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不食

2023-12-06 10:41王开生
青年作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芸豆春笋

清代美食家兼文学家袁枚在著述《随园食单》中,特别推崇孔子的不时不食。即是说,不合时令或不按自然规律成熟之物,尽量不吃。换言之,合时令且新鲜上市之味,食宜趁早。传统饮食讲究“春吃芽,夏吃瓜,秋吃果,冬吃根”,不无道理。

初春去苏州,偶遇乡间农贸市场。菜市上各色鲜嫩欲滴的青菜和野菜,一篮一筐排成一长溜。头戴蓝花头巾的农妇,操着吴侬软语,热情地与往来客人打着招呼,真是眼谗得很。据说苏州人有“三日不吃青,胃里冒金星”之民谚。难怪呀!北方此时尚在天寒地冻中,应时的只有萝卜和白菜。春到江南,绿叶菜的应季品种实在是丰富而撩人胃口。

江南春来早。苏州的时令蔬菜常见的有“五头”,即“草头、马兰头、枸杞头、纹纹头和香椿头”。头,就是嫩芽,自然是绿叶春鲜第一等。

草头,又称金花菜,极嫩的小片绿叶菜,宜焯水后,猛火快炒。江南人多将此菜与烧河豚、烧蚌肉相配,碧绿增色,清爽解腻。

最受江南人喜爱的当属马兰头。家庭中、宴席上、酒馆里,香干拌马兰头出镜频率颇高。马兰头切得细碎,香干改刀成细丝,合拌后码成宝塔形装盘,是春天爽口小菜的不二之选。旧时,苏州的酒店只卖酒水,并不供应炒菜。至多有卤豆干和五香豆等小食佐酒。但每至春季,各酒店必有香干拌马兰头应市尝鲜。此俗沿袭至今。

椿萱并茂,多比喻父母健在。椿和萱,则分别代指父与母。

香椿头南北皆出,不少人家喜在院中栽植香椿,南方比北方约早大半月上市。香椿拌豆腐、香椿炒山鸡蛋、炸椿鱼等,都是应时的时令美馔。香椿的近亲臭椿,虽貌似,但其叶不可食,有小毒。古人将香椿称为椿,将臭椿称作樗。其实两者并不是一种东西。

北方春季自然生长的时令蔬菜,清明前的韭菜、韮黄、菠菜、香椿等,算是比较常见。而上市最早的野菜,当属惊蛰前后的荠菜。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荠菜素有“野菜第一鲜”的美誉,南北方同喜食。荠菜豆腐汤、凉拌荠菜、荠菜炒年糕,或用荠菜入馅,包汤圆、春卷、馄饨,皆美。此是江南的食法。

春天的岛城,野生荠菜广布,以崂山地区为最盛。市内诸山头和八大关、汇泉广场等长有成片草坪的绿地,开春后,随处可见手持各种小铲的勤劳市民。野生的荠菜,叶子细瘦,连根带叶乱蓬蓬一堆,是饺子和包子的绝好馅料。春天的荠菜,亦可焯水后拧干水分,团成团置于冰箱里冷冻,一年中可随时拿来尝鲜。

踩着荠菜的鼓点,蚂蚱菜、拳头菜、苦菜、面条菜、榆钱等争鲜登场。蚂蚱菜,即是江南人所说的马齿苋。青岛地区多用其包包子。将炸花生碾碎,加麻油、生抽、醋、盐与蚂蚱菜同拌,是岛上传统的春鲜小菜。

崂山地区自古即有食拳头菜的食俗,更被赞为崂山的山珍之王。因其叶集于一端,形如握拳,故形象地称之为拳头菜。也叫蕨菜。新鲜的拳头菜营养丰富,有浓郁的清香气。食用时需焯水去掉有害成分。晒干后与肉同烧,味道绝美。

春节期间,在扬州和镇江两次吃到同一种时令绿叶菜,当地人叫做小青菜。用旺火煸炒之后,加少许清汤煨熟,入口绵、甜、糯、香。虽貌似北方的小油菜,但吃口和风味迥异。青菜吃出软糯之感,至今我还未遇到过重样的。

