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展
1
来自北中原的草和大凉山的野花自是秉性不同,就像陈小羽和珊美两人迥异的性格。但毕竟出自乡野,蓬门小户,她们也有相似的地方,比如,一样的渺小,一样的倔强,也一样的珍重,还有,同样风雨天出生。命运泥泞。
“雨天出生的人,心下无尘,容不得半点污秽。”忘了是从哪儿看到的了,左不过是园区工会置办的流动书柜上那些鸡汤书刊。陈小羽记住了这句讨好的话。可她一点也不喜欢雨天,尤其连阴无晴的节气。到了秋冬交替,下半夜,淅淅沥沥,是这时节岭南常见的寒雨。陈小羽来此不久,对这能拧出水的严重潮湿尚不习惯。她站在阳台上,隔着雨幕,望了一会家乡的方向,叹口气,回到床上,挠着腰间的湿疹,辗转了许久,才睡着。
睡得很浅,散乱的梦如串场似的,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一会梦见父亲健步如飞,从外面回来,她和弟弟飞奔过去,父亲一手一个抱起他们,大笑着转圈;又梦到弟弟在门口等她,神神秘秘的样子,拉她到一边,从兜里珍惜地掏出几颗奶糖,他们一人剥了一颗,含在舌尖,真甜……梦的大都是小时的开心事,唯独一个闪念,梦到现在生产间脾气火暴的主管胡艳敏,在风里对她招着手笑,笑得很莫测,陈小羽琢磨了很久也没猜透。最后,梦到自己变成不知名的鸟儿,在蓝天里正快乐地飞啊飞,忽而下了雨,她就只能在雨里继续飞……一觉睡到半上午,真像飞了一夜,浑身虚累,心里还惘惘的。
上月的工资终于到账,陈小羽给弟弟转了红包,还了上月的花呗,将剩余的都转到父亲卡上,然后去园区食堂排队例行核算。
父亲冬天常去集市贩卖些食用菌和蔬菜补贴家用,前年赶集回来途中,连续多天赶早,疲劳缺觉,雪后路滑,大意了片刻,眼皮刚一阖,再睁眼,农用三轮车已偏離主道,他赶紧拧转车把,幸好有路边行道树挡着,饶是如此,车辆半个侧翻,带着返程拉的一车化肥,车沿压住父亲右腿,父亲当时就疼得晕过去。等村人从萝卜白菜土豆香菇有机肥中拔出父亲,腿都黑了。父亲心疼钱,在镇卫生所治疗了十来天,就急着出院。家里休养了小半年,仗着身体底子好,其他都恢复了,就腿有点跛。原来强壮的父亲,再也不敢猛打猛干,可夏收秋种,建筑队做工,都需出大力流大汗。之前,父亲这个词是大包大揽的,仿佛一堵坚实的梁木,往那儿一杵,顶天立地,就将他们的家饱满地撑起;可现在,“家”成了四处椽木松动的老屋,父亲跛着脚勉力支撑,仍不免跑风漏雨。陈小羽眼看着要将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的父母,半年下来,花光了积蓄,脸上的皱纹纵横……平常她都刻意回避想这些的,机械地上工、下工,只每个月中“出米”时,盯着微信绑定的银行卡余额,计算着能帮父母堵住几个生活的窟窿。
陈小羽在薄凉的风雨天里悄悄叹了几口气。
园区很大,排着长队。陈小羽捏着兜里取空的工资卡,兑换到父母那里,是46张鲜红的纸币,她上个月全部辛苦换来的。这些排队的男女,大都和她一样,来自中西部大大小小稍微落后的家乡,她们的身后,大都有着苍老的父母、学习难如人意的兄弟、摇摇欲坠的家庭……正思绪飘扬,一抬脸,胡艳敏排在队伍前面。
她是胡主管亲自招来的,自然多了一份信任和感恩。陈小羽整理下口罩,恭恭敬敬,叫了声“老大”。主管微笑着,点头和她打招呼,陈小羽也挥手回应。不觉间竟与昨晚散乱的梦境暗合,陈小羽有一丝恍惚,心跳莫名乱了几拍。直到胡艳敏再次招手,她才战战兢兢地排到他身后。旁边的人要嘟囔抗议,看看胡艳敏工牌的等级,憋了回去,弄得陈小羽挺不好意思。胡艳敏却不以为意,谈笑风生的样子,闲聊间表扬了她工作认真,比其他员工积极。陈小羽颇有些受宠若惊。
检测完,路过士多店,主管说:“坐一会儿?”陈小羽刚要拒绝,主管拿给她几件零食,一杯冰淇淋,拍拍她的肩,“在园区憋坏了吧,吃吧,今天休息,也不能总工作啊,这么小的年纪,该耍还是要耍嘛。”主管态度亲切、从容,颇有长兄之风。
陈小羽吐吐舌头,脸上浮起一痕羞红,没敢看主管的眼睛。这陌生的城市,匆忙的厂区,虽有万人之多,可人心那么淡漠,即便同宿舍天天见面的人,也难有多深的交情,别人的一点暖意,她都如雨后的荷叶,惶然摇曳,承受不住那善意的露珠。巧克力冰淇淋的余味萦绕舌尖,甜了她许多天。陈小羽想来想去,暗暗心说,能做什么呢,只有加倍好好工作,不辜负主管的好意才好。
2
晚班回到宿舍,陈小羽看看对面的床铺,珊美可能又将夜不归宿。说不清她对珊美是什么情绪,有点厌恶,可有时又羡慕她的我行我素。珊美比她有主心骨,知道自己要什么。陈小羽有时在宿舍拉上蚊帐,翻一会儿从流动图书馆扫码借来的书刊,别的室友看到了,往往嘲笑一句:“哟,大学生又用功呢。”珊美从来不会,还偷偷看她读的什么书。
陈小羽睡眠浅,常被珊美回来的窸窣动作吵醒。最近一段,死丫头真是玩疯了,回来也常是下半夜,带一身酒气,轻哼着歌,洗漱时对着手机发语音打情骂俏,咯咯巧笑。陈小羽烦躁地蹬一下被角,心里骂一句,烦人。
不加班时,和娜娜闲聊,提到珊美,说她把自己名字“山妹”改为“珊美”的可笑,谈她的迟到,她的骄傲,她对主管的不买账。陈小羽意难平,说:“哼,这么嚣张,她凭什么?”
