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力坤
1
午饭后,铅黑的积雨云层散开,天空薄了、亮了、雨也小了。我们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提着筐,拿把刀,跟着母亲下河谷。
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布鞋面、裤脚,雨洇湿了头发。头皮痒酥酥的,边走边抓挠两下。母亲个头不高,但走路迅疾,我们紧跟慢追勉强能跟上,至少还落后十多步。
我们直奔离河谷最近的,也是蘑菇长得最多的一棵树。大黄山河谷哪些树长蘑菇,母亲早已摸得清清楚楚,心里有张蘑菇分布图。什么时候去大河,什么时候去哈巴河,需多长时间,拿多少盛器,母亲心中有数,估算得八九不离十。我们跟着母亲采蘑菇,也渐渐熟悉了这些蘑菇树,心里也绘制出了这张蘑菇地图。
粪场子上一窝一窝的草皮蘑菇,我们看不上眼。在我们眼里称得上蘑菇的,那是松树上长的松菇、白杨树上长的青皮菇、羊肚子菇、柳树上长的柳树菇和松林里的鹿茸菇、鸡腿菇、羊肚菌。其他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蘑菇根本入不了我们的眼。
我们暑假放猪、羊和摆家家的黄柏刺墩边,有一棵大锅口沿一般粗的木墩,长在地上,伸向地下的根杈像钉子一样扒着地。这截已经发灰的白色朽树根还羁系在地上,像一棵树的苍苍白发,没有一点生机,但还顽强地立着。
这棵高大的白杨树,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锯走了,只留下一米来高的树桩。这树桩在岁月中已苍老,掉了树皮,失了血脉,变成了一截灰白色的枯木桩。但就是这截朽树却是野蘑菇生长的福地,从头到脚长着一身蘑菇。露出地面横斜入地的根杈上,也是一朵挨着一朵,连树桩顶的截面上,从年轮缝里还生出朵朵青皮蘑菇。
这棵枯树桩就是我们的蘑菇神树。因位置离庄子近,又在河谷的小路旁,易被人发现,我们经常有意识地避讳它的存在。小伙伴一起放猪时,尽量离它远点。迫不得已从其身边走过时,也扭过头,故意不看它,且步履匆匆,生怕泄露了秘密,被小伙伴们发现。有时树桩上长的蘑菇太小了,指甲盖儿似的密密麻麻,我们叫蘑菇娃娃子,采了可惜,不采又怕被别人发现采走,纠结再三,找些枯树枝,摘些苍耳、然然(牛蒡)的大叶子做些掩盖,过几天长大了再来采。
在我们的秘密掩护下,这棵蘑菇神树桩一直没有被人发现。最显眼的地方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应验了那句老话“灯下黑”。
这截结蘑菇的树桩,若长得好,一次就能采一筐。像今天这样下了两三天雨,那蘑菇定长得“繁花似锦,一树惊喜”。
母亲急匆匆地出门,定是预想到了“惊雷菌子出万钉”的盛况。我和姐姐也满怀期待,提着篮筐,紧追母亲而来。
我们娘仨站在枯树桩前傻了,层层叠叠的蘑菇扇子长满树桩。两三层巴掌大的青皮树菇像塔楼一样,在细雨微风中晃动。我们竟舍不得下手采了,看着这一树“仙品”,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欢笑。
年幼的我笑得前仰后合,在一起一伏间,我看到樹桩心窝凹陷处,长了一朵硕大无比的多层大蘑菇。我说不出话来,不停用手指着喊:妈——妈——
