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 说

2023-12-06 05:17李娃
青年作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桃

李娃

自从病症消失之后,三三在院子里度过了整个夜晚。

男人的呼噜声,从窗口传来。“快了,快了。”男人悄悄地说话。逃不过她的耳朵。他删掉了通讯录里的一个名字。仓促,惊慌,以为她看不到。

恍若火光闪过。她抬起头,一颗,一颗,闪着幽幽的光亮。星星!她摸了摸右臂。一条右臂挂在她的肩膀上,在上臂与手腕处,各有一只纤长的手。她们都在这儿,小桃,丽香。看到星星的眼睛,关于传说的部分,属于这三个人。

沿着梯子爬上屋顶。夜色像一张毯子,星星从头顶披挂下来。还很稀疏,忽明忽暗。等到星辰出现,顺着猎人腰带那三颗往东南方向找,那里有颗天狼星。好些年前,小桃这么教过她。

桥上的灯火,在黝黑的江面上拉出一条条褐灰色的光带,像陈年的绸。黑暗中那更深的一线,是杨树林。那林子究竟有多大,她不知道。小桃知道,小桃去过了。林子之外有什么,她也不知道。十年前,小桃从那里失踪。

林子的方向出现了一盏红色的灯,小小的一点儿,慢慢地向前移动。她屏住了呼吸。那盏灯无声无息,像一条鱼,游出一段,便隐灭了。倏地,蓝色的光在江心跳出来,映照出一片透亮的波纹。蓝色的光闪耀着,闪耀着,即将消失之际,猛地向上,刺入苍穹。在无尽的黑色中,掘出一条异常细窄的光的隧道。

十步远,乌黑的屋顶下,一个妇人细着嗓子唱起曲来,而不是往夜的长叹。那是一个团脸的妇人。

她对男人说:“不会很久了。我就没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你也一样……”

“你又在胡说!”男人嚷了起来。

他把手机举了起来,煞白的光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我早就跟他有了联系,他从我这里听到你,他什么都知道……”

“哟嗬——”她听到了一声嘶哑的鸟鸣。一只鸬鹚从床底下钻出来,它跳上床,两片青色的翅翼霍地振开。她愣住了。没错,青色的翅膀。“啪——”手机被掷了出去。她翻滚到床边,把手伸向那只手机。屏幕摔坏了,上边出现几线裂痕。她扭过头,看着男人。

“呃——”他下意识地说道。他伸了手臂,把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接着,他草率地碰了碰她的脸,像是在安慰她。“嗷啊——”青翅鸟又叫了一声,它向她挪了两步,用尖长的喙叉起一条闪着光的细鳞鱼。鱼在挣扎。那条鱼落到了青石板上。刀刃举起,切入皮肉,欲将剖开一条路。

“真像摸到心脏的感觉啊……”小桃在她的耳边叹息着。房顶,淡蓝的烟雾升了起来,那里有一个人看着呢。砧上的鱼在微微地晃,树枝在风里招摇。鱼嘴虚弱地翕动着。她轻声地问:“是你啊……我要怎么称呼你?”男人突然停止了冲撞,他的眼皮往上翻,紧接着,打了一个嗝。

小桃作为保护者出现。几个女生围拢在三三的座位边,三三埋了脑袋,做成往课桌的抽屉里翻找什么的样子。是怕人看到她的泪水。“欺负人有趣吗?”小桃隔着许多行座位,冲她们喊道。这就是最初相识的情景。但她从不喜欢从头来回忆小桃。

小桃好多次在她的梦里出现,小桃的形象是一张纸,飘荡着,从她的手上翩然滑过,她看得清纸上的每一个字。这源自小桃给她写过的一封信。

“你记得那些日子吗?我垂着双手走路,眼前飘着七七八八的字词,杳无边界,攻城掠地。向左,转个弯,再左向,转弯……从林子的南面到林子的北面。你还记得那个传说吗?我已见到了那道光。而你终究会相信。即日。”

