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美妙,是可以再造时间

2023-12-06 21:17罗伟章罗昕
青年作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说

罗伟章 罗昕

漂泊和无根,是一代乡村人的命运

罗昕:《谁在敲门》是这两年很受文学界关注的一部长篇小说,它的主线是一个家庭,但辐射开的是几代乡镇人物群像,一个人物引出另一个人物,一个事情牵出另一个事情,像摆龙门阵似的。我想这是不是也隐含着你对人物塑造的某种理解:在细节与人物关系中塑造人?

罗伟章 :你说得很对。这种写法或者说观念,也是慢慢形成的。我以前的小说,比如《饥饿百年》《太阳底下》《大河之舞》,有大的情节走向,人物命运也有比较大的起伏,但到了《声音史》《世事如常》《谁在敲门》,就由细节掌控了,小说结构也由“透视”变成“网状”。我也想过这种变化的原因,艺术追求是一方面,但最根本的,还是时代景观。

当下被称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但具体到个体命运,又不是动荡似的悲欢离合,起伏和嵯峨,都分解到了日常和细节当中,而数据化和快捷化时代,偏偏又忽视甚至藐视细节。于是我把细节呈现给读者,让读者品味细部的温润和汤汤水水的活气,从疲惫的内卷中慢下来、松弛下来、镇定下来。事实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数情况也只是细节上的关系,是毛细血管的关系,仿佛不起眼,却构成彼此真实的生活。这种写法需要耐心、感受能力和发现人物内在价值的能力,还有静水深流地概括和表达时代的能力。批评家们也这样认同,觉得这种写法更考验作家。当然,同时也考验读者。

罗昕:能不能这么理解,写作是一门需要慢下来的手艺?

罗伟章:是的。调整呼吸,不急不躁,把生活多看几眼。看还不行,还要观,《说文》里讲:“观,谛视也。”谛视就是凝神看、认真看,直看到心里去。没看到心里,写不出好作品,而一旦看到心里,行文的节奏就会和呼吸的节奏相应和,从而形成专注力。有了专注力,就有了你自己的“时间”,你这个“时间”之外的焦虑和恐惧,就都不存在了。所以这里的“慢”,不只是个速度概念,还是态度和心境。

罗昕:我记得我看《谁在敲门》时,开篇就有好些个地方很打动我了。有一句印象最深,是说父亲年纪大了,往后的人生就像是熟透的果子离了枝条,不用懂得牛顿定律就知道它的去处:“对我父亲来说,过的每个生日,都是一股刮向那枚果子的秋风。”感觉传神又传情。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语言感觉来自哪里?

罗伟章:语言在情感和思想之后,情感有了,思想有了,语言就跟着来了。但训练是必不可少的。只有语言天才才会出手不凡,比如鲁迅,我就总是疑惑他的语言感觉是从哪里来的,起手就那么精纯、厚实。但所谓天才,很可能也有着深藏水下的苦功,我念大學的时候,读到一篇写托尔斯泰的文章,说他到八十岁还在像小学生一样练习造句。

《谁在敲门》写到将近半数,我摘出四万多字给了《人民文学》的徐则臣,取名《倒影》。那四万多字刚好略作处理就能独立成篇。则臣对这个小说很赞赏。后来碰到主编施战军,战军说你那个小说我正要看,他们都在说写得好。这也算是投石问路。小说写完,直接就交给出版社了。社长罗财勇读了,特意打来电话,说除了丰厚的社会内容、民族内容和人性内容,我还特别欣赏你的语言,你的语言不是写出来的,是自己长出来的。小说出版后,众多专家和读者也谈到了它的语言,阿来老师认为这部书解决了一个长久以来没有解决的问题,就是方言如何自然地、无需注解地融入叙述流,从而丰富语言本身。

罗昕:你在不同的小说里写过“门”,包括“敲门”“开门”“出门”“关门”“锁门”,除了“现实的门”,也有“虚构的门”。在你笔下,“门内外”好像不仅仅是两个位置空间,有时也意味着可供延伸与想象的两个世界。“门”对你而言是一个特别的意象吗?你为什么喜欢这个意象?

罗伟章:“门”应该对所有写作者都会构成一个意象。对我个人而言,“门”变得那么重要,似乎又与小时候有关。放学回来,或者去山里割牛草回来,见门关着,就特别沮丧。沮丧是因为饥饿,饿得不堪承受。我们那时候,一天只吃两顿,而且每顿都没吃饱过。如果见门开着,就证明大人回来了,即使还没做饭,也准备做饭了,胃会因此得到安慰。我恍惚记得自己曾写过一篇文章,说世上之所以有门,就是为了开的,大概是幼年和童年的渴望让我写下了这句话,其实是很片面的,门之存在,也是为了关。一开一关,构成了人世间。

罗昕:如果说《声音史》《隐秘史》关注人世间留在乡村的少数人,《谁在敲门》更看到那些出去的人——在镇上、县城、省城以及更远方的乡村同辈与后代。你怎么看待今天这个时代下乡村的割裂与破碎?

罗伟章:最初的情形好办些,青壮年离开土地进城打工,但心里有根,城市吸引他们的,只是钱。现在就变得复杂多了,乡村的年轻人已经习惯了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再让他们回到乡村扎根,与土地和庄稼打交道,就变得非常困难了。再者,上辈和上上辈农民,接受教育的程度普遍不及现在的年轻人,因此对如何实现人的自我价值,没有那么多考量,考量就意味着选择,城市当然具有绝对优势。第三,也和第二有牵连,农村的活,忙碌三四个月,就有大片空闲,旧时农民把这大片空闲用来睡觉、打牌、吵架,总之是时间的空闲,也是意义的空缺,现在的年轻人因为有实现自我价值的愿望,不想那样,可不那样又能怎样?我所了解的川东北乡村,没有企业,没有恒常的劳动与收获,即使有一两家企业,比如制衣厂、制鞋厂,也是小作坊,设备简陋,效率低下,毫无竞争力,随时可能解散。

乡村的割裂与破碎由此而来。脱贫攻坚解决了一些问题,但最根本的人的问题,还需要关注。我调查过不下五十个村子,共同点是: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收入,来自进城打工。某些老板有下乡投资的想法,比如去种猕猴桃,但进村一看,只有三几个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没有任何劳动力,于是转身就走了。不仅没有劳动力,也没有生气。以前还有孩子留在村里,现在村小早已撤并,孩子都去镇上读书,稍有行动能力的老人,就去镇上陪护,所以村里除了微弱的咳嗽声,很难听到别的声音,鸡鸣狗吠也快成为历史。

中央台随时播放的一个宣传语是:“民族要复兴,乡村必振兴。”自上而下的脱贫攻坚,可以快速见到成效,乡村振兴却是漫长的系统工程。特别是乡村伦理的重建,更需要时间。许多地方都制订了“乡规民约”,但老实说,那些完全抄袭传统的条款,早就不适应了,可好像大家都没发现,都认为那是万古不变的法宝,都觉得伦理不是在生活中建立,而是制订出来的。

罗昕:说到伦理,在你的乡村书写中,“死”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谁在敲门》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部描写死亡降临与离场散场的小说。小说写到了一个点,是说村里有关死亡的礼俗越来越简化,被“简”得会慢慢消失,我们也可以想象那些老人家曾经看重的东西到了他们的第三代、第四代是无法延续的。对于这样的“无法延续”,你个人是一种怎样的态度?

罗伟章:《谁在敲门》对葬礼作了盛大铺排,有这样四个原因:一、那是塑造人物的舞台,小说里关照的人物,都在葬礼上露面,我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并呈现他们之间的关系。二、葬礼文化是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我借这个机会,写出传统文化庄敬与庸俗的两个侧面。三、当一个人变成了死者,活人围绕死者做一系列仪式,这当中就有了超越常规的对话,是生与死的对话、人与神的对话、过去与未来的对话。四、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告诫自己特别要有历史观,葬礼因此带着某种寓意,那是告别,与一个生命,也与一个时代,所以草率不得,我必须满怀肃穆之心。

但在我个人的观念里,一切仪式感太强的东西,我都不是很往心里去。

罗昕:前面我们说到现在进城打工的青壮年和最初的情况很不一样了。过去对土地亲近的人或许还会有一种“有根”的感觉,而今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你会怎么理解年轻一代的“无根”呢?他们的身心的困境是否也与“无根”有关?

