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嫂修成记

2023-12-06 21:17子方
青年作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婴儿老师孩子

从明面上看,她的人生转变始于那一天。

那一天她跟我说,季朝东,老娘不想带生了。

她就是我的妻子汪琳。婚后我们尚租住在移民村时,就开始带学生(行话叫“带生”)。如今临山镇桥头新区的居住用房主体还是移民村。十几年前,临山二桥建成通车,镇政府从老街搬迁到原先是一片稻田和更大旷野的对岸桥头,随之揭开了桥头新区建设篇章。首先是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大片移民房,形成规模宏大的移民村。据说是为了实现村村通公路目标,作为变通策略,把大批农民从深山老林、穷乡僻壤迁出,迁居到桥头小平原。其次是大大小小的厂房应运而生。移民没田耕种,新区的工厂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小到大,快速形成规模效应。新区企业大多是代工厂,贴牌生产。也有本土特色产品,比如黄杨木雕和塑料工艺品,主要供出口,集中赶在圣诞节前出口销售。欧美的圣诞节相当于中国春节。

我们两口子目前居住的地方叫车站锦园。七八年前,镇政府史无前例地在桥头新区拍卖出去一宗商住用地。开发商除了建造几幢商品房分期出售外,还需为镇政府代建车站小商品城。如今车站锦园是临山镇唯一的商品房住宅小区,我和汪琳有幸成为其尊贵业主。

我们把带生事业一并搬迁到了新居,原先的居家保姆也带了过来,不过变成了钟点工。阿姨是镇上人,不介意每天来回,她理解我们的难处。最大的房间(主卧)做了教室,最小的房间(客房)做了接孩子家长的临时休息室。我和汪琳睡次卧。家里没书房,这对于一个名副其实的教师之家颇为不可想象。

阿姨做家务,给学生们做晚饭,买菜事宜也一并委托给了她。学生们放学后跟我或汪琳回家。晚饭后,我们辅导他们写作业,当场订正作业,闲暇时间他们看课外书或预习功课均可。八点左右,家长们会陆续过来,把孩子带走。有的家长见孩子作业尚未完成,会等上一会儿。

我们还住在移民村时,我就调到了镇中,初中生也带上了(原先我们只带小学生)。我们习惯把初中生叫大孩子,把小学生叫小孩子。

我们带生有口皆碑,生源越来越多。我们忙得四脚朝天,但经济收益亦颇丰。生源规模不能无限制扩大,有些家长找门路,我们亦爱莫能助,只能拂人家的情面。

在移民村租房子时,我们的带生规模大一些。等到车站锦园商品房交付,人生头一遭拿到房本,千辛万苦装修完成,购置家具电器喜迁新居,我们不得不压缩生源规模。毕竟是自己掏钱买下的商品房,面积比起租金便宜的移民房小了许多,实属正常。我们背负沉重房贷,除了正常的教师工资收入,就全指望带生挣外快。

就是在此背景下,她竟然说她不想带生了。

但说一点苗头都没有,也不客观。大小孩子环绕膝前,这么多年她乐于其中,近来却显得不耐烦。我不能断定她自何时起有了这种情绪,就像温水煮青蛙,我混混沌沌。偶有所警觉,却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只不过是微水涟漪,比如她在学校里和同事闹别扭了,被冥顽不化的孩子气昏头了,或是我有时耽于公务,不能及时回家,把整个晚上带生的重任压于她一身。及至温水终于煮成了沸水,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要这话从她嘴里出来,就势必经过她的深思熟虑。虽然她面色平和,用的也是商量的语气。

都不是?我很吃惊,能想到的原因竟然被她一一否认。我只能请她给个理由。

孩子太大了,我不喜欢。她说话时面无表情,眼神迷离。

这是什么理由?

我们是在职老师,偷偷带生不好。

年年喊狼来了,狼来了吗?

总有一天我们会撞到枪口上。

我有信息源,你完全不必担心这个。我拍胸口保证。

一旦被抓获,鉴于你还是镇中办公室主任,罪加一等。

看来还是离开镇小好,你说过,如果我留在镇小,有望当校长,罪孽岂不更加深重?

你留在镇小当校长,我就自由了。

你现在不自由?

你方便和金校长说说吗?让她别老是盯着我,瘆人。

“金淑淑”吗?快十年了,她还在给你们当校长?

除了她还能是谁。你跟她说说?

你知道,我离开镇小后,和她没联系。

你当年执意要走,她舍不得,就好像从她身上剜肉,说明她对你有感情。

我忍俊不禁地说,啥感情不感情的,我的出走伤透了她的心。

镇小校长金淑淑,同事们习惯叫她“叔叔”,连个别调皮的学生也跟风这么叫。我和汪琳在她眼皮底下谈恋爱,那时她还只是副校长。她给我们竖大拇指,戏谑语文数学是绝配(我教语文,汪琳教数学)。我一门心思调往镇中,但取得本科学历是必经门槛。我和汪琳都只有中师学历,必须要自考本科。金淑淑对我的进取之心表示肯定,从不评价我的自考行为是否对教学有影响。差不多就在她副校长转正的当儿,我取得本科学历,成了当年镇小在职老师里唯一取得本科学历的“高层次”人才。我自认为教学工作中规中矩,并无过人之处,她却唯学历论,希望我留下来,许以高官厚禄。镇中向镇小开具商调函后,我还是被她截留大半年。

婚前,我和汪琳就已租下移民房“非法”同居,同时从事带生的不法勾当。我们是全课程老师,哪门课都难不倒我们。我们都是乡下人,在临山镇没家。我的老家叫溪边村,她的老家叫黄花岭村。

为了尽快有个以房子形式承载着的家,是我们带生的经济缘由。我調到镇中的当年年底,我们领证结婚。我们依然拼命带生攒钱,约莫婚后第三年,车站锦园一期开盘销售,我们缴纳了首付款,几乎把所有积蓄填了进去。

她退让说,不说金淑淑了,你知道,辞退阿姨,每月也省了一笔开支。

金淑淑为什么盯着你?

不带生了,你安心做你的办公室主任。

首先是做好语文老师……请回答我的问题。

啥问题?

金淑淑为什么盯着你?

她盯着每一个老师。

还好,我还以为你被家长投诉了。

怎么会。

不带生了,偶尔家长没时间接孩子,你也就不必亲自把孩子们送回去。你不仅闲暇时间多了,而且油钱也省了。

这算什么理由?

归根结底,我们再也不用担心被教育局抓现行。

风头紧不紧,我第一时间知道,你不用担心这个。

我知道你是办公室主任,有这个便利条件。但也不绝对,对不对?

那倒也是……等等,你刚才说孩子太大了,你不喜欢,是要求我不带大孩子吗……没问题,我们可以只带小孩子。

还是太大。

你的意见是从此彻底不带生了,大小孩子一律不带?

是,落个心安理得。

我一直心安理得。我们挣一点辛苦费,解决了多少家长的后顾之忧。

除了在校没办法,我不想再看见那么多别人家的孩子。

我叫屈起来。都挺乖的啊,生源入口我们严格把关,不会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好粥。

是挺乖……你就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太大了!她骤然间就爆发了。

你想带幼儿园的孩子?你可别忘了咱念的是中师,不是幼师。

我知道,咱念的都是云岭中师,我进去那一年,你刚好出来。

咱相差三岁不是问题。我无话找话。

还是大了一点。

啥?我一头雾水。

我是说,带幼儿园的孩子我也嫌大。她几乎是一字一顿把这话说出来的,咬牙切齿。

你想帶婴儿?你要做月嫂?我哈哈大笑。我是被她的表情带偏了,以无所适从的大笑掩饰恼怒乃至愤恨。随即我意识到了某种不妥,但已覆水难收。

的确,她脸色难堪。

阿姨走了。汪琳把她介绍给一个准备走上带生道路的同事。我和汪琳释放出去一大批生源,得有人接手。

家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我很不适应。过了几天,我找到了事做,改造房间。我们搬入主卧,空间大,还带卫生间和浴室。把客房稍作改造,作为共用书房。我曾提议把次卧也改造为书房,一人一个书房,人民教师嘛,起码也是知识分子。她表示次卧不能动,预备着给我们的父母偶尔从乡下过来过夜。这自然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虽然四位老人家基本上不到镇上来,但我显然不能害得老人家们多少年好不容易来一趟镇上时,却落个流落街头。

为家里的空间布局改造,我花费一个来月时间和一笔不大不小的钱。她看着我像蚂蚁忙忙碌碌,目光里带着赞许,言语上多有褒扬,却显得心不在焉。她从不发表意见(除了保留次卧作为客房),体现了对我的高度信任。但我总怀疑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的神情可逃不过我的眼睛。更多的时候她不知去向。我不知道双休日和工作日晚上的大把时间里,她都去了哪里,还刻意提醒过她从此以后可以把备课、批改作业等工作带回家做。

如果双休日她从我眼皮底下走开,会和我吱一声,但从不说明去往何处,有何贵干。工作日每每迟迟回家,有时她会发个信息给我(她从不为这种小事郑重其事地打电话),更多的时候她连个信息也不发。好像她还是单身女人,家里没人,她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