娜娜笑得坏坏的,说:“你傻呀?”娜娜扭腰提胯,表情夸张,学着珊美前凸后翘的样子走了几步,“凭人家这里大这里翘啦。”娜娜在关键处比画着,两人嘻嘻哈哈,娜娜在陈小羽胸前偷袭了一把。陈小羽笑着躲开。娜娜故意惊叫,“哟,可以呀小羽,深藏不露哈,你也不小哦,赶快赶快,你也找个经理啥的,就不甩他小主管啦。”
陈小羽想,怪不得呢,珊美在生产线上倨傲,原来是后面有人罩着呢。陈小羽说:“算什么,不就有个老男人靠着嘛,什么值得傲娇的。”
“你也傍个呗,打工多辛苦,做死做活的,不抵那谁夜里叫上几声,就啥都有了,多轻快,赶紧赶紧。”娜娜说。
陈小羽和她闹着:“姐,那我傍你吧。”
她们正说笑,不提防珊美进来了。显然,她俩刚才的私语,珊美都听到了。三人都有些尴尬,空气里添了些步步惊心的诡异。珊美吊下眉梢,耷拉着眼皮,懒得计较,洗漱后,挽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桌子上铺开她那些瓶瓶罐罐。都是她们只在小红书、网红直播上才见过的品牌,很炫耀了。
珊美头扬得高高的,兰花指翘翘的,眉眼娇娇的,气定神闲,中医馆坐堂老先生配药一样,打开这个小瓶里抠一点那个小罐里拈一下,匀在掌心,往脸上“啪啪”轻拍。珊美涂着精致甲油的手指头在舞蹈,像迎风舞动的翎毛,洋气得很,骄傲得很。偌大宿舍里,就听见她的小手掌在脸颊上轻拍地回响。很悠扬,也很挑衅。
娜娜翻着白眼,陈小羽到底年轻,没忍住,将珊美随手抵在自己床头的小花伞一脚踢开,并指桑骂槐:“一身脏水,往哪儿放呢,贱不贱哪?”
珊美“腾”地起身,扑过来,推开陈小羽,抓起地上的伞,检查了一遍,看看没损坏,将伞收好,才转过身和陈小羽对骂:“死妮子,你说谁呢?”她知道北方常喊女孩为妮子。
陈小羽头也不抬:“你管我呢,我说伞,又没说你,你家住海边吗,管得倒宽。”
珊美怕弄花了脸上的妆容,乜她一眼,吹下刘海,说:“土了吧唧的样儿,睁开你那狗眼看看,这可是国外买的,知道什么牌子吗?还敢踢!就你,几个月工资不吃不喝可也赔得起?”
陈小羽看了看这柄花伞,精巧、结实,镶嵌了水晶还是什么东西,亮闪闪的,伞衣缀着艳丽的纹饰。陈小羽想,该是那个老男人送她的。
珊美挎着坤包,拎着伞,走出宿舍,经过她俩,珊美翻一下眼皮,鄙夷地哼一声。那意思是她是有根基有背景的人,而你俩,不过是连国产化妆品都舍不得用的穷“屌丝”。走很远了,还传来珊美“恨天高”的鞋跟在水泥路面上的嗒嗒叩击。
陈小羽最看不得她这个做派,气不打一处来,却无计可施。娜娜说了一句很鄙俗的话:“神气什么,不就是卖个X吗,有什么好得意的。”
3
订单恢复后,产线上依然很忙。厂子代工业务繁多,涵盖各类电子元器件制造、精密冲压和注塑、LCD金属端子和LCM铁框、显示器件制造等等,依靠着此地港口和完备的产业链,疫情稍微安稳,国内外订单仍络绎不绝。每个员工穿着土绿色的防静电服,严严实实包裹着,在车间劳作。胡艳敏最近对陈小羽颇为照顾,加班分任务都优先给她。她们加了班才有额外收入可挣,不是想加就有的。陈小羽很感激。可每每看着他对珊美迟到早退态度暧昧,胡艳敏的形象在她心里总要打点折扣。不过呢,有次聊到珊美的做派,有个女孩心直口快:“如果你男友是分区经理,你也难保不张扬,是吧?”众人一时语塞。陈小羽想,唉,珊美固然可气,可谁又不打心底嫉妒着她呢?