母亲停下手里的刀子,抬头看我笑傻了的呆相——只会使劲儿用手指那朵大蘑菇。奇了,只要我眼睛闪开,再望那朵巨菇,那蘑菇似乎又长大了一圈。我不停地故意移开眼睛,眼角的风还驻留在蘑菇上。那朵神奇的蘑菇真的在生长,一蹦一跳地长,那么生动可爱。我索性不移眼,盯着它看。它仍然在哗哗地膨大、生长。就在我说话的当儿,它已经长得比我家的面盆大了。
我是被这神速生长的蘑菇震惊了,怀疑自己的眼睛可能出了问题,使劲地眨眼。再定睛看时,这朵蘑菇又长大了一圈。我恐慌地躲在了母亲的身后,好奇心又促使着我从母亲的身边探出头来,偷窥那朵疯长的蘑菇,它仿佛又大了一圈……
这座紧贴着树身叠起的“高楼”有八层之多。大的、小的菇扇叠床架屋,组成蘑菇楼阁。粗壮、乌青,像折扇一样密排的根茎上,棱褶、褶皱幅度都及我们的小指大小了。
母亲小心谨慎地找到了这朵巨菇的根,把刀子紧贴树身,完整地切下了这朵盛开的大花。这一个树桩就采了三筐,我们满载而归。母亲把那朵超级蘑菇稳放到筐中间,提回家。
这是她采了一辈子蘑菇中最大、最肥嫩、最灿烂的一朵。这让她都很惊奇,她说完整地拿回家,让父亲和哥哥姐姐们都见识一下。我们就更兴奋了,仿佛打了大胜仗凯旋。没有想到巨型蘑菇会碰到自己的手里,这个勋章也来得太突然了。平淡的生活,轻霾的雨天,陡然变得光彩熠熠。父亲、哥姐们围过来观赏、拱揖这天花绝品,啧啧称奇!大姐赶紧把大木卡盆拿来,单把这朵“天花”放在木盆中。剥去根上的木屑、土渣、草芥,将菇扇撕成一条一条的,盛满了一大盆。那是我生命中遇上的最硕美、生机无限的蘑菇。
2
一场一场的春雨把山野润泽。五月的暖阳,将万物催生。野蘑菇是这亿万蓬勃生命中的一种,是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那一个。
五月的山野已葱绿,大森林也已苏醒。
林下的黑褐色腐殖质土壤里,冒出巴头探脑的绿草芽。羊肚菌举着黑褐色、皱皱巴巴的伞,也探头缩脑地出来望风。这个只有尺把长的菌子,细白的茎秆上顶着一枚卵状的黑褐色蜂窝帽。帽子显然比身体大多了,更像一个白皙直瘦的人,举着一把大黑伞。这把黑伞上凹凸有致的坑穴,因像翻个儿的羊肚子,人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羊肚菌。依我们村关大佬的说法,这个更像男娃娃的小鸡鸡,说像什么补什么,这个就是补肾壮阳的天然补品。我们才不在意它是名贵而稀有的野生名菌,还是被人们举上天的“草八珍”、“四大名菌”、著名的“食药兼用菌”,我们在五月的鲜花里,背上小药铲、小布包,漫山遍野地寻找。
羊肚菌特奇怪,本身不多,还东躲西藏,行踪不定。今年在这片山林里采了一窝,明年按图索骥,它又没了,甚至连续几年都没有它的身影。一年年地跑空趟子,当你绝望,准备放弃之际,它又忽然冒了出来,好似逗你玩呢!
羊肚菌也是个好浪荡的菌子。今年在这里,明年就可能跑到另一面坡上游逛,后年又翻了几个山沟,跑到更远的地方去玩了。就像调皮贪玩的孩子,性情不稳,让人捉摸不透。
然而,羊肚菌的香味是独有的,是其他菌菇所不及的。尤其炖鸡汤、羊肉汤,放一把羊肚菌,那汤鲜美得穿透舌尖味蕾直抵脑仁,让你吃一次就再也忘不掉。每每开春,都漫山遍野地寻这份口舌之欢愉。
那年,我和二哥在林子里游荡,隐隐感到幽深的林子里有一线洁白的亮光,那绝对是蘑菇的光芒。我们全凭第六感觉找到了那朵栖在松树上、面盆大小的羊肚菌。我们做梦一般地采摘回来,招来半村人的围观。村里人很少见如此硕大、洁白、灵秀的羊肚菌,奔走相告,一睹芳容。采蘑菇的高手、老手——我的母亲和王家姑妈,都觉得稀奇,说以往采过,但没有这么大的。见多识广的关大佬说,这就是“西天不出的白蘑菇”出来了!