小桃的信,至今仍在她父母居住的那栋小木楼的阁楼橱柜里。起了白点的锡壶,几个白脂描花的瓷杯,朱红茶罐的裂纹上浇了一团拇指大的桐油石灰,青的黄的玻璃花盏,方斗型的木碗,擀面杖,一袋子仿真银币,裹着牛皮纸的丝绒披风……如同一个小型的墓穴,不在一個同时空里的物件被收归到了一起。

“即日”后的第三天,小桃回到了小城,走过了那座桥,被人隔着江流看见。那时小桃已远嫁数年,没人知晓她为什么突然回来,又突然地穿过杨树林。小桃的母亲,用她留下的那只手机不停地拨打电话,逐一地询问手机通讯录里的每一个人:“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最早接受了小桃“精神分裂症”的说法的人,正是这位母亲。所有的疑问,不过是想追究一个责任人。然而,谁都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小桃在信里说起了那些日子。在那所学校里,她们除了彼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朋友。一旦把目光放在小桃的身上,就好难挪开。小桃爱穿紧身的裤子。黑色的,很细窄的一条,她把双腿往裤管里塞着,好似电视镜头里一条蛇蜕皮过程的回放。小腿纤瘦,大腿壮实,布料像是吸附在皮肤上,腿部的轮廓清晰可见。在当年,再没有人比得上小桃大胆。

天生的微微发亮的小麦肤色,山根高挺,鼻尖略微勾起,是一个好看的鼻子,小桃的相貌缺乏与这片土地相适合的地域特征。连眼神都不是。温柔,幽婉,青涩或者热烈……这些统统沾不上边。

“那人只剩下一点儿脾气,看着还像个活人。他的脾气害了他,但我也只瞧得上他这一点……”小桃这样说起她的父亲。小桃不与“那人”说话,偶尔他推门,问句话,回答也总是漫不经心。

一张铺着蓝白格子或者紫色小碎花被单的床,床边一张书桌,桌角的蓝色玻璃瓶子里插了几朵雏菊,小衣柜正面的那扇镜子锃亮。那里还有一个靠着阳台窗口的长案,案上铺着厚的白色绒毯,毯子的这处那处沾了一些墨汁与颜料。那么看着,也还好看。那是小桃平常绘画的地方——瓶子里的雏菊早已凋谢干枯,小桃说,这样的,才美啊。

“只要稍微用一点力,它就被捏碎了。”小桃拿起桌上的一只玉色的小瓷碗,将它对着阳台,那里太阳的光剑般射下来。碗很薄,口径比通宝钱币大不了半分。那是个古董。小桃有七个,一般颜色与大小。除了指间的这个,每个都装满了颜料,胡乱地搁到了墙角。看得出手指在使力,“看,有裂纹了!”小桃喃喃地说道。可她的注意力没有放在那只即将破碎的小东西上。

小桃的那只手,绕了金色的辉光,细细的汗毛也是金色的。细长的指尖,决裂的紧迫感,“嚓——”瓷碗碎掉了,碎片坠落出低低的噗嘶的声响。

“那人说,祖上的东西……他很在乎这些。”小桃把手搁在膝盖上,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碎片。像是一个了结。她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忽地起身,低声唤道:“三三,来!”

小桃新买了画笔,让她去看。

就在那天,小桃跟她说起一个传说。

在这之前,应该先说一下礼物的来历,以便更好地理解那个传说。

小桃曾送过三三一个生日礼物,棉布发夹,交叠的几个花瓣的形状。那天,小桃还带她看了一场电影。外国电影。荧幕上,肥胖的男主角吃撑了,噗地一下将收腹带给绷开,苗条的女主角撕下了藏在她衣服里的那条收腹带,她们在空荡荡的影院里哈哈大笑。

