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之夜及其他

2023-12-06 05:17赵大河
青年作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凡高马洛伯爵

陀螺之夜

二月十日,我来到奥克尼群岛最西北角的帕佩岛,参加名为“帕佩陀螺之夜”的当代艺术节。

我拍了一部实验电影,名为《走失声音的夜行者》,是根据赵兰振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这个电影我只花了6.5万元人民币。因为拍摄手法大胆,没有地方愿意放映。听说陀螺之夜艺术节,我就赶来了。

帕佩岛有机场。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机场吧,就是一小块平地加一个棚子。飞机是八座的直升机。我从苏格兰先飞主岛,再从主岛坐这种小飞机飞帕佩。艺术节期间从主岛到帕佩增加了很多航班。我坐这趟飞机满员,八个人紧紧挤在一起。我旁边的是高个女子,烫了个大爆炸头,染成酒红色,非常醒目。她的头发挨着我耳朵和脖子,痒痒的。她个性飞扬,和飞行员很熟,说话嗓门也高。她猜我是第一次来。我说是的。她主动和我握手,说欢迎欢迎。好像她是主人似的。她自豪地向我介绍岛上古迹,说有两幢石屋是新石器时代遗址,距今五千年了,是西欧现存最古老的住宅。

因为航程太短,刚说几句话,飞机就落地了。

这个季节,帕佩岛冷得要命。如果不是艺术节,没有人会来这里。帕佩岛的全名是帕帕韦斯特雷岛,形状狭长,南北长约四英里,东西宽约一英里,有常住居民72人。据说曾经有数百居民,大部分都陆续迁走了。空屋很多,都改造成了小旅馆。艺术节时全部爆满。我提前两个月就预订了房间。

她说她叫佩佩,如果我要去看古迹,她可以带我去。她又补充说,古迹在霍沃尔小山,距离机场很近,走着就可以去。我说行李怎么办。她笑了,说这里没有小偷。她招呼来接机的小伙子,让他把我的行李送到我预订的旅馆。

岛上的房屋墙壁全是绿色的。佩佩告诉我,有一年一大堆油漆桶被冲上岸,居民就用这批油漆刷了墙。那批油漆是绿色的。

古迹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两个不大的石头屋,屋顶早没了。佩佩说别看这么不走眼,这可比金字塔都要古老。站在霍沃尔小山上,能听到浪涛拍岸的声音。山上海拔虽然只有几十米,风却很大。

下山后,一辆车停下来,问我们是否搭便车。佩佩谢绝了。她说我们要走一走。我只好随她。这么冷的天,两个人边走边聊。天地间只有两个人。这是下午,我知道这里三点多天就黑了。我担心天黑前能不能回去。她说没问题。

她给我说起“超级幻景”“热翻转”,我听得迷迷糊糊。她举个例子,说有一次她看到北罗纳德赛岛,竟是倒过来的,房子、灯塔、人,都是头朝下,足足有一刻钟。又说,她曾看到了挪威。这里距离挪威450公里,怎么可能。我告诉她,汉语中有个词叫海市蜃楼。她看到的是海市蜃楼。

她问我带来的是什么作品。我说一个电影。她很想知道电影故事。我说会放映的,等放映时我请你去看。她问什么主题。我说爱情,一个男青年从外地回来,没赶上末班车,走夜路回家与恋人相会的故事。电影采用的是“西格玛95”拍摄手法。即尽量减少人工痕迹,夜晚是真的夜晚,黑是真的黑,我拍的时候,选择一个漆黑的夜晚沿着主人公的路线行走了一趟,一切声音都来自于现实。影片中的光线来自主人公的烟头,还有几次火柴的光亮,其他,只有萤火虫的光。影片重要的表现手段是声音。脚步声。虫鸣声。风声。玉米叶沙沙响。夜行动物倏地蹿走的声间。受惊的野鸡扑棱翅膀飞过头顶的声音。别的脚步声,却看不到人。是鬼吗?青年为了给自己壮胆,就大声唱歌。另外的脚步声消失了。他突然撞到一个巨大的东西,哐当一声,晕了过去。过一会儿,他爬起来,划根火柴,发现路中间横着一个棺材。横死的人停尸在这里。他再想唱歌,发不出声音了……