这种形神兼备的羊肚菌吃起来口感爽滑、劲道、奇香,像肉一样耐嚼,又比肉多一味草木特有的清香。
最好的还是夏秋之际的蘑菇,品类多、数量大,是我们采摘的主要对象。母亲长着一双蘑菇眼,还有一个能闻出蘑菇味道的鼻子。河谷、山林里的蘑菇树基本是她发现的。
母亲说蘑菇有光,走到林子里,哪里白光一闪,准有蘑菇。凭借这些奇异的光芒,母亲找到了许多蘑菇树。我们在大黄山河谷中穿行,采完枯树桩上的蘑菇,然后奔向拐弯处那棵长蘑菇的大白杨树。母亲则偏离了小路,朝河边走去。我和姐姐奇怪地看着她边走边眺望的样子。“妈,你在找什么呢?”我有些犹疑地问。“河边好像有蘑菇。”母亲语气不确定地说。但她的脚步却坚定地向荆棘丛生的河边走去。我们也踩着她的足迹折往。
河水在这里绕了个弯儿,涌到山南。河谷中的马道则在北边谷底。河湾里的刺墩、白杨、松树混杂地生长着。母亲硬是披荆斩棘,又跳又蹦地跃过这片沼泽地。河边的草丛中斜倚着一棵被水冲涮空了的根,斜躺在大石头上的水桶粗细的白杨树。树皮缝隙里长满了小扇子一样的蘑菇,而且排着队,齐整整的样子别提多让人喜欢了。
母亲说她瞥了眼河湾,本意想着看看天气,一抹蘑菇青白的光一闪,她感觉那里有蘑菇,果然如此。母亲这双眼睛,似乎有发现蘑菇的感光系统,走到河谷山林里自然开启,隐藏再深的蘑菇她都能发现。王家姑妈说,你母亲的眼睛尖得很。马兰英说母亲采蘑菇的时候,后脑勺子上都长着眼睛。
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二姐是最早开悟“蘑菇经”的一位。那天雨后,母亲和二姐去采蘑菇。走到河谷宽敞处,母亲沿着小路走,二姐走中间上了乱石堆。母亲还责令她下来,别崴了脚。或许是蘑菇仙子的指引,二姐偏偏不听,走到石堆中央,看到河对岸临水一树桩的白蘑菇,只有这个角度能看到。二姐惊喜得大呼母亲。母亲上了乱石堆,看到这刁蛮的角度,说二姐神了,成蘑菇精了。娘俩涉水采了这一树桩的蘑菇。
大河宽展,哈巴河陡窄,合流而成的大黄山河,时而宽阔,时而收紧。无论多么难行、多么幽深的地方,只要有蘑菇,母亲都能行得到、看得见、采得着。这两条河谷里,我们已知的蘑菇树就有二三十处之多,大多是母亲发现的。她能看见蘑菇光,还能闻到蘑菇味。每每雨脚将收,她就迫不及待地提着筐,拿着白面布袋出发了,常常会领上我们姐妹几个中的一两个。
在细雨中,只要有一縷风刮过,她就能闻出有没有蘑菇的味道,从哪里吹来,在哪里盛开。往往她闻着蘑菇的味道,就能找到长蘑菇的地方,十拿九稳,从未跑过空趟子。偶尔也有家事耽搁,出门迟了。走到河谷看到草尖上有人走过的脚印儿,她就当机立断:有人先采走了,不去了,回!
