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生命教育

2023-12-06 02:13:32谢雍君
中华瑰宝 2023年12期
关键词:二娘柳梦梅杜丽娘

《牡丹亭》的女性读者,是一个独特的群体。她们是如何获得《牡丹亭》读本,对《牡丹亭》又有着怎样独特的阅读理解呢?

《牡丹亭》是明代戏曲作品,在1598年完稿,距今425年。从创作时间来看,它比元代《西厢记》晚,比清代《长生殿》《桃花扇》早,在戏曲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牡丹亭》刚面世,就引起广大读者的关注。有记载“《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书初出时,文人学士案头无不置一册”。就是说,《牡丹亭》出版后,文人学士人手一本,销量很大,以至影响到《西厢记》的市场售价,可见明清时期读者对《牡丹亭》的喜欢程度。

《牡丹亭》由明代剧作家汤显祖撰写。江西南安府太守杜宝的女儿杜丽娘,到后花园游春,被满园春色感伤,做了个梦,梦见柳梦梅,两人幽会。梦醒后,杜丽娘恍然若失,到园中寻梦,但梦中景还在,梦中人已寻不见。杜丽娘终日郁郁寡欢,在中秋节当天病亡,但精魂未散。三年后,柳梦梅进京赴考,经过南安,借居在梅花庵。杜丽娘鬼魂获得阴间判官允许,回到人间,夜会柳梦梅。当柳梦梅得知杜丽娘因梦而亡的实情后,冒着被斩的危险,掘坟救出杜丽娘,杜丽娘因此回生。

对于汤显祖在中国戏曲史上的地位,有学者将其与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相提并论,说他与莎士比亚是“东西曲坛伟人,同出其时,亦一奇也”。汤显祖是中国人,莎士比亚是英国人,他们是同时代的伟大的戏剧家。汤显祖出生于1550年,莎士比亚出生于1564年,比汤显祖晚出生14年,巧合的是他俩在同一年即1616年去世。2016年,国内多地曾举办活动纪念两位戏剧家逝世400周年。

闺阁中多有解人

《牡丹亭》问世后,阅读、观赏《牡丹亭》成为一时风气,这种风气从明末延续到整个清代。在这些读者中,有一批是女性读者。清代女诗人顾姒说:“《牡丹亭》,闺阁中多有解人。”意思是,闺阁中有不少女性读者读懂了《牡丹亭》。四大名剧中,《西厢记》《长生殿》《桃花扇》也有女性读者,但这三部名剧对女性读者的影响都不如《牡丹亭》。

明清时期,戏曲作品刊刻后,会有一些文人对这些作品进行评点,如金圣叹评《西厢记》、毛声山评《琵琶记》都是著名的评点本。一般都是男性评论家评点戏曲作品,但关于《牡丹亭》流传有两本女性评论家评点的本子,分别是《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和《才子牡丹亭》。“吴吴山三妇”指陈同、谈则、钱宜三人,她们合评了《牡丹亭》。《才子牡丹亭》由程琼和她的丈夫吴震生合评。与之相比,《西厢记》《长生殿》《桃花扇》都没有女性评点本,可见《牡丹亭》的女性读者群是一个独特的群体。

《牡丹亭》最早的女性读者是俞二娘。《牡丹亭》出版16年后,即1615年,汤显祖的朋友张大复告诉他,说娄江有一位女子,读了《牡丹亭》后因伤心而病逝。她就是俞二娘。这令汤显祖非常伤感,写了两首诗悼念她。汤显祖认为俞二娘是个有心人,她读懂了《牡丹亭》,是他的知音。俞二娘并不是名家,也不是诗人,只是一位出身于普通文人家庭的女子,年纪和杜丽娘相仿,才十几岁。她喜欢文史诗书,她的父亲就经常买书给她看。有一天,俞父给她一本刚出版的《牡丹亭》,俞二娘读了以后,黯然神伤而逝。何以至此,史料没有记载,从汤显祖的诗猜测可能缘于情伤。

从明末到清末,一直有女性阅读《牡丹亭》。有名有姓的女性读者众多:明代有俞二娘、冯小青、叶小鸾、黄淑素、金凤钿等;清代有陈同、谈则、钱宜、林以宁、冯娴、李淑、顾姒、洪之则、浦映渌、程琼、吴兰徵、张襄、吴藻、吴规臣、林陈氏、程黛香、姜映清等。单从名字来看,《牡丹亭》女性读者的队伍十分庞大,其中还有不少女诗人和女剧作家。如叶小鸾是苏州望族叶绍袁的小女儿,创作有诗集《返生香》;吴兰徵、吴藻都是清代剧作家。

这些女性读者大多数为青年,有些还是少女,普遍具有良好的文学艺术修养,是一个文化层次较高的群体。她们多生活在南方,如江苏、上海、浙江、安徽、福建等地,尤以江南一带为多。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经济繁荣,刊刻业发达,带动了地方文化的兴盛,这是江南女性读者数量较多的重要原因。

对《牡丹亭》的获取和理解

在明清时期,女性的生活和活动范围往往被限制在几乎与外界隔绝的闺阁之中。既然如此,她们如何得到《牡丹亭》读本,对《牡丹亭》又有怎样的理解?