天黑了。

前面有篝火。佩佩说篝火是活动的一部分,参加艺术节的人都手持火炬从商店走到旧码头,把火炬投入篝火中。我们去看篝火。绕着篝火手拉手跳舞。我偶一抬头,看到星星出来了,满天璀璨的星星像一颗颗亮晶晶的宝石。我提议到海边走走。路过北威克海湾时,佩佩给我讲了一个本地的传说故事。

她说,在这里,海豹叫塞尔吉,月圆之夜,塞尔吉会脱去海豹皮,变成一丝不挂的美人,在沙滩上翩翩起舞。一旦海豹皮被偷,这个塞尔吉就变不回原形了。男人如果迷恋上某个塞尔吉,可以偷偷藏起她的海豹皮……这个塞尔吉变不回原形,就会乖乖跟男人回家当老婆。

到玫瑰山庄时,佩佩说她住这里。她邀请我进去烤火。外面冷得要死。这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住哪里。

佩佩生了火,我们围着火炉继续聊天。她说她做了个系列作品,名字叫《岛屿生活的三十三份感性报告》。录的是岛上的各种声音。她问我有兴趣吗。我说当然。都放在网上,她说。她拿过笔记本电脑,打开网页,让我听。有惊涛拍岸的声音,有灰雁鸣叫的声音,有风吹过古老石屋的声音,有海豹上岸的声音,有篝火燃烧的声音,有树枝折断的声音,有暴雨抽打房屋的声音,有汽笛的声音,有飞机的声音……单单是声音就蛮有诗意的。从某方面来说,与我的电影异曲同工。我不知道我的电影放映时会是什么效果。佩佩说这里的人什么无聊的电影都能看下去。我哈哈一笑。佩佩说,我不是说你的电影无聊,不要误会。她站起来,从我身旁经过时,手从我的肩膀上划过……我抓住她的手,她停下来,抚摸我的头……我们不再说话,心跳得很快,呼吸也不自然了……

哦,这个陀螺之夜啊!

“福尔摩斯”来到天堂庄园

到弗洛蕾娜岛的都是“福尔摩斯”。他们为一个共同的迷案而来。我呢,是个例外,我是被马洛忽悠来的。他说:“我当福尔摩斯,你跟着我,全当旅游,那里风景如画,能够大饱眼福。”

弗洛蕾娜岛在太平洋靠近中美洲的地方,是加拉帕戈斯群島中的一座。面积不大,东西、南北差不多,都是二十多公里的样子。

风景嘛,说得过去,但绝达不到让人惊艳的程度。不过,说实话,这里的沙滩极其美丽,被开辟成天体浴场,不少游客回到原始人状态,一丝不挂地在水中嬉戏。

我们一行中至少有12名福尔摩斯,他们是专为推理而来。马洛是其中一分子。他说活动结束,会进行评比,拔得头筹的会得到一份神秘奖品。

活动组织者,是一个金发美女,她还兼作导游。她名叫埃娃。

登岛前她给我们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当然与案子有关。我把她讲的内容简要地概括如下:

先登场的是朵蕾,她是一名中学教师。接着登场的是里特,一名柏林牙医。二人一见如故,对现代生活的厌倦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离开各自的配偶,要到蛮荒之地开启新生活。于是,他们选中了这个岛屿。他们是这个岛屿的最初居民。他们搭起一个简易棚屋,开垦一片土地,就过起了世外桃源生活。他们不穿衣服,是岛上的亚当和夏娃。这是1929年,也就是世界经济危机大爆发那一年。

三年后,一个雄心勃勃的奥地利女人来到岛上。她自称是女伯爵。这让我想起基督山伯爵。当然,她不是基督山伯爵。她是一个暴君。她说要在岛上建一个豪华旅馆,专门招待百万富翁。她带来了母牛、驴子、母鸡、水泥,此外,还带来了两位情人:文静男孩洛伦佐和大块头肌肉男菲利普森。

女伯爵还有两样东西:皮鞭和左轮手枪。她凭借这两样东西,成为女王,统治着这座岛屿。她将岛上居民做了分工,朵蕾和里特作为臣民负责耕种,菲利普森作为奴隶负责打猎,洛伦佐作为仆人负责伺候她的饮食起居。