谁都有自己的采蘑菇路线,母亲有她的秘密线路,王家姑妈有她不为人知的秘道。葛汝深还有他每年只长一朵盆子大的孤品的孤菇神树,我们至今都不知道身在何处。当然也有一些路边的、易见的蘑菇树是公共的。那就碰运气,看谁先一步,先下手为强。
我们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定,只采手掌及以上大小的,绝不采蘑菇娃娃子。我们心里都给小生命留有成长空间,谁要连指甲盖儿大小的蘑菇娃娃子都割掉,就会遭人谴:断子绝孙。自己心里也觉得做了亏心事。自觉不敢再戕害小生命了。
面对尚未长成的小蘑菇,我们通常的做法是伪装现场。把小蘑菇用枯枝败叶撒一片盖上,看上去像自然状态,万不可显得突兀。再从别处捞些树梢堆放其上,制造些可进入难度。长在树身上的,实在不好掩盖,就拔些大叶子盖住,稍稍掩人耳目。
这下心里有了惦念,过了一日半晌,心里估摸着长得差不多了,就去采。有时去后发现被人采走了,知道是逢了行家高手,一笑泯恩仇。我们也有揭开别人伪装现场的时候,采或者不采,完全取决于蘑菇的大小,而不是机会。
母亲不仅有蘑菇眼、蘑菇鼻,还有一双巧手。她采蘑菇时,削的茬口又准、又小、又整齐。看到哪一朵削下来就是哪一朵,殃及不到周边的蘑菇,而且削的深浅也刚好,给孢子们留下了再生的基础。采回来的蘑菇极干净,几乎不用怎么削拣,掰开晾晒即可。
母亲有几处险要的采菇点,一个在哈巴河谷的一棵白杨树根上。这棵树正好长在湍急的河水边。临水的一面被河水涮去了土壤,盘虬卧龙的根系悬空在漩涡上,这些根系上长着一朵朵水灵、丰润的蘑菇。采蘑菇的人都能看到那激流漩涡上的“仙菇”。然而,一边是陡坡,一边是水渊,就是无法采摘。母亲则有她的办法,她找了一根碗口粗的长木,两边搭在盘根错节的根藤里,做个独木桥,走到独木桥中央,轻松地把那片悬花采下,然后将长木抽回,放在数十米远的一个秘密藏匿点。每每这些“悬空菇”长好,母亲就会上演一次空中独木采菇。有几次王家姑妈也看到了这些水灵灵的“仙品”,只能隔河长叹,这是你母亲的!
二姐和母亲在大黄山郑家小水老庄院的河里,发现了一棵大树根上生长的几朵蘑菇,长的位置更凶险。河水在树下涮了个更大更深的倒窝,水流打转翻花,掉下去只牛都会淹死。接近水面的弯脖子树根上,长着几朵蘑菇。二姐和母亲都发现啦,但没法靠近。思索了半天,一边是陡直的山崖,一边是汹涌的涡流深渊。二姐那么要强、不服输的性子,都觉得真没辙了,要放弃了。母亲却沉思了一会儿,在周边找了几根木头,割了一捆芨芨草,用芨芨草把木头捆绑成一个木排,又用芨芨草做了一根三四米的草绳绑在木筏上,像木筏的纤绳,另一头绑在水边的树上。母亲让身轻体健的二姐坐在木筏上,她用力一推木筏,木筏像箭一样窜过水面,准准地插进弯脖子树根里,二姐没站稳,一头撞在一条树根上,头上撞了个青包。就这样,她们硬是把那几朵险处的蘑菇采到了手。回家后,父亲看到二姐额头上的青包,责怪母亲胆太大,为采蘑菇命都不要了。从此后母亲不准我们再去陡险的哈巴河采蘑菇,除非她带着我们。说河谷陡乱,女孩子家家的,把门牙磕掉,可就找不上婆家了。
“嫫姑天花当拱揖”,采蘑菇的吸引力是无力抵抗的。雨天是邀请书,我们在细雨中飞奔。沿着母亲蹚出的蘑菇线路图,奔向秃孤桩、歪脖子树、躺平朽木、水中央的大柳树、林地中的风倒松树,还有黄深崖子坡下的那棵浑身长菇的大杨树。
这棵扶疏的大杨树两人合抱粗,蘑菇长在高高的树杈间。一朵连着一朵,铺成了一条蘑菇路。难的是树干离地两米高,光巴巴地没生一个杈,人没法爬上去。二姐、三姐搭马架子,连举带托把我推上大树,没采两下,年幼的我从树上摔了下来,胳膊上蹭破了皮,吓得两位姐姐不敢再让我上树。