“小青菜,甜又糯。”旧时,立春过后,镇江街市上多有挑担卖此菜的,皆如此吆喝,招揽生意。镇江的朋友告诉我。这种青菜当地人也称作“苏州青”。产地仅限于扬州、苏州、镇江之间,上市期仅半月盈余。我突然忆起,去岁春节在苏州也吃过同一种菜,苏州人叫做菜简。梅花开时此菜抽茧,故也称做菜茧,也有称菜苔的。苏州美食作家叶正亭告诉我:“梅花树下生长的菜简,滋味有梅香气。”如此,真是锦上添花了!

清代李笠翁在《闲情偶寄》中讲,笋,为蔬食中第一品。他还嫌表达得不够尽兴,又说,肥美的羊肉、鲜嫩的猪肉,都不能与之比肩。足见其对竹笋的偏爱。

我在25岁之前,从未见过鲜竹笋,更没有机会享用过。那时,北方城市市肆中所售卖的竹笋,多是铁罐包装的清水笋和笋干,后者,老青岛人称其为玉兰片,因它的外形色泽有如玉兰花的花瓣,且清香馥郁,故名。竹筍玉兰片属于高档原材料,多在上档次的酒楼饭馆中出现。早些年经营传统鲁菜和京菜的菜馆里,“烧双冬”是出现频率较高的名菜。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每次去京城出差或旅游,都会寻到王府井大街胡同里的一家固定菜馆,点上一盘打打牙祭,真是美味!双冬,即是特指冬菇和冬笋。笋,素有冬生和春生之分,冬笋藏于土中,味厚而腴;春笋则破土而出,清芬爽脆,皆各美其美。

单说春笋。

1991年的暮春时节,我和同学相约登临安徽黄山。在汤口镇工人疗养院的一家土菜馆里,第一次吃到油焖春笋,爱不释口。往后两天,又陆续品尝了春笋炒腊肉和炝拌春笋丝,留下了舌尖上的难忘记忆。下山时,恰好经过山角下的一爿竹林,一眼瞥见几棵刚刚冒出头来的春笋,大喜过望,我俩激动地跑上前去,一人踹倒一个,千里迢迢一路背回了青岛。一晃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往事宛在眼前。

腌笃鲜,是上海人每年春天喜食的时令汤菜,我第一次尝试,就在此地。后来去苏州,我再次吃到了当令的腌笃鲜。说起来苏帮菜和上海菜同根同源,早先上海滩叫得响的上档次的菜馆,多是苏州人掌管经营的。可以这样说,是苏帮菜催生了后来的上海菜,如同鲁菜清末在京城兴盛,催生了后来的京菜。

苏州东山宾馆的苏菜烹饪大师黄明告诉我,腌笃鲜的“腌”,指咸肉,苏州人春节期间有食咸肉和火腿的习俗;鲜,指生鲜肉;笃,则是指烹调方法,即是砂锅小火慢炖之意。而此菜中的灵魂,无疑却是白嫩饱满的春笋,此外,苏州人还喜欢加入百叶结同煲。若考虑颜色搭配好看,出锅前再添加少许切成滚刀块的碧绿莴笋,也算常态。

雨水惊蛰时节,和家人闲逛菜市场,一堆堆带着新鲜泥土芬芳气息的春笋,勾起了我的食思。称笋、买肉,切块、焯水,晚餐即成一砂锅香气四溢的腌笃鲜。汤色炖至乳白色,稠而不腻,啜一口,用苏州话说,能鲜掉眉毛来;嚼一块笋尖,脆脆沙沙的质感,顿时有了“咬春”的意味。李笠翁说,笋和肉同煮一锅,人们多取笋食,而遗弃肉,由此可见,若将肉比做鱼,笋显然犹如熊掌了。