女伯爵的豪华旅馆最后建成了这个样子:四根木桩撑起一块帐篷布。旅馆没有用于接待百万富翁,因为岛上没有百万富翁,也没有百万富翁来这里旅游。这个帐篷成了女伯爵的王宫。她称之为天堂庄园。

两年后,女伯爵、洛伦佐和菲利普森失踪了,后来洛伦佐在毗邻岛屿的沙滩上被发现,而这时他已变成一具骨架。里特医生死于食肉中毒。岛上只剩下朵蕾一个人,她痛失爱人,忍受不了孤独,便独自一人回到了柏林。

问题来了:岛上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有凶案,那么凶手是谁?

登岛后,埃娃领着我们参观了里特和朵蕾的棚屋,还有女伯爵的天堂庄园。据说都是后来复原的。棚屋外有里特和朵蕾的耕作塑像。天堂庄园外有女伯爵、洛伦佐和菲利普森的塑像,洛伦佐四肢着地趴在那里,女伯爵坐在他的背上,一手握左轮手枪,一手挥舞皮鞭,正在教训跪在旁边的大块头菲利普森。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场景就是这么个场景,埃娃要求每个福尔摩斯写下自己的推理。

我虽然不参与,但也在头脑里做着想象和推理。

马洛朝最近的岛张望。那个岛离这里有段距离,很难想象一个人能游过去。“洛伦佐为什么会死在那里?”马洛说,“他死在沙滩上,应该是死后被冲到那里的。那么,他是怎么死的呢?谁杀了他?”

我说:“你别看我,我哪里知道?”

他又皱起眉头。

我想了一会儿,想得头疼,我说我不想了,我要去走走看看。马洛沉浸在他的推理中,没有理我。

我沿着海边溜达。浩瀚的太平洋看上去极其单调,我在想当初那五个人每天面对的就是这样的风景。“……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殊)他们会发疯吗?跳出惯常思维,另辟蹊径,看看会怎样。

这是剧本杀绝好的题材,有死人,需推理。剧本杀的好处是每个人都是主角,一个故事你要从每个人的角度讲一遍。比如这个故事,就需要讲五遍或六遍,第六遍是站在上帝的角度讲的。

朵蕾的故事:

她放弃教职,追求浪漫,与里特在这里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突然来了几个人,压迫她,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反抗。她和里特一起寻找机会。她分别勾引菲利普森和洛伦佐,鼓动他们反抗女伯爵……菲利普森向女伯爵出卖了她,她受到惩罚,被囚禁起来……洛伦佐偷了女伯爵的手枪,逼女伯爵释放她……女伯爵花言巧语,卸下洛伦佐的武装……女伯爵正要杀她和洛伦佐时,被里特袭击,丧了性命。菲利普森和里特争夺手枪,枪走火打死了菲利普森。他们将女伯爵和菲利普森的尸体在海滩上火化,然后将骨灰撒到太平洋里。夜里,洛伦佐失踪了。接着里特中毒身亡。

里特的计划:

他为背叛朵蕾而懊悔。他竟然屈从女伯爵的淫威,爬上了女伯爵的床。这激起了菲利普森和洛伦佐的嫉妒,他们联手要除掉他。为了自保,他必须先下手为强。他让朵蕾勾引二人,挑拨离间,为他制造可乘之机。事情没有按照他的计划进展,朵蕾突然陷入危险之中,他必须冒险相救。于是,他用一根自制的长矛刺死女伯爵,然后又杀了菲利普森。他与朵蕾商量要杀死洛伦佐,可是洛伦佐已经失踪。他没想到自己会中毒,到死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下的毒。

菲利普森的美梦:

他从不把洛伦佐放在眼里。洛伦佐只是一个仆人,女伯爵对他一点也不好,经常用皮鞋抽他,甚至向他开枪。当然,她不能把他打死。洛伦佐死了,谁伺候她呢。菲利普森把朵蕾弄到了手。岛上两个女人,都是他的。他要做的是除掉里特。里特,别看他老实、顺从,他的眼睛出卖了他。他是个危险人物,必须除掉。没了里特,这个岛上他就是最强者。他会做王,让女伯爵做王后,朵蕾做妃子。洛伦佐继续做仆人。一仆三主。女伯爵死掉,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最终死在了里特手上。里特真是个危险的男人,他没看错。

