,现在他足足分了三次才把它们弄回家里。所幸家中完好,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那会儿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只想着能搬出一点是一点,即使房子烧毁了,也还能将就着有点吃的东西。
忙忙碌碌的一夜,黎明时,一片狼藉的村子,像碎了的玻璃碴子,每看一处,都能刺伤眼球和心脏。消防队员还没有走,他理着水管,在处理最后的余火。有人告诉我,他是一个立过功的救火英雄。他并不高大英俊的外形,在我心里顿时就竖起了一座丰碑。
2
那一次火灾后,我一直在担心烧毁房子的人家该怎么建盖起新房子,想着他们在风中的日子如何度过。母亲说,人克人,克不着,就怕天克人。这回是天克人了,但也克不了,一个个健康的大活人,有手有脚有力气的,怕什么呢。只怕老天要把绝症和死亡落在谁头上,让人活不得了,这才是真正的克人啊。
母亲先把猪寄养在一伯父家的猪圈里,四头猪极不情愿地在棍棒和吆喝中住进陌生的房子。隔着一大片废墟,不时听到两伙猪在圈里互咬的惨叫声。伯父还专门拿根棍子守在圈门口好几天,他像个没什么经验的老判官,哪头猪先挑衅,他就打哪头。但打斗还是无法避免,它们的打斗时常发生在伯父打盹时、吃饭时或是夜里。好像谁也没有讨得什么便宜,虽然分主场和客场,但毕竟是母亲的四头猪与伯父家的三头猪的对峙。它们不是人类,不知道怜惜同类的悲惨处境,不知道一场大火让同类失去了家园。不过,几天之后,它们看彼此便也渐渐顺眼些了。
这边,母亲却一天也坐不住了,她拉来空心砖,伐来新木头,请来我的舅舅们,开始重建猪圈。半个月的时间,猪圈的框架就盖好了,母亲还改造了猪圈的粪池。猪的新房子变了新式样,脏了,挑两挑水一冲,一个猪圈就清爽了。不像是原来一圈粪草,只等一年春耕备耕时才能彻底清理一回。母亲看着渐渐长疤的猪耳朵,满意地笑了。
一场灾难,四平村的人来不及悲天怨人,就投入到新生活的热情建设中。就像他们面对自己的生死时说的,沟边死了沟边埋,路边死了路边抬,哪里的黄土不能埋人嘛。一年后,一幢幢新房子拔地而起,钢筋水泥,外墙壁光鲜明亮,一些上了彩漆,一些贴了瓷砖,与城里的房子并无二致,我心中一片欢喜。母亲说,这些年大家在外面打工,多多少少都有了些积蓄。勤劳在我的父老乡亲们的身上是一种深植的品质,他们让“悲惨”无处藏身。
搬新居时,讲究个仪式,这是四平村历来的传统。火先行,意味着红红火火的日子开始了。烧一炉旺旺的火,由男主人提着先进门,再煮一碗用糯米做的汤圆吃下去。新的日子就这样来临了。他们守着各自的岁月,开始自求新的圆满。我站在这些漂亮的房子前面,想起我安慰过母亲的那一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人们因为守着旧的,害怕改变,一旦意外来临,逼着人们改变时,新颜换了旧貌,又有了别样的活法。像是遵照着一些古老而朴素的辩证法,又像是对无奈生活的一种自我调剂。每当四平村的人不小心失去了什么时,旁边的人总是会拿出这一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它像万金油一样,涂抹在哪里,都能迅速止疼止痒。就连对一个媳妇跟人跑了的人,在他重娶了新娘,又开启新生活,新妇看上去比旧人还顺眼时,人们也要说这一句。
一场大火烧毁了旧物。一些值钱的旧物或是钱本身都化为了灰烬。其中有一家人的楼上,摆放着一块清朝的匾额,是女主人在百年寿辰时收到的贵重祝福。一块用白银成字成像的匾额。这些年从未被人提及过,她的后世子孙们,从无一人提及。一块落了灰的匾额放在阁楼上,等待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来勾起后世子孙对他的种种怀念。在一念一想之间,有关那个老人一生的故事就被村子里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晒了出来,有人还依稀记得它的出处,但又记得不甚清晰,总之是一块荣誉的匾额、贵重的匾额。