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每年的三月至五月间,是春笋的最佳食用季节,所谓不食不时。春笋的吃法颇多,印象至深的,是其与烤麸、黄花菜、木耳同烧,即是聞名遐迩的四鲜烤麸,也是沪上素菜名馆功德林的招牌菜。此菜,我小时候犹爱食之,惊为天物。其实,笋与同时令的原材料搭配,方为上选,诸如,春笋拌香椿头,荠菜春笋肉丝,春笋炒螺蛳头、虾籽笋芽、青蚕豆炒笋片等,鲜上加鲜,如此,才对得起其“蔬王”之美誉。

大美食家苏东坡曾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不知何年何日何人在后面又添了两句:“若要不俗又不瘦,餐餐笋烧肉。”我猜,此君定是位懂行的铁杆吃货!

江南春来新鲜上市的蔬菜野菜品种实在丰盈得很,蒌蒿即是其中之一。蒌蒿,如今人们大都称之为芦蒿,近水而生,南方水乡多见,与北方的大路菜茼蒿同属一科,是近亲。芦蒿主要食其茎秆,其上有细微的竹节,此是与茼蒿的区别之处。芦蒿入口有种特别的清香之气,青岛话称为“青杆子气”,近似于草坪修剪后留下的气息。其烹制喜油、宜猛火急炒,与腊肉同烹,最合心意;用芦蒿炒香干条,下酒亦妙。

前几日,嘱咐家人炒盘芦蒿香干尝鲜,待端上桌来,竟然是道芦笋炒香干。错把芦笋当芦蒿,足见北方人对此物的陌生。此外,香干定要选白卤香干,酱色香干太过显老气,与芦蒿的嫩绿俏拔,实在是门不当户不对。

诚然,芦笋亦是春季应时蔬菜之一,且证明有不错的抗癌和保健作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风靡一时,岛城出品的白芦笋罐头,远销东瀛诸地,广受追捧。芦笋长在地中未见光时,为白芦笋;出土后,则是绿芦笋。

二月莼初生,三月多嫩蕊。莼菜,状似小荷叶,展开似铜钱大小,叶上多黏液,至嫩而滑。李笠翁称之为清虚妙物。苏州太湖,杭州西湖皆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亦可谓是天堂佳馔。春天的莼菜最宜制汤,以鸡汤加春笋、金华火腿丝为羹,味极鲜。莼菜银鱼羹,莼菜炒虾仁,皆是应季不可错过的美食。《世说新语》中记载的“莼鲈之思”,鲈,是指江南名菜鲈鱼脍,莼,则是令人垂涎的莼菜羹了。

立夏时节,江南素有食“三新”之风俗,沿袭至今。三新,即是新上市之鲜物,又细分为地三鲜:苋菜、蚕豆、蒜苗;树三鲜:樱桃、梅子、香椿;水三鲜:鲥鱼、刀鱼、河豚。诸地间略有差别,大同小异。

前些年的春夏之交,我到访苏州吴中东山镇,苏菜中国烹饪大师黄明引我至太湖之滨的一座农家山庄,品尝了水乡古镇农家宴。餐厅是一座长廊形水榭,古色古香,房间一多半伸入浩淼太湖水中,推开两扇木格花窗,湖光帆影尽收眼底。时农家大婶正蹲在院中手剥蚕豆,乃是自家后院所产,透着水灵新鲜劲儿。据说苏州人有“蚕豆初穗摘剥,煮而食之,可忘肉味”之赞叹。当餐,太湖三白悉数到场,将白鱼清蒸,银鱼炒土鸡蛋;白虾活蹦乱跳,清水煮开即得。汤菜是一盆昂刺鱼莼菜汤,鲜美无敌,皆应季又应景。初次尝试的,正是刚刚剥出的那捧嫩绿的蚕豆,用葱油将蒜苗与蚕豆于大镬中同炒,立夏三新中独占两味,双鲜!食之清芬满口,齿颊留芳。