罗伟章:一定是有关的。他们回不去了。农村的家还在那里,而且房子比以前漂亮,可是心回不去了。这代人的父母,靠打工挣钱,可也因此没有陪伴孩子,就是说,这代人是在缺失父母陪伴的境遇下成长起来的,本来就有一种漂泊感,对父母的感情也没有那样深。当他们自己进城打工,又感受到了城乡差距,因此先是可回可不回,后来就不愿回。我前面说,他们习惯了城里的生活方式,那只是浅表,他们往往是结伴出来,结伴在某一个工地上或厂房里,圈子就是从村里带出来的圈子,整个思维模式,依然是村里的,因此也融不进城市。但他们以为是城里的,把城里人吃的穿的、玩的乐的,当成是整个城市文明。

漂泊和无根,由此成为了他们的命运。有些研究农村问题的专家说,应该把户口彻底放开,打工的农民能迁进城,就会有归宿感。我相信在一定程度上会达到那种效果,但可行性何在?城市真的能够容纳?城市自身的失业者该如何处置?当农民工的身份改变之后,就得依照城市的规范,他们的自我定位也会发生变化,单是就业压力以及对这种压力的抵抗与屈从,就会成为不可承受之重。何况还有更加重要的土地问题和粮食安全。

真正两全其美的即时性方案似乎并没有出现。乡村振兴是一种方案,但那需要时间,当下的农村年轻一代,很可能错过那个时间,所以,他们的处境正像你说的,陷入了无根的状态,身心迷困,焦虑不安。又因为这种不安,对整个社会而言,就会成为一个问题。

罗昕:之前和一个青年作家聊天,他也写了一系列乡村题材作品,我问他怎么看待乡村的萎缩和消亡,他说如果明天他们村立刻拆迁,村民都住进楼房,分到让自己从容生活的补偿款,那他希望乡村立刻消失。这个回答特别真实。我也想知道你会怎么看待乡村的萎缩和消亡?

罗伟章 :古往今来,已经消亡了那么多东西,再消亡一个,似乎也不必过分在意。但问题在于,当这个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乡村”,麻烦就出现了。

长江浩浩荡荡,流了六千多公里,但如果没有唐古拉山脉主峰格拉丹东雪山上的那股细流,长江就在源头上被掐断了。这种比喻还并不恰当。长江奔流到海不复回,而作为人类文明,出发地往往也是归宿地,哪怕只是心灵上的归宿地。从社会发展史上讲,乡村是出发地,是开端。我们往往觉得起始和开端都很粗陋、落后,基本不去在意开端因为方向的不确定,从而有了更加辽阔的指向;也不去在意开端因为对世界的茫然,从而有了对更高尺度的敬畏。辽阔和敬畏,都能幫助我们识别和修复。土地之上,日月之下,毫无遮拦地面对自己的喟叹和忧伤,修复才会真正成为可能。即便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城市,对乡村没有实际的情感和需要(包括不去考虑有没有粮食喂养饥饿),可有没有乡村的存在,心理感受和生命质量也会很不一样。学者杨无锐说,对开端的思考,是“对某种绝对义务的重申”,说的是义务、是责任,而义务和责任是生命质量的核心。

另一方面,你刚才说“这个回答特别真实”,其实也不是那样简单。要说真实,也是表面真实。人有短视的局限,有惰性的局限,有实用主义的局限,在这方面是真实的;然而,人还有对主体性的渴望,有对族群的渴望,有在诚实的劳动中建立尊严的渴望……在这方面就不真实了。而且,一旦不能满足上述渴望,就必然伴随着各种焦虑。

罗昕:通过你的小说,我们也能看到你对古今碰撞、地方文化留存的种种思考。对于“古人的遗物”“老祖宗的遗产”如何存在于当下,你对现实是有不满的?你心目中是否存在着一个理想状态?

罗伟章:不满说不上,前面说了,古往今来,我们遗失了太多的东西,包括太多的好东西。这不是现在才有的感叹,孔子就开始感叹了。遗失一定有它的正当性。人是向前的,铁一样的已知无法改变,但对未来是期待的。话虽如此,却不能遗失了文化的根性。根性就是主体性。对种子的遗忘,对根性的背叛,在本质上是对特定生命的背叛。转基因食品不能产生种子,是生物界对文化界的警示。但如果种子不能突破自身,不能开枝散叶,不能汲取新鲜的阳光雨露,就只能在地底下窒息。因此主体性并不是封闭性,以主动的姿态借鉴世界上一切优秀文明成果,是主体性的重要内涵。这应该就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状态了,按费孝通先生的说法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对完整的书写,对破碎的探视

罗昕:我发现《谁在敲门》里的父亲许成祥也在《声音史》里出现过,只是一笔带过,能不能说燕儿坡也有千河口的影子?

罗伟章:当然有的。我说过,名字只是外在符号。你读得那么细,作为作者,真是心里暖和。

罗昕:继《声音史》《寂静史》之后,去年你的第三部以“史”冠名的小说《隐秘史》也出版了。和《声音史》一样,《隐秘史》的故事也发生在大巴山深处的千河口,那里有东院、中院、西院三层院落。《隐秘史》开篇就告诉读者,《声音史》的主人公杨浪又出现了,只不过这次是作为一个背景存在。《声音史》写于2015年,那《隐秘史》写于什么时候?两部小说的写作隔了多长的时间距离?

罗伟章:写完《声音史》,我差不多就开始《隐秘史》的写作了,其间的间隔,很可能只是看过半本书,跟朋友们喝过几场酒。这是因为两部小说有着深度联系,好像把《隐秘史》写完,才算真正完成了《声音史》;反过来说,《声音史》是《隐秘史》的院落,是可以让客人尽情观赏的部分,是进入“隐秘”的前庭。

罗昕:桂平昌和苟军这一对邻居“弱与强”的冲突在《声音史》里有过寥寥数笔,但这一冲突在《隐秘史》中变成了叙事的关键。你说两部小说的深度联系,我也有一种感觉,《声音史》是更正面地去写现代化进程中日渐孤寂的乡村,但《隐秘史》好像找到了另一扇门,这扇门在更阴暗的角落,我们推开它,看到的是乡村变化下更细腻、幽微的人心世界。

罗伟章:你提这个问题,我就感觉到你已经发现,《声音史》是对完整的书写:尽管村庄一天天败落下去,村庄里的声音一天天湮没下去,但留守在村庄里的杨浪,却是一天天回望和修复着自己的内心,并因此变得完整。完整的前提是主动。杨浪以前的生活,完全是被动式,连对他的称呼,也不遵循父母赐名的天然秩序,而是被命名——不叫他杨浪,叫他“那东西”。他被言说和被遗忘,都取决于别人。现在,也就是村庄的声音被记录的时候,已经或即将成为“史”的时候,杨浪成了自主的生命。他身上的光,不仅是对万物的情怀,并因为这种情怀而通灵,还有那种由内而外的生长。小说最后,内心伤痕累累的夏青不再叫他“那东西”,而叫他杨浪,是杨浪完整性的证明,也是夏青对自我完整性的渴望。

到《隐秘史》,情况变了。《隐秘史》是对破碎的探视。两部小说的故事,都在千河口发生,可一个完整,一个破碎。这正是事物存在的辩证法。我写《声音史》,写到桂平昌与苟军这对邻居时,发现了一处“裂缝”,可《声音史》要走的,是另一条路,我不能在那条裂缝边缘作过多停留,因此只是寥寥数笔就丢开。我对那条裂缝说:你等着,待我走完这条路,再回来凝视你。好在我没有食言。我想说的是,对裂缝的凝视需要一种强韧。如果裂缝很浅倒也罢了,如果很深,深到深渊,就成了对深渊的凝视,那更需要强韧。刚开始写作《隐秘史》,我并不知道那条裂缝的性质,我跟随主人公桂平昌,试探着逼近,然后伸长脖子,然后弯下腰,然后蹲下去,结果发现,这样做根本就不够,于是腰系悬绳,坠下崖壁,既惊恐又期待地去触碰那个谷底。

罗昕:“坠下崖壁,触碰谷底”的说法真有意思。《隐秘史》的写法确实很不同于《声音史》,它有悬疑、凶杀的元素,更直接以人物的“内心戏”推动故事的情节发展。为什么想这样去写“裂缝”?