我自然硬着头皮多番询问,但她总是避实就虚,语焉不详,乃至于显得不耐烦。作为结婚十来年的老夫老妻,她稍显不耐烦,对我来说,就好比她脸上高挂免战牌,再不好强人所难。

她很少开车。工作日,我们为谁开车上班相互谦让。镇小镇中在家的两个方向,与家也差不多远,走路二十几分钟,开车七八分钟。双休日她把车子留给我,我亦无处可去,呆坐家里。偶尔下楼,独自游荡在桥头新区,心头百味杂陈,饭点到了,随便找个饭摊或面馆对付过去。

她在神神秘秘地忙些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某个周五的中午,我在操场上饭后散步,接着一个电话,恍如拨开云雾见天日。起码,她神龙见首不见尾,并不是外头有了私情,那曾是我一度隐约担心着的。除了直白地询问过她去哪儿或待在哪儿,我没对她采取跟踪或窃听之类的下作手段。为人师表者,应该光明磊落,也应该不做违法勾当。

边上无人的场合,我习惯开免提,把手机捧在嘴巴前。

电话是镇小校长金淑淑打来的,稀客啊。但我对她的印象不是停留在十年前,而像是刚刚与她接触过。我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好,“叔叔”。我打哈哈。

季老师啊,好久不见了。她语气是欢快的,我却总感觉她舌头下似乎压着啥异物。

是啊,“叔叔”,汪琳那小屁孩在你手底下干活还乖吗?

此话一出,我倒把自己搞得一傻一愣。我可以确认,十来年未见金淑淑,连在镇街上擦身而过都没有。只是两三个月前汪琳提起过她。我倒没把汪琳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她想请我去和金淑淑说某个事,但她随即把请托事项撤回去了。

季朝东老师,你做镇中办公室主任好几年了吧?

她语气颇为不自然,好像是不情愿才如此说话。我只能照实说,是的,“叔叔”,有一些年头了。

如果你留在镇小,我早就保荐你做副校长了。

谢谢“叔叔”。我在揣摩她来电的用意,她显然不打算单刀直入。

你们的副校长老李头明年要退了,你有希望上吗?

我想说后院起火了,学校里的事晾一边去。但我说,理论上有希望。

你好像底气不足,怎么啦?

镇中藏龙卧虎,何况副校长是个可有可无的岗位,谁说得准呢,你说是吧,“叔叔”?

那倒也是,镇小这些年也都没副校长……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我刚才问她啥了,不是她打电话给我问什么吗?我捧着手机,一时无语。

我说季老师,我金淑淑也快到龄了,要不,你回来主持镇小大局?

我也想啊,“叔叔”,但这不是咱两个说了算的嘛。

如果你还在,现在早就是副校长了,或许我两年前就申请内退了,把接力棒交到你手里。

我干不好的,“叔叔”,你另觅高人吧。尽管我很想把话说得委婉些,但还是显得干巴巴的。

我说季老师,除了你,没人能治得了汪琳老师——你不是问我她在镇小乖不乖吗?

她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我的心往下沉,汪琳,我的妻子,别是真的在学校出什么事了吧?

我诚恳地说,金校长,请你直说无妨。

你当年就该把她一起带走。她显得气不打一处来。

她在家里好好的。

是你把她宠坏了,季老师。

是啊,金校长,哪个男人不宠老婆呢,难不成还去宠别人家的老婆。我说这话时嬉皮笑脸,我希望对方也能看到。

你明年如果做了镇中副校长,或许可以把她调到你身边去,但我等不到那一刻了。

我想说汪琳一直不思进取,迄今依然是中师学历,不够镇中门槛。但我说的是,汪琳到底怎么了,金校长,是家长投诉还是学生投诉……莫非她体罚学生了还是和别的老师打架?

都没有,季老师,我就是奇怪。

奇怪啥?

不过,别的老师投诉她了——也不算投诉,是找我诉苦来了。

我暗暗松口气。我知道她会说下去的。

你知道汪琳现在带的是五年级。一个老师教两个班,一个年级段十个班,五个数学老师。毛晓丽请假待产,你说说,汪琳三天两头往她家里跑是什么意思……毛晓丽你不认识,是你走后分配进来的数学老师,你认识不认识不要紧,关键是,汪琳就好像成了她的跟屁虫……我这么说是不是粗俗了些,我知道这不对,那么换句话说,汪琳就是毛晓丽的影子,如影随形,毛晓丽请假去卫生院做孕检,汪琳非要跟着去……当然啦,同事之间互帮互爱是要提倡的,但她毕竟不是她老公对不对?人家有自己的老公,她也不是她的任何一个亲人,有必要非得每趟都陪着去吗?正常孕检,看看胎心搏动是不是正常啥的,又不是生孩子,又不是剖腹产,你干嘛屡屡跟着人家?学校里的孩子你还要不要?我说话是不是颠三倒四,你听得云里雾里?季老师……季老师你在听吗?

我在听,金校长你只管慢慢说。

慢不得啊,季老师,事情已火烧眉毛,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

金校长给我打电话是瞧得起我。

那我就直说了,汪琳陪着毛晓丽去做孕检,那时毛晓丽还没请长假在家待产。没得说,毛晓丽欠下的课,汪琳都义无反顾地顶上了,我们大家都挺高兴。我说的我们,除了我,还有五年级的级段长朱老师,还有其他四位数学老师,徐老师、裴老师、丁老师、姚老师,除了毛晓丽和汪琳,那四位都是大老爷们……总之,我很感谢这四位老师的辛勤付出。

金校长,我听不大明白。

我没说明白吗?一句話,毛晓丽还没请长假时,偶尔请假去孕检,虽然汪琳每每陪着去,但她不仅把自己落下的课补上,而且把毛晓丽落下的课也顶上,基本上不用和其他四位老师换课,后来呢,毛晓丽请长假在家待产,汪琳就跟屁虫一样跟到了她家里……本来呢,毛晓丽带的两个班的数学课,平摊到其他五位数学老师头上,大家已勉为其难,现在倒好,汪琳还三天两头请假。有时根本不请假,直接消失,徐老师、裴老师、丁老师、姚老师叫苦连天。不顶课吧,孩子们嗷嗷叫,朱老师也苦口婆心给他们做思想工作;顶课吧,他们也吃不消,一天两天可以,三天五天咬紧牙根坚持……现在都一个月了,季老师!

什么一个月了,金校长?

毛晓丽生孩子一个月了,汪琳有几天待在学校里?她在家吗?

她从未夜不归宿。

我看啊,如果不是毛晓丽家人把她撵出家门,估计她都不会回家陪你睡觉了。

不会吧?

不会?我看就会!

为什么?我已气若游丝。

毛晓丽生孩子,剖腹产,婴儿脐带有点缠脖,一出院回家我就和工会的同志去看望她了。那时汪琳就在她家里,忙前忙后,跑前跑后,看见我就像看见娘家的亲人,把我都感动了。我想毛晓丽上辈子哪里修来的福气,有一个如此嘘寒问暖的同事,不仅顶她的课,还帮她照料孩子,接待客人。季老师有个事我得告诉你,你妻子烧的纱面汤没得说,工会的同志吃了两碗,涓滴不遗。

谢谢金校长,谢谢镇小工会的同志。

先别急着谢,不仅是那一天,还有后来我找不到汪琳,打电话给毛晓丽,问她汪琳的事。毛晓丽告诉我,她也三番五次提醒汪琳,孩子生下来后,家里有大同巷请来的月嫂,还有婆婆也在,不用三天两头往她家跑,学校里才需要她。可是她哪里听得进去。

汪琳的那个同事既然有月嫂,有婆婆,那她还待在她家里干嘛呢?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季老师。

我不知道。

听说你和汪琳不带生了?

是,有段时间了。

我开始还以为是你的意思,明年不是冲副校长嘛,免得考察时被人说闲话。

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肯定是汪琳的意思,她一门心思都放在毛晓丽身上。季老师,有个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该说,该说。

毛晓丽跟我说啊,她在县城的妇幼保健院做剖腹产时,汪琳陪着去了。我想这个没问题,尽管毛晓丽家约好的月嫂也候在病房。汪琳一直候在手术室前,还想陪着进手术室,毛晓丽居然也同意了,也不知汪琳给她上了什么法药。好在医生不肯,说任何人不得进手术室,产妇的配偶也不行,顺产倒可以考虑……我估计啊,毛晓丽去镇卫生院孕检,汪琳每趟都是鞍前马后,把她给感动了,无法拂去这份情面,特别是八、九个月的孕晚期,每天汪琳在她家里都待得很晚,把她老公的活都干了,帮她洗澡,给她翻身子,给她做清淡又必须有营养的饮食,诸如此类的。按毛晓丽的说法,尽管她不愿被任何人看到她剖腹产时的丑态,况且她对剖腹产一点也不害怕,对医生足够放心,不需要别人陪护,但唯独无法拒绝汪琳的要求。

我试探地说,汪琳和毛晓丽是不是一直关系很好,特别腻歪的那种?