二十年前的仲夏季节,时恰在上海郊外的奉贤县短暂求学。课堂上,沪籍老师不经意间讲了一句江南食谚:小暑黄鳝赛人参。听罢,自此中蛊。

小暑之际,江南遍布的稻田水渠之中,黄鳝正肥。水乡之人笃信,此时食鳝最补,故沿袭成俗。其时,学校门外仍是原始朴貌、一畦畦乡间水塘的模样,田埂上开设的几家夫妻档农家乐,专做在校学生的生意。其特点是食材鲜活,日食日清,尤以浓油赤酱之法烹调的烧鳝段,留下舌尖上的甜美记忆。每食此肴,总多添一碗白米饭。

徐志摩亦是食黄鳝的忠实拥趸者。诗人家乡是浙江海宁,据说其每次回乡,必食一道海宁名菜:虾爆鳝。名菜遇有名人力挺,火上加火。虾爆鳝,烹制过程繁复,首先选料猪蹄、猪棒骨、老母鸡、金华火腿方等熬上半天光景,得浓稠奶汤;将黄鳝去骨切段后,轻炸,合入奶汤烹调,末了加入鲜嫩的河虾仁出锅。江南河虾虽生的个头不大,但须是活虾,去头后,小心挤出完整虾肉,品相才算完美。如此讲究之食材搭配,其鲜美,想想都要流出涎水。也难怪徐志摩会百食不厌了。

北方人日常生活绝少食黄鳝。此中既有产地的原因,亦有心理上的障碍。未食过黄鳝之前,我多将其视为蛇类一族,惧而远之。食过其味后,始喜之有加。我曾见过水乡人家捕捉黄鳝之法,用长长的L型竹筒篓,放入蚯蚓等饵料,置于田埂水边,黄鳝一旦贪食钻入,即如瓮中捉鳖,再也别想出来,乖乖成为了盘中之物。

南方诸地皆对食黄鳝情有独钟。亦钻研出不少传统经典名馔,如江南的蒜子烧鳝筒、宝应的长鱼面、岭南的啫啫黄鳝煲等。叫好又叫座的菜品,当属淮安软兜和响油鳝糊。

江苏淮安是淮扬菜的中心发源地之一,被称为当地第一名菜的,定是淮安软兜。这道享誉华夏的国宴名菜,选料考究,传承有序,其正宗之作,只用当地所出产之笔杆青品种,精取黄鳝颈背之肉烹制,入口软绵,滑嫩,亦是食补之上选。据语言学家许嘉璐介绍,软兜之兜,绝非肚兜之说,兜,实乃“脰”之误写。脰即是颈、脖子之意。许先生家乡亦是淮安。

条条黄鳝丝丝勒,莫为无鳞戒食鱼。江南的另一道黄鳝名肴,称作响油鳝糊,其地大凡酒楼名馆,莫不精于烹制此菜。

响油鳝糊最为应时之季,正是小暑时令。将活鳝头部置于钉板之上,用竹篾薄刀沿三棱形鳝骨分别取下鳝肉,此手法俗称“两面三刀”。鳝鱼切丝滑油出锅后,复加入高汤和调料烹至收汁,装盘后,鳝糊上端放入姜丝,另置滚烫热油一碗,同时端上桌,当着食客面,将热油浇在姜丝鳝糊之上,再撒入白胡椒粉即成。此肴的关键环节在于走菜要快,否则,响油则名不副实了。而现今之餐馆酒肆,大都省去了现场操作之章节,改在厨房成品。如此,少去了主客间的当堂互动,端是为了吃而吃,民间食趣亦黯淡了许多。

梁溪脆鳝,是久负盛誉的无锡名菜。将油炸后的鳝条以糖醋法烹制,凉吃,故而称其“脆”。无锡菜向来重糖,此菜尤甜。

夏至日,鲁中朋友捎来几根莲藕,一瞧,竟是马踏湖的藕苗,长相细溜,虽不起眼,品质却是上乘。十几年前,我曾在淄博临淄的一处山中农家宴中,无意间邂逅過马踏湖莲藕。此藕雪白似玉,最宜生食。店家像拍黄瓜一样,将白藕轻拍,立碎成大小数块,装盘后,撒少许白砂糖,端上桌来。白藕入口,脆生生,多汁,甘甜,无渣,绝无藕断丝连之状,令人拍案惊奇。叹为佳藕天成!