洛伦佐的姿态:

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奴隶,仆人,都无所谓。只要能和女伯爵在一起,让他做什么都行。他愿意伺候女伯爵。大块头是个笨蛋。他以为他很强,其实不然。他与朵蕾发生关系。他获得了自信。他从低处观察人,知晓他们的弱点。他们都会犯错,他不会。他坚信这一点。他会因势利导。女人觉得性是俘获男人的手段。男人觉得性是征服女人的手段。他觉得他征服了女伯爵和朵蕾。他没想到朵蕾会和里特一起杀死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离开这里再说。走前,他给他们的食物里下了毒,几天后,他凯旋而归,这个岛就是他的了。

女伯爵的自白:

很久以前我就已是幽灵,我在这里飘荡了百年之久,当你们以为你们了解我时,我会发出笑声。哈哈。我不后悔我来到这里,我是这里的王。我洞悉男人的欲望。他們争风吃醋,为的是获得我的青睐。洛伦佐和菲利普森已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心甘情愿做我的奴隶。里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我也必须征服。没有男人能抗拒我的诱惑。里特也不例外。现在,就剩朵蕾这个贱货了,她是一个潜在竞争者。她是女人。她会去诱惑男人。要除掉她吗?不,给生活留点调料吧。我只是想要游戏,真人的、残酷的游戏,我没想杀人。我承认一切都失控了,结局大家都死翘翘,只有那个最该死的女人活了下来。

我很快折回去,找到马洛,给他讲我的构思。

马洛说:“你的想象和推理太常规了,不行,看我的。”

“好吧,你行,你来。”我内心不服,看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马洛说:“事情是这样的。他们五个人在岛上待的时间太久,一个个精神失常,先后跳海自杀。女伯爵和菲利普森自杀成功,沉入大洋,被鱼吃了。洛伦佐也成功了,尸体被冲到相邻的岛上。里特没成功,改为服毒自杀。朵蕾是怎么活下来的?原来她跳到乌龟背上,乌龟把她驮上岸,对她说:‘女士,生命可贵啊,不要想不开。于是她不再寻短见了。事情就是这样,简单明了。”

“啊呀,原来如此,”我说,“真是脑洞大开,我怎么没想到乌龟呢……你一定会获得推理大奖的。”

事实上,马洛只获得了一个鼓励奖。获大奖的是一位女士。她的推理是这样的:

“女伯爵和菲利普森是被外星人掳走的,洛伦佐是外星人的实验品,实验完就把他扔出飞船。至于里特,外星人请他看过牙,把他放了回来。临别,给他一包毒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很好奇,舔了一下。就这一下,要了他的老命。朵蕾,外星人没发现,捡了一条命。她知道照实说,不会有人相信,于是就没提外星人。”

还有一些推理,也同样精彩,限于篇幅,我就不一一陈述了。

走,看赫尔佐格吃鞋去!

到了伯克利,马洛说要带我去个地方。

“哪里?”

“巴尼斯餐厅。”

他开着一辆越野车,风驰电掣。

“那里有什么?”

“鞋。”马洛说,“我们去看赫尔佐格吃鞋。”

“什么?”我沒听明白,“我以为你说去看赫尔佐格吃鞋。”

“没错,我说的是去看赫尔佐格吃鞋。”

我以为他开玩笑,赫尔佐格是大导演,哪那么容易见到。再说,马洛是新晋导演,只拍过一部片子,还没上映,也攀不上赫尔佐格啊。

“吃什么鞋?”我说。

“当然是吃他自己的鞋。”

“他为什么要吃自己的鞋?”