通过文献资料研究,可知明清女性获取《牡丹亭》主要有两种情况。

一种情况是由家里的亲属提供。如俞二娘读的《牡丹亭》是父亲给她买的,谈则评点阅读的《牡丹亭》是她的丈夫吴人购买的。不管是父亲还是丈夫,他们都是女性读者最亲近的男性亲属。男性亲属是闺门女性与外界社会沟通和交流的中介,因此,由他们来为这些女性读者提供《牡丹亭》读本也就在情理之中。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女性读者的父亲或丈夫一定是很开明的文人,因为《牡丹亭》出版后一度被视作黄色书籍,如果不开明,他们不会把《牡丹亭》推荐给家里的女儿或妻子。

另一种情况是女性读者的闺蜜好友之间相互推介。女性读者中,有一批是女性诗人,女性诗人与自己的闺蜜交往时会相互推介新书。如黄淑素、吴规臣曾用诗表达了和闺蜜谈论阅读《牡丹亭》的感受,这说明闺蜜推介书籍是经常发生的事。还有几位女性读者林以宁、冯娴、李淑、顾姒、洪之则是蕉园诗社的成员。蕉园诗社是清初著名的女子诗社,这些女性读者不仅是闺蜜,彼此还是亲戚。林以宁是戏曲家洪昇的表妹,洪之则是洪昇的女儿,顾姒是林以宁的表嫂,林以宁与冯娴是表姐妹,而冯娴是吴舒凫的表弟媳,李淑是吴舒凫的表妹,她们也是清初杭州洪家、黄家、钱家、顾家四大家族里的人。在这四大家族里,只要有一位女性看过《牡丹亭》,其他女性就成为《牡丹亭》的隐性读者,因为女性之间会相互推介。

可见,明清时期,《牡丹亭》的女性读者是个较大的群体,她们阅读《牡丹亭》的同时为《牡丹亭》写诗,而她们的故事也成为别人创作的素材。如明代冯小青能文善诗,但出身低微,她被卖给杭州的冯生做小妾,受到冯生正妻的嫉妒和排挤,一个人住在西湖孤山的别墅里,于寂寞、冷清中患肺病而死。她生前曾夜读《牡丹亭》,写下一首诗:“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清代剧作家吴炳以冯小青的故事为原型,创作了传奇《疗妒羹》,其中《题曲》一折写的就是冯小青夜读《牡丹亭》的情节,《题曲》至今还在昆曲舞台上演出。

在大多数女性读者心中,《牡丹亭》里杜丽娘的梦是少女的情梦。这个梦改变了杜丽娘的人生轨迹,她因为此梦而病逝,又因为梦中人柳梦梅的出现而复活。所以,这个梦不是普通的梦,而是情梦,这个“情梦”里的“情”,也不是普通的“情”,而是“至情”,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情”;反之,“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汤显祖赋予“至情”以深刻的哲理内涵,使《牡丹亭》里的“梦”具有了象征意味。对于《牡丹亭》的女性读者来说,阅读意味着对现实的超越,在阅读时,在写诗中,她们的情感和个体生命得到了有效延展。

虽然这么多女性读者阅读《牡丹亭》,但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强调的“至情”思想,并非所有的女性都能接受,有少部分女性的理解与汤显祖的思想就有出入。女诗人浦映渌曾有一首诗《牡丹亭》:“情生情死亦寻常,最是无端杜丽娘。亏杀临川点缀好,阿翁古怪婿荒唐。”她认为为情生、为情死是现实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现象,也是文学作品经常表现的主题,她无法理解杜丽娘为何平白无故地为情而死、死而复生,更觉得柳梦梅的行为荒唐,不合乎常理。很显然,浦映渌对《牡丹亭》的评价秉持的是传统的儒家思想,她否定了《牡丹亭》的艺术创新及蕴含其中的进步思想。這说明,在阅读《牡丹亭》时,并不是所有女性读者都能体味到剧作的内在精华,有一些女性读者因受传统伦理思想的束缚而无法领略《牡丹亭》的深刻内蕴和独特风采,浦映渌就是这类女性读者的代表。

总之,《牡丹亭》对明清女性读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影响了她们生命的轨迹。于她们而言,阅读《牡丹亭》是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特殊的生命教育,也是个体精神的纾解。

谢雍君,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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