清代资深老饕李笠翁曾言,“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好像专门为马踏湖白莲藕定义一般。江南人喜将莲藕与菱角、荸荠、莼菜、茨菇、芡实、水芹、茭白,统称为“水八仙”,钟爱有加。

二十七八年前,第一次去武汉出差,下了火车已错过晚饭饭点,同行朋友邀我们去她姑妈家,说家中已煲好了莲藕排骨汤招待我们。当晚确也是饿了,我和同事放下矜持,热乎乎的连汤带肉一人干掉两碗,说实话,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莲藕汤。武汉的莲藕不脆,发面,经猛火文火煲炖个把小时,口感如同烧土豆芋头似的软糯。排骨更是炖得酥烂脱骨,同样好吃,也解谗。这顿意外的晚餐,给我留下了经久难忘的舌尖印记。此后,再未遇到过超越那晚的莲藕排骨汤。这也是除却黄鹤楼之外,江城武汉留给我的另一个不小的念想。

王祯《农书》讲,“莲,荷实也;藕,荷根也。”俗话说,女子不可三日无藕。藕生长于水塘之中,出淤泥而不染,性偏凉,故有滋阴活血之食效,适宜女性啖之。北方人食藕,多煲汤和拌食,尤偏爱炸藕盒,馅心以鲜肉糜和虾仁泥为主打。江南人吃的讲究,将莲藕与莲子、荸荠、鸡头米、红菱等水生新鲜食材同炒,名曰荷塘小炒,好吃又应景。装盘时,采一张碧绿的鲜荷叶铺底,锦上添花,真是雅致到了家!更多的水乡人家,习惯做上一道糯米藕,焐熟,切片,凉食,临了再蘸上一点甜蜜的桂花酱,那叫一个美!

知堂老人在《藕的吃法》里,写过藕脯,把藕切成大小适宜的块,同红枣、白果煮熟,加入红糖,说藕和汤都很好吃。我没见过。不过他提过的鲜藕粉,倒是昔年夏天和女儿在杭州西湖的湖心岛茶厅里,吃过一回。女儿爱吃,我尝了尝,清芬,微甜,也好!杭州的国宴烹饪大师朋友,顺便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烹制的经典名菜西湖醋鱼,广受嘉评,诀窍就是用西湖藕粉勾的芡汁,清香而明亮,是他的独门绝技。

藕有田藕和塘藕之分,江南水乡的藕,大都是塘藕,以一节者为最佳,二节者次之,三节者最次。每至夏季来临,苏州人的餐桌上,喜欢加一点生切藕片和荸荠、红菱等,既当小吃,又当水果,不时不食。莲藕又有七孔和九孔之别。七孔藕质糯,宜煲汤;九孔藕质脆,宜炒宜拌宜炸。如此来看,当年我在武汉吃的定是七孔藕煲排骨,若有机会再赴江城,必会当面验证一番。

由佳藕,联想到佳偶。所谓佳偶,有夫妻恩爱甜美之意。苏州有座清代园林耦园,此中传有一段爱情佳话。耦,原指二人并耕,耦亦通偶。耦园的女主人是晚清才女严永华,她工诗能文,善书画丹青,嫁给清末安徽巡抚沈秉成后,夫妻二人过着隐居式的田园生活,感情甚笃,每至诗兴来时,夫妻你吟我和,尽享天趣之乐。二人共同设计改造旧园,并以“耦”字作园名,园内主要建筑城曲草堂的楹联,亦由严永华撰句并书写,联曰:耦园住佳偶;城曲筑诗城。

由一对佳偶而声闻天下的名园,非耦园莫属!