“说来话长,”马洛开始给我讲故事,“上世纪七十年代,赫尔佐格在伯克利认识一个读研究生的,叫艾罗尔·莫里斯,他们都是电影资料馆的常客,一来二去成了朋友。莫里斯想当导演,他想拍一部关于连环杀手的电影。可是,苦于没钱。赫尔佐格听他叨叨得烦了,对他说:‘伙计,对于拍电影这件事来说,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信念。你听听,‘信念,赫尔佐格说,‘信念才是决定因素。别再抱怨制片人如何如何愚蠢了,抱怨是没用的,抱怨永远帮不到你。‘那怎么办?‘简单,从明天开始,你买一卷胶片,拍起来!赫尔佐格豁出去了,继续激励说,‘哪天你把电影拍出来,让我看到,我就把我今天穿的鞋子吃掉。莫里斯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受到了刺激,总之,他就这么干起来了。你猜怎么着,他居然干成了。不过,他拍的不是杀手电影,是纪录片,关于宠物墓地的,叫《天堂之门》,真的很棒。”

“为此,赫尔佐格要吃鞋?”

“是啊,”马洛说,“赫尔佐格这个人,如果你了解的话,你就会知道,他言出必行,决不会食言。比如,他拍的电影中有要求演员吃蛆的镜头,他对演员说:‘我也会吃一点点。当然,演员没让他吃。他要求演员减重二三十公斤,他说他会陪着他,自己也减去那一半的重量,结果,演员减重27公斤,他减重13.5公斤。他就是这么个人。所以,他去秘鲁筹拍《陆上行舟》前,特意在这里停留一下,到巴尼斯餐厅去吃鞋。”

“什么样的鞋?”

“就是他当初做出承诺时穿的那双鞋。那双鞋还在。他大概是特意留着,以备将来吃它。他来之前,穿上这双鞋,‘其乐牌中帮沙漠靴。”马洛说,“这就是赫尔佐格!”

“他真把鞋吃了?”

“当然,一会儿你就能看到。有人把吃鞋的情景录了下来,制成纪录片。那家餐厅大概是买了版权,经常在大厅里播放,以此招揽顾客。”

没多大一会儿,我们就在餐厅里看到赫尔佐格炖鞋、吃鞋的全过程。为了美味,赫尔佐格在鞋里加了红洋葱、蒜和迷迭香。鞋,即使炖熟,也很结实,不好咬碎。他不得不用厨房里的剪刀将鞋剪成一小片一小片,和着啤酒吞下去。当时,有上百人见证赫尔佐格吃鞋。

“既然来到这里,我们就不能错过这里的大餐。”马洛说。

他叫来服务员,点了一份“赫尔佐格吃鞋”。

“这是一道菜吗?”

“是,”马洛说,“只是菜名太怪,是一个陈述句。”

“我们也有这样的菜名,比如佛跳墙,也是陈述句。”

“‘赫尔佐格吃鞋独此一家,别的地方吃不到。”

等菜的时候,马洛说:“偶尔换换口味也没什么不好,这是赫尔佐格的观点。”

热气腾腾的“赫尔佐格吃鞋”端上来。“鞋”很逼真。此“鞋”与赫尔佐格之鞋,虽然同样来自于牛,但味道应该不一样吧。

我们动刀叉,切下来一块,放口中,慢慢咀嚼,非常美味。

“鞋”中还有配菜,也很好吃。

我往别的桌上扫一眼,大都点了这道菜。尽管灯光昏暗,看不清别的菜肴,但桌上的“赫尔佐格吃鞋”,还是一眼就能认出。

吃饭中间,马洛透露,他之所以拍电影,完全和莫里斯一样,是受了赫尔佐格的激励。赫尔佐格吃鞋,就是要激励年轻人。否则,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啊。

“我们来此吃这道菜,就是向赫尔佐格致敬。”马洛说,“让我们为赫尔佐格干一杯吧。”

我们举杯,遥祝赫尔佐格健康长寿。

谷川说:我的狗死了

我在东京吉祥寺吉卜力美术馆门口的长椅上小憩时,一个矮个子秃老头儿在我身旁坐下来。他说:“我的狗死了。”

我看看周围没别人,判断他是在自言自语。

他又说:“我的狗死了。”

这次我弄明白了,他是在和我说话。

“嗯。”我回应了一声。我也养得有狗,一只柯基,出国之前,我特意将狗交给朋友照看。朋友发来视频,说狗狗抑郁了。狗狗趴在朋友家门口若有所待的样子看着让人心酸。

“它是老死的,”他说,“它知道它要死了,不知怎的,它跑到荆棘丛中,死在那里。它的腿被荆棘缠住,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弄出来。”

“你一定很难受吧?”