子孙们曾扒着那堆灰烬,想要找到一些影子。有读书人搬出物理学的知识,猜想白银在高温下的态度,说得云里雾里,总之是不见一点影子了。四平村活着的人中,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位老人的模样了,就连墓碑上的字迹都被风化得很模糊了,以至于子孙们说起她的名字还有些不大不小的争执。也难怪,在死去的先人中,女人们都被称作“某氏孺人”。她们的芳名,早与墓碑上的石头一起风化了。
人们在生活中忽視了的许多东西,一时就被一场大火唤醒了。比如,老人们为了修建那幢古老的建筑,上贵州下四川,请来的匠人都是能工巧匠,前廊、广厦、后花园,石坎子、石凳子,处处是精细的技艺。被他们雕琢过的木头都在一场火里,烧没了。多年以后,我一个同学说起关于修复古村落建筑的一个项目资金消息时,她还记得那个古老的院子,我在电话里告诉她失火的往事。我们的遗憾在电话里,化为各自珍重。除此,老人们还用在瓦厂挣得的银子去峨眉山上请了一尊连体的佛像回来,在村旁的半山腰上建了一座白色庙宇,供奉在里面。直到那座神像被人当作文物盗走,四平村人在声声叹息中,依靠一些听来的谣传安慰自己。大致的传说是,偷盗的人受到了神灵的惩罚什么的。这些不着调的传言,没有人考证过它们的真伪,就像善恶应该开出不同的花,说说比比,也就算是了了一桩悬在心上的旧事。
才几年的时间,四平村像是变成了另一个四平村。一场火灾告别了四平村的旧年旧岁,仿佛村子里有了新榜样,人们对居所的要求就忽然高了许多。土墙和瓦屋在瓷砖彩漆大房子面前顿时显得矮小和简陋,住的人也渐渐只剩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自来水、太阳能,甚至宽带网络,一样样刷新了老人们的认知。
如此,所有的灾难也并非全是坏事。四平村的女人们坐在树荫下使针线时,最自豪的一句话是:这几间大房子是在我手头操心盖起来的。至于欠下的债务都在她们每天的汗水里逐年递减,终于为零时,她们会给自己添件新衣裳,互相拉着比着,鉴别是什么料子。衣服的价格通常也就是几十块一件,如果有人敢买了一百多块一件的,必然有人要说,你真舍得下手呀。她们的手里,握着一家人的生活,样样需要精打细算。
进了每家的屋子,都有一个新式的炉子,四平村的人叫回风炉,炉子上长年放着一个茶壶。进了谁家的屋子,第一件事是上茶。仿佛只要家里有了火,生活就会有一个安稳的着落。但如何利用这火,到底要吃多少生亏才能慢慢掌握一些本领啊。事实上,即使人们掌握了使用火的技术,也依然逃脱不了一些厄运。人类从最初害怕火,到懂得利用火来为自己造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3
许多年了,我的春天都是从四平村开始。岁末,四通八达的交通运载着不同的思念和向往,从异乡回归故土,或是从故乡逃离,去追赶和安置自我的身心。一场春天的节日,盛大,喜庆,凌乱。
四平村家家户户的日子,在每天的一拢火里开启了。母亲在院子里生起了几炉火,青烟子过完,火炉里红通通亮堂堂地欢快起来。杀鸡、砍肉、扣菜,蒸的煮的炸的,都一一在准备中。我家的门头上挂着一面镜子,包裹镜子的红布都变成了黑布。它神秘而庄重,我曾小声问过我奶奶,她指了指住在对屋的小爷爷,又指了指窗口对着的一面大红悬崖,大略的意思是为了克火。关于这些,我一直处于懵懂状态,从前是,如今亦是。但凡对于不懂的东西,我便心存敬畏。我奶奶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神仙。
那面大红悬崖上有个黑乎乎的洞,是蝙蝠的居所,黄昏时,它们会偶尔光临四平村,在竹林里飞翔,或是倒挂在某家的屋檐下。蛇,蛤蟆,蝙蝠,螳螂……都来过,但凡它们脱离各自的居所,来到某家的屋檐下,都会被视为一种异相,成为另一种提醒。这些异相与生活的经验互为验证,有时对了,有时又错了。为了他们心中的“百事大吉”,他们小心地遵循着自我认定的种种戒律。
母亲习惯早起。等我下楼时,炉火已经烧得旺旺的了,她正忙着给楼上的“天地君亲师位”焖斋饭。饭每天都要煮新鲜的,肉可以重复使用。一块四方的、带骨的、肥瘦相间的肉,庄严地放在一只碗里,成为母亲口中的“盘福”,意为盘来一年的福气。