我不肯定,但五年级数学老师一个大备课室,唯独她们是女性,平日里关系应该还可以。但至于这样吗,季老师?

或许,汪琳是想陪着毛晓丽剖腹产时说说话吧,舒缓人家的紧张情绪,据我所知,剖腹产只是局部麻醉。

那么产后呢?毛晓丽住院五天,汪琳就没离开过,还跟着人家到了家里,简直就要赖着住下去了。

对不起,金校长,我真的不知道此事。

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金校长,我一定多和汪琳沟通交流,好让她立即恢复正常教学状态,毕竟不能害了孩子们。

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孩子们明年,不,下半年就是六年级了,虽然现在没了小升初考试,但总得有个圆满结局……等等,我想起来了,我刚才说不能等到明年你把汪琳调走,我一时片刻都等不下去了,季老师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明白,明白。

哎呀,我刚才还想跟你说啥来着?老是打岔……哎哎,不是说你,是我自己急昏头了。

不急,“叔叔”你慢慢想。我想让她放松些。

毛晓丽跟我说啊,汪琳是把她自己当月嫂了,但她有偏爱。

金校长,我不明白你所说的。

季老师你想想,月嫂要做的事很多,产妇方面,要生活护理,比如打扫母婴房间卫生,保持室内空气清新,清洗、消杀产妇衣服,照顾产妇饮食……得了,我不说这个了,只说汪琳喜欢做的事,她偏爱的。

偏爱?

她恨不得给婴儿喂奶,尽管……季老师你明白的,我不说了,但毛晓丽说她亲自看见过她不止一次抱着婴儿,把婴儿的嘴巴……季老师我直说吧,汪琳抱婴儿的姿势就是标准的产妇喂奶……这个我就不详说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但汪琳护理婴儿别的方面真是没话说,按照毛晓丽的说法,比家里那位月嫂还专业,出院后那几天的脐带护理,还有什么二便三浴,衣物换洗,什么潜能开发,婴儿操,一句话,汪琳就好比是经验丰富的经产妇。

或许,她专门研究了新生儿护理的书籍。我以不肯定的语气说。但我想事情肯定是这样。新生儿护理的书籍,我们家里老早就有,婚后有一阵子,汪琳带生之余就研究这个。如今她要做的,只不过温故而知新。

我想事情单单是这样,倒也无可厚非,汪琳把婴儿护理这摊子事接过去,月嫂就做产妇护理和家务活。据我所知,月嫂的重心工作还是婴儿,汪琳分担了她的大头。

挺好。我言不由衷地说。

是挺好……毛晓丽说啊,汪琳抱婴儿时看婴儿的眼神不对,嘴巴翕动着,好像一直在对婴儿说着什么,只是基本上不出声。出声的时候,是她在给婴儿唱儿歌,她摇摆着婴儿床,对着婴儿轻轻地吟唱,时不时地触摸一下婴儿身上的某个部位。她給婴儿做婴儿操时还会轻举婴儿的脚在鼻子下嗅嗅,啧啧赞叹,真香。毛晓丽说有一次还看见她伸出舌头舔舐婴儿的脚底板。她还经常与婴儿玩斗鸡眼的游戏,大眼对小眼,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每当汪琳留意到毛晓丽留意到她和婴儿的亲密举动时,就好像做贼被抓现行,一脸心虚,恍如大梦初醒……

我不知道她还在说些什么,因为我把手机免提关掉了,把手机塞进了裤兜里。我不敢挂电话。一分钟后,我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发现电话还没挂掉,我重新开了免提。

季老师、季老师……季老师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刚才信号不好……不对啊,金校长,你明明说你和镇小工会的同志去毛晓丽家里,看到汪琳什么都干,并没挑肥拣瘦。

不对啊,季老师,刚才我跟你分析了一大通汪琳所作所为的深层次原因,你都没听到吗?

刚才信号不好。

那……算了,我也懒得说了,既然你问起来了,我想再说一句,汪琳人前人后的表现不一致,这很正常,客人在与不在,她拿捏得准。

我会和汪琳好好谈谈。

这样,季老师,你不必非要说是我向你通风报信。你是她爱人,理应关心她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她心里在想什么。你们的情况,我很同情,我大致了解一些……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恨不得把手机砸到塑胶跑道上。我说,没问题,金校长,汪琳交给我。

拜托了,季老师,季校长。

我并没当晚就找汪琳谈话。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开口。金淑淑把我可能的开口路径封死了。

第二天、第三天,虽然是双休日,但我没办法一大早揪住她不放。不能透露是金淑淑通风报信,我得另找个由头。

工作日开始了。我每每鼓足勇气早早回家,却不见女主人,随即泄了气,瘫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半睡不醒。胡思乱想非我本意,我设想中最好的状态是脑子空空,酣然入睡,于是我开了电视,寄希望于陌生人的聒噪分散我的注意力。挺有效果,我发现在嘈杂声中更容易入睡,有时竟然睡到了汪琳回家把我唤醒。她怕我着凉,沙发后面就是窗户,夜风习习,而我习惯开着窗户吹风。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从沙发上拎起来,赶回房间去。有几个晚上,我睡意犹足,被她赶回房间上床就睡,澡都懒得洗。

我没想着打电话催她回家,犹如她晚归后,我也没想着把她堵在浴室里问出个子丑寅卯。她洗澡后看上去状态极好,但只要一到床上,沾枕便睡。我辗转反侧,很羡慕她睡得没心没肺。她睡得香甜,偶尔会有呼噜,显然是做免费保姆做累了。我怎么忍心唤醒她,逼问她不愿让我知道的事儿。我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主动问我,季朝东,金淑淑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你们说啥来着?我想即便在那种境况下,我多半也会说,她为什么给我打电话?没影儿的事。

我想我到底心虚什么?

日子周而复始,五个工作日,两个休息日,七天一循环,我的生活一成不变,我不知道在外头混得风生水起的汪琳是否一切安好。我的意思并不仅是她是否吃得饱,做免费保姆会不会太辛苦,有没有还在遭受毛晓丽家人的白眼,最重要的是,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也是金淑淑交代给我的任务。我当时竟然大言不惭地说汪琳交给我,如今我怎么还敢给她回话。

幸运而蹊跷的是,金淑淑自从给我打过电话,一个多月过去了,再没找过我。或许,她给我打电话,本就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

那天晚上我照例被汪琳揪着耳朵唤醒。我一骨碌起身,直立在她身前,就好像白天遇见鬼。我愕然地看着她。决不是用惊讶那样的字眼就能轻描淡写地形容我的心情,与其说困惑,不如说是震惊。

我惊呼起来,你怎么把毛晓丽的孩子抱回家了?我想到了偷这个字,但我不忍说出口。

她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婴儿只有一个头露在外面,难以判断是男婴还是女婴。

我环顾客厅、饭厅、厨房和通向几个房间的走廊,甚至窗外,并不见其他人。

她咦了一声。奇怪,季朝东你怎么知道我从毛晓丽家里回来?她夸奖地捋一捋婴儿头皮上稀疏的毛发。你看看,咱们的孩子,都长头发了。我看见婴儿的小手臂动了一下。我是通过襁褓的外在形态判断的。但她似乎很不在意。什么毛晓丽,季朝东你别瞎说,这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

婴儿细小的眼睛睁开了,好像要瞧瞧是谁把他吵醒了。我指着婴儿问,你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当然是男孩,婚前你就跟我说,你需要一个儿子,给。她从沙发上起身,把婴儿连同襁褓递了过来。

我说,不是我的孩子,反正我不管是不是毛晓丽的孩子,反正我不是他爹。我后退一步,双手往外推,指尖触碰到了襁褓。

她硬塞。我绕过茶几跑到了电视机前。我记得我躺倒在沙发上之前,是开了电视的。此时电视机荧屏却一片漆黑。

婴儿开始轻微啼哭。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是你的孩子,季朝东,只是他晚来世上十来年。

从纯生理角度论,我倒确实有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她却永远不会有。我以息事宁人的语气说,汪琳,咱们坐下谈,别吓着孩子。我指了指沙发。我以身作则坐了下去。

她抱着婴儿挨着我坐下来,露出满足而幸福的笑。我尽量不让自己板着脸,我还俯身亲了婴儿的额头。我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儿子,只是家里来了个小客人。

她掀起上衣,把胸罩往上推,轻轻地把婴儿的头按向胸口。她的胸饱满结实,却不是因为奶水充足,而是原本如此。她低头俯身,娴熟地调整着乳头的位置,让孩子含在了嘴里。她发出轻微的满足的一声呻吟。金淑淑无缘亲见的场面,就这样轻易被我看在了眼里。我觉得这很正常,妻子给孩子喂奶,避谁都不能避孩子的爹。她处在一种自得其乐而危险的状态中,然而我不能打破她的美妙梦境。

婴儿辛苦忙碌老半天,却无一丝奶水收获,终于号啕大哭。

她惊讶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你儿子是怎么啦?

我不得不提醒说,奶粉你带了吗?