“不,”他说,“人如果也能像狗一样老老实实迎接死亡就好了。”

“人和狗终究是不一样的。”

“是啊,人总想凸显自己的价值,狗不会这样,死就是死,它明白,并坦然接受。”

他说得有道理,我想,人的确是把死弄得复杂了。尘归尘,土归土,这是自然现象,所有生命概莫能外。

“万一我患上癌症的话,我希望医生告诉我还剩下多长的生命,我好做准备。”接着他补充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我已将墓地买好了,在镰仓的一个寺院里。”

他谈论起死亡来就像是谈论天气一样自然。

换个话题吧,我心里说。他果然换了话题。他说他家今年添了小宝宝,春天越来越有暖意了。我看着他,向他表示恭喜。他说:

“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孩子的孩子。”

他笑了。我也笑了。

老头儿走了之后,翻译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那老头儿是谁吗?”

我说不知道。

他说:“谷川啊,谷川俊太郎,《二十亿光年的孤独》。”然后他给我背谷川的《活着》:

让我活着

六月的百合花讓我活着

死鱼让我活着

被雨水淋湿的小狗

还有那天的晚霞让我活着

让我活着

不能忘却的记忆让我活着

死神让我活着

让我活着

突然回望的那张脸让我活着

……

好奇怪啊,我和谷川先生谈论的是死亡,他背的却是“活着”。其实也不奇怪,活着和死亡是一个统一体,如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相辅相成,不可分割。

看着谷川离去的背影,我想起谷川的几句诗,不觉莞尔。这几句诗是《二十亿光年的孤独》中的,如下:

人类在小小的球体上

睡觉起床然后劳动

偶尔想在火星上寻找伙伴

……

我不是一个凡高!

在阿尔,突然看到凡高从麦田里走来,手捂着肚子……他的衣服上有血迹……他走路踉踉跄跄,好像随时都会摔倒……我感到很震惊。

这是对凡高之死的演绎吗?凡高从游客中间穿过,没有人伸出援手。不是游客冷漠,不,完全不是这样。游客之所以到这里来旅游,都是冲着凡高。可以说大家都热爱凡高。在凡高简单的墓地,每天都有人献花。他兄弟提奥的墓在旁边。献花的人总是不忘给提奥也献上鲜花。人们怎么会冷漠呢,只是感到不可思议。

是拍电影吗?没有导演、摄像、化妆、剧务等一干人跟着,不会是拍电影。再说了,拍电影怎么会让我们一大群游客也进入片场,不怕穿帮吗。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凡高,大家都认识。来这儿旅游的人,谁没看过凡高的自画像。商店橱窗里的宣传画、明信片、图书封面等等,到处都是凡高,你想不看都不行。凡高的形象很特别,尤其是他割了耳朵之后,头上包着纱布。世上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形象。

是情景演绎或情景再现吗?许多地方都搞这一套,作为招揽旅客的噱头。一般都是一场小型演出。充当演员的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农民或工人,工作之余参与一下,一则挣个小钱,一则过把演出瘾。但单独一个人演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或者,这是一个疯子,出于爱好,自己在模仿凡高之死……

他,凡高,朝我走过来了。我要扶他一把吗?当你处于这样一种荒诞的境地时,你会陷入思维的真空。我习惯于在书本中认识凡高。当他走入现实世界,我,震惊,质疑,诧异,喜悦,愕然……等等,难以说清是什么样的思绪。他过于逼真,令我不得不相信他就是凡高。瞧,他的尖下巴,高颧骨,还有那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眼神中有精神病患者特有的执着……哦,不会错,他就是凡高!

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

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饱经沧桑的一生。

一个人绝不能让自己心灵里的火熄灭,而是要让它不断地燃烧。

凡高啊,他的话语在我头脑里回荡……我曾做过笔记,记下他的话,以激励自己。像一首诗里写的,“我的瘦哥哥呀……”他是一代人的瘦哥哥,当你这样念叨时,你会柔肠寸断……

他朝我走过来,走过来,近了,近了……我想拥抱他,如果他允许的话。我没有躲避,凡高也没躲避,他仍然走过去了。我很诧异。他是一个三维影像吗,或者,我是一个三维影像?