转天,得到消息,公司打算给上季度优秀员工适当加薪。基本上加班多的几条生产线上的员工都有份。不过呢,这多加的部分,先发一半,其余的年后到岗立即补齐。是公司耍的心眼,发一半让你知道确实不虚,另一半转过年发,留个钩子勾着你念想,防止优秀员工开年后流失。陈小羽就天天盯着手机,终于等到“叮”一声靴子落地,没想到自己足足加了500元。
夜班旁邊无人时,胡艳敏故意问她:“小羽,加了多少呀?”一笑,意味深长。
陈小羽便领会到,自己能有这么多,是主管的功劳。
那晚上陈小羽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都是胡艳敏的样子:他在生产区狮子巡视领地般的威严,发脾气时先咳嗽一下继而瞪眼,在士多店挑起眉梢对她的笑……第二天上班,陈小羽看胡艳敏的眼神格外崇拜和温柔,尤其是姐妹们私下交流加了多少时。估计整条线上的基层员工里就属她加得最多,别人问起,她含混过去,可不敢让她们妒忌。因为娜娜加了150元,就眉开眼笑的。
陈小羽心底开出一蓬蓬的小花。
珊美却一连几天闷闷的,夜里不出去鬼混了,人也不那么张扬了,有天晚上居然老实地来线上加起了班。她闷头不理别人,工作氛围就有些怪异。本来姐妹们趁主管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新近塌房的明星、包养、花边新闻,互相打趣破个闷儿,珊美在那儿,大家不好再说谁攀上谁了插科打诨之类,怕她多想,就都缄默不语。只有机器震颤单调的嗡嗡声。
在封装元件时,珊美愣愣的,不小心被剪刀划了下,血涌了出来。一个小小的虎口,血竟然流得像小水龙头。珊美蹲下身,咬住唇,甩掉手上的血珠,使劲摁着涌血的伤口,像是受伤的是别人,流血这件事纯粹给她添乱。珊美骂道:“他妈的,流,我让你流……”那样凶狠隐忍又无所谓的神情。车间白炽灯明晃晃的,映照得伤口越发殷红。珊美凝眸茫然时,陈小羽依稀看见她眼中的泪影。她还是不忍心,掏出纸巾丢过去。珊美用牙撕开纸巾,看都没看她,更别说感谢了。陈小羽心里骂自己,贱不贱呀,向来人家眼角都懒得夹你,用得着你自作多情?
姐妹们看向小羽,眼神里也有点嗔怪,珊美近段时间颇有些飘,傲娇娇的,对谁都爱搭不理,惹得大伙儿集体生厌。陈小羽吐吐舌头,努努嘴,看着珊美手上洇红的纸巾,姐妹们不好再说什么。她们猜她是和那经理闹掰了,被甩了,小公主不飘了,尾巴翘不起来了。大家忽而松了一口气似的,开始聊天,荤素不忌,有说有笑。
下晚班时,雨还在下,颗粒密集,黏腻腻的。珊美没带伞。如若珊美提一句:“小羽,让我共用一下你的伞回宿舍吧。”陈小羽会和她共享的。可珊美谁都不理会,撩一下头发就冲进雨幕里。倒是陈小羽在后面撑着伞,像她不称职的跟班。走了一段,陈小羽到底心软,紧走几步,上去将伞罩在珊美头顶,不看她,只说:“上次踢了你的伞,不该那么冲动,就当给你道歉吧。”
珊美转过脸看她,没说话。
陈小羽的伞是抖音直播上19.9元包邮的,伞面不大,她只好挨紧珊美。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距离上忽然过分地亲近,都有些别扭。不过,陈小羽发现珊美的身材真是娇小。珊美主动打破沉默,她说:“终于加工资了,这种形势下,不容易。”
陈小羽也只附和地说:“就是。”
“我加了50元,你呢?”