第二天,心思缜密的二姐把当时驻村工作队的大个子吴哄到树下。这个城里的大个子虚长那么高,既没有胆量也没有力气爬上树,遭伶牙俐齿的二姐一顿嘲讽,弄个大红脸也没采上那些长在树上的蘑菇。只好留给蚂蚁、小昆虫当美餐了。
3
野蘑菇湯饭是我们每天都要吃的一餐,或者午餐,或者晚饭。
母亲的野蘑菇汤饭那是出了名的香,闻香而来的人不在少数。我们放学跑进院就能闻出做了什么饭。厨房门窗里溢出的香都凝成了烟云,飘荡满院,总有那么几个人踏着饭点进家门。我们家什么时候都摆两个饭桌,父亲和客人坐大方桌吃,母亲和孩子们挤在矮饭桌上,小板凳挨着小板凳,头对头,稀里哗啦地一扫而光。
母亲每次做汤饭都用最大的锅,那口大铁锅和煮猪食的锅差不多大了。看来人多了,多加瓢水,剁几个洋芋增量,满锅沿的一大锅汤饭,在呼噜声中见底。当然第二碗是紧着客人先舀,客人盛过后,我们就分而食之。尤其是大哥、二哥,正是能吃饭的年龄,奶奶常说:半大小伙子,吃死娘老子。母亲用家里最大的搪瓷盆给他们盛饭。全家人的第一碗饭全是母亲舀,第二碗饭只有奶奶、父亲和客人们由母亲盛。我们就自己舀了。哥哥们常盛好第二碗,还要到廊檐下的洞洞筐里摸一片风干的花馍馍,泡在汤饭里,连吃带喝才能吃饱。
母亲的野蘑菇饺子可是让城里的人惦记上了。秋天,乌鲁木齐、阜康拉洋芋的车来了。那些常年来的单位管理员、司机都成老熟人了,也不见外,来了就点名要吃野蘑菇饺子,说比肉还香。无线电厂的“老七”拿着方糖、黑茶,一进门就说:“老嫂子,我用方糖换你的野蘑菇饺子来了!”
母亲是享誉山里、戈壁的巧手,既贤惠又利索。抓几把野蘑菇温水泡上,肉臊子挖几勺子,面和上,火架上,水烧上。“当当当”把发好的野蘑菇剁碎,和肉臊子掺和在一起,剁把小葱,放把野椒蒿,馅就拌好了。母亲一次擀两张饺子皮。一根搓动的面杖下,飞旋着鸽子一样扑棱的饺子皮,围着一圈人包她都能供上。擀完了皮,又开始包,三两下就包出一弯饱满、周正,花口匀称,褶子一般大小的月牙饺。她包的饺子外形美观、皮薄馅大,煮不破。咬一口馅儿,不干不稀,软糯油香。特别是野蘑菇,嚼起来很有劲道,韧中有脆,香滑爽口,的确比肉臊子有味、香弹。
母亲和二姐从哈巴河采蘑菇回来,一路上商量着好好做顿新鲜蘑菇汤饭。前脚迈进家门,后脚工作队的小朱子就来了。问,是做野蘑菇汤饭吧?二姐说:你咋知道的?小朱子说:你们提着蘑菇筐,在王家大坡上走回来时就看见啦,就知道能吃上新鲜蘑菇。
野蘑菇几乎成了母亲做饭的必杀技,炖鸡、炖肉要放一些松树菇,耐炖、提鲜。熬汤、汆汤放一把羊肚菌,大补、入味。包饺子、蒸包子最好的还是杨树菇。最具代表性的汤饭,各种野蘑菇就是灵魂,完全主导了汤饭的方向,并将其他的一切汤饭挤对得几乎没有了市场。不放野蘑菇的汤饭,我们普遍觉得不香,大锅有剩余。
味蕾驱动着我们采蘑菇。夏秋之际,在每一场雨后,采蘑菇的高手在河谷里,沿着自己的路线图采撷。行踪匆匆,悄无声息,惊喜只与家人分享。新手多在粪场子上、渠沟边、草地上挖一窝一窝的粪蘑菇、草皮菇,但也是大呼小叫,惊喜不断。行动的方式不同,欢喜的表达程度不同,采得的蘑菇也不同。不同的是味道本身的殊异,相同的是因蘑菇而生的生活味道。
采蘑菇生发的不仅是采摘的快乐,也有痛苦的记忆。跋山涉水,上树下坑,刮破擦皮,流汗流泪甚至流血,那都不算什么,一时之累痛,忍一忍就过去了,所谓的“好了伤疤忘了痛”。最忘不了的是失去心爱的东西。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孩子们拥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那可视若珍宝。