我完全愣怔了。

我在想,如何解释这件事呢,是我出现幻觉了吗?我看看周围,还有其他游客,瞧,他们的表情,显然他们也看到了凡高。

爱因斯坦的玫瑰

在苏黎世游览山景后,乘坐缆车时,女导游说:“在缆车下面的站台上,摆放有两种颜色的玫瑰花,红色和白色。当年爱因斯坦曾在站台上手持一朵玫瑰花迎接两位著名的物理学家和夫人。你们可以选择一朵玫瑰花,如果颜色和当年爱因斯坦手中的玫瑰花颜色一致,这朵玫瑰花就送给你作为纪念,选错的,玫瑰花要放回原处。”

“爱因斯坦只拿一朵玫瑰花吗?”一个男游客问道。

“只拿一朵。”女导游说。

“爱因斯坦真是个小抠。”一个女游客说。

“嗯,”女导游笑笑,说,“这是节俭,节俭是一种美德。”

一个小小的游戏,我喜欢。

一朵玫瑰,与爱因斯坦发生联系,哦,那就不一样了。在缆车上,我猜想,爱因斯坦喜欢什么颜色的玫瑰呢?我知道爱因斯坦喜欢拉小提琴,可这是玫瑰,不是小提琴。好吧,二选一,选对的概率是50%。没什么难的,我已打定主意。

下缆车之后,果然站台上摆有两筐玫瑰,一筐红玫瑰,一筐白玫瑰。红玫瑰的筐里只剩下半筐玫瑰,白玫瑰的筐里几乎是满的。

我按自己的心意选了一朵玫瑰。

我们旅行团的所有成员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女导游说:“在揭晓答案前,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下面的故事就是女导游讲的。

1913年夏天,两位大名鼎鼎的物理学家——普朗克和能斯特坐火車来到苏黎世。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请爱因斯坦到柏林去任职。这个职位是专为爱因斯坦设置的。具体干什么?什么也不用干,你只管踏踏实实在这里搞你的研究,不用打卡,不用上班,不用承担教学任务。薪水嘛,不用担心,有,而且是柏林所有教授中最高的,年薪1.2万德国马克。

“噢,是吗?”

“当然。”普朗克说,“你信不过我们吗?”

爱因斯坦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柏林的气氛有些沉闷。

两位大咖亲自出马,提供的职位不可谓不诱人,如果是一般人,早就接受了,可是爱因斯坦毕竟是爱因斯坦,不是一般人。他在迟疑。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而是让二位在苏黎世游玩。放松一下。既来之则安之。看看苏黎世的美景,不枉此行。

二位大咖说他们可不是来看美景的,他们希望爱因斯坦给他们一个爽快的答复。

爱因斯坦让他们去游览山景,然后坐缆车下山,他会在缆车站台上迎接他们。

他说:“我手里会拿一朵花,如果是红玫瑰,答案是:接受。如果是白玫瑰,答案就是:拒绝。”

普朗克和能斯特两对夫妇忐忑不安地去游览山景。他们哪有心思看风景,心中嘀咕,爱因斯坦是在玩浪漫呢还是在玩委婉?女士们却很开心。有机会游玩,也算不虚此行。

一行四人游览后,按爱因斯坦安排的,坐缆车下山……

讲到这里,女导游说:“你们猜一猜,爱因斯坦会拿什么样的玫瑰迎接他们?”

“红玫瑰,红玫瑰。”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哈哈,”女导游说,“看来你们替爱因斯坦做了选择。嗯,看你们手中的玫瑰,我就知道你们都能做爱因斯坦。”

大家都选了红玫瑰。

这朵红玫瑰被我制成干花,漂洋过海带回国……

现在,它变成了我最喜欢的书签。

4分33秒,沉默的祈祷

在纽约,马洛带我来到一个谷仓改造的音乐厅。我们穿得一本正经,以示对音乐的尊重。

据说空调坏了,谷仓里有些热。六月份,通常是要开空调的。谷仓十分高大,使音乐的旋律有向上的空间。谷仓上空突然飞过一只蝙蝠。我很吃惊。但其他人似乎见怪不怪,或者根本没注意到这只夜鸟。舞台上临时放置一个巨大的黑色电扇,呼呼呼地向大厅里送风。