罗伟章:选择一种写法,与题材有关。我们说内容决定形式,有它的道理。但也绝不是真理。对形式的选择,同样会左右内容的走向。形式内在于内容,内容又何尝不内在于形式。就《隐秘史》而言,既然是对“裂缝”的探望,证明不显形于外,“深入”自然就成了关键词。阿来对这部小说有个评价,说“上及审美的天空,下及生活的暗流”,上和下,都是“深入”,而“深入”是有企图的,就是对“真实”的好奇与索取。

对此,阎连科先生站在现代文学和世界文学的视野去谈论:“《隐秘史》超越了我们所说的事实的真实、可能性的真实、可验证的真实,抓住了灵魂的精神的东西,提供了‘无法验证的真实,这是它的了不起之处,有了这本小说,我们可以讨论中国的小说了。”

阎老师的赞美我当然很受用,但我更多的是从受启发的意义上去看待,比如“无法验证的真实”,就是一个文学的美好概念。在作家眼里,真实不是一种,而是有很多种。同时也可以帮助我回答你的问题:我之所以想这样去写那条“裂缝”,就是要提供一种真实,尽管它无法验证。某些谷底,我们知道它在——或许在,却是永远也触碰不到的。

罗昕:这样的写法有哪些难度?你也说到,对裂缝的凝视需要一种强韧。

罗伟章:用“内心戏”推动故事,难在首先得找到那个逻辑。所有内心都有逻辑,包括潜意识。无意识呢?同样有逻辑。所以弗洛伊德才提醒人们注意对方的口误,口误当中有言说者没有意识到的深层逻辑,或者意识到了却希望隐藏,是极不情愿的暴露。作家的本领,不在于放任混乱,而在于对彼此相关性的捕捉、挖掘、清理和表達。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我说对深渊的凝视需要强韧,那是因为,作家凝视深渊,自己却不能成为深渊。无论进入多么巨大的黑暗,作家的心里都要有一束光。这并不容易做到。你没有过乡间生活的经验,不知道铺天盖地的黑暗是怎样把一束光轻轻松松吞噬掉的。如果作家本人被黑暗吞噬,出路就被堵死了。我们去读《悲惨世界》,惊诧于它的苦难和黑暗,更惊诧于那束永不熄灭的光。像《发条橙》那类作品,不是写得不好,但整个给人囚禁的状态。

罗昕:那么在写《隐秘史》时,你心里的那束光是什么?

罗伟章:那束光很难被定义。我用个例子来说明。十年前,我去重庆三峡库区的云阳县,一个广场上摆放着许多石头,这些石头是从长江里打捞上来的,三峡建成,水涨数十米、上百米,那些本来凸出于水面的石头将被淹没,再也看不见,于是打捞上来;当然不是见石头就打捞,而是因为这些石头上有古人刻下的符号。古到什么时候?古到文字诞生之前。我在那些石头前站了很长时间,想象着数千年前甚至上万年前的那个或那群祖先,会以什么样的姿势和心情,不辞辛劳地在烈日炎炎或凛冽寒风中留下了这些符号。那一刻,我心里就有光。是因为祖先心里有光,他们心里的光穿越时间的迷雾,照到了今天,照到了我心里。我们的渴望和梦想,我们对另一种生活和另一个世界的想象,都可能成为光。特别是《隐秘史》这种小说,主人公被梦魇和心魔纠缠,一路破碎下去,但内心是多么向往完整。对“完整”的向往,也就成为了光。这不仅是人情之常,还是文学的伦理。

罗昕:《隐秘史》并非你第一次写凶杀,《万物生长》同样讲述了一个村民杀死另一个村民后的心理变化。你的小说一直关注人物的心理。这些年,你对人物心理的揣摩与书写有了哪些新的体会?

罗伟章:新体会倒也很难讲。如果说有,也来源于对复杂人性的更深把握。有时候,我真是对人性感到失望,从古至今,从中到外,人性几乎没有什么改良,它就像一块花岗石,千千万万年就那样。我们所有的变化,似乎都是借助于物质,借助于科技,但把物质和科技掩盖下的行为摊开,又与那个人性的核相遇:没有任何两样!如果安娜的年代有手机,她在卧轨自杀前给伏伦斯基打个电话,发泄一通,情绪得到暂时的释放,是不是就不会死?我读《安娜·卡列尼娜》时,在旁边有过这样的批注。但从根本上讲,这有意义吗?人们的精神困境依然在,内在的局限性依然在。我们在谈论爱的时候,往往认为爱是由对象构成,而不是由爱的能力构成,弗洛姆的这种揭示,在安娜的时代适用,当下照样适用。所以我经常说,人的自我建设,不是对人性的放纵,而是对人性的克服。鉴于这种认识,我在揭示人物心理时,会比以前多一些宽博。宽博不等于原谅,而是呈现更多也更隐秘的逻辑。

罗昕:确实,《隐秘史》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它也可以说是一部有关“良心”,有关“救赎”的故事。在“罪与罚”这方面,中国与西方也很不一样,你怎么看待中国人的罪感与救赎?

罗伟章:你前面提到的《万物生长》,在发表的前夕,我去北京开会,当时李敬泽先生任《人民文学》主编,也在同一个会上。有天午休的时候,我们讨论了这个小说,讨论的话题,与你的问题有一定联系。

犯罪与救赎,都代表了对某种准则的认同,如果不认同,或者准则有了改变,两者就都谈不上。这当中牵涉到一件事,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更高尺度,是否真有这样的尺度?当然有,你说的“良心”就是其中一种——它不是基于被“看见”,而是自己内心的审判。在我们的日常中,骂人很厉害的一句话是:“这人不讲良心。”可是好像谁也说不清良心是什么,是天生的善良?还是对是非善恶的判断?若是前者,很难指望得上,若是后者,又弹性十足。这就可能还需要另一种尺度。这种尺度我们也是有的,比如“举头三尺有神灵”——有个神灵在。遗憾的是,这个神灵并不稳定,常常被“需要”左右。不稳定就等于不存在。因此我们的救赎有天生的难度。

在另一种文化环境里,同样有难度。韩国有个电影叫《密阳》:一个名叫申爱的女子,儿子被绑架且被杀害,凶手进了监狱,她自己皈依基督,期待以信仰的力量战胜悲伤和痛苦。震撼我的一个镜头是,她去监狱见凶手,凶手竟然非常平静,因为他已经向上帝忏悔过了,上帝原谅他了,他的罪恶感因此解除了。申爱由不解到愤怒。很多人批评申爱,说她混淆了世俗法则和信仰法则,她依然希望把宽恕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上。但我不这样看。表面上,他们的神灵非常稳定,可也呈现出稳定的霸权。霸权式的了结,算不上救赎。

或许,“致良知”真的是个好东西。

罗昕:是的。《隐秘史》后来写桂平昌返回山洞,向那具他以为是苟军的白骨坦露心迹,很动人的一笔是他还抱着白骨哭诉心里的孤寂和即将消亡的乡村。怎么想到加上那一笔,而不只是写桂平昌的灵魂拷问?

罗伟章:我们可以先去设想一具白骨的孤寂,它被关闭了所有的门窗,再不能与任何人和任何事物对话,庄子跟白骨对话,但主动权在庄子而不在白骨,庄子离开,白骨也就沉默。这意思是说,丧失主动权,是世间最大的孤寂。桂平昌于想象中完成了对自身软弱的“处决”,但在他那里,早就混淆了真实与想象,早就把想象当成了真实,他貌似获得了人生的主动权,而事实上,他是向自己的心魔投降了,并因此陷入更加不可救药的被动,他向白骨诉说自己的孤寂,正是对自己灵魂的深层拷问。他也说到即将消失的乡村,因为这片土地是他和白骨共同的源头和舞台,舞台消失,他连自我救赎的机会也没有了。

罗昕:《隐秘史》最后的两则附录在虚实之间增加了许多意味。为什么用上了这两则附录?