陈小羽惊讶地张了下嘴巴。
“不信?”珊美说,“我也不信。还傻瓜一样地跑到总部财务去问,50是最低一档。”
雨打在伞布上,噼啪频响,像不停甩下来的小巴掌。陈小羽想,怎么她就加了这一点点?不过她由衷地宽慰道:“还好,你这么漂亮,有男友对你好,不像我们,无依无靠,只会加班死做……”她没说完,珊美就笑了,神经质的那种笑。黑魆魆的雨幕里,荡漾的笑声里有着无以名状的惨痛。珊美的眼里水蒙蒙的,泛着锐利,如破碎的玻璃。珊美冲进雨里,仰面朝天,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叫着:“我有依靠,我有依靠……哈哈哈,都在看我笑话吧,我他妈才不稀罕你们可怜,滚吧,滚……”
珊美举着拳头,挥着胳膊,大喊大叫。可她扑打过的空气留不下任何痕迹,她自己却筋疲力尽,蜷缩在大王椰树干上,头埋在臂弯,肩头抖动,混合着哗哗的雨声,她哭得盛大,又寂静,任雨水冲刷过她露出的洁白脸颊。
陈小羽不知怎么安慰她。似乎珊美也不需要,她能做的,只是为她撑着伞,尽量让她手上伤口不被雨水淋湿感染。珊美酒醉一般,低语道:“他答应的,买个小公寓,他答应的,只跟我好,他都答应的……可他还有其他女的,我都忍了,吵个架骂几句他竟然打我,老娘能是好惹的,脸都给他挠烂了,狗日的就这么整我。只加50块钱,他妈的最烂的沐足店叫个技师打个飞机也不止这个数……”
珊美发泄完,脸色慢慢恢复平静,盯着不远处公司高管楼,眼睛里重新燃起两团焰火,她恶狠狠地说:“想白玩我,没那么便宜。”路灯昏黄,她脸上闪动着潮湿的水光,不知是雨是泪。
然而,雨一停,珊美就后悔了。第二天她请陈小羽吃了一顿烧烤,趁着酒意,揽着陈小羽的肩头,伸出手臂摇晃,让她看:“这手链漂亮吧,他给我买的,白金的,大几千呢。”
陈小羽看了看,她也不懂,只觉和园区附近夜市地摊上的小饰品没多大区别。她说:“你们和好了?”
珊美喝一大口酒,说:“是啦。”又说,“昨晚上,我发疯呢,没吓着你吧,哈哈,说的都是一时气话啦……”陈小羽懂了,珊美是怕她将听到的传给别的闲人耳朵。陈小羽莫名叹了口气,说:“我知道的,我不说。你们好了就好。”
珊美给她倒杯酒,揽一下她的腰,说:“你说得对呢,小羽,我们这样的人,还是有个依靠比较好。”她苦笑,“可别人为什么要给我们依靠呢?”意思不言自明。除了这副年轻的微弱之躯,也没有别的可做投诚资本。珊美好看的丹凤眼里闪动着光点,似是泪,又似乎不是。珊美一扬手,饮尽杯中,还嚷着要服务员再来几瓶。
陈小羽学着珊美,呷了一口黑啤,苦苦的,难以下咽。她忽然觉得她可怜,自己也可怜。
接下来好多天,珊美又常见不到人,回来时仍是满身酒气。陈小羽竟然有点失落,想,看样子,他们真的和好了。
4
持续一周,为了赶进度,连着加夜班,陈小羽有点兴奋,这月工资必将势头喜人。可绷紧的弹簧一旦松了,恢复正常上下班才两天,她还不习惯了,又遇到变天,冷热不均,有点发烧。她去社区医院取了药,请了假,躲在宿舍里,将床帘拉严,湿毛巾敷在额头上,迷迷糊糊地睡下。
临近黄昏,陈小羽才醒来。同事们都上工去了,空空的宿舍,残阳漠然照射,穿过阳台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昏昏沉沉的,像是突然身处荒漠,那种被全世界遗弃了的荒凉感,放大了凄凉和孤单。
传来一阵敲门声。
陈小羽踉踉跄跄,开了门,竟是胡艳敏。她迟滞的眼神亮了一下。主管左手提著一个水果礼盒,右手一大兜子药品。药品里有中药感冒颗粒、口服剂和西药胶囊。主管国字脸上绽开的笑容格外温暖。陈小羽身在异乡,一时间湿了双眼。
世界重新回来了,她没有被遗弃,还有人关心她。
胡艳敏扶她躺下,倒水削水果,拉着她的手,笑眯眯的,陪她说话。珊美推开宿舍的门,看到他在,觑了陈小羽一眼,又看一眼胡艳敏,表情里半是讥诮半是洞穿,招呼也没打,将背包放下到走廊抽烟去了。
因被临时打断了,又说了一会话,胡艳敏拍拍陈小羽的手,让她安心休养,有事随时打他电话,然后,俯下身,在她额头上一个轻吻,就走了。陈小羽一下子脸红到脖颈。
胡艳敏走后,陈小羽想着刚才他温暖的笑容,关切的言语,她笑盈盈的,蒙眬睡去。
他是在周末的夜晚将手探进陈小羽衣服里的。
那晚的月亮,真好。玉盘似的满月,像傻子脸上挂着的笑,饱满而绵长,只一味地痴亮。刚下班回到宿舍,陈小羽接到胡艳敏的微信语音,便问:“老大,今天临时加班吗?”胡艳敏笑了:“傻孩子,除了加班就不能想点别的吗?难得好天气,去园区操场散散步吧。”陈小羽心头小鹿乱撞。
没等她再说什么,主管一锤定音:“在看台下等你哦。”