她恍然大悟,说,你说得对,季朝东,你马上去超市,买一些婴儿奶粉,还有尿不湿,买一些稀奇古怪的可以吸引他注意力的玩意儿,还有婴儿洗澡用的海绵……

我打断她,既然你偷了婴儿,就应该把婴儿用品一并偷过来,婴儿不在,那些东西留在她家也是废物。我终于把偷这个字说出口。

你说什么?你说我的婴儿是偷的,偷谁的?她以迷惘的眼神看着我。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脸色苍白,抱着婴儿的手在发抖。我说过,我可以从襁褓的外在形态变化来判断出一些什么。婴儿的小脸蛋好像在波动。

她动作果敢而轻柔,把紫红色的乳头重新塞回婴儿嘴巴里。婴儿重新安静了下来。

季朝东,这就是我们的孩子,因为我们是夫妻,这是把我们永远绑缚在一起的纽带。一生一世,我们和我们的孩子永不分离。

我想说你别做梦了,这是犯法的,毛晓丽发现丢了孩子,警察马上会找到车站锦园咱们的家。以后你还要在法庭上面见法官,陪审团会讨论判你盗窃罪还是绑架罪,还是绑架妇女儿童罪。但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律师。

我说,我不管你是怎么从毛晓丽家里跑出来的,现在我陪你把孩子送回去,趁他饿死之前。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把婴儿搂得更紧。婴儿的嘴巴被堵得满满的,细小的鼻孔张得很开,鼻翼夸张地翕动着。她见我紧盯着婴儿,误会了我的意思,说,季朝东,难道你不相信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你瞧瞧这肉嘟嘟的小脸蛋儿,还有你没看见过的他粉嘟嘟的小脚,喷香喷香。她作势要解襁褓的腰带,我把她的手拉了过来。

我把她的那只手握在我两只手掌心里,动情地说,汪琳,我感谢你给我抱来孩子,你觉得对不起我,但事实上是我对不起你,一切是我咎由自取,但这毕竟不是你我的孩子,我们完全可以去福利院申请领养孩子。

多大?

什么多大?我总觉得她的眼神和心绪停留在久远的过去。

福利院里的孩子。

我不肯定地说,多大的都有,每个孩子的家境都不同。

对,对,她兴奋地说,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个个不同,哪个老师教过我们的?

鑒于她的中师学历和小学数学老师身份,我一点也不责怪她孤陋寡闻,缺乏文学修养。我撺掇说,我们可以尽快去县城福利院看看,先把领养信息登记进去。

不对啊……季朝东,你好像跟我提起过这个。她以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我。你总是趁我一不留神就骗我,好像我总是那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蠢女人……我跟你说过,我只想抚养刚出世的婴儿,他睁开人生的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我——他妈!

你去不去?我听到她说。

去哪儿?我明知故问,寄希望于奇迹的出现,比如她要求我开车陪她把婴儿送回去,甭管是不是毛晓丽家的。

我抱着婴儿没办法开车的,季朝东。她说。

我大喜过望,简直是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她却岿然不动,说,你明白的,我不能抱着孩子四处晃荡,惹人眼,所以还得你开车去超市,快去快回。

汪琳,你想过没有,丢失孩子的人家会报警,也或许会有居心叵测的人冒充你敲诈勒索那可怜的父母。

那怎么办?她惊呼起来。好像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些,我可怜的妻子。

把孩子送回给毛晓丽。

毛——晓——丽——她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这孩子是毛晓丽的?

那还能是谁的?我试探着问。其实我不能完全断定孩子是谁的。

你和他妈认识?她把双手抬高一些,好让我看清楚些婴儿。我看见婴儿睡着了,她的乳头还在他嘴里,乳头边上是一圈儿草莓色的乳晕。

我说,别让孩子含着……

我说,对不起,只是别影响孩子呼吸。

她顺从地放低双手,乳头从婴儿的嘴里蹦跳而出。是,你说得对,季朝东,两三个月大的婴儿,每天得至少睡觉十六个小时以上。

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饿肚子睡觉。

人家?那不是你的孩子?

我无力地叹息。好吧,汪琳,是我的孩子,是我和另外一个女人生的,恰巧被你捡了回来。说完这话,一种类似占有欲的奇怪感觉攫住了我。是,如果这就是我和汪琳的孩子该有多好,此生便有了着落。随之我又产生我和她是同谋犯的感觉,我们合谋从毛晓丽的家里把婴儿偷了出来。

我柔声说,是,是我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我看见婴儿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身子。我说,我们的孩子要吃奶粉,人饥饿时肚子里就好像有一只猫在抓挠。

他拉臭臭了!她惊呼着起身。快,快,季朝东,拿尿不湿去,端一盆热水来,拿婴儿毛巾给我……你他妈的愣着干什么?除了教书你还会做啥?你从没看过婴儿拉稀吗?

她毫无预兆地爆发了,面目狰狞。见我还是不为所动,她急得直跺脚。季朝东你这个败家星,你这个断子绝孙的臭男人,你除了你那可怜的自考本科学历你还有什么?我汪琳嫁给你是倒了一辈子的大霉……

她诅咒着,迅疾起身,飞起一条腿朝我扫过来。我一个跃身,双脚腾空而起,躲过了她的飞毛腿。我看着婴儿从她手里反向飞了出去,无声无息。她好像毫无察觉,飞毛腿尚未落地,她已张牙舞爪再度向我扑来。我大叫着孩子孩子,朝婴儿即将落地的方向扑去,就好像她并不存在。事实上她也不存在,我向婴儿扑去,还是迟了一步,婴儿从窗户飞了出去。

啊——

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我从沙发上滚了下去。这当儿我看见一个人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好像屁股下装了弹簧。

我坐在地板上,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确认从沙发上起身的人是我的妻子。我未免奇怪,问道,孩子呢?

什么孩子?

毛晓丽的孩子啊。

你是不是脑子磕在地板上磕坏了?她俯身查看。她的胸部饱满结实,犹如两座山峰悬在我头顶。却不是因为奶水充足,而是原本如此。

我想我算是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了,说,你今晚不是去毛晓丽家了吗?

谁是毛晓丽,毛晓丽是谁?她装懵懂。看我转身看对面墙壁上的电视机,她解释说,你刚才睡得深,我就把电视关了。又以狐疑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在睡梦中喃喃自语,和谁说话来着?

你是不是揪我耳朵了?

是,常规节目。

总有一天我的耳朵会被你扯成兔子耳朵。

兔子耳朵好看啊,在领导面前竖耳恭听,保管你明年当上副校长。

金淑淑也这么说。

谁?

你们镇小校长金淑淑,雅号“叔叔”。

你刚才就是和她说话来着?你不会告诉我,你犯了单相思吧,人家可是大龄妇女。或者,你对当年不听她的规劝执意离开镇小心怀愧疚?

别扯,我在睡梦中是和你说话。

和我?

除了你,还能有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终于像一对夫妻一样过日子。

除了教学,以及我偶有的行政性事务,我们享受着甜蜜的两人空间。工作日的早中餐,我们在学校食堂对付,下午回家我带菜,因为车子基本上是我开,然后等她回家做饭。她买了菜谱摆在厨房台面上,依葫芦画瓢。她有这方面的天賦,加以书籍的科学指导,我发现她精心制作出来的菜肴并不比阳光辰茂酒店宴会上的差,也不比酒店自助西餐厅里的货色差,周末我们经常光顾酒店,吃上一顿浪漫惬意的自助餐,打着饱嗝,十指相扣,从酒店步行回家。

我们并不总是直接回家,多半会去紧挨着车站锦园的稻田里游荡一阵子。在家里吃晚饭,饭后我们也会出来游荡。桥头新区的开发建设并没耗尽原先的大片稻田,新区与最近的太平山之间依然有大片旷野,从临山镇发往县城的中巴班车从桥头新区出发,穿过稻田和旷野,钻进太平山脚下的隧道。稻田里沿着部分田埂铺设了木头步行道,高出稻田一米左右,宽度却不大够,对向行走,一方或双方是胖子的话,得有一方侧行。步行道方便田地的主人劳作,也方便桥头新区的居民休闲散步。三四月份,一眼望不到头的油菜花把稻田变成一片金黄海洋,海洋里蜂飞蝶舞,嗡嗡嘤嘤。到了晚上,还是璀璨乡野景观带,因为步行道两侧下沿安装了灯带。不仅照明,还能搞出很多五彩斑斓的流动造型,映衬着稻田里四季不同的风光。忙碌于带生的我们,多年来鲜有空闲光临油菜花海,如今已是五月份,只能寄希望于来年。油菜花地集中于公路两侧,再往里走,才是水稻田地。也有些人把稻田改造成了菜园,一年四季种上不同的时令蔬菜。有些人干脆种上了各式果树。有些人挖成了鱼塘,养上田鱼,披覆上绿色网罩。网罩的支撑物是一根根插在鱼塘里的细长竹篾子,这玩意儿富有弹性。

我感慨说,咱们以前的日子是白过了,汪琳你做得对,人不必一辈子忙于挣钱,钱永远是挣不够的。

田野里吹过的晚风,沁人心脾。

她的手指头在我的手掌心里比画着什么。她说,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贷款能还得上。