罗伟章:这个得感谢黄德海。先是没有附录的,德海见了小说,说你这个作为长篇,太短了,写长点吧。故意加长当然没意思,我也不会那样去写小说。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这个小说根本就没完成,是一层非常重要的意义没有完成,就是你说的救赎,也是我说的那束光。这种文学的古老信念,提振了我的激情。于是有了两个附录。附录一与正文的互文关系,你一定注意到了,附录二虽然短,对小说却是一种照耀。托尔斯泰曾说:一部杰出的长篇,当有两束光,第一束光出现在第一页,它照亮小说的前半部;第二束光出现在最后一页,它照亮小说的后半部。我自己当然不能说《隐秘史》是杰出的长篇,但确实是被照耀的。

罗昕:两则附录是否也承载了你关于虚构与现实关系的一些思考?

罗伟章:附录与正文,打破了现实与虚构的壁垒,可你又很难说清哪一种是虚构,哪一种是现实。单纯从叙述人称和语调上看,正文和附录一是虚构,附录二是现实,可那个名叫冉冬的作家,分明是从虚构里走出来的,他就像挂起来的一幅画,某一天有了呼吸,走下墙来。他仿佛成了对虚构的解构,其实不是,他是虚构中的虚构。但虚构的目的,又是为了逼近更深的现实。在艺术领域,没有深度的现实,就不能抵达真实。归根结底,虚构是现实隐秘的部分。对写作者来说,技术性的设计固然重要,但主旨是对真实的探查,是对文学价值的追求。当然,何为“真实”,又是另一个深远的话题了。

罗昕:你有没有这样一个心愿——构建一个名叫“千河口”的文学版图?

罗伟章:可以这样说吧。事实上,每一个作家都在构建自己的文学版图。既是文学版图,就要有文学的标准和宽度,也就是说,叫不叫约克纳帕塔法不重要,叫不叫高密东北乡不重要,叫不叫千河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家呈现的文学品质和精神谱系。

孤独那种东西,越温暖越孤独

罗昕:三部以“史”冠名的小说,《声音史》《寂静史》《隐秘史》,被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成了合集,名叫《尘世三部曲》,构成了一个全新的小说,这本身证明了几部小说的深度联系,人物的联系、环境的联系、命运的联系,还都和“声”有关。不仅《尘世三部曲》,你的小说经常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语言动人,连对“无声”都有细密的感受。我首先好奇一件事,在你的所有感觉中,听觉是最灵敏的?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声音别有感受?

罗伟章:是的,是这样的。在我六岁的时候,我知道了声音对我的意义。我在别处也说过,我母亲在我六岁那年去世了,别人有妈叫,而我没有了,别人叫妈的声音就对我形成最深的伤害,也引发最深的渴望。后来我发现,相隔几匹山梁,我也能听见别人叫妈,声音渺茫,却异常清晰。久而久之,另外的声音也加入进来,比如阳光的声音。母亲去世后,我就喜欢独自一人,上学,干活,都如此,钻进莽莽林子,四野无风,山川肃穆,鸟鸣终止,只有阳光穿林打叶的声音,当太阳被云层遮没,那声音就消失了。再比如蜜蜂飞舞的声音,它们不在近处,是在远处,但能听见。《寂静史》当中,我写林安平听见蜜蜂在蒼茫群山里振动翅膀,那时候的林安平,就是我。声音里有性格,有呼唤,有诉求,有悲和喜,有表露和掩藏,有既往生活的刻痕和不知道方向的远方……因为听得见这些,所以在我这里,万物没有分别,微物也可成神。

罗昕:批评家程德培有一个评价:“罗伟章的小说,与其说关注的是声音,还不如说关注那日渐逝去的声音,接近沉默的声音。”这句评价在我看来很动人,因为我觉得你的小说有一种“复活”的努力,想要打捞那些已经消失或者近乎消失的东西,包括人、物、风土、故乡、情感等等。《声音史》中杨浪向两个光棍兄弟模仿各自女人声音那里是整部小说的“高光”时刻。对你而言,写小说是否意味着一个“复活”的过程?

罗伟章:未知未来,已知已矣,但文学的美妙,是可以再造时间,像《隐秘史》里的那具白骨,由白骨变成尸体,由尸体变成活人。这确实是个“复活”的过程。复活不是恋旧,也不是唱挽歌,而是对生命的怜惜。一度时期,所有生命都令我悲伤,哪怕这个生命正生机勃勃。因此德培先生是点到了我的心坎上。

当一个声音日渐逝去、接近沉默,里面就蕴含着两种信息——生命信息和死亡信息,就有了张力十足的边界感。但悲伤地去看待世界,毕竟不好,对我自己也不好,我很可能意识到了这当中的不好和无力,便下意识地做出调整,比如不能让母亲复活,便在作品里先让母亲不存在,对此我自己完全就没注意过,更没有刻意过,是有回陈思和先生评论我的小说,说我好几个小说的主人公,母亲都是缺失的。《隐秘史》里的附录一,冉冬的母亲虽然活着,但抛弃了他,抛弃了那个家,去了茫然不明的世界,这是比死亡更加锐利的缺失。

罗昕:确实如此。就我自己的阅读感受而言,三部以“史”冠名的小说读下来都很伤感。里面的主要人物大致分成两种,一种因天赋异禀而成为现代社会的边缘人,比如杨浪和林安平;一种普普通通,要么生活在荒僻的乡村,比如桂平昌;要么在城镇生活但身处主流之外,比如在县文化馆工作的“我”。边缘、少数、主流之外……这些人物确实都接近沉默,也非常孤独。对于这些人物,你会有一种“他们就是我们”的感觉吗?

罗伟章:我对《尘世三部曲》最初的命名,就叫《孤独三部曲》,这说明你的阅读感受与小说气息高度契合。你前面提到杨浪向两个光棍兄弟模仿各自女人声音的那段,是刻骨铭心的孤独,也是孤独当中的温暖。可是孤独那种东西,越温暖越孤独。写到那一段时我真是进入了忘我。我写作不喜欢熬夜,但那天凌晨两点过还毫无睡意。其间听见楼下饿猫叫,就拿着粮食下去找它,却没找到,把粮食放在一个地方,上楼接着写。天亮过后,儿子起床,我对他说,我写出了一段绝唱。儿子瞥我一眼,没回话,然后他妈妈起床,我听见他对他妈妈说,老爸疯了。他的意思是我怎么会突然那样吹牛。

忘我不是超然,而是融入。是的,他们就是我们。各人的外在处境可能不同,内在的歌哭悲欢,却有着同等性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与人有了相互理解和关切的可能。

罗昕:作为小说家,你会感到孤独吗?

罗伟章:会的。许多时候,那种情绪说不出来由,就会骤然泛起。但孤独是消耗型而不是生长型,它让人与世界割裂并且丧失信任,这里的“世界”,也包括自己在内。所以我多次发现,当我深陷孤独时,根本就写不出一个字。只有与外部世界达成和解,有了内在的循环和交流,思路和文字才有水汁。“和解”完全是心理上的,哪怕身处荒野,百里无人烟,也可以感受到彼此的亲近。写作真像是一场孵化,需要温度,且要适度,温度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这取决于自己。《声音史》《隐秘史》里的杨浪,《寂静史》里的林安平,尽管他们孤独得割人,但都懂得至少在某些时刻,毫不设防地把自己交出去。我觉得自己应该向他们学习。

罗昕:什么样的人物格外能唤起你的写作冲动?