陈小羽将床头的小衣柜翻了又翻,拢共就那么十来件,这时就有点羡慕珊美,她有那么多好看的衣裳,且那么会搭配,寻常的地摊货也能穿出风韵。陈小羽轻叹一声,挑了件色彩稍微鲜艳的换上。见了面,叫惯了“老大”,心底其实发怵,这么私密的场合,这朦胧的月色,陈小羽话都说不利索了。还是胡艳敏主动控场,纵横捭阖,从国内聊到国外,从工作聊到生活,再聊到车间八卦、个人情感。主管口才好,小嘴叭叭的,有诱导,有迂回,有包抄。每周的例会上就领教过。刚开始,他说什么,陈小羽就点头附和,到后边,被他带着,陈小羽放松了,也能有说有笑了。
趁热打铁,叫了园区外的外卖烧烤和啤酒,胡艳敏不停地逗着她笑。两人对坐在草坪上,喝着小酒,一直聊到月上中天。聊起最近的工作,胡艳敏话头一转,说:“小羽,告诉你个消息,不要外传哦。”他眨眨眼,颇有些神秘,示意陈小羽靠近一点,跟她口耳相传。陈小羽挨近他,能感觉到他带着酒意的呼气。胡艳敏说:“公司打算抽调部分生产线转移到越南发展,要踏实能干的优秀员工,咱们线上我可就报了你哦。到了那边,至少是管理层,再加上外派补贴,多少人争破头想去呢。我想着,你这么年轻,又这么乖巧聪明,该有个好一点的前景……”
这就很体己了。陈小羽感动得体柔眼热。她眼里含着憧憬,因为激动,呈现出不知如何感谢的茫然无措。月光下,她仰着自己都不知是多么好看的侧脸,一时忘情,拉着他的胳膊,说:“真的吗,主管,真的吗?”
胡艳敏顺势半拥着她的肩膀,说:“喊我艳敏,喊哥也行。”
陈小羽难为情,勾着头,轻声地喊:“哥……真的吗?”
月光真的很好。
陈小羽的双眸仿佛两汪小小湖泊,两枚小月亮倒映其上,随着她的笑,光影一闪一亮。胡艳敏顾不上再说话,只柔情地望着她。陈小羽低下眼睛,整个人纯洁得近乎透明,和皎洁的月色融为一体。胡艳敏走过来,拂开她脸颊上的鬓发,俯下身,交颈倾心,吻她头发、额头、眉毛、眼睛,循序渐进,手也没闲着,稳准狠,从陈小羽胸口扎个猛子探进去,在她胸前的柔软周边游弋……胡艳敏一边动作,一边许诺:“我计划先帮你转岗,学习一下基层管理,下个月你协助我填报表资料,我来教你熟悉公司的内部系统。放心,哥不会亏待你的……”
当胡艳敏的手被她从上半身驱逐,他又熟练地将手滑到裙底,陈小羽的阻挡才茁壮起来。月亮确实很好,气氛缭绕,月晕染着夜,酒催动着人,人迷乱了心,一切似梦似幻。可陈小羽也觉得进展太过迅猛了些。她夹紧身体,攥住裙子,不留缝隙,仍不敢拂逆,只说:“哥,很晚啦,我该回去了,要回去啦……”
胡艳敏反复试探几次,陈小羽身体紧绷绷的,如临大敌,他强势逆行的指头弹奏不出想要的共鸣。胡艳敏故技重施,又扳过陈小羽的头,吻她的眼睛,說一些迷离迷醉迷糊的话:“小羽,你好美呀,你知道吗,特别是工作间隙,坐在那儿出神的样子,真是好看死啦……”
陈小羽掰住他的手,不对他轻薄的手指放行:“可是,老大,时间不早了,我真的该回去了啊。”
胡艳敏看住她,深深地说:“傻瓜,你不想去越南分厂做管理了吗?”
陈小羽仰望着他,许久才说:“想……想啊。”
胡艳敏笑了。手指觉察到陈小羽的犹疑和松动,立刻又适时冲锋。“这才乖嘛。”胡艳敏撩起陈小羽的上衣,在她拘谨和颤抖的右乳上贪婪地吻下去,说“:乖哦,别怕,哥只是太喜欢你了,从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想单纯地抱抱你,闻闻你身上的香气,不做别的,放心好啦……”胡艳敏说完,埋头舔吻陈小羽的脖颈,呼哧带喘的。
夜空抖了一下,两枚小月亮掉下来,从眼角滑落到陈小羽的脸颊。胡艳敏很扫兴:“怎么啦,哭什么嘛?”陈小羽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忽然伤了心,被他这么黏腻腻地一抱一啃,似乎就蒙了尘。
看她哭得迅速而委屈,一时半会大约也止不住。在他本是美好的游戏,可她绷紧的身体,风声鹤唳,就没意思了。胡艳敏只好含恨收手,不忘嘱咐:“不要跟别人提我俩的事哦,人多嘴杂,各怀鬼胎,一议论,什么事就都不好办了。”
陈小羽乖乖地点头。转身再看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住,悬在半空,上下不靠,一脸懵懂。
陈小羽开始在生产线边上的小办公室学着填写报表资料。忙碌的间隙,胡艳敏会从车间里跑来,大声说:“陈小羽,调一下原始合同,查下这张单据上的物料编号。”陈小羽业务越发熟练地回应:“收到,主管。”他们配合得默契,同事们看到的只是他们公事公办的身影。
然而,胡艳敏将表单递过来时,会在陈小羽耳边趁机肉麻地说:“小羽,宝贝儿,公寓我都找好了,不远,就在公司附近的小区,你肯定会喜欢,快点搬来吧。”
每次胡艳敏站在陈小羽旁边,眼睛盯着电脑,滚烫的呼吸就吹在她耳畔。
陈小羽道行浅薄,耳朵痒,其实,心也痒。
他徐徐吹一下她耳廓,坏笑一抹,志在必得。
陈小羽想,怎么我好像陷在大雨里迷路了,哪里才是方向?
