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的变奏与启蒙观念的博弈*
——以沦陷时期北平文坛的“色情文学”论争为中心

2023-12-09 16:39高姝妮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9期
关键词:公孙色情文艺

高姝妮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1940—1942年间,公孙嬿在《中国文艺》发表的爱情小说因其对肉欲的大胆描写而被冠以“色情文学”之名,传统的道德伦理观与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启蒙需要决定了“色情文学”饱受争议的“文学身份”,于是1942年围绕“色情文学”的价值与意义,北平文坛展开了关于“色情文学”的论争。以《艺术与生活》为代表的批评者从道德伦理的角度批判“色情文学”对读众精神的腐化,而以《国民杂志》《中国文艺》为代表的支持者则以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学观认可“色情文学”的文学价值,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然而,北平特殊的政治语境与“建设新文艺”的倡导使得浪漫主义的“色情文学”确乎成为一股文学启蒙的逆流,但这股逆流并不是公孙嬿的随性而为,“色情文学”描写人病态的情欲与异化的肉欲,呈现出畸形社会对人性的扭曲,作者以欲望的书写深切地表现了北平文人在道德自遣与灵肉分离交合下的苦闷、彷徨、无力、愤懑、自责的复杂心态。

一、公孙嬿与“色情文学”的创作

公孙嬿(原名查显琳)毕业于辅仁大学西语系,是北平文坛颇有影响的诗人,外文专业的教育背景使他深得西方文学思想的真谛,其中西方浪漫主义文学流派对公孙嬿的文学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以济慈、拜伦、雪莱为代表的浪漫主义诗人强调个人情感对现实的观照,倡导个体精神的解放以及自然的审美理想,因此公孙嬿的诗歌对自然意趣、生命灵性和个人欲望的表达则显现出西方浪漫主义的精神烙印。如果说追逐欲望、追求自然之美的浪漫主义诗歌构筑着公孙嬿的诗学观,那么“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创作理想,以及主张客观真实的自然主义文学思想则构成了他创作“色情小说”的理论基础,于是王尔德、莫泊桑、劳伦斯的小说为公孙嬿的创作提供了一定的文学借鉴,继而大胆描写肉欲、表现个人情欲、追求诗美理想的“色情小说”便悄然登场于北平文坛。

1940年11月,《中国文艺》发表了公孙嬿的处女作《海和口哨》,然而他并没有想到这部在“暑假百无聊赖中”[1]42创作的“狭窄与粗浅”[1]42的小说,却使他“背负色情文艺作家罪名”[1]42,随即公孙嬿在《中国文艺》又相继发表了《镜里的昙花——韶华不为少年留》《北海渲染的梦》《流线型的嘴》《解语花》《卸妆后的生命》五部中短篇小说,此外公孙嬿还分别在《新民报半月刊》《国民杂志》发表了《红樱桃》《珍珠鸟》,它们与《中国文艺》刊载的六部小说一起被一些批评者被划归为公孙嬿的“色情小说”之列。对于“色情”的评价,公孙嬿一方面汗颜于一些读者将“色情”与“淫秽”概念的混淆,他认为“色情”表现的是男女正常的生理与情感的欲求,而“淫秽”则“以描写性交的动作声音”[1]42毒害青年的思想。相比之下,“淫秽”对性活动本身的关注却暴露了它龌龊不堪的低俗与卑鄙。一些批评者认为公孙嬿的“色情”描写是在散播淫秽思想,污秽文学的启蒙价值。面对众人的指责,公孙嬿并没有为自己辩解开脱,也无意接受“色情文艺作家”的称谓,他将“色情”视为对文学的亵渎,因而“色情文艺作家”亦随之变成他精神的罪责。以“淫秽”亵渎文学的艺术追求与审美理想,这是公孙嬿最为痛心的,为此他重新诠释“色情”的含义,确立“色情文艺”正当的文学身份,故而另一方面公孙嬿又表现出对“淫秽”臆断者的否定与反击,他认为:

我们不要只记忆住“色情”二字而忽略了原作的本意和内容,与他好含蓄,一个表现时代,或对某一方面自己主观见解的怨尤地方。……“色情”二字的成立当非绝对性的捕逮,有时候是技巧增加以后文章的力量,有时候是渲染增加文章的美妙。[1]42

公孙嬿将色情描写作为表现美、渲染美的创作方式,从其作品便可见其并不着意于“色情”的描写,而情感的困顿、欲望的释放、时代的忧郁、青春的易逝、个人的迷惘才是色情小说表达的真意,因此以“色情”定义公孙嬿的小说是不妥的,甚至还造成了对小说主题的误读和曲解,“色情”只是其小说内容的点缀,其承载的复杂情感和创作心绪更值得关注与思考。

尽管北平文坛倡导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认为创作要表现民众生活、反映时代,但公孙嬿却以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探索人复杂的心灵世界,欲望的放大指涉着异化的非理性世界,因而公孙嬿的小说展现了异变时空下人们挣扎、疏离、隐忍、盲从的心态。“沦陷”使日本的殖民意识形态抽离了民众的个体意识,精神的解放与人性的复归,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民族意识的自觉,因此由生命本能的肉欲激发了人对自我的认知。无论是《海和口哨》《流线型的嘴》,还是《解语花》《卸妆后的生命》,摩登女郎对男性欲望的魅惑构成了公孙嬿既定的叙述模式,于是男性消泯了自我而变为对女性的仰视者,刻意强化了女性的主体地位,这一叙述视角的改变突破了传统爱情小说的创作理路,小说中传统的两性关系表现出一反常态的畸形与裂变,而两性关系的异化则成了欲望异化的动因。公孙嬿的欲望书写,意在表现人在非理性意识下的异化状态,欲望对人的奴役导致了人格的异化与分裂,由此深刻地反映出社会制度的病态与畸形,以及沦陷区民众复杂的情感结构。

在公孙嬿的“色情小说”中,青春与欲望有着莫名的关联,青春代表着情窦之初的韶华记忆,它懵懂、纯粹、青涩、短暂又美艳,不仅牵动着人对青春最真切的向往,还引发了爱之初欲的迷思。“我”(《镜里的昙花》)爱上了“淳朴”“自然”“纯净”的“小原”,然而作为有妇之夫,“我”断然拒绝了这样的感情,与其说“我”贪恋青春,不如说是青春复苏了“我”的爱欲,让“我”的生命重新得到洗礼。《海和口哨》中摩登女郎的青春时代被一个欺骗她的男人消磨殆尽,痛苦的青春记忆使她产生了报复心理,她戏弄男人的感情,通过男人的爱欲确证自己的青春,最终她选择以死来祭奠青春、救赎自我。易逝的青春带走了青涩的年华,情欲最初的萌动迸发出生命的激情与活力,公孙嬿的小说往往带着青春的感伤,无论是男性对青春少女的迷恋,还是女性对青春的怅惘。然而青春的意义不止于此,它还关联着作者的民族之志。转瞬的青春年华不应在碌碌无为中消磨,人的青春应贡献于民族与国家,在民族危机的紧要关头,沦陷区需要青年力量的支持以重振民族精神,因而公孙嬿对于青春易逝的感伤充满了焦虑,甚至将这种心态以极端的方式呈现,诸如中年男人对青春少女的迷恋,以及女人以死保留青春的决绝,可见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使公孙嬿的内心变得焦灼与急迫。

国破家亡的沦落、日本统摄之辱、亡国奴的无奈、寻求自救的挣扎、生存危机的窘迫,致使沦陷区民众呈现出复杂的精神图景,进步文人思忖民族精神的崛起,沉默的知识分子无声地坚守士人的道统,浸在苦难中的百姓在麻木与盲从中求取自保,曲意逢迎的投机者趁机钻营谋权。日本的“胁迫”更替了“北平”时代的气象,“北京”使无所适从的“北平人”变成了屈从的“北京人”,于是同一“屈从”的状态下便显现出不同价值立场的选择,他们潜隐地挣扎抵抗或是沉默地坚守自我,他们被迫行事或是投机谋权,他们软弱无力或是盲目自保,总之“屈从”使每个人在压抑的精神空间里凝神屏息,他们的表里不一最终导致了异化的生存状态。在这一意义上,公孙嬿的“色情小说”即是将人们异化的生存状态凝缩至欲望的书写中,他的目的并不是找出病因而是列出症状,在日人的统摄下病因无以解除,但症状却直接表现了病因之恶,间接表明了作者的写作立场和反日态度。