罗伟章:应该就是你说的边缘人吧。“边缘人”这个概念其实是很可疑的,但又确实存在。人人皆可能成为边缘人。同时我也相信,极少有人天生就想做边缘人,是超越他们能力的不可抗因素,让他们成了边缘人;或者在某个人生的关口,他们没走那条路走了这条路。这当中就有了潮湿和阴影,就会滋生各种生命。这些生命很难见到阳光,许多时候,还拒绝阳光。所以就有了隐秘,有了裂缝,有了发现和书写的必要和可能。

在我住的小区旁边,有条河,我上下班途中,会经常见到一个流浪女,二十多岁年纪,穿得很干净,身边大包小包的东西,在河畔廊道的凳子上一坐,就半天甚至整天,且从不看人,只看手机,面带微笑。她是怎么回事?还有一种人,表面上不是边缘人,其实也是。我多次在大街上见到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骑着一辆电动摩托车,一路吹口哨,吹得确实好;我住在城西,有回我去城东办事,竟看见他穿过窄小的巷道,吹着口哨远去。也就是说,他是在满成都地吹口哨。还有人,比如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在公园里跳舞,那腰肢,那身手,分明是有童子功的,但她只能把公园当成舞台了。诸如此类的,都令我好奇。当然不止于好奇,还有深浅不一的痛。痛到深处,说不定我就会写成一篇小说了。世上最好的小说,都与痛有关。

罗昕:你笔下也有不少喜欢文学的人物,他们做着普通的工作,過着繁琐的生活,唯有文学可能带来了安放自我的时刻。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人物也是你的自我投射?文学编辑是你现在的工作,你会把“文学工作”与“文学生活”做一个区分吗?

罗伟章:完全可以那样说。文学给了我恩惠,如你所说让我能够安放自我,我就希望有更多的人在彷徨无依的时候,进到文学的房间里。“文学工作”和“文学生活”确实是要区分的,“文学生活”是自我生活的一部分,建立在自我喜欢、自我建设、自我成长的基础上;“文学工作”却不同,比如我做编辑,就有鲜明的公共性,有些作品我根本就不喜欢,但它可能昭示了某种趋势,符合了某种要求,照样会发表。另一些作品我喜欢得很,却由于各种因素,不能发表。

罗昕:因为书写了生活底层的人物,你可能被贴上“底层写作”的标签。你怎么看待这样的标签?

罗伟章:对标签——我是指任何一种标签,我开始还有些计较,后来不计较了。写作品是你的权利,言说你的作品,是人家的权利。我不计较的更深刻的原因在于,一个写作者,如果你真是有本事的,难道不就是突破限制和边界吗?如果你是露珠,人家拿一口碗去接你,简直是把你高看了,但如果你是瀑布呢?所以作家要做的全部工作,都在于写出好作品。

文学的启蒙,先是生活的启蒙

罗昕:接下来我们从你的作品聊到你的经历吧。你的家乡在大山里,村子里三层院落。能隐隐感觉到你的大部分小说都有家乡的影子,那三层院落可以理解为你“文学的故乡”吗?

罗伟章:小说的地理设置很重要,这个地理应该是写作者特别熟悉特别亲近的,哪里有条沟,哪里有块石头,哪里会发出什么气味,根本不用去想,自己就扑过来。这样写小说,就会让小说赋予生活的质感。所以那有着三层院落的家乡,完全可以写不尽,是因为不断有新的想法、新的人物进去。那里就像个舞台,上演着不同的戏。我衷心感谢我的家乡,她确实是我文学的故乡:不仅是我文学的源头,还允许我不断带些新人进去,尽管这些新人只写在我的书里。

罗昕:你的文学启蒙是什么样的?

罗伟章:文学的启蒙先是生活启蒙。生活肯定是最有力量的启蒙老师。你过得不好——不管是物质上的不好还是心理上的不好,就想改变,但“改变”这个词含着未来性,而未来是不可逆料的,并因为不可逆料变得异常强大。于是又想,没有别的途径吗?不可以通过想象和书写造就一个自己想要的世界吗?这种启蒙是根本性的。

罗昕: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家乡的?

罗伟章:我是念高中时离开的,去县城读书,一年只回去两次。念初中虽然也离家了,但是在一个半岛上,周围都是农田,而且辖区就在我们镇上,算不上离开。

罗昕:你对中学时代有着怎样的记忆?

罗伟章:初一到高二,现在回想起来不是特别愉快,总有一种阴雨天的感觉。这五年我对未来非常迷茫,回去做个农民?家里哥哥姐姐多,我寒暑假回家他们也不让我参加田地里的劳动,所以我对农活很生疏。不做农民就只能考大学,但我也没认真想过,当年考大学的人特别少,能够考上的更是凤毛麟角。

到了高三,我突然有了明确的目标,就是考大学。因为这个目标,生活开始变得阳光灿烂。每天吃过午饭,我就上街买份报纸,然后走到校外的河边把报纸读完,再回教室,伏在书桌上午睡十来分钟,接着开始下午的学习。高三要比其他年级多上一节晚自习课,说来也辛苦,但那时候我心里安定光明,不觉得苦。所有科目里我就数学差些,那一年我就全学数学,好多难题别人不会做,我竟然能做出来。结果那年的高考数学题特别简单,我专攻难题又没学通,简单的题反而被我搞得很复杂,120分的卷子,只考了70多分。但我的总分挺高的,除数学拖些后腿,别的都很好,有些科目只差一两分就是满分,所以总分远远超出重点大学录取线,只因为那年第一次实行师范院校首批录取,凡志愿上有师范院校,他们就有资格先录,因此我才读了重庆师范学院。老师很为我沮丧,把我的录取通知书抛几下才递给我,说:不是重点大学,通知书都要轻些。我进的是中文系。

罗昕:那时的中文系怎么学?

罗伟章:跟现在完全不同。这些年我有时去大学包括回母校做讲座,感觉学生们的课特别紧。我们那时候课少,很多时间是让学生自己进图书馆。你不想去图书馆也行,只要考试过关。大二那年,我和两个写诗的学友想办一份报纸,就自行出校,满地界找便宜的印刷厂,最后在川南隆昌县找到一家。我们出去了十来天,老师也不过问,就这么一种读法。

中文系还有一群人,我同年级的、高年级的、低年级的,总共十来个,有个不成文的周末之约:每到周末晚上,就去学校中心花园草坪上,轮流念自己的新作,其他人听了点评。点评根本不讲情面,“写得太差了”“你怎么好意思读”……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但也会彼此欣赏,碰到好东西,由衷地佩服一句“我是写不出来”。我们每个周末都这样度过,有时甚至是一个通宵,经常还碰到路灯下的其他同学,弹吉他的,学英语的。

也会去校外活动。当时重庆文化馆会邀请文学青年包括大学生文学社团参加Party,还搞得挺文艺的,不要灯光,只要烛光。一个卡座三四个人,自由组合,想和谁聊,就坐过去,然后再换下一桌。活动结束经常也到深夜了,我们就结伴走回学校。去是坐车去,赶时间,回来不着急。这一走也是好几个钟头,我们到学校,天都亮了。

我的大学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不像现在的学生,似乎总有上不完的课,写不完的论文。

罗昕:你们那时毕业也包分配吧?

罗伟章:包分配。毕业前夕,我感受到了变化:大学四年无忧无虑,到分配的节骨眼上,就要面对社会和人性的复杂。当时我们全校2000人,中文系人多,我们年级就上百人,两个班,我是二班,还有一班。一班的整体氛围就和我们班很不一样,他们大多比较踏实,能适应社会节奏,不像我们班,有很多像我这种“莫名其妙”的人。

当时有两种分配方式,一种叫“直分”,一种叫“统分”,直分就是直接分配到某个单位,统分则可能不断分解,比如把你分到某个市,那个市再把你分到某个县,那个县再把你分到某个区乡。因此直分属于优待。当年重庆还属于四川,我大一时参加四川省首届大学生征文比赛,一篇5000字的小说得了第一名,还是马识途老人给我颁的奖——他那时候就是个老人了,到今天還是个耳聪目明思维敏捷的老人。因为那个奖以及大学文学社、广播站的经历,学校给我的就是“直分”。我被分到了达竹矿务局,是个省属企业。

结果还是想得太简单了。达竹矿务局总部在达州市内,但下面有好几个矿,刚毕业的都要下矿,于是又把我分到了金刚煤矿。这个老矿区是周恩来批准开采的,距达州市区70多公里。我去金刚煤矿的中学部教书。当时中学部只有初中,没有高中,但矿务局在市里有一个自办的重点中学,叫达竹矿务局第一中学。坐公交车去金刚煤矿时,要经过那所中学,我看着围墙里面漂亮的教学楼,就告诉自己:一年后我要回到这里。

在金刚煤矿教书,其实有很美好的回忆。每到周末,我和另外几个老师会带着学生在山野上步行六七个小时。老师没有升学要求,学生也没有升学压力,他们可以读技校,考不上技校还可以下井,做一个煤矿工人。我和他们都合得来,生活也自在。