5
岭南第二茬三角梅零落满地的时候,寒雨正繁,陈小羽将行李一次次装好,又一次次拿出来。胡艳敏催逼威严。她不知是否该顺从他的意志,搬到租好的公寓。
这些天,夜班后胡艳敏还要见缝插针地纠缠着和她复习拥抱,陈小羽就那几座城池,防御工事日渐荒疏,他则步步为营,攻城掠地,最后的关隘都快要坚守不住。也难怪她,胡艳敏手法谙熟,松弛有度,时而金勒马嘶,时而闲庭信步,陈小羽初出茅庐,心思如草尖上的晨露。两人的攻防修行,完全不在一个层级。他对她,是俯瞰的,洞穿的,顺手牵羊的。她的青春,她的女性特征,都如风铃,提心吊胆地挂在身上,时刻警惕着、掩藏着、护持着,却还是常被他弄得意乱情迷,玎玲乱响,捂住这个,顾不上那个……
陈小羽问他:“哥,你真的喜欢我吗?”
胡艳敏刮她鼻尖儿,说:“傻瓜,这还有假?”说着,便使劲抱紧她,不容得她再质疑。
过了一会儿,陈小羽又问:“我又没有很好的学历,也不够漂亮,你说,你喜欢我哪里呢?”
胡艳敏略有语塞,很快,一带而过,啵啵啵啵,鸡啄米一样,啄吻陈小羽的额头、眼睛、脸颊、嘴唇,一边亲一边说着:“喜欢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呀……”陈小羽被他闹得咯咯笑,常忘了较真。可冷静下来,总觉得不对劲。
这晚,陈小羽对着行李箱出神。珊美进来,在她对面卸妆,似不经意,也如审问,背对着她,冷笑道:“发展到这一步啦,挺快的嘛,让你搬到他那儿去?”
陈小羽掩饰不住,失口说:“呀,你怎么知道?”愣了一秒,才说,“嗨,珊美,你瞎猜什么呢,搬到谁那儿啊,刚和我妈打了电话,搁这儿……想家呢。”
珊美一副早就了然的揶揄模样,低哼一声,说:“我出来打工四年了,进了多少个厂子?来这园区也快两年了,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他们那点儿小心思我还不知道吗?你陈小羽才来几个月,还嫩着呢。”
陈小羽不高兴了,她小心掩藏的心事,在珊美那里不过如隔着玻璃罩子,一眼看穿。珊美整理东西,将化妆品丢到垃圾桶,躺床上玩手机,似是欲言又止。其他室友趁着月末难得的休息时间,要么去找男友,要么出去购物了,等确定宿舍只有她俩,熄了灯,黑暗里,珊美才轻轻唤她:“小羽,睡了吗?”
“嗯,没呢。”
“聊一会?”
“好嘛,你说,我听着呢。”
“你家兄弟姐妹几个?”
“就我和我弟。”
“那你至于这么小出来进厂子?你爸妈也太……”
陈小羽不知该如何给她解释其间的曲折,只好打断她,也问:“那珊美你家几个呢?”