欲望的异化呈现出社会体制的异化,可见公孙嬿的色情小说不只是坦露欲望的抒情小说,还是暴露社会暗角、揭示畸形社会对人格的异化的现实批判小说。公孙嬿的色情小说内容反映“异化”的社会形态,它贯通着人性的欲望从而表现出欲望的美感,加之公孙嬿诗化的语言将小说的艺术表现力提升至美丑共融的境界,在此公孙嬿的色情小说突破了以往抒情小说构写两性关系的创作理路,展现出独特的创作风格。然而公孙嬿的色情小说一经发表便引起了一些反对者的不满,他们攻击“色情小说”,否定了它的文学价值;赞同者则肯定了“色情小说”的文学价值,认为它融合了西方浪漫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创作思想,具有一定的开拓意义,于是1942年关于“色情文学”的论争便由此展开。

二、关于“堕落文学”的声讨

公孙嬿色情小说中的身体描写引起了若干文学评论者的不满,他们以传统的道德观批判色情小说,否定它的文学价值,于是1942年围绕“色情文学”的意义与价值问题,北平文坛展开了深入的讨论,其发端要追溯至1941年公孙嬿发表的《关于“新诗”中的“长诗”》[2]9与《一年来华北创作界》[3]14。公孙嬿的这两篇文章分别从诗歌创作和文学技巧两方面来反思北平文学的困境,指出要提高文人的文学素养,重新规范文学创作的导向,然而公孙嬿的观点却遭到了反对者的质疑,于是《艺术与生活》同时发表了穆穆的《答公孙嬿君》与谢薄谦的《谩骂批评家》,针对公孙嬿两篇文章的内容予以坚决地批判,由此激化了公孙嬿与反对者的矛盾。1942年5月,《艺术与生活》又刊载了“色情文学争论战特辑”,否定了公孙嬿色情小说的文学价值。然而《艺术与生活》对“色情文学”的攻击不仅针对公孙嬿本人,还将矛头指向了刊载公孙嬿色情小说的《国民杂志》和《中国文艺》,于是《国民杂志》刊载了“关于色情的文学”的笔谈会,表明了对“色情文学”的支持态度,间接回击了《艺术与生活》的质疑,北平文坛的“色情文学”论争便由此展开。

《艺术与生活》主编袁笑星对公孙嬿的色情小说似乎并不认同,无论是刊载穆穆、谢薄谦对公孙嬿的批判文章,还是“色情文学争论战特辑”的发表,都是在袁笑星的授意下(1)袁笑星:《我的表白》,《艺术与生活》1942年第5期。袁笑星在该文中说道:“那两篇是由我授意而写的。”。 完成的,尽管他几番强调“文学要有公理”,但仍然无法掩盖《艺术与生活》执意批判“色情文学”的立场。从《艺术与生活》刊载的“色情文学争论战特辑”可知,参与讨论者严厉批判公孙嬿及其“色情文学”,呈现“一边倒”的批评倾向,所谓的“争论战”全然变成了对“色情文学的讨伐”。参与“色情文学争论战特辑”的讨论者共六人,分别是陆白人、刘温和、孩子、黑羽毛、不丁和某某,他们从小说主题、思想渊源、受众群体以及创作态度等方面指责色情小说对文学建设及社会风气的不良影响。陆白人通过分析外国浪漫主义的文学作品,以西方文学思想反观沦陷区特殊的社会形态下色情文学。他认为,色情文学的堕落和淫秽暴露了社会的黑暗和丑恶,体现出文学对现实的观照,具有现实主义的创作倾向,而这样的色情文学“我们当然不反对”[4]26,但若是歌颂性欲则散播了不良思想,有碍于社会风气的建设,“应当予以极端的反对”[4]26。在此,陆白人并没有界定“色情”的含义,只是从文学的主题区分了色情文学的不同思想价值取向,可见他对色情文学的态度是相对客观的,但却不失保守的中立态度。