那年分去金刚煤矿的总共有6个大学生,其中有4个是男的。那是个文凭比脸和钱重要的时代,矿区人觉得本科毕业生不得了,有女儿的人家就天天站在自家窗口,看着我们来来往往的,看上谁,就请媒人出动。怕不稳当,经常上午说给这个,下午又说给那个,我们几个晚上小聚,就会大呼:“找你了?也找我说了!”很有趣。

一年后,我如自己想象和要求的那样,调到了市区的第一中学,在那里教高中。教了四年,三年都教毕业班。学校是新办的,很有理想,升学率很高,考北大清华的都有。煤矿当年效益也好,所以全国各地都有老师愿意来。后来市里的广播电视报招考,我去考上了。学校最初不愿放人,我有大半年时间就两头做,这边做编辑,那边当老师。但实在太累了,最后我和学校说通了,还是决定去报社,这一干就是六七年。

罗昕:这是你职业生涯的第二个阶段,从老师变成媒体人。

罗伟章:那六七年我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几乎天天喝酒。大学期间我基本靠稿费维持生活,毕业了,有工资了,加上天天忙——忙事、忙喝酒,渐渐就不写了。毕业后我只在《长城》等刊发过很少几个短篇小说,再就是写了部长篇,叫《饥饿百年》,当时也出不了。

酒局太多让人心里空,我还是想写作。

我就记得2000年8月的一天中午,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同事都回去吃飯了。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罗伟章,你再不写就老了。”非常清晰的一个声音。然后我看到一束阳光正好照在了我的办公桌上。我想都没想,抓过本子,写了辞职报告,下午上班就交了。当时走完辞职流程能得到一笔费用,但我交了辞职报告也不等批准,第二天直接走了人,因此领不到那笔费用。或许这也不叫决心,就是冲动、简单,完全没想过可能要面临的生之多艰。

罗昕:所以你在新世纪第一年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再后来呢?

罗伟章:我就来成都了。我想换个环境,没有熟人,不用应酬。我感觉哪怕是在金刚煤矿那一年都是有意义的,而不是虚度光阴。我爱人原本也在达竹矿务局第一中学教书,她看我辞职了,很快也辞了职。那时我们的儿子在读幼儿班,我们就带着他来了成都。

到成都后,把之前所有的积蓄拿来买房,即便如此也不够,要借。小孩上学讲户口,进不去公立学校,只能找私立,一年一万多,又是一笔巨额开销。那时候我理解了捉襟见肘这个词,拮据到一块钱在我们眼里不是一块钱,而是五个馒头。我投稿要发邮件,但没钱在家装网线,当时是80元一个月,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付不起。好在我爱人有个朋友,她单位有网,我爱人就走路去朋友单位帮我把稿子发出去。她都舍不得坐一块钱的公交车,宁愿走一个多小时路也舍不得花掉五个馒头的钱。甚至理发费也要省,有次我干脆刮了个光头,结果我儿子完全不适应,上下学坚决不要我接送。他从没见过我刮光头的样子。

我爱人也是中文系毕业的,也爱写作,她就开始给《家庭》和《知音》写稿,当时它们的稿费要比纯文学杂志高很多。那两年全靠她养家,我写的小说都没人要。有一次她跟我提议,说家里这么穷,你也跟我一起写些能赚钱的文章吧。这件事我都不记得了,她还记得,说我当时很生气,她也很后悔,觉得不该那样要求我。其实是我自私了。

当时成都有家报社的副主编喊我过去上班,我也去了。那天是下午两点左右去的,他给了我一些稿子,叫我编,我一直编到六点。我在那里的每一分钟都在骂自己:你不是辞职来写作的吗?怎么又上班来了?而且还比以前更忙呢……这样骂到六点,我就跑去和副主编说我有别的事,不能来,他还问是不是哪里怠慢我了。

然后我离开那栋报社大楼,一下子身轻如燕,是又一次被解放的感觉。可当我回到小区,抬脚上楼,又感到腿像铅一样沉。我想起了家里的窘迫。

罗昕:所以虽然你到成都后可以专心写作了,但那时也会焦虑,毕竟生活上的压力是扑面而来的。

罗伟章:是的。写起来的时候不会想,但中途休息时,那个压力就扑面而来了。也会自我怀疑,这样真的可以吗?但也是休息时怀疑一下。那段日子我很难睡着,经常凌晨三四点去街上乱转。当年的成都跟现在很不一样,我住在金沙遗址附近,现在是很中心了,但当年不是,小区旁边还有菜地。大半夜的,我能听到大雾深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声音,有时是赶早市的菜农挑担摇响的声音,有时是一条狗跑过的声音。我会走出很远,经常走到天大亮了才回来。回来后心里就又定了。

罗昕:你果然对声音特别敏感。

罗伟章:现在回想起来,那些都是非常珍贵的感觉。我们住的小区附近有条街,是成都比较有名的美食街。我和我爱人出去转路时看到街两边全是好吃的,彼此感叹,说这辈子还有可能进去吃一顿吗?说的时候并不苦,还笑。

村上春树也过过苦日子,负债累累,艰辛度日,寒夜里冷得慌,就搂着家里的几只猫睡,相互取暖。他后来说了句话:“总算心无旁骛地度过了这段艰苦岁月。”心无旁骛这个词,很可能就是对天才的定义了。只要心无旁骛,即使苦,也没那么苦,说不定某一处还开着花。

罗昕:我想你到成都后发表的第一篇作品肯定让你印象深刻吧?

罗伟章:《天涯》《江南》等刊比较早地发我的散文随笔,小说则是2003年,我在《当代》发了个中篇,6万多字。几乎同时,《青年文学》也发了我一个中篇。

我还记得在小区收发室收到《当代》用稿通知的情景。我出去转路,回来看到有一封写了我们家门牌号的很薄的信。我赶紧打开来看,上面说小说写得好,准备哪一期发。正好接近正午,阳光从小区树叶中漏下来,就像是花一样开在地上。我感觉我是踩着这些花回家的。当时我爱人正在做饭,她听说我要发小说,勺子碰锅的声音都要清亮些。

我就想起之前有一次,我在卫生间无意间听到我岳母向我爱人抱怨。我们家有个卫生间正好对着外面的楼梯,母女俩刚买菜回来,我听到岳母说我在达州好好的工作不要,来成都有人给机会也不去上班挣钱。然后我爱人就说了一句话,到现在我都记得。她说:“妈你不要说了,你永远不懂得一个追求精神生活的人是怎样生活的。”

罗昕:在世俗生活中遇到一个理解你精神生活的人,真是非常幸运。

罗伟章:是的。我马上跑出卫生间,不让她们知道我听见了,但这句话我记住了。

罗昕:有了第一次发表,后来就越来越顺利了?

罗伟章:我也很感激《人民文学》。2004年,《人民文学》看了我一个中篇《我们的成长》,一个星期后就决定用,还是头题。再后来我发的就多了。2006年发得特别多,还因为中篇小说《奸细》得了人民文学奖,四川省作协就想把我调进去。但我和组织没有关系,怎么调呢?他们想了个办法,让我先去考了达州市文化局下边的创作办公室做专业作家,一年过后再调进了省作协。

文学的种子与托尔斯泰的鼓舞

罗昕:我也好奇,你有意识地写小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罗伟章:我大学毕业后写的长篇小说《饥饿百年》,后来也发表了、出书了,已经去世的评论家雷达先生对这部书评价很高。但我觉得我有意识地写小说还是到了成都之后。

罗昕:还记得你来成都后写的第一篇小说吗?

罗伟章:一个小长篇。几年以后,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约稿,之前没拿出去发表的也陆续发表了,但这个小长篇我从不拿出来。它并非一无是处,里面那种混沌和焦灼特别符合我当时的心境。前两年有家出版社听我闲聊时说起,就想要去出单行本,我看了看,还是没同意。小说感觉和语言虽然还可以,但整体显得啰嗦,我要把它改得不啰嗦,自己都觉得费功夫。

罗昕:那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想写小说?大学?