那年,二姐随母亲到大黄山河谷采蘑菇回来,都走到家门口坡下的河谷了,一摸,头上的钢丝发卡没了。二姐惊得脸都白了,继而放声大哭了起来。牛(耍赖之意)在地上说什么都不回家,执意要去找她的发卡。
那是村上翠兰结婚时从城里买回来送给二姐的。黑钢丝拧成一排齿,从发际线向后一别,头发都倒向脑后,额头亮出来,不遮眼,干活利索。二姐喜欢得不得了,也引得许多女孩子羡慕不已。母亲许诺让翠兰下次去城里再给她买一个。二姐不愿意,非要丢了的那个,而且一边哭一边返回去找。
百般无奈,母亲只好领着她原路返回,踩着青草倒伏的脚印,寻找丢失的那枚钢丝发卡。
终于在刺墩的枝杈上找到了那枚黑且亮的发卡。它悠然地在刺枝上荡秋千,全然不顾深爱它的二姐的焦虑、难过、心痛。
三姐丢失的手帕就没有那么幸运,永远地飘逝在了幽深陡立的哈巴河。她回到家后才发现无比喜欢的花手帕不见了,一路追到哈巴河口,但天黑了,她只能望着黑洞洞的像一张嘴一样的河谷,默默地流泪,任它埋葬在幽暗的河谷……
那年修大房子,父亲上山砍木头时,大梁木压断了父亲的腿。我们既害怕又难过,哭着看着父亲被村上人送去城里的医院。当父亲腿好了回家时,给我们每个孩子都买了礼物。三姐得到了这块上面印着娃娃学毛主席语录的花手帕,一眼就喜欢上了,赶紧装进口袋。之后,我们想看一眼都得再三地恳求,三姐才肯掏出折得方方正正的花手帕,抖开让我们欣赏一番。末了,又认真仔细地折好,装进口袋。
那天在哈巴河采蘑菇出了汗,她用手帕擦了汗后没装好,不知什么时候花手帕从口袋里逃跑了,也不知道逃到了什么地方,三姐只能忍痛,让泪水掩藏那方有故事的花手帕。
我的黑条绒布鞋上的那株嫩绿的春芽,也是在采蘑菇路上被栽桩石撕裂为两半的。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到了,我和母亲匆匆地往家赶。一个尖头尖脑的栽桩石挡住了我的脚,可是我的脚上没有长眼睛。这个邪恶的东西竟得寸进尺,在我脚一歪的同时窜入我的鞋口,我一个趔趄,它揪住我鞋面上的两株春苗一撕为二。母亲给我绣的春天,被这个夏天的石头撕破了。我扭肿的脚踝没有让我哭,但撕裂的绿芽使我号啕大哭。母亲揉着我的脚,问我痛不痛,我说我的花烂掉了。母亲说没事,回去缝上。
母亲在我的那株春芽上绣了一条褐色的茎秆,春苗修补成了一株夏草。为了对称,母亲还将另一只鞋上的绿秆覆盖了层褐红。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过去就过去了,既找不回来,也断不了,留给你的是不断变化的未来。只有在未来的岁月中,适应变动的当下,就像我的那双黑条绒布面上绣着一株春苗的鞋,只有我知道在褐色的茎秆下还藏着一枝嫩绿的秆儿……
蘑菇采回家就得快快晾晒。母亲把握的“三步走”节奏正好。雨后采回,削根上的杂质,直接撕成条儿。不可水洗,洗了晾出的就有一层黄气。拾掇好,雨后天晴,太阳出来了,拿到院里大太阳底下暴晒。最好用筛子,下面通风通气,晒出的蘑菇不变色,味纯正。吃时温水发泡,蔫睡的蘑菇似乎又苏醒了过来,努力追思从前的山野清风,流水潺潺。
至于两头的事,生长交给太阳和雨水,吃喝交给母亲和我们,那又是另一场关于野蘑菇的故事。
责任编辑惠靖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