相比之下,参与“色情文学争论战特辑”的其他讨论者则持有鲜明的反对态度,他们以传统的道德立场全盘否定色情文学的文学价值。刘温和认为公孙嬿的色情文学是“耽于声色肉欲”[5]25的颓废主义的文学,它“以激发别人的行动为能事”[5]25,表现出卑下、低级的趣味。黑羽毛指出公孙嬿的小说有些“鸳鸯蝴蝶派”的遗风,人物扁平化,“主人公永远是一个诗人、画家、公子哥等多情的人物”[6]28。一些批评者则从接受群体的角度批判色情文学的社会影响,不丁认为色情文学误导年轻人,他们会模仿、效法小说的情节追求异性,这对他们的身心健康造成了伤害;署名为“孩子”的作者坦言,“公孙嬿的色情文学作品是可怕的”[7]27,“看公孙嬿作品后,我知道女人是美的夜里也做着女人的梦”,从此他的精神被小说的污秽“蹂躏得颓废不振”。这些批评者认为,色情文学传播低级卑下的思想,诱导青年走上道德的“歧途”,涣散了青年人的青春激情与思想斗志,为此他们坚决抵制色情文学,而作者公孙嬿无疑成为众矢之的。

不丁对公孙嬿的《有感于:〈文艺家与毒品贩卖者〉》(2)余皖人:《有感于:文艺家与毒品贩卖者》,《艺术与生活》1942年第1期。这篇文章是公孙嬿对《吾友》杂志刊载的《文艺家与毒品贩卖者》的回应,《文艺家与毒品贩卖者》批判了公孙嬿的色情小说,认为公孙嬿如同贩毒者散播不良思想,麻痹民众,对此公孙嬿甚为气愤,因而文章的语言犀利,甚至有点失了分寸。余皖人是公孙嬿的又一笔名。给予严厉的批判,他指责公孙嬿态度傲慢,毫无羞耻之心,“在说别人之先也不妨劳驾照一下自己的‘尊颜’,这样的骂,不比‘乡里野儿’的骂来得更高明”[8]29,随即他谈道,公孙嬿“谩骂式的批评”不仅暴露了自己傲慢的个性,还“为文坛撒下不良的种子”[8]29。同时,对于公孙嬿在《有感》中“谩骂式的批评”,某某表示反对,他认为这表现了公孙嬿“说风凉话似的可怜”,而公孙嬿的“嗜毒的贩毒论”(3)公孙嬿在《有感于:文艺家与毒品贩卖者》中回击反对者时谈道:“‘贩卖毒品’的人能贩卖毒品,一定是有人嗜毒,儿子养的不孝顺不能骂他的祖宗三代。”是对文学不负责任的表现,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放弃了自己的底线与原则,正如色情文学对读者思想的危害。关于文学的社会影响,某某论及了新文学的启蒙价值导向,他谈道:

一想起每天里因战争不知要死掉多少年轻小伙子,死身填满了沟壑,填满了河流,和战场上的血肉横飞。我们全身感到一阵痛苦的痉挛,立刻就觉得“美丽的小姑娘呀”这样的文字描写的不必需。[9]30

时代需要的是“大众的呼声”[8]29和“有意义的生活”[8]29,因为“生活早就压得我们喘不出一口气来了,你们这些写作家应拿出点天良来”[8]29,对此某某提出了新文学的创作要求以及严肃作家的创作态度,倡导文学作品须激励与振奋苦难的同胞。这一观点深化了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民族启蒙价值,弱化了浪漫主义文学创作的情感诉求。某某以民族启蒙的历史要求作为新文学建设的重要导向,故而强调个体意识的色情文学成了不合时宜的存在,它与主流启蒙话语的不同路向决定了它难以为继的历史命运。