她这话中规中矩,但我总觉得她还另有所指,只是不明所以。

回到家,她经常会坐进书房。我今年带的是初一班级,教学上还不紧张,下半年就是初二了,会稍微紧一些。随着期末考试的临近,她滞留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我会给她煮一碗绿豆汤或木耳红枣汤,权且做夜宵。她会给我一个会意的笑,酥到我骨头里。

好久以后我才明白,她在书房不只是备课和批改作业。

她还偶尔发呆,这一点无可否认,尽管她极力掩饰。发呆比疯癫好,三天两头跑毛晓丽家那才是疯癫。我相信她的发呆,不是在我面前有意流露。因此我打电话给金淑淑,算是迟到的回复。此时距她给我打电话已过去两个多月。

她宽慰我,汪琳带的那两个班,期中考的数学成绩谈不上一塌糊涂,但的确名列五年级段第九和第十(她不忍说垫底)。她还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不仅汪琳状态回升,毛晓丽也回归学校大家庭,六位数学同仁正咬紧牙关冲刺期末考试,非得一决雌雄。

我想问她毛晓丽是什么时候回归学校大家庭的,哺乳假结束了吗?但我没问。只是心底隐约有点不安,没来由的不安。

我没问金淑淑,汪琳在学校里是否偶尔发呆,这本是我打这个电话的初衷。听她的语气,五年级数学六人组已恢复常态,挺好。

种子太强大,未必是好事,不是吗?

根据我设身处地的谨慎的内心审视,汪琳的发呆属于正常现象。她一下子被我从毛晓丽家拽出来,身子固然是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上——准确地说,不完全是,我们原先的生活轨道是围绕着大小孩子们转的——心里却难免空落。我得试着接受她的发呆,她的又一个调试期。她的心结不会那么轻易被彻底打开,得允许她有一个自我消化期。当初她两次怀孕,我却囿于现实,叫他两次流产,导致子宫内膜偏薄从此不再怀孕,从确认无法再怀孕,是否找人代孕,是否领养别人家的孩子乃至开玩笑地提及到医院产科偷婴儿,历经各种徒劳挣扎,到平静地接受一辈子的两人世界,我们已共同度过漫长的调试期。每段波澜之后是更漫长的平淡期。事情总有反复,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中。毛晓丽缓慢变大的肚子,一点点地撩拨着汪琳的神经,使得她毅然中断带生生涯,也顺便开启了我们共同的新生活。我想如今依然健在的四位老人家历经多年的煎熬,也终于从调试期里走了出来。无论我们,还是他们,看似平静的生活水面下总还是隐藏着波澜。虽然早已村村通公路,他们依然不大愿意到镇上看望我们,因为无孙辈可看。但他们亦不会因此完全忘记镇上还有他们的子女。人生总是在不断地自我妥协。

这种只有两人面对面的标准夫妻生活,即便是我,都还有些不适应,更无论她。虽然没明说,但我们的潜意识均曾认为带生生涯将伴随我们还完银行贷款,届时我们都已四十好几。提前到来的新生活使我们产生错觉,我们就好像是被海浪抛上滩头的鱼,无所适从地蹦跶。新生活也给了我们无限启示和遐想,发现我们自己骤然前进在一条金光大道上,难免会左右环顾,犹豫彷徨。

六月上旬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一位孕妇。我拼命地眨眼睛,确认不是看花了眼。汪琳正在厨房里忙着。我茫然地和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孕妇点个头,她要坐起来,我看她肚子挺大的,就摆摆手示意不必了。

我到厨房和汪琳打了声招呼,说我回来了。她像没事人一般挥挥手,说我忙着呢,有事过会儿再说。我悻悻然去了书房。

直至上桌吃饭,汪琳才把孕妇正式介绍给我。她叫贺红,来自黄花岭村,是汪琳堂弟汪永强的媳妇。她俩坐一起,我坐她们对面。她亲昵地把手搭在贺红肩上,以示贺红就是她隆重推出的重要人物。

贺红,叫姐夫。她大咧咧地指挥着。

姐夫好,贺红甜甜地叫着,今后

朝东,我想啊,贺红就在咱家住着待产。你知道黄花岭村没啥医院,衛生所也没有,只有一个土郎中,专看跌打损伤的,连卖的感冒药也永远只有连花清瘟颗粒一种。贺红好不容易挺过来七个月,平平安安,咱可不能让她在节骨眼上出啥事啊,天大地大孩子最大,朝东你说是吧?

我还没应答,她又补充说,这也是咱爸妈的意见。

她懂得搬大盖帽压人。是她爸妈,又不是我季朝东的爸妈。但我能说她说错了吗?显然不能。

我说,挺好,挺好的。

贺红我没说错吧,你姐夫就是这样的人,明是非,懂事理,怜香惜玉。

我含在嘴里的一口菜差点没喷出去。

朝东,按我说啊,虽然贺红提出要干这干那,但还是得量力而行,毕竟咱们两个大活人,有手有脚,还让孕妇干活,于心不忍,于理不合,与情不符……

是,是,你说得很对,家里的空房间也总算有了着落。我尽量让自己显得真诚些,以免她又疑神疑鬼。

这就对了嘛,贺红,你不用谢我,谢你姐夫。

我不待她谢字出口,赶紧摊开双手。贺红,你不用谢我,赶紧坐下。

贺红说着谢谢姐谢谢姐夫,一只手撑在桌面上缓缓坐下。好像坐下比起身更困难。不知何故我鼻头一酸,眼皮一紧。我说,贺红,听你姐的,你就安心做个地主老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白天没事就在小区或去周围田野里逛逛,别从木头步行道上掉下去就行。

什么步行道啊,姐?

吃完饭后姐就带你去,认个路,但得听你姐夫的,晚上视线不好,没姐和姐夫陪着就不能去。

我都听姐的。

听你姐夫的。

汪琳瞥我一眼,笑意挂在脸上。

如果没贺红的到来,我怀疑汪琳根本就不知如何打发不再带生后的第一个暑假。从紧张的学期教学中骤然空闲下来,甭说她,就是我,也不大适应。

好在我们有贺红。

一天晚上,汪琳问我,季朝东,县城人民医院的产科病房到底联系好了没有啊?

联系好了,人民医院比妇幼保健院强。

我没搪塞她。我有个中师同学叫陈峰,县城人,毕业后就没给孩子们上过一天课,直接下海经商了。他在校时和我一个寝室,我当时就知道他妈妈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我们毕业后还保持着联系。我一说亲戚生孩子,他居然说,算你找对人了,季朝东,我妈妈就是人民医院产科主任医师,还是科室副主任,做手术不收你红包得了。

那就好。汪琳竟然威胁性地瞪我一眼。别把咱宝贝的事搞砸了就行。

不会,不会。我忙不迭地应答着,向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睡吧,宝贝。

去你的宝贝。她背对着我躺下,她生气了。

我回味着她话里的宝贝(“咱宝贝”里的“宝贝”),指贺红呢还是她肚子里的胎儿?是,母子同体,有时很难区分。如今已是八月上旬,两个月来,汪琳可是实实在在把她当宝贝伺候着的。

八九个月是孕晚期,孕妇饮食以清淡为主,又得保证营养。汪琳自然拿捏得准,她画蛇添足地给我解释这个解释那个,带着抱歉的语气。因为我们的饮食也得跟着孕妇走,存在口味转换和重新适应的过程,而且还得跟着她少食多餐。

出门买菜,以及大多外出任务,都落到了我头上。两位女人也不是不外出,这个季节热,她们都选择晚饭后外出,去田野。我想总可以松口气了吧,窝在家里无所事事挺好,或下楼在小区里随便逛逛。汪琳不让我落单,非得让我陪她们去田野。孕妇一脚踩空摔到田里去怎么办?她振振有词。我能说什么呢,吱都不敢吱一声。那就三人行,到田野里去。

我们沿着步行道走。如前所述,木头步行道不够宽,碰到胖子或孕妇对向行走,得有一方侧行。但汪琳非得时时刻刻搀扶着大腹便便的孕妇,不能并排走,两个人都只得侧身走,像螃蟹爬行,样子别提有多滑稽。孕妇没说累,她倒先声称自己累了。你来扶着贺红,朝东。她在贺红面前总是亲切地叫我朝东。私下里则总是喊,季朝东,季朝东,生怕忘了我祖辈似的。我想说即便一脚踩空,无非也就是沾一身烂泥,把自己弄成一条刚出土的泥鳅。当然啦,这话我怎么敢说呢,开玩笑也不行。如果午后下过雨,木板湿滑,我搀扶着孕妇就得万倍小心。贺红还时不时地往我身上蹭,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姐就走在后头,盯着呢。灯带安装在步行道两侧下沿,很不科学,步行道朝上的一面反而处在黑暗中,且两旁未安装护栏,的的确确,一失足酿千古恨。