石头烧得红通通的时候,母亲用火钳把它们夹放在一个锑瓢里,瓢里的柏香枝的清香味随着青烟四处流窜。母亲另一只手端着一碗水,灶前、门前、供桌前,每到一处,就洒一次水在瓢里。“刺”的一声,水汽冒起,母親念一句“清吉平安”。然后,点香,磕头,烧纸钱。母亲每一次点火烧纸钱,都是从灶前开始,这是对火的敬畏。有了火,才有了吃法,才有了生生不息的日子。
四平村没有过大规模的祭火仪式,每家每户都以这种方式来祭火。年三十晚上,一到子时,河边就响起了鞭炮的声音。那是村长带着一班人去举行一个简约的“请水”仪式。父亲在时,由他主持,我们跟着看热闹。放完鞭炮,要挑两桶水回来。现在是我四叔在主持,他一声呼喊,村子里的一帮人就挑着桶去了美人河边。敬火、请水、祈福,每一件都是过年的大事。
在四平村里,为了生存,母亲和村子里的女人们都需要掌握十八般武艺。熬糖、煮酒、做豆腐、打饼子、纺线、做鞋、砍柴、放牛、喂猪……样样都是上手的活路,每一样都离不得火。
在杨丽萍的《印象云南》里,我听到那个有穿透力的声音时,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它触及了一个山里长大的女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太阳歇么,歇得哪;月亮歇么,歇得哪;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不下来么,火塘会熄掉哪,熄掉哪……”在四平村,家家户户的女主人是起得最早的,她们燃起旺旺的火时,新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在她们的眼睛里,人悲惨的境地是这四个字:冷火秋烟。
冷火秋烟,这是四平村的人形容一个家的日子过得不好时的话。失去女主人的家庭里,火塘是冷的。秋天时从山上望向村子,一层薄雾笼罩,轻纱冷凉,像一个村子的寂寞。这四个字就随口而出了。它不是成语,但被四平村的人牢牢地放在嘴里,不时就溜出一句。
奶奶在世时,她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人,当她把灶上和炉上的火烧旺时,猪们鸡们人们的早餐就开始了。我最爱奶奶在锅洞里烧出的洋芋。锅洞是灶上一个圆形开口,刚好够放家里的大黑锅。大黑锅煮的是猪食。奶奶把洋芋放进柴火燃尽后的灰里,等我们起床,又香又面的早餐开始了,就着一些奶奶自制的土酱,吃得心满意足。四平村的人说这是吹灰点心,这四个字太形象了。人人爱吃的吹灰点心,养育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雪后的四平村,我从竹林里穿过,有许多墙洞雀在竹林里抖索着,孩子们的橡皮枪已经没了踪影。有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传来,好几处的人群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一些人在烤前身,一些人在烤后背。人们在大火面前嘻嘻哈哈,细说这一年过去的日子。有人拿了苞谷米,一个个放进火里,等着它炸开,那一声轻响,带我迅速回到童年的欢喜里。
每年冬天,在火塘里炸苞谷花,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事了。苞谷在火里开花了,吹吹火塘灰,争抢着吃。后来,村子里有了炸苞谷花的匠人,他们背着一个黑砂锅,走村串户,炸开我们童年的欢笑。黑砂锅放在火上,摇着把手等火候,“砰”的一声,香得口水直咽。这门技术,一直被这座小城的一个残疾人传承着,他在街道的拐角处摆地摊,在炉火里炸苞谷花、炸米花。他带着矮小的妻子,一年四季忙碌在火上,炸来两个孩子的学费,炸来一家人的新房子。
小城曾一度流传着一个故事,人人羡慕这对小夫妻能拿得出几十万的现金来买房子,并以此来鼓励身边的人。我每一次路过,他们都在劳动,脸上的黑灰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美丽。有一段时间,我曾杞人忧天地担心他们会受到城管的管制,路过时,忍不住都要问一问。他们说,都很好了,大家都很好。这样的时刻,我就为一座小城的良心和温暖、还有勤劳和善良而感动。每每路过,都要买上一袋,从最初的两元钱一袋到如今的十元一袋,让祝福成为心上的一把火。有了火,就有了他们火红的日子,就有了我们火红的怀念。