马洛是我多年的好友,我们一起走过许多地方。他总是带我去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时我认为他纯粹是恶作剧。今天这个音乐会我隐隐觉得有些不靠谱。可是,哪里不靠谱,我也说不上来。

看节目单。第一个节目是《四分三十三秒》,演奏:钢琴家鲁宾。我知道这是约翰·凯奇创作的一部实验作品。哦,约翰·凯奇!这是我喜欢的音乐家,他写有一本美妙的书,叫《沉默》——阐述他的音乐思想和哲学见解。他本质上是个诗人,先锋诗人。那本书的排版很别致。阅读加沉默。感受空和无。他喜欢禅宗。禅是一枝花,在他的书中自由开放。我知道《四分三十三秒》。据说是受劳森伯格一幅画作的启发而创作的。那幅画,只有白色,除了白色再无其他颜色。你走近,盯着看,还是只能看到白色,单调的白色。《四分三十三秒》也没有任何音符。奇妙,或者玄奥的是,这部没有任何音符的作品竟然包含三个部分。如何划分的呢,我一直没弄明白。

知道这部作品,和坐在谷仓里聆听这部作品,完全是两回事。二者不可同日而语。好了,马上就要开始了,广播提示要大家将手机关机或设置为静音,不要随意走动,更不要说话。巨大的黑色风扇也关了,扇叶惯性地旋转着,很快也安静下来。

马上感觉到热。

一架钢琴被安放到舞台中央。观众席上的灯渐渐熄灭。舞台顶上投射下一束圆形的光,打在钢琴上,钢琴表面锃亮的黑漆折射着光线。一个落地麦克风正对着钢琴。

身着燕尾服打着领结的钢琴家鲁宾走上台,调整一下凳子,撩开“燕尾”,端端正正坐下,挺直腰板。

钢琴家打开琴盖,手悬在琴键上,却并不敲击琴键。就那样静止不动。我知道《四分三十三秒》已经开始了。

第一乐章。我听到衣服的窸窣声、手表指针的沙沙声、脚与地面的摩擦声、咳嗽声、节目单扇风的声音、蝙蝠的笑、遥远的蝉鸣、青蛙的叫声、哨声、鱼跃出水面的声音、哈雷摩托车在街道上飞驰而过的声音、警报声、钟声……我不能确定哪些是现场声,哪些来自幻听或臆想。钢琴家合上琴盖。三十三秒。

钢琴家又打开琴盖,静止不动。第二乐章开始了。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听到哭声。寂静。我又听到飞机轰鸣声、炮弹呼啸声、爆炸声。寂静。我又听到坦克履带碾压路面的声音、房屋倒塌、,电磁的嗞嗞声。寂静。我又听到火的毕毕剥剥声、猫头鹰的叫声、婴儿啼哭声。寂静。寂静。寂静。钢琴家合上琴盖。两分四十秒。

钢琴家又打开琴盖,一动不动。第三乐章开始了。我听到寂静。寂静。寂静。眼泪滑落的声音。空气颤抖的声音。寂静。叹息声。静电的声音。气球吹爆的声音。寂静。麦子成熟时微风吹过的声音。寂静。窃窃私语声。敲击键盘的噼里啪啦声。寂静。钢琴家合上琴盖。一分二十秒。

钢琴家站起来向观众鞠躬,演出完毕。巨大的黑色风扇又打开,扇叶呼呼转动,凉风习习而来。

观众在一阵难耐的沉默后,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每个人都站起来鼓掌。我和马洛也站起来。鼓掌。我手都拍疼了。哦,多么独特的体验啊!我怎么会听到那么多声音呢,甚至听到了地球另一面的声音。我想每个人听到的《四分三十三秒》都不一样吧。这就是它的魅力。它要求灵敏的听觉。它唤醒内在的耳朵。心的耳朵。我们每个毛孔都浸透了这寂静的音乐。作者将之命名为《沉默的祈祷》。

【作者简介】 赵大河,作家、编剧;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等刊,著有小说集《隐蔽手记》《北风呼啸的下午》,长篇小说《我的野兽我的国》《侏儒与国王》《燃烧的城堡》等多部;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杜甫文学奖、曹禺杯戏剧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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