“我啊,上面一个姐下面一个弟。”
“你爸妈……”
“我嘛,就是起个过渡作用的,为了生个儿子呗。”珊美冷冷一笑。“所以,我才不要回老家去,在那种环境,一个女孩儿,再有心气,也只会沦落到生儿育女的境地,”她说,“不说别人,就说我阿妈哦,当年也是坝子上有名的美人,结果呢,嫁了个没出息的男人,生了三个孩子,喂了半辈子猪。喂猪,喂猪,就知道喂猪,把自己也生生喂成了猪……”齐整漂亮的母亲被生活揉搓得邋遢粗俗,珊美愤愤不平,不仅为母亲的命运,更是恐惧陷于这样的人生。
“你们以为我就会走捷径找靠山,其实呢,我什么都权衡过的。”
陈小羽没作声,似乎懂了她的选择。她只是想抓住一切机会,留在这里。
“这个临近主城区的所谓电子名镇,有七八十万人,户籍人口只不到十万,剩下的呢,都是我们这样的,书上叫什么呢,‘工蜂还是‘工蚁?……六七十家厂,鼎盛时,大的有十几万人,小的几百人,这五脏俱全的封闭园区,像个独立的小小王国,他们是统治者,我们不过是蝼蚁。你玩不过他们的。”
陈小羽不吭,等着珊美继续说。
“你知道,我们这样的,太卑微了,在这城市里,能选择的很少,想立住脚,太难了。有时候糊涂,觉得可以搭个快车道,找个依靠,”珊美喃喃地说,“我原来不懂,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现在懂了,不想靠别人了,想靠自己……却发现除了这副身体,也没什么可利用的……”珊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限伤痛,“就当我是喝醉了说胡话吧,妹妹,听我一句,不要搬过去,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珊美还想揭底,每批都有新招来的女工,都是逢场作戏,玩玩儿,可你不是那种人,玩不起。终究还是没说,她只是下意识地按住腹部,哀伤地叹了口气。
这些天传言珊美和经理分手了,许是出于虚荣,还强撑着,上班也是得过且过,专做夜里那种生意。传得有鼻子有眼,好几个轻浮的男生都说在那种群里见过珊美明码标价的裸露照片。
听完珊美的劝告,陈小羽愣在那里,既有对她吐露心声的感激,可她身在迷局,回味珊美的话,又有点生气。什么意思呢,珊美,你的情感失败了,被那老男人玩弄了,说个话就言带讽刺,嫉妒我们恩爱吗?陈小羽想,我才不信他们都这么坏呢。
不过,她还是把行李箱的衣物拿了出来,重新放回宿舍衣柜,她告诉胡艳敏:“我觉得住宿舍挺好的,先不搬去你那里了。”
胡艳敏焦急质问:“为什么?为什么!”
陈小羽说:“等到过了雨季再说,好吗?”她说,“我还没有准备好。”
许久,胡艳敏才说:“那好吧。”眼里的火光暗淡下去,接下来好多天都没搭理陈小羽。冷在那里。
6
甲方催着要一批电子元件。经理陆锋亲自下到车间,背着手,绷着脸,与胡艳敏一起训话,鼓励、劝勉加威慑,下了军令状:要求生产线打起精神,连续加班,确保订单准时交付。
经理讲话时,陈小羽只盯着他的脸,确实,故意不刮的鬓须下,仍隐约可见几道泛红的挠痕。陈小羽想笑,真滑稽啊,表面是一本正经,是高高在上的威严;私下是始乱终弃,是心机算尽的渣男。她转脸看珊美,又看到那张雨夜里珊美叵测的脸,诡谲地冷笑着,似乎预谋破坏着什么。
经理话还没讲完,珊美就站起来,甩掉防静电服,掷在地上,在整齐划一的暗绿色工装木偶里,她是那个唯一亮眼的“自己”。珊美大叫道:“报告,我要辞职!主管不批,你姓陆的是经理,批不批呢?”
经理脸色铁青,给主管一个眼色。胡艳敏立刻跑过去,呵斥:“杜山妹,别捣蛋!有什么事会后再说,听见没?”
珊美扬着脸,乜他一眼,毫不买账。
当着这么多人,陆锋压住怒火,问:“好好的,突然辞什么职,你说。”
珊美拢一下滑落的长发,不疾不徐,盯上陆锋,说:“看来,某人还在装傻呢,我呀,被狗日了,狗只顾着爽,从不采取措施,一不小心,怀上孽种了,经理,你说我能大着肚子在这儿丢人现眼吗?”珊美往前一步,逼视陆锋的眼睛,“某人呢,从没兑现他红口白牙的许诺,答应的条件都如放屁,以为老娘会忍气吞声,拿他没辙呢。你都不知道吗,经理大人?”珊美笑了,声音尖利。
胡艳敏想制止她,珊美披头散发,大吼一声:“都他妈是骗子,姓胡的,你动我一下试试!”珊美戳着胡艳敏鼻子,“两年前你想睡我那会儿,可没这么凶巴巴的哦。怎么,害怕啦?为了巴结上司,竟敢把你泡过的厂妹再拉皮条给他!想想,我真他妈贱啊,就一垃圾桶,前后收了你们这两坨狗屎。”
全生产线的同事都震惊地望着他们。
珊美冷冷地站在那里,举着手掌,擎在半空,颤抖着,似要揭下胡艳敏和陆锋的画皮。
陈小羽看了一眼胡艳敏。
胡艳敏不敢接她的目光。
似被逼到悬崖边,胡艳敏下不来台,咬牙切齿,恼羞成怒,对着珊美,猛地推搡一把。
珊美趔趄了一下,肚子撞在傳送带铁帮上,电子元件散落满地……珊美捂着肚子,脸色煞白,挣扎着站起,眼里涌动着愤怒和绝望的光芒。她站在那儿,像风中孤悬的叶子,瘦小的身子抖着,眼神枪管似的,盯住胡艳敏,忽然笑了,很是狰狞和阴森。珊美如癫如狂,笑得止不住。只见鲜艳的血,像红色的虫子,突兀地,触目惊心地,从她战栗的两腿之间爬出来,漫过短裤,沿着小腿,一直流到脚踝。
陆锋和胡艳敏在珊美疯癫的笑声中,脸色苍白,面面相觑,平日里的威严坍塌了,渐渐显出恐慌。
终于,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珊美栽倒于地。
7
陈小羽举着黑色大伞,挽着珊美,一步步走向市人民医院。医生接过病历本和B超诊断书,扫了一眼,从镜片后面探出目光,问:“确定终止妊娠?”