罗伟章:我觉得更早,初三左右吧。当时班上同学订了很多文学刊物,有一二十种,包括《苏联文学》,大家交换着看。我读初中那个在半岛上的学校,有个高中语文老师是个作家,我们班有人把他发表的作品借来,我看了觉得他写得好好,暗暗在心里崇拜。

我很想知道他怎么批改作文,高中老师的办公室在另一幢楼,有一天我就悄悄溜到他办公室门口,一看门开着,里面也没人,马上就进去了。我早就知道他坐什么位置,看到他桌上恰好有学生作文本,立即翻看上面的批语,有一篇的批语我至今记得,他说:“看了你的作文,我除了兴奋还是兴奋。等我抽完一支烟,再来告诉你我为什么兴奋。”他并没有写为什么兴奋,可能还没来得及,但是我被这句批语震撼了,我觉得这个腔调太神奇了。

这就算埋下了文学的种子吧。加上我二哥是远近闻名的优等生,爱读书,作文好,他虽然就上到初中,但他能给初中语文代课,代了好几年,教得很出色。他没继续升学,不是他成绩不好。我读小学的时候,他就经常给我读他的作文,自己得意得很,我也受到了熏陶。

罗昕:你的小说里经常写到一个读书狂哥哥。

罗伟章:对。这么写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想到他。

罗昕:你的童年是一段怎样的时光?

罗伟章:童年的我住在一个半山上,冬天里,树枝和水槽到处挂着冰柱子,冷得不得了。那时候穷,穿的没有,所以经常觉得冷。我对童年的印象就是特别冷。这当然也与母亲早逝有关。母亲在时我们家生活挺好的,母亲一走,我们家的顶梁柱就塌了,生活就一落千丈了。

我父母的婚姻是时代的产物。母亲是地主的女儿,父亲则一直贫苦,后来参加了朝鲜战争,立了功,当了个小军官,转业后上头就让他去一个区当区长,结果当了两天他就不干了,要回来分土地。就因为又穷又参加过朝鲜战争,他娶到了地主的女儿,地主的女儿还觉得是自己高攀了。但在生活中,对土地的管理、生活的规划,我母亲都比父亲有想法得多。

罗昕:你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罗伟章:母亲在的时候,父亲什么都听母亲的,母亲一走,他就靠自己啦。也是这时候,他表现出了惊人的韧性,而且特别会看人。他虽然从小受穷,却也念过八年私塾,到老还能背诵《孟子》里的《離娄》《告子》。我是家里老五,兄弟排行是老三,从读书成绩来讲,我在家排第二,二哥排第一,针对我们兄弟俩,父亲说过这样的话,说我家老三我是不会给他修房子的,他将来是公家人;我家老二最聪明,但我要给他修房子,因为他没想法。

这里的“想法”可以说成是“理想”。我二哥是这样的,他就爱看书,冬天很冷的时候也不愿意坐在火塘边,是怕受打扰,他就一个人在一个很冷的屋子里静悄悄地看书,一本《古文观止》都被他翻烂了。但他从不觉得生活需要改变。他也不会把书中世界和现实世界衔接起来,不会用书中世界来映照和修正自己的世界,他没有这个想法。

这是我后来发现的,而父亲早就看明白了。

罗昕:那你呢?你从小的阅读经历是怎样的?

罗伟章:当时能读的书很少,很多书没有封皮,都不知道书名,没头没尾的,但反正遇到字就亲切,闻到油墨纸就香。小时候跟着大人去镇上,事情做完了大人说去谁那里坐一下,也是讨口水喝,过去后看到人家那里有份报纸,我就很想把那报纸拿过来看。

那时我能读到的整书多是哥哥姐姐的课本。再就是我二哥会去合作社买书,他看完了我也看。我第一次读来备受震撼的书是巴金的《寒夜》。母亲去世后我一直觉得生活很苦,别人都有妈,就我没有,我想不通,以为自己是世上最苦的人。看了《寒夜》,我才知道还有那么多人活在苦难之中,才知道世界是这么大,对痛苦、对世界,都多了一份理解,有了一种打开自己的感觉。所以巴金去世那天,我专门从书架上把《寒夜》拿出来,看上几页,我以这种方式悼念他。

罗昕:小时候有人给你讲故事吗?

罗伟章:倒没有谁专门给我讲。但我们那里属于巴文化地区,其中一部分就是巫鬼文化。在我们那里,人死了不是死了,是变成鬼了。小时候我们经常听大人讲这些,讲鬼怎么跟人一块生活,然后鬼又是怎样吓人,怎样帮助人。有时一圈小孩就围着一个大人听鬼故事。我们那里有个人特别喜欢吓小孩,他把小孩吓到了,自己高兴得很。那个圈往往一开始围得比较大,后来越变越小,最后大伙都挤到一块去了。

罗昕:哈哈。后来通过求学慢慢往外走,又遇到了哪些令你难忘的文学作品?

罗伟章:如果说谁的作品对我的成长特别重要,那还是托尔斯泰。我最先读的是他的《复活》,那时我念大二,感觉托尔斯泰就好像面前的一座高山,你必须要读。我就从图书馆借来这本书,读了,感觉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也有点无知者无畏吧。

我感觉我真正理解托尔斯泰是到了成都之后,那几年真是每天都刻苦读书。因为睡不着觉,我就在书房弄了个地铺,休息、看书、写作都在那里。我看书经常看到很晚,好不容易躺下了,睡不着,又开灯起来继续读。我尤其感觉《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教育了我,我想托尔斯泰不是以写出一部好作品为最大成功,他是以探讨人的定义——“人如何成为人”“人应该怎样生活”为真正追求,他指出了一个好作家应该走的路。

罗昕:我们说不同年龄段可能会喜欢不同的风格,仰慕不同的作家,但有一种作家是你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喜欢的。托尔斯泰对你而言也是这一种?

罗伟章:是的。托尔斯泰是那种人,你越读他,越能发现他的精神宽度和力量。我现在还在读《安娜·卡列尼娜》,还说什么时候写一本专门讲《安娜·卡列尼娜》的书。日常生活里,有些人你其实不想见,但出于某种原因见了,有些饭你不想吃,但最后你吃了,这种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处于一种“下降”的状态,遇到这种情况,我回到家,首先就拿起托尔斯泰的书,读上几页,或者几个自然段,感觉我又是我了,才能安心。

我也喜欢鲁迅,喜欢他的穿透力和暗藏的幽默。

还有一本是梭罗的《瓦尔登湖》,当时也给了我很大震撼,震撼于一个人可以如此宁静地面对大自然,如此宽阔地与大自然对话。文学词典里有个“景物描写”,但作家往往把景物当配角,写景物是为了突显人。托尔斯泰和梭罗他们不是,他们把自己融入到大自然的生命中,他们写景物的文字不叫景物描写,根本不应该那样去定义,他们就是写生命。

还有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能让人的精神沉渣轰然解体。之前说到那时候穷,但我在书摊上看到很好的译本,尽管家里有,还是忍不住又买了。我爱人以前不是经常去朋友单位发邮件吗,我就想把这书送给那个朋友,送去之前,我在扉页上写:“某某跪读”。

罗昕:跪读?

罗伟章:对,她到现在还记得,说收到书时特别惊讶,内心嘀咕:“怎么叫我跪读?”

罗昕:哈哈。你有没有喜欢的诗人?

罗伟章:我会读诗,包括古典诗词,但读得比较随意。我最近跟随王国维《人间词话》评点的词人,找来他们的作品,看看到底写得怎样。但我没有特意下功夫去读谁的作品。

记得自己为什么出发

罗昕:这两年你也出了很多非虚构作品,比如《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你觉得写非虚构和写小说有哪些不同?

罗伟章:这其中的不一样还很重。我想非虚构是从事实中寻找真实,而小说是从虚构中寻找真实。非虚构首先给了你一堆事实,你是不是能分辨它们?能不能从中升华出真实?我觉得这是非常考验人的。

就我自己来说,还是更喜欢写小说。写小说,我能进入到个人的世界中去,有不被束缚的大快乐。另外就是,我觉得现在很多非虚构是主题性压垮了文学性。但是如果不这样做,似乎这个作品又是不合格的。从文学本身来说,人物没有主体性,被事件拖着走,才是真的不合格。作家们还特别爱去阐释事件的意义,其实意义在那里,明明白白,不需要你阐释,你应该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我也会看国外的非虚构作品,我记得有一部是写乡村医生的,写得非常好,我觉得那是我们应该学习的榜样。

罗昕:就你个人而言,《凉山叙事》和《下庄村的道路》的写作是否也带来了启发?