从“色情文学争论战特辑”的讨论内容来看,虽然批判的是公孙嬿及其色情小说,但《艺术与生活》却不经意地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了刊载色情小说的《国民杂志》与《中国文艺》。《国民杂志》与《中国文艺》这两大官办期刊对公孙嬿的色情小说持支持态度,这其中有官方的授意,而公孙嬿的色情小说无疑成为日本文化阴谋的一颗棋子。一方面,日本的新感觉派小说与公孙嬿的色情小说都强调人的主观意识,在创作理路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日本借此扩大日本文学在中国本土的影响力,积极促进中日文学的合作与交流;另一方面,公孙嬿的色情小说以主观抒情为主,与北平文坛倡导的暴露社会、表现时代的现实主义文学是完全不同的创作理路。由此推知,日本对色情小说的支持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北平文坛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甚至间接影响了文学启蒙话语的建构。《艺术与生活》的文人对公孙嬿及其色情文学的批判不仅就其文学的道德立场,在文学启蒙话语重构的意义上,他们的态度还暗示出对日本殖民文化政策的抵抗,由此民办期刊《艺术与生活》与官办期刊《国民杂志》《中国文艺》构成了色情文学论争的两大阵地。

三、“色情文学”的价值认同

《艺术与生活》批判公孙嬿及其色情文学创作,而《国民杂志》则从色情小说的文学资源探讨其文学价值和创作困境。1942年2月,《国民杂志》发表了《论色情文学描写》(夏虫之流),为“色情文学”的笔谈会做了铺垫,该文以《北海渲染的梦》(公孙嬿)为例,结合劳伦斯、莫泊桑、萨克莱和《金瓶梅》的创作理路,探讨色情文学的道德观和价值立场。夏虫之流指出,色情文学的身体描写并无“蛊惑读者”或是“博取利益”之意,而是对畸形道德观的批判与卑劣人性的暴露,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夏虫之流认为公孙嬿创作的意图有二:其一“为强调道德责任的力量”[10]68,其二是“暴露封建遗留之礼教势力的专横”[10]68,然而公孙嬿并没有将他的创作意图深入小说创作的肌理中,因此他的作品对现实的批判有一定的局限性,这是夏虫之流担忧的。夏虫之流希望华北文学在追求美的同时还须深化它的社会意义,这就要求作家“推挽社会的进化”[10]68,在此夏虫之流关注到色情文学的启蒙价值,以期通过抒怀主观情感的色情文学表现沦陷区复杂的社会形态。

1942年5-6月,《国民杂志》连载“关于色情的文学”笔谈会,共有11人(4)他们分别是:楚天阔、而已、王朱、公孙嬿、谢人堡、耿小的、阿翦、陈逸飞、杨亚风、刘针、李麦静。参与此次讨论,笔谈的议题即围绕中外作家、作品及人物形象(5)“色情的文学”笔谈会围绕10个问题讨论,这10个问题分别对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当代英雄》《维里尼亚》和《大学生私生活》三部作品、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沙陀布里昂笔下的亚达娜形象、《金瓶梅》与《野叟曝言》、萨克莱的小说、王尔德的作品、《荡妇自传》的女主角。阐释色情文学的创作困境、思想意蕴以及文学价值等,从而使读众摆脱色情文学的认识误区,重新明确色情文学的启蒙价值。刘针从“色情文学”的产生根源分析读众的阅读心理,他认为,“色情文学”的产生是人们欲从单调、疲劳的生活中寻求刺激,于是读者通过肉欲的官能得到了满足,然而现代的社会生活却改变了“色情文学”的价值导向,使“色情文学”表现出更为理性的社会思考,由此拓展了“色情文学”的阐释空间。即便如此,仍有相当一部分人对“色情文学”的认识停留在“淫秽”的偏见中,造成了对“色情文学”的误读。对此楚天阔指出,人们因对色情文学的错误认识,故而贬抑甚至抹杀了色情文学的文学价值,他结合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探讨色情文学对“艺术美”的审美追求。同时,他还认为,莫泊桑的小说则利用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通过色情描写暴露“人类的兽性”[11]24,与之相应的还有沙陀布里昂、莱芒托夫和萨克莱的作品,这些作品的色情描写非但没有误导文学的价值导向,还通过人的精神困境揭示畸形社会对人格的异化与人性的压抑,具有一定的道德批判立场,于是色情文学的文学价值得到了讨论者的认同。一些反对者从道德立场否定色情文学的价值,认为色情文学散播社会不良风气,悖逆于社会伦理道德,对此麦静反驳道,利用道德观批评文艺,终究无法真正理解文艺,所以不能用道德观作为文学评价的标准,若用道德观解读《金瓶梅》,它无疑是一本荒诞的“淫书”,但《金瓶梅》的思想价值恰恰在于它对人性私欲的暴露。对于“卫道者”来说,“色情文学”与“淫秽”是相通的,在这一意义上“色情文学”步入了“淫秽小说”的后尘。陈逸飞对“淫秽小说”与“色情小说”做了简要的区分,他认为,“文学是表现人生的,‘色情’也是人生的一种,所以我们毋庸反对”[12]32,但“专门述说性交”的便“不是描写色情”,而是“淫秽小说”。