陈小羽扭过头,拉着珊美。珊美冷淡地点头。医生飞快地在电脑上操作流程,打出单据:“去一楼缴费,然后到四楼排队。”
雨停了,绿圃里的三角梅焕发新的一茬,开得热烈而繁华。坐在走廊长椅上,珊美靠过来,抱着陈小羽的臂膀,低低地说:“妹,你说……会不会很疼?”
陈小羽没法回答。卸掉骄傲的盔甲,这个似乎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生,也怕疼呢……陈小羽一恸,扑出两行眼泪。反得珊美安慰她,揽着她:“你傻不傻……”珊美眼角也湿了。
“算我自作自受啦。”珊美还试图笑,比哭还难看,头抵在陈小羽的肩膀上,“之前和你闹了点小别扭,你别在意,姐姐已经脏了,就这样了,以前也只有那点物质上的虚荣可以炫耀,现在想来,真觉得好笑……”
“姐,以后别在园区里做了,”陈小羽说,“外面天大地大,我们重新找个工作,好吗?”
“外面是天大地大,”珊美说,“可是呀,傻妹妹,属于我们的那一角天空很小、很低。”她说,“我出来太久了,回不去了,你不一样,小羽,你太单纯了,听姐的,还是回去继续上学吧,真的,哪怕考个差一点的大学,到时选择都比现在要多。”
珊美眼光炽热,是真心为她长远考虑。陈小羽抱着她的胳膊,说:“嗯,姐,我听你的。”
珊美将伞收了起来,递给陈小羽,说:“妹妹,替我收好这把伞。”这是她离家时,母亲找人做给她的。她看不上的母亲,一辈子没出过坝子,但听天气预报说岭南台风多、暴雨多,得有一把结实的伞防范。贫穷的母亲没什么可以送给女儿,就给她行囊里备了这把大伞和两行眼泪。可珊美嫌弃娘,也嫌弃这手工的黑伞样式笨重。她贪图的是那些好看的花伞,到最后,那么多伞,还是把自己弄湿了,差点溺死在污水里。
陈小羽接过厚实的黑伞,想起初见珊美时她清亮的眼睛。刚来宿舍和珊美床铺挨着,宿舍空调老旧、风小,她不适应南方夜里的燥热,睡觉不老实,常蹬被子,下半夜迷糊中,有人为她拉起被角,盖上肚子。她知道是珊美做的。她抱紧珊美,想,她原来这么瘦小,她轻易就能将珊美环抱起来。
“姐,你别笑我,我看书上说,有一种鸟,叫雨燕,你知道吗?”陈小羽抵在珊美肩头,说,“它虽然很小,可再大的风,再大的雨,它都不怕,照样飞它的,因为它知道,那些风啊雨啊,它都能飞过去。”她说,“姐,我常梦到这种鸟。”她揽着珊美,“姐,待会儿,你要坚强点哦,过了这个坎,你再好好地飞哈。”陈小羽眼里噙着泪。
珊美攥住她的手,点点头,也落了泪。
下午,排队到了珊美。医生指了指面前的床,说:“脱了衣服,躺上去。”医生看了看她们,对陈小羽说:“你出去等。”
陈小羽的眼泪又来了,赶快抹了抹眼角,抱了抱珊美瘦硬的肩头,嗫嚅地说:“医生,这是我姐,她第一次做,请您……轻一点儿……”
口罩后面,虽看不清医生的脸,也能感受到医生职业性的冷漠。陈小羽一步步退出房间,珊美慢慢褪下褲子,她看到珊美两边腿根部位分别纹了一丛三角梅和一支枪,红梅绽放,枪没能保护住殷殷梅花……手术室的铁门“砰”地关上,医疗器械在无影灯下闪着寒光。
陈小羽抱着珊美的外罩和坤包,坐在走廊上,呆呆的。忽地,手机响起,是珊美的,发来的微信语音。她掏出手机,显示的“南城何总”,后面还有一行备注:SM黑丝控大方。她挂断,对方又打来。陈小羽以为有什么急事,接通后,中年男人烟酒浸染的低沉嗓音劈头就训:“怎么回事,小妹,微信不回,电话不接?今晚银苑酒店,1688房,包夜,不戴小雨衣,多加八百。打扮靓点哦。”说完挂了。陈小羽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屏幕,愕然转过身,盯着手术室,她蹲下来,攥住手机,想冲谁尖叫一声,却只是捂住嘴,任眼泪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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