罗伟章:这两本书的写作对我个人的意义还是蛮大的,虽然我会对非虚构写作现状提出一些批评,但我也认为非虚构写作对于小说创作是有帮助的。很多小说家对时代其实是隔膜的。我们生活的大地正发生着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走向会是怎样的?……对于这些,不少人的判断依据是多年前的经验,是时间深处的经验,没有当下性和现代感。

我到凉山走访,然后去下庄村那些地方,看到了好多事,好多奉献者,他们真是值得歌颂的。我在《凉山叙事》里提出了一个观点,认为脱贫攻坚精神根本没有被纳入到我们的精神谱系中,或者说没有真正進入我们的精神内部,形成一种力量。我们还是把脱贫当成“别人的事情”,或者是“农村的事情”,但其实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比如精神贫困,就是每个人的事情。我们对很多东西的简单肯定和否定,其实都是精神贫困,因为我们没有思考,没有思考就是精神贫困。如果说脱贫攻坚是一种精神财富,那么这个财富还没有被我们真正拥有。

罗昕:你现在基本上就在城市生活了。这些年的乡村走访,是否也唤醒了你的一些乡村记忆?

罗伟章:现在的乡村已经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了。过去我们理解的乡村是一个伦理概念,比如说家人之间的关系、村民之间的关系,还有人和土地的关系,这些是伦理概念。现在的乡村很大程度上变成了经济概念。人与土地的原生关系瓦解了,土地在人们心目中的神性没有了,土地成了资产,且只是资产,能卖多少地,地里能出产多少粮食,我们仅仅是用这样一种眼光去打量土地。但是以前面对土地,你会觉得它是一个源头,不仅供我们吃穿,还有很多精神性情感性的元素在里面。所以我们现在还怎么谈论乡愁?都变成经济概念了,哪里去找乡愁?真正的乡愁一定是有情感、有伦理的。

罗昕:这里面其实也有一种你前面说到的“精神贫困”。

罗伟章:对。我们总把时间的演进当成进步,有时候确实是这样的,新的就是好的、对的,但是我们没有想到,有一些根性的东西是永恒的,它就在那里,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回顾,去承认。我刚才讲的人与土地的关系、与故乡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存在。

中学时我放假回家,老远就能闻到家乡那种草香,随便一块石子也能给我极其绚丽的感觉,我看到一种颜色,一下就会想到家乡的某一种花也是这个颜色,顿时心尖颤抖。所以我想,写乡土,包括一切写作,一定是写你心里的东西,能与你的呼吸合拍的东西。

说到乡愁,记得王干先生讲过一句话:“乡愁是雾化的,不用留,挥之不去。”虽如此,却越来越不敢有乡愁了。在《谁在敲门》里,许春明也不敢有乡愁。前些日我在山东,与诗人和翻译家树才、散文家庞余亮谈起这事,他们也不敢有乡愁。不过,说“不敢”,意思是还有,而且有时候非常浓烈,浓到心里疼痛。但你“愁”得没法时,回到故乡去,最多三天,就想逃离了。你无法承受故乡的凋敝是一回事,故乡人以另一种眼光看你,你融不进他们的生活,也满足不了他们对你的想象。

罗昕:你会和你的儿子聊起家乡吗?他是否有一些反应和说法触动过你?

罗伟章:会的。他先是听我聊起家乡,然后才真正见到家乡,我嘴里的家乡和他眼里的家乡,一定有着巨大反差。但他小时候还是很喜欢,见到牛要去骑,见到猪大呼猪八戒,总之一切都很新鲜。他也分不清家乡的那些秩序。我老家叫罗家坡,全村除了一户姓李,其余都姓罗,而姓李的那家跟罗家有姻亲,因此彼此有严格的辈分。但儿子分不清,见了白头发就叫爷爷,可按照辈分,很可能白头发该叫儿子为爷爷。长大过后,他爱摄影,回去最主要的事,就是背着相机到处拍,古老的火塘、废弃的石碾、垮掉的房屋、沧桑的老人……都被他记录。他只认那个相机里的家乡了,真正的家乡对他的意义,恐怕只是填写“籍贯”时需要的一个地名而已,而且还只是县名,村庄的名字并不需要。现在我偶尔还会向他聊起家乡,他通常是一言不发,只低了头听,也不知这哥们儿听出了啥,心里又想些啥。

罗昕:你的叙事语调让我感觉你对乡土是保持一定距离的,这个感觉对吗?你书写它的厚重与美好,却也从不避讳它的蛮横与势利,有眷恋但不是一味地颂扬,有怀疑但不是简单地批判。此外你笔下也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比如苟军是恶霸,但他善待小孩,桂平昌老实,但也有过坏心思。你对乡土以及那里的人,怀有一种怎样复杂的感觉?

罗伟章:你的感觉非常对。这里牵涉到两个概念:乡土小说和农村题材小说。鲁迅先生首先提出乡土文学的概念,说乡土文学是一种“侨寓文学”,也就是写作者生于乡村,却已离开了乡村,是对乡村的回望。这本身就会有距离感。空间距离、心理距离,都有。农村题材小说却消弭了这种距离。我在写作的时候,又特意强化了与书写对象的空间感,是为了审视。没有审视的文学,是没有意义的。我们所谓的宽容,同样从审视中产生。对乡土和乡土里的人,在我这里首先是触动我深沉情感的元素,然后是我审视的对象。情感是在写作之前,一旦开始写作,我就不愿意让情感太干扰我,所以你说有眷恋但不是一味地颂扬,有怀疑但不是简单地批判,因为他们是人,跟所有人一样,有光芒也有局限。

罗昕:大家谈起你的写作,会说这两年你一直有作品冒出来。似乎2006年是一個高峰期,现在又是一个,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罗伟章:碰到有人这样说,说我越写越好,我就跟他们讲,以前我也写得很好,只是你们没看见。这是半开玩笑了。写作者本身也是要进步的。托尔斯泰给我一种教育,就是我们总要从人的角度去理解写作,所谓人,不光是你笔下的人,还包括你自己。写作者也要不断地给自己定义。所以写作上的进步于我是责任,也是义务。

事实上,人容易自设牢笼,不愿让自己的内在世界扩张出去。但人应该变得越来越宽阔,这看上去很难,其实也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江河流到海里就宽阔了,就那么简单。

罗昕:你现在生活在成都,对城市生活本身是否也有一些反思?

罗伟章:我在城市生活的时间确实挺长的了,包括在重庆的四年大学,那些都可以算城市生活,我来成都也有20多年了。但是我觉得,我对城市的理解还是很肤浅的,没有达到那种真正的,像我对土地的那种深度。城市的灵魂是什么?我现在还给不出勉强成立的解释。

我们这辈人,在成长过程中,会觉得好多东西是进入血脉里的,和骨头一块长起来,包括前面说到的对土地的感情。但现在长不进来了,大多是外在的了解。我都不说“理解”,就是“了解”。这对写作是远远不够的。

罗昕:你觉得我们现在如何在生活中找到一些让人定心的力量?

罗伟章:这个问题很好,我也在想,怎么样让自己真正能够定下来。我们现在经常考虑问题的因果,可不可以先不想因果,先回到时间之外,跳出这段时间去思考?比如回到初始阶段,回到我第一次收到用稿通知的时候,当时的快乐是那样纯粹,我还能不能找到?我意识到最重要的是自己精神的宁静和飞扬。这需要记住自己出发的地方。“不忘初心”这句话,现在说得很多了,但它确实蕴含了真理的成分。我们后来慢慢丢掉了简单,把自己变复杂了,而且还把这种复杂当成聪明,当成“有阅历”“有人脉”。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身处一种“下降”的趋势。所以我们还是要回想最初的起点,记得自己为什么从那里出发。

【访谈者简介】罗昕,生于1991年,香港中文大学文学硕士,澎湃新闻高级记者,有近十年一线文化新闻报道经历,多次获得上海市级新闻奖、澎湃新闻年度好稿奖;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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