今晚我们照样去了稻田。镰刀形的新月挂在太平山树木的枝头,如此亮度在空旷的田野里行走也已足够。我搀扶着贺红在前头行走,汪琳在身后感慨说,贺红啊,来年五六月份你再来田野,白天来,姐没空就让姐夫陪着你,你将会看到金黄的花瓣和翠绿的叶秆,犹如一张张发出淡淡清香的毛毯,花瓣在太阳照耀下晶莹发亮,犹如一串串用无形之线串起来的珍珠,那么耀眼,那么漂亮,那么有活力。我奇怪数学老师怎么诗兴大发,更奇怪的是她为什么不邀请贺红在开花的三四月份来?五六月份都结果了啊。

九月上旬,迎来了新学期,也迎来了贺红的预产期。我和汪琳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周就得请假。

稀里糊涂的汪永强竟然没想着亲自到临山镇迎接自己的婆娘,而是选择与我们在县城人民医院会合。他这个为人夫为人父的人,轻松随意得一塌糊涂。汪琳的小叔子小婶子是坐农村中巴到的镇上,再坐我的车去县城。车上满载五人,汪永强不来也好,免得我费思量。

我帮着办理入院后,当天就回了临山镇。

我问了陈峰他妈,答复是顺产后两天即可出院。或许这个双休日我就可以开车迎接母子俩出院,不必再请假。孕检结果一直很理想,相信贺红也将轻松对付过去。

周五晚上九点来钟,汪琳给我打电话,说上午咱孩子生了,母子健康,果然是个儿子。我听着不是滋味,啥叫咱孩子,而且“儿子”是她该叫的吗?那应该叫男婴或男孩。

我问,啥时出院?

周一上午。

我请假。

那当然,你还得开车把咱宝贝送到黄花岭村。

好的。

不好,很不好。

我的心一沉,莫非那母子俩出啥事了?

我尚未开口,她自顾自说,我的意见是母子俩先在咱家过渡一下,万一有个伤风感冒去镇上的卫生院也方便,但我小叔子小婶子啥也不懂,非得马上带母子俩回村里,好像怕孙子逃了。

我安慰说,你不是跟我说过吗?出生三个月的婴儿百毒不侵。

她一时没了反应,显然在思忖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过这话。我不给她回想的机会,因为这话是我瞎扯。我说,汪琳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不说古代人如何,你我的爸妈,爷爷奶奶,哪个不是在农村出生的?乡下空气好,没病毒没细菌。

她吃吃地笑,说,那倒也是。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一上午我一早就到医院。

等等,季朝东。

她的语气比较急切。她总是这么一惊一乍,好在我习惯了。我耐心等待她的下文,不必催她。我故意咳嗽一声,以防她走神。

季朝东你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你的家里。

我是问你说话方便不方便,没怀疑你和哪个漂亮女老师约会去。

我苦笑无语。

我本来想,我生孩子时,你能陪在我身边,让你看着咱们俩的宝贝从我肚子里一点点爬出来。

我不敢接话。如果有人在边上,会看到我脸上凄凄惨惨戚戚的表情。

你在听吗?

你在哪里?我反问。

酒店,你临走前不是在医院边的汉庭酒店开了三间房吗?

我以为你在病房,那母子俩都好吗?我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都好。小婶子陪夜,那父子俩也都回酒店了,一家人还非得赶我走。汪永强就是个废物,留着也无用。

对,对,母子健康,很好,很好。我不便评论她的这个堂弟,不能接那个茬。我也想跟她说,虽然人家是你堂弟媳,毕竟隔着一层,干嘛一直陪着人家,不担心金淑淑又打我的电话吗?我说,你没忘记向学校里请假吧?

季朝东你别打岔……刚才我想跟你说什么來着?

贺红家里没打算给她请月嫂吗?

我说过你别打岔,季朝东!

我不打,我不打。

对了,我陪着贺红生孩子了。她的语气欢欣鼓舞。

我只是略为愣了一下。金淑淑说她还想看毛晓丽剖腹产呢,一点也不奇怪。但女人生孩子,除了医生和助产士,不该是她老公陪着吗?她瞎搅和什么。我希望该话题到此为止,她在产房的亲眼所见,我亦不感兴趣。但我不能告诉她这一点。

汪琳,我得洗澡去了。

洗什么澡?内急都不得挂电话……我跟你说啊季朝东,贺红肚子还没疼就住院了,真是幸福。你知道她预产期是周四,没动静。今天一早给打催产针,有规律的宫缩开始了,羊水破了,宫口扩张,陈峰妈妈说还是潜伏期……

陈峰妈妈?

对,你同学妈妈,不是她,我还不能陪着贺红呢。她说医院一般不允许产妇家人入内,有事护士会去产房门前找你们。

你们?

对啊,她就是这么说的。

行,行……奇怪了,陈峰说他妈只做疑难剖腹产,一般的剖腹产懒得做,顺产她更是看都不看一眼。

对,这个戴主任也跟我说了——陈峰他妈叫戴小雅,季朝东你还记得吧?多好听的名字。只听其名,还以为是小女生哩——但她儿子嘱托过,这回由她亲自接生,她说自己难得做一回农村接生婆哩。我想给她红包,被她训斥了一顿。

哈哈,汪琳你活该,自讨没趣。话是这么说,其实我也感觉不是滋味,好像自讨没趣的人是我。她真拿自己当贺红的家人了。

季朝东我跟你说啊,这回戴主任是杀鸡用牛刀。

你能不能说些喜庆点、吉利点的,什么杀不杀的。

是,是,季老师你批评的是,我虚心接受。

我真的要去洗澡了。

我今天真是太长见识了。戴主任告诉我,宫缩分潜伏期和活跃期两个阶段,从宫口未开到开三个公分,这叫潜伏期,从开三个公分到宫口全开,那叫活跃期。贺红就是在活跃期这个阶段折腾了一阵子,戴主任说初产妇基本上都这样,经产妇比较快,所以如果她给我们生二胎……

我要挂电话了,汪老师!

别,别,听我说季老师,咱儿子出来了,我看着他的头顶先出来的,光秃秃的就好像一片大沙漠,不,不,只是沙漠一角,过程有点漫长,我握着贺红的手帮她使劲,嗨哟,嗨哟,嗨哟……

你打算嗨哟到什么时候?

反正咱儿子的头整个出来了,季朝东,湿漉漉,红扑扑,脸颊绯红,犹如三四月的桃花,不,樱花……管它什么花呢,那一刻我的心头扑通扑通直跳,我也差点儿整个人虚脱了,豆大的汗滴从我额头上汩汩而下,浸湿我的脸……戴主任跟我说,这个过程是产妇最辛苦、最需要吃劲的,疼痛也最明显,如果脑袋还是出不来,那就得考虑切开、切开……

切开会阴部。我说。

呦,你都知道啊,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你说,你继续说。

你好像在和我怄气?

没有,绝对没有。

咱儿子的脑袋出来了,接下来就简单了,在我们的印象中,人的肚子肯定比脑袋大吧,起码比脑袋宽对不对。实则不然,婴儿的脑袋是最没弹性的部位,躯干还多少具有一定的伸缩性。我估摸啊,贺红生脑袋花了两个小时,接下来只花了十几分钟。

谢谢你给我科普,真的。

还没完呢,并非胎儿分娩出来就万事大吉了,还有胎盘啊,你别忘了你也曾有一个胎盘。贺红出血了……不用担心,只出了一点,戴主任就在那儿看着,你担心什么呀。她跟我说啊,产妇出血最容易发生在这个时候,因为产妇经过前面的折腾疲惫不堪,子宫收缩乏力,后气不接前气,使不上劲了……

孩子生完了?

生完了,脐带也剪了,戴主任把咱儿子——注意,季朝东,这时候叫婴儿,不叫胎儿了——放在亮灿灿的婴儿磅秤上。她指着刻度表对我说,毛重六斤四两。我真是惭愧啊,我竟然看不懂那刻度表。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六斤四两。关键还不是这些啊,季朝东,啊……

干嘛呢?