《国民杂志》“关于色情的文学”笔谈会的10个议题以中外作家及其作品为中心,一方面基于文本内容,认可色情文学的文学价值和美学意义,另一方面从色情文学的思想资源与创作理路,肯定其精神内涵的现实效用。无论是西方文学的浪漫主义与唯美主义对色情文学审美理想的建构,还是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对色情文学启蒙意蕴的拓展,不同的创作理路打通了色情文学中个体意识与社会现实的分界,主观抒情的色情文学在社会现实的观照下呈现出作家的现世焦虑。公孙嬿的色情小说即是在多元文学思潮的融合中形成的,他不仅得益于劳伦斯、王尔德等西方作家的创作理路,还借鉴了中国作家的创作技巧,正如公孙嬿所言,“我私下喜欢读沈从文与老舍二人的小说,对于穆时英的新感觉派,有了更深的偏爱。……我受到另一本劳伦斯的《查特莱的夫人》影响不少”[1]42。这些作家的作品深刻影响着公孙嬿小说的叙事模式和价值倾向。《国民杂志》的笔谈会既没有褒贬色情作家的功过,也不妄加批驳反对者的观点,讨论者明确了色情文学的文学身份和启蒙价值立场,一定程度上对《艺术与生活》的反对之音予以了回应。

然而《国民杂志》的讨论者并没有对公孙嬿及其色情小说作出具体评价,甚至规避了与《艺术与生活》的正面冲突,而公孙嬿在《国民杂志》的独立发声,似乎更为直接地回应了《艺术与生活》的质疑。针对《艺术与生活》中孩子、刘温和等人指责色情小说对青年思想的毒害,公孙嬿反驳道:

创作小说偶有一些关于“色情”的描写并不为过。一切性行为是人人皆知的,是与生俱来的动物本能;请问猫狗猪牛之类动物是谁教会他们性交,难道他们也受色情文艺的引诱吗?……非某作品之有贻害,而是“色情人”自寻贻害。[1]42

继而公孙嬿又谈到了创作小说的初衷,他说道,“写小说前,我没有想到为谁去写,我很愿意缄默写些文章来娱乐自己”[1]42,“我还不清楚什么叫色情,只知道我要这里写便这么写”[1]42,从那时起“我的篇篇文章被称为色情文字”[1]42。无论是谈“色情”的“贻害”,还是论及创作小说的初衷,公孙嬿并不认同批评者对色情文学的道德绑架与恶意攻击,他不断地申明道德立场,明确色情文学的价值导向。公孙嬿本意是要创作脱离低级趣味、体现文学审美理想和人的精神困境的“主观抒情小说”,却被反对者冠之“色情”的名号,于是“淫秽”“低级”“龌龊”概括了“色情小说”,造成了对“色情小说”的误读。就色情文学道德立场而言,公孙嬿与反对者矛盾不断激化,此时《国民杂志》有意将色情文学讨论焦点转移至文学创作的理路分析与现实价值的考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论争的矛盾。