4
雪又下了一阵,还一直没有来电。我们缩在家里嗑瓜子、喝茶、逗娃娃、哄老人开心。初二晚,村间一叔叔挨家通知,第二日要杀羊做烧烤宴。夜里,听见鞭炮的声音,沟边居住的婶子没了。杀羊的活动取消。四平村的人对于生死的悲欢是相通的。接下来,要举全村的力量送婶子上山。有人说,婶子才五十四岁就走了,没福气,几个老人接过话说,她有福气啊,她死了还能好生生装进自己的房子里;又遇过年时,全村老少都来送她了,花花绿绿地抬上山去。
她家的门口,一拢大火,帮忙的人路过时烘一下手。候命的人在火边等待执事。大大小小的炉子都烧着了,候着一场白事。拉棺材的人深夜出发,天亮已回来。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那是婶子最后的房子。
大前年,一阵风吹到这片土地上,要求死了的人要火化。当地有“入土为安”习俗,人们惊恐万状。一时间,全村人都在担心死后的下落,后来得到确切消息说,一个乡镇只先试行一个村时,他们都暂时松了口气。
事实上,四平村的人早年就听说过火化这件事。黄泉路上无老少,这是他们嘴上的一句话。老老少少,生生死死的事,每年都在四平村发生。但曾经有一段时间,仿佛四平村家家都有八十岁以上的高龄老人,他们颤巍巍地在哪家的院子里坐着,像一堆腐朽的老家具。这个大声地讲一句,那个小声地问一声,咳嗽的声音一连串地飘荡在旱烟里。
有一年,我奶奶去了一趟大理她的亲弟弟家。回来后就一直念叨一件事。她说,死了都要拿去烧了,这得多疼呀。我们的心就跟着她一起疼,一直疼到土里,奶奶终于躺在她的寿木里,悄无声息地与土地合为一体。
许多年来,火葬已成为城市的一种必然选择,但在四平村及附近的村子里还是一种传说。村子里死去的人一个又一个地埋进土里,佑子佑孙。从那些墓碑前走过时,我没有一丝害怕。前面是苞谷地,后面是砍柴山,我们背着箩从墓地前面走过,总会看一眼我们的来路。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每个人的必然归宿。小伙伴们说说笑笑,这个说那里埋着我爷爷,那个说这里是我奶奶的房子。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四平村。
这座城市的殡仪馆,就坐落在西郊,我每次回四平村,都要经过那里。殡仪馆在我们这里被叫作火化场,这个名字里像蕴藏着某种玄机,人人的归宿都在一个“化”字。高兴时,心被眼前的事物融化了;死亡时,身体被大火融化了。这个字像是具有某种神秘的功力,让土地上的一切转变了形态,成为另一种物质、另一种存在。
火化场的后面,是这个城市的公墓,每年我都要带着孩子去给素未谋面的婆母大人报声平安。她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但我真切地梦见过她,戴着褶边蓝帽,身材高大,声音宏亮。我的描述与亲人们对她的记忆毫无二致,在那一刻,我更加相信一个“化”字,婆婆在火里化为极乐,换一种方式守护着她在人间的亲人们。每一天,墓园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些人在仰天长哭,新鲜的死亡,还带着撕裂的悲痛,交予时间轻轻安抚。更多的人带着香火纸钱,在叩拜仪式里寄托哀思,让哭声慢慢变为笑声。
到了冬天,这里显得格外拥挤。正是应了四平村说的一句老话:老牛老马难过冬。风烛残年,一把老骨头耐不得多少风寒呀。花圈,人群,眼泪,在同一个地方被风吹散,被火燃烧。像是人类的文明是从一团火里走来,开启他们生机勃勃的日子,最后的归宿都要以一场火结束。四平村的人还在幸福的守望中,隔着一个村的距离,他们享受着不一样的政策,以至像婶子能归宿于一口棺材里,都成为老人们口中的福气。我知道,这种暂时的福气只是一种心理上的过渡,在不远的将来,所有人的归宿都将在一场火里,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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