关键是,那婴儿本来还没啼哭——我满以为婴儿脑袋嘴巴啥的刚从孕妇产道里出来就会哇啦大哭,哪怕他脖子以下还在他妈肚子里。不是,不是这样的季朝东,咱儿子被护士剪断脐带,与胎盘分离,都没哭,我担心着哪。但从戴主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哪怕她试着把婴儿倒置过来,让护士拍婴儿的背,婴儿都没哭,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包括戴主任在内的所有人,人人脸色寻常,接下来——戴主任把婴儿横放在磅秤上,哇啦一声响,天哪,就好像雄鸡一唱天下白,接下来就是连续不停的哇啦哇啦哇啦……

婴儿就那么哇啦哇啦地叫,就好像饿极了。戴主任跟我说,婴儿在妈妈的安乐窝里待习惯了,就得给他一点冰凉刺激,产房里温度那么低,远远不够,冷冰冰的磅秤金属表面才会唤醒他沉睡的神经……

汪琳,我祝贺你学到了那么多,理论学习加实地调研……

我打断她,她打断我。好了,季朝东,我跟你说正经的,我想去一趟黄花岭村,看看咱爸妈。

这回汪永强总会把母子俩送回家吧?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我开车,车子里坐不下那么多人。加婴儿就是七个人,超载。

他打算陪母子俩回村子,但过不了几天就会走。我希望你开车,你也得看看咱爸妈。

我当然要看望咱爸妈,但车子坐不下。

那父子俩说自己坐中巴,无非是从县城坐到临山镇,再从镇上坐到黄花岭村,转个车而已。

我无话可说了。如此,一车五个人,就好像婴儿也得给他一个位置,刚刚好。

本来我还打算把车子给她开到黄花岭村,我免了这一趟。

我渐渐意识到上当了,却无驾车去黄花岭村把她拉拽回来的勇气。

如我所料,金淑淑给我打电话了,在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晚上。

你老婆到底怎么回事?她的語气很不客气。

一个来月前,我驾车把汪琳和她小婶子、贺红母子俩送回家,第二天我独个儿开车回镇上。她说再陪爸妈几天,反正这周的假她向学校请过了。周末,我打电话问她,是我开车去接她,还是她坐中巴回家。她说她家就在脚下,回什么家?噎得我好一阵子没回过神来。她说,跟你开玩笑呢,再待一个星期就回家。我说多待一天也不行,我立马开车上去。黄花岭村是个高山村,所以我习惯把去黄花岭村叫上去。她说不行啊,季朝东,小婶子照顾产妇、照顾婴儿都是半吊子。然后她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中心大意就是小婶子不专业、不科学,老经验、土办法。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那可是咱看着辛辛苦苦酝酿出来的孩子。她如是总结。我只得又等一周。她说这个月我都已向学校请好假了,毛晓丽有空就顶课,她这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问毛晓丽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干得过来吗?她说,也适当分给其他四位老师。她还反问我,一碗白米饭分给五个人吃,哪怕他们都吃过了,难道这五分之一碗就吃不下去了?她轻描淡写的语气令人生疑,我相信她就是信口胡诌,却没勇气打电话给金淑淑求证。十一当天,我第N次打电话给她,她说再等等,有个事她得好好考虑,别急。她还给我打预防针,季朝东你别上来,如果我还没想好,你来了也枉然。

我只能实话实说,把上述这个过程大致和金淑淑说了。我还反问她,汪琳请假不都是学校批准了的吗?我的语气理直气壮,却一脸虚。反正她也看不到。

学校批准?我怎么不知道,老师请假一周以上就要校长批准,含一周!

不会吧,“叔叔”,汪琳请假这么久你竟然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擅自脱岗这么久。

不可能。

不可能?我告诉你季老师,你们两口子陪孕妇去县城,那周她确实是请假了的,向级段长朱老师请的假。她实话实说,陪堂弟媳去生孩子。朱老师虽觉不妥,碍于情面还是答应了。第二周,周一她就有课,朱老师给她打电话,她说回娘家了,陪爹娘几天,尽快返回。朱老师能怎么办,只能嘱咐她尽快回来,回来补上销假单。这周朱老师天天给她打电话,她说老妈身体出了点小毛病,她暂时还不能下山。不是有毛晓丽顶着吗?她还反问朱老师。她说得没错,毛晓丽心甘情愿地顶她的课,只要时间上和她自己的课没冲突。但总有冲突的时候是不是,季老师?毛晓丽跟朱老师说汪琳确实给她打电话了,叫她尽量先顶着。毛晓丽能说什么呢,自己家里有孩子,孩子还小,但汪琳对她可以说是恩重如山,一旦推了就不厚道。但债总有还完的一天,日子一长,毛晓丽也渐渐泄了气。汪琳欠下的一屁股债,都顶到教室天花板了,季老师!

我今天打电话给你,就是提醒你,明天你老婆还不在镇小出现,学校党支部就开会提议把她开除了。

金校长您得宽容我几日,今天她还在山上。

坐明天一大早的中巴回镇上。

“叔叔”你真的别急,汪琳娘家肯定是出啥事了,她不是跟朱老师说我丈母娘生病吗?容我了解清楚再答复你。

给你三天时间,逾期不候。

三天太短了,五天,五天行吗?叫毛晓丽再顶一顶。我想只要给五天,连着双休日就是七天,回旋余地会大一些。

你以为都是毛晓丽在顶啊,朱老师求爷爷告奶奶,那四位男老师也一直在顶着……算了,看在老同事一场,五天就五天。

我,并以我妻子汪琳的名义,谢谢“叔叔”。

我只能给汪琳打电话。我知道她在贺红家里又忙碌了一天,抢小婶子的饭碗,累了,或许睡了。我看了一眼手机。这个时候,城里还是万家灯火,镇上的人多半也还没睡,但山上人,则基本上都上床了。这一点,黄花岭村人和溪边村人不会有区别。

我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客观冷静地,把金淑淑的意思和她说了。

那头沉默了一阵子。或许她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或许明天就会回镇上,回她的镇小去。

季朝东,金淑淑就跟你说了这些?她好像意犹未尽。

还不够吗?你要被开除了你知不知道?我终于发作了。

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她也是女人。

她这话有点莫名其妙。她们的关系,不该是女人之间的关系,而是校长和老师的关系,或上下级关系。

我才一个月没参加支部活动,回来在支部记录本上补一个签名就可以。她有什么资格开除我的党籍?

汪琳,我严肃提醒你,她的意思可能是开除你的教籍,不是党籍。

那不是党支部所能决定的。

别忘了金淑淑还是你们的校长,她可以建议县教育局、临山镇学区开除你,这样明年还可以新分配进来一位老师。

老娘成全她!

你什么意思?

我没意思。

我问你成全她是什么意思?

成全她就是成全她。

孩子差不多足月了吧,贺红家摆满月酒了吗?

后天中午摆……这样,吃过满月酒我就回镇上。季朝东,你别怕那个老女人,她吃不了人的。

我长舒一口气。这样就好,汪琳,你伺候婴儿一个月,吃过满月酒,就功德圆满了。

季朝东你不明白,婴儿我固然也伺候着,但主要是伺候产妇。

我没接话,不知为啥,好像这事和我有关似的。

月嫂的工作,婴儿是大头,不是小婶子和我搶嘛,她对儿媳却不理不睬,不厚道。我想那就把贺红交给我吧。

你真把自己当贺红家的月嫂了?

是啊,怎么啦?你不知道产妇护理得好不好,到位不到位,关系到她一辈子的健康,关系到再孕再生产,小婶子哪里懂这些。这小妞子平时大大咧咧,对妊娠纹倒是介意得很。我目前是先帮她揉着,尽量舒展开一些,我答应带她去县人民医院的皮肤科看看,最好找一位老专家看看有没有办法,你和陈峰说一下……季朝东你睡着了吗?

我说,睡着了。叫我怎么说她好,我插话呢,她说我打岔,我不打岔呢,她说我睡着了。

那你睡吧,我也马上睡了。

我说好好好,睡吧。我记得她说后天回来,就怕她变卦。

等等,那个事我考虑好了。

什么事?我有点胆战心惊。

电话的那一头却挂了。

上完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倒不是赶回家吃饭,而是看看在约定的日子里,冷清清的家里是否多了一个人。

家门外多了一双熟悉的运动鞋。她回家了。

我没掏钥匙开门,直接按门铃。她给我开门,挥动着手上的小铜勺,系着布围腰。厨房里飘来一阵油香味,饭桌上已摆了三个菜,红烧鲤鱼、葱爆牛肉、板栗烧鸡。

三菜一汤,还有一个西红柿蛋汤,你先洗个手,马上开饭。

我打趣道,贺红家里没吃这么好吧,你是回家改善伙食来了。

爱吃不吃。她屁股一扭,闪进了厨房,拉上玻璃移动门。

她竟然还给我带来了农村人自酿的米酒,村里人叫红酒,糯米酿的。一大玻璃缸,起码十升。小叔子酿的,小婶子非叫我带,亲自把缸子搬到中巴车上。她说。

开餐。

我们举杯、碰杯,各自一饮而尽。米酒清冽甘甜,我熟悉这味儿,从小就没少喝,爸妈也不管。

我由衷地说,欢迎浪子回头,明天就去镇小报到……要不,晚上先给咱“叔叔”打个电话,好让她睡个安稳觉。

我在毛晓丽家烧的纱面汤不正宗,因为配料不行。她指着桌子上红红的玻璃缸。

我说,金淑淑和工会的同志都说你烧的纱面汤很好吃。

她撇撇嘴说,外行人,吃不出味儿。对了,我下午去见过她了。

你一到镇上就去学校了?我吃惊不小,却倍感欣慰。

有了正宗糯米红酒,我保管烧出来的纱面汤比镇上哪个月嫂烧的都好吃,不信咱们走着瞧。

她一脸神往,兴致勃勃。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却终究不明白。我说,汪琳,咱们先吃点饭,别枉费了三菜一汤。

你不想知道我去找金淑淑干啥?