作为北平文坛最大的文学期刊,《中国文艺》是刊载公孙嬿的色情小说数量最多的“文学阵地”。在“色情文学”论争之前,《中国文艺》就明确表达了对“色情文学”的认可。1942年3月,林慧文在《中国文艺》发表了《关于色情文艺》[13]14,该文从“色情文学”的概念、理论渊源、道德立场与读者接受态度等方面肯定了色情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林慧文认为,色情文学的产生深受浪漫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影响,它不仅是“人生”的反映,还体现了“人的意识”的解放,由此他认可色情文学的进步意义。就其道德立场而言,色情文学并非不道德,“真正的不道德的文学是猥亵的文艺,非人道名分的文艺”[13]14,而色情文艺是表现“人间苦闷”的文学,因此“站在社会的或道德的观点,都没有反对的必要”[13]14。对于读者的接受态度,林慧文表示了担忧,并提出读者需要端正态度,“不以企求满足肉欲或娱乐的心理去读”[13]14,同时还应领会“作品的深刻含义”。上官筝认为,“今日‘色情文学’发生的社会原因是生活苦闷造成的颓废倾向”[14]7,而单纯地把“色情文学理解为现实生活的逃避”[14]7是肤浅的,并没有深入其精髓,读众需要深入色情文学的肌理窥探“今日社会的畸形”[14]7。无论是“人间苦闷的表现”还是“今日社会的畸形”,对于《中国文艺》的文人来说,色情小说不仅是中国文学对西方浪漫主义创作理路的借鉴,同时也是对文学启蒙话语的艰难探索。《中国文艺》是色情文学的积极推行者却无意于参与色情文学的论争,而林慧文的《关于色情文艺》无疑代表了《中国文艺》对色情文学的态度与立场,这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宣告,为《国民杂志》的笔谈会提供了理论基础与思想借鉴。

在1942年的“色情文学”论争中,《艺术与生活》显示出重要的推动作用,它刊载的“色情文学争论战特辑”开启了色情文学的论争,于是以《艺术与生活》为核心的色情文学的反对者,与以《国民杂志》与《中国文艺》为代表的色情小说的幕后支持者,形成了文学论争的两大对立阵营。《国民杂志》与《中国文艺》极力避免与反对者的正面冲突,他们既不为公孙嬿及其色情小说作辩护,也不着意回击《艺术与生活》的反对者,他们从色情文学的思想资源和创作导向出发评判色情文学的内在价值。相比于《艺术与生活》的反对者对色情文学的道德攻击,《国民杂志》与《中国文艺》显示出更为冷静的学理思考,因而色情文学论争的最后结论也在其影响下得到了认可。可以说,这场文学论争绝不止于文学道德观的论争,它还关联着新文学的创作理路与建设导向的商榷,对于北平文坛来说,“色情文学”的论争既是一次文学的自省,同时也越加明晰了文学启蒙的任务和标准,最终促使北平新文学的理论建设日臻完善。

特殊的政治语境压抑着人的主体性,个体意识被边缘化,而公孙嬿的色情小说则以欲望化的书写极力表现个体意识。公孙嬿借鉴了西方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这不仅是一次文学创作的实验,也是一次创作理路的探索。然而公孙嬿的创作理路遭到了反对者的质疑,于是1942年北平文坛展开了关于“色情文学”的论争。尽管在这场论争中,对“色情文学”的肯定之音占据了上风,然而“色情文学”并没有因此得到充分的发展,浪漫主义的创作理路无法满足重振民族精神启蒙需求,这就意味着表现个人欲望的色情文学受到了民族主流话语的冲击,从而成为边缘化的存在,最终“色情文学”还是悄然地退离了北平文坛,而它的回音还萦绕在历史的上空,留存着沦陷区文人的精神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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