芸娘是清代乾嘉年间人,陈姓,其夫沈复,字三白,即《浮生六记》的作者。夫妻二人,一是寒士中的佼佼者,一是娴雅女性中的典范。书中记录了他们生活中的日常琐事、生活方式种种,诸如吟诗、作画、郊游、野炊、聚友、烹调等,也是那个时代苏州市井风情的生动写照。美丽贤淑的女主人公芸娘,浪漫感性又沉静懂事,达到了真实、通透、慈悲的至高境界。难怪林语堂先生曾感叹:“沈三白的妻子芸娘,乃是人间最理想的女人,能娶到这样的女子为妻,真是三生有幸呢。”他还将芸娘与秋芙并誉为中国古代最可爱的两个女子。

《浮生六记》原为六卷本,今仅存四卷。我们从第二卷《闲情记趣》中,领略一下芸娘的可爱:“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芯,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沈三白如此美滋滋地记道。

后来,苏州文人、品茶专家汪星伯也如法炮制。他在盛夏七夕节前一晚,将碧螺春茶用桑皮纸分包成十余小包,置于拙政园莲池中盛开的荷花芯里。七夕日早起一一取出,在园内见山楼上为相约而至的姑苏文化名流们冲饮。此茶两三泡之后,竟莲香沁人。时苏州老作家、苏派盆景大师周瘦鹃先生即兴赋诗道:

玉井初收梅雨水,洞庭新摘碧螺春。

昨宵曾就莲房宿,花露花香满一身。

是雅士,亦是雅事!

读书人知晓“芸”字,多因古代别称书斋为“芸窗”,芸,在此特指芸香。古人藏书为避免蠹虫之侵,书卷中多置以芸香驱虫,故名。

芸豆,则可食。在我国北方,芸豆是夏季的时令蔬菜之一。芸豆又称刀豆、菜豆。岛城常见的品种,一种呈浅绿色,一拃长短,市肆中最多见,就叫芸豆,别无它名;另一种,白里泛淡青,稍粗壮,青岛人称之为“老来少”。

青岛人是喜欢并重视芸豆的。本地人包包子、煎炉包,传统的馅料首选芸豆五花肉丁。芸豆切丁,与半肥半瘦的猪肉丁合馅,加少许生抽和调味料,出锅时香气四溢,食之口感也好。岛上夏日里的汤面,芸豆蛤蜊卤子,最能体现渔岛风情,也应季。市井人家的家常菜“芸豆烧土豆排骨”“芸豆烧芋头五花肉”,百食不厌,老少咸喜。诸如此类,以“老来少”芸豆为佳选。

我的小院里,每年春天依惯例会种上三四排芸豆种子,长蔓后,再用竹竿撑起,所结之豆荚,即是常见的浅绿色芸豆,特点是嫩、脆,近乎无筋,最宜炒食。芸豆切丝与肉丝同炒,或过油后酱爆、加豆豉干煸,皆美!芸豆中所含的皂苷等物质,能有效提高人体免疫能力,促进脂肪代谢,但烹调芸豆时,定要煮熟烧透,最好焯一遍滚水后,再行深加工,如若不然,能引发食物中毒,切不可掉以轻心。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在南方,烹调芸豆多以其“豆”为主料,极少见用其豆荚作包子、生煎之馅或汤面之卤的。芸豆荚中的豆,有白、黑、红、花之别。苏州的苏菜烹饪大师黄明告诉我,苏州人嗜甜,故喜老芸豆,剥取其荚中白豆,用糖水话梅煮熟后,凉食;亦可白煮后,再浇蜂蜜或桂花酱。口感粉嘟嘟、甜蜜蜜,其自然也是做点心的好豆沙。

岛上自然生长的芸豆,只收获一个夏季,叶蔓即告枯萎。闻听有些地方称其为“四季豆”,不知是否真的能一年四季都结豆荚?

【作者简介】王开生,生于1967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随笔散文集《四方往事》《寻味四季》《四时五味》等;现居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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