还能干啥,补个假,道个歉。

干嘛要道歉?人家不是要开除老娘吗?老娘先开除她。

我的模样在她眼里肯定像只呆头鹅。联想到桌子上少只鸭,或许我更像被雷声吓傻了的鸭。

我给她递交了辞呈,辞去公职,从此放下教鞭,一心一意做月嫂。

我费劲地摇头。我想她肯定是疯了。

你猜金淑淑怎么着?

我想或许她会挽留她几句,劝她把辞呈拿走。我还是啥话不说,只哀伤地摇了摇头。

她气呼呼地在我的辞呈上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字,拟同意!然后她咬牙切齿地跟我说,汪琳,你有种,明天我就把你的辞呈送教育局去。

我想一切都完了。

季朝东,我跟你说过,我老早就开始考虑此事了,伺候贺红母子俩一个月,我苦在其中,乐在其中,我的人生价值就体现在其中。

我想起十一那天给她打过电话,她说有个事她得好好考虑,我当时竟然没放在心上。但也不是她所说的“老早”,也就十来天。

季朝东,我希望得到你的支持,你是我世上最亲的男人。

是,也是负你一辈子的男人。

我不许你那么说自己。

说不说一个样,汪琳,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安宁。

求你别说了。

我偏要说。

如果再说一次,你会好受些,那你就说吧。

我终究没说,我不想在自己伤口上撒盐,更不想在她伤口上撒盐。

她见我许久不语,鼓励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季朝东,咱们得向前看,我希望你支持我。她一脸殷切地看着我。

我揣测说,或许,你只是想离开镇小那个伤心之地?

不是的,季朝东,不是的,我只是想陪着一个个婴儿走过他人生中的头一两个月。我将对他们全身心地付出,就好像那是我自己身上掉落的骨肉。尽管婴儿不会有记忆,长大后不知是谁和他们一起度过了起初的人生。我不需要他们有关于我的记忆,但我的人生需要关于他们的记忆。你明白吗,季朝东?

我好像有点明白,更多的是不明白。但我郑重点头,说,既然你决定了,那就去做吧。

好像有悖你的意见?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的意见不重要。当初我自以为我的意见都对,却断送了……

别说了!她难掩一脸的悲戚。

三四年過去,我的妻子汪琳已成为临山镇数一数二的名牌月嫂,在本地区闻名遐迩。

产妇家庭雇佣月嫂的工作时间一般是三个月。汪琳为了能陪伴更多的孩子,只提供一到两个月的服务。有些请不到她上门的家庭阴阳怪气地说她贪财——月嫂行业的收费规矩是头一个月高,后面两个月略低。继续在同一个家庭干下去,月嫂就会降格为居家保姆——汪琳偶闻风言风语,不以为然,一笑而过。

我没当上副校长,轮岗到教导主任的岗位上,却成为镇中比校长还要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因为众多孕妇家庭拐弯抹角地找到学校,通过我的领导和同事找我说情,希望我给汪琳吹枕边风。我带给他们的同样只是失望,因为她的工作行程已排到了十个月后。她有个原则,一律不接待未孕家庭的预约。她的时间很宝贵。所以人家得拿着孕检单上门预约,不是上我家,而是去她正服务着的东家。

转眼到了汪琳月嫂生涯的第五个年头,她意识到单打独斗不行,得把自己的衣钵传承下去,于是开办规模宏大的培训班,广招学员。首先回老家黄花岭村以及周边方圆八里招募大批青壮年妇女,她们构成了首批学员队伍的主体。毫无疑问,她亲自担任导师。她既做月嫂,又做月嫂导师,忙得四脚朝天,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爱莫能助,觉得自己就是只寄生虫。

她从首批学员里精挑细选八位妇女作为师资力量加以重点培养。单有理论显然不够,还得至少历经半年的母婴护理实践,经她严格考核后,她们以准导师的身份走上月嫂讲堂,大大减轻了她亲自授课的压力。学员一批批学成出山,又不断地有新学员加入,从中再挑选师资苗头,理论讲解加护理实践,培养出山,周而复始。如今她是临山镇骨灰级的头牌月嫂,名下出山的月嫂不仅占据镇月嫂市场的半壁江山,而且外溢到了云岭县城和玟州城区。我估计,在我有生之年,无人能撼动她在临山镇月嫂界的教母地位。此时与她辞去公职已过去了七八个年头,她也已年逾不惑。

她减少了“带生”时间,重点培养好的一代苗子师资培养二代,二代培养三代,以此类推。她有这个资本。但她依然忙,与我同枕共眠的日子依然寥寥可数。当然啦,我说过同在一个镇上,她会忙里偷闲回家来看我。

季朝东,俗话说上阵父子兵,你不能老看着我在外面冲锋陷阵,却把自己躲在象牙塔里。一天临睡前,她没头没脑地说。

你让我放弃公职,陪你下海?我敏锐地意识到了她的用意,好像我有心理准备似的。她这话还给了我压迫感,父子兵不奢望,唯有夫妻齐上阵。

你看你这么聪明的人,躲在学校里无所事事,多可惜。

我教出了那么多学生,上985、211的比比皆是,个别还上了清华北大,怎么能说是无所事事?

带大孩子没意思,人生的起步阶段最要紧,高楼大厦屹立不倒在于根基牢固。

我丢下教鞭能做什么,做月嫂吗?在学员基地帮你排班吗?帮你收银开票吗?帮你负责广大妇女学员同志的吃喝拉撒吗?你不是有几个要好的姐妹常驻学员基地帮你撑着场面吗?

都不是,不关培训的事,是关于怎样协调有序推进月嫂市场成熟健康持续高质量发展。

说人话。

就是做月嫂中介。

临山镇老街的大同巷不就是保姆月嫂一条街吗?

那个落伍了,低小散乱。咱们要做,就要做高大上,高效规范,把最好的月嫂资源攒在手里,不愁客源滚滚。名字我也想好了,临山镇好月子咨询服务有限公司。地址我也选好了,就在车站锦园小区大门口。

那不是银行吗?

是,暂时还是县农村合作信用社临山分理处,租期很快就到。我和房东商量好了,他答应不续租给银行。

那场面是不是太大了些,二楼三楼也是银行的人在用,二楼是什么VIP接待室,三楼是银行员工的午休室,你不会全吃进来吧?

当然全吃,咱不能像大同巷的红牌子一样寒酸,几个老婆子穷吆喝。咱们得把好月子公司打造得光鲜靓丽,员工穿制服打领带,人模人样,工作场所要适当洒一点香水,播放轻柔的背景音乐,角落里要摆上赏心悦目的盆栽和鲜花……

就像当年的车站锦园售楼处?

有点像,不全是,这个你别操心,设计装修交给我,员工招募培训也交给我。你只要负责好月子公司的日常经营管理即可。

汪琳,你看我是个做生意的人吗?我到哪里找月嫂?我又怎么知道孕妇家庭住哪里?

季朝东你真是个读书呆子,单单从我名下出来的月嫂就够你忙碌一辈子的了。你竟然担心这个,真是不可理喻……好了,别担心,我会给你提供详尽的月嫂清单,我还会叫信息化公司给好月子公司开发一款软件,分门别类把月嫂信息一一登记在册,她们的预约时间实行动态管理……我的名头挂在那里,孕妇家庭就会蜂拥而至……你几乎什么都不用做,供需双方信息一比对,谁有空,什么价位,要做几个月,等等,相当于做连线题。你在学校里没教过孩子们做连线题?

再过十几年我就退休了,领着养老金安享晚年,要下海的话不该趁年轻吗?我还是为难。

她看着我,眼神却似乎出了窍,飘忽不定。看得我心里直打鼓。

是谁逼着我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季朝东你说说。

是我害得你走上这条风风雨雨的不归路,尽管看上去还不错。

咱不说这个,行吗?

行,我答应你。你混得好,我给你锦上添花,你混得不好,我给你雪中送炭。负你一辈子的男人,有什么理由袖手旁观?

别提负不负什么的,好吗?总之我很高兴,把好月子公司交给我最信得过的人。

睡吧,做个好梦。

好事不过夜,下床。

干吗?

写辞呈啊,明天交给你们校长。

我们披上睡衣,去书房。

她说一句,我写一句,言简意赅,言辞恳切,既表达了对组织多年来培养的感谢和对全校师生的不舍,也体现了丢弃铁饭碗用自己的双手谋生的坚定决心。毕竟这方面的经验她比我丰富,我完全不用自己动脑子。

她看着我签上季朝东的大名,变戏法似的手里多了个红红的圆形物。她把盖子打开,把印泥放在我触手可及之处,说,按指印,右手食指。

我照做。没毛病,签字画押,一体化流程。

我说,我季朝东从此辞去公职,放下教鞭,一心一意为月嫂和孕妇家庭服务。

她牵起我的手,回我们睡觉的地方。

我们面对面睡觉。她安然入睡,嘴角露着甜甜的笑。她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开来,就好像她此时的心情。我们的人生小船曾经风雨飘摇,如今坚若磐石。

【作者简介】子方,曾用笔名郊庙,1973年12月生于浙江瑞安;小说散见《青年作家》《钟山》《中国作家》《啄木鸟》《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芙蓉》《小说月报·原创版》《江南》等刊;现居浙江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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