当时还有一个人,坐在小桃的右手边。是班上的实习老师。

那年有两个年轻人来到了小城,他们是师范毕业生,来给那所中学担任实习老师。两个人都授语文。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喜欢这一个。眼神清澈,有点儿腼腆。课讲得很好。课间,他和男生们在树上玩耍,在树枝上翻转,落地时发觉裤裆拉链开了,他的脸红到脖子。又很和气。孤僻的男生们像换了个人,勾住他的脖子,亲热地跟他说话。三三不自觉地看着那些男生。“人真好!”“以后再也没有这么好的老师了吧?”“老师长得真好看”……女生们议论他,也有人主动去找他说话。她又有意无意地看向那些女生。装作不经意地翻看他批改的作文,连绵的红色波浪线,评论留在文末。她把头偏着,像是想着一件什么事情而出了神,而不是在认真地听。那时他正在课上朗读她的作文。

实习老师叫了她们的名字,坐到她的身边。他从后排走到了她的身边,就像他刚好选到了这么一个空位。他隔着她,轻声与小桃说了一句话,她下意识地往后靠。她挽着小桃的手臂,和小桃笑着,把头倾向小桃那边。散场时,往外走,他跟在她们的身后,她没有回头,没有丝毫的迟疑。

天在下雨,台阶下停了辆载客的四轮小摩托车。敷了层油布外篷,拖厢内搁一条海绵弹簧板子当座位,行驶中黑烟四起。小桃把她塞进了一辆这样的车里,向司机说了目的地,飞快地关上了车厢的门。“我跟你一起走。”小桃跟他说。从不议论他,几次横着眼睛瞧着她,不客气地质问说:“看什么呢?”小桃不在意那些男生,也不在意那几个女生,却做下这么件事。“我跟你一起走。”小桃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轰轰的引擎声里,她兀自想象着。

实习期满,欢送会开过,保卫室玻璃窗口后竖了个牛皮纸袋。袋面上的名字:三三。她觉得诧异,那个窗口偶尔会有一两封信件,放一天,或者许多天,被人取走或者被撤走。怎会与她有关?小桃推了推她,她径直走进门卫室,取下来,启开旋好的线。

“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些啊?”小桃皱着眉头问道。两本诗集,带着透明的封皮。笔是钢笔,黑色圆柱型的笔杆。小镇的店铺里没有这样的东西。他的笔迹,她认得。抱着那个纸袋,她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你说你没有送他礼物!”小桃追问着。送一双母亲织的鞋垫、一盒糖糕、一个折纸灯笼……送给他礼物的那些女生们,没有得到他的回赠。所有人都给了他礼物,那些人也没有得到。

“不是都说他是个好人嘛。”她平淡地说道,毫不意外的那种口气。

“他走了,不会回来……”小桃无所谓地昂了一下头。

书看过许多遍,笔写坏了。往后许多年,纸袋的封线,她没有再开启,都收在床头的抽屉里。许多时候,她听到了如游丝的呼吸,它们的呼吸。

小桃有个表姐,丽香,从小寄居在外祖父家,二十五岁时死去。小桃说,丽香走上桥,在桥心,被一辆车从背后撞上来。小桃很少说起这个人,一旦说起,声音会放得很轻。对于珍爱的事物,都是轻轻的,触碰一下,便不舍得。

小桃十来岁的时候独自一人走路去外祖父家。几十里远,中途遇雨。丽香独自坐在窗下,低头看书。丽香真是专心啊,一点都没察觉外面有个人一直在盯着她看。小桃用手拍了拍玻璃,丽香一抬头,十分惊讶。

“你一个人吗?”丽香把窗户打开,这么问道。应该要立马起身,打开门放小桃进来才是,一般的话,还要问问怎么来的,怎么会一个人来,但是都没有。她没有想到那些。

小桃和丽香面对面地坐着。小桃把擦了头发的那团毛巾放在桌子上,没有说来找她的理由。丽香把手里的那本书翻过一页,抬起头来,伸出一只手,放在了小桃的脸上。只是几秒,轻轻地,像是她的指尖无意间在那里耽搁了一下。丽香笑了一下,接着又低下头去看书。

“在这个位置,”小桃指了指自己的腮骨,“好像她还按在这里。她的手指有点凉,如果不是有点凉,真像被一只蝴蝶嗅了,心里咚地一下,像棉桃突然绽开了壳似的,一下子豁了出来,填到了嗓子眼里。只要一想想啊,心里就是那样暖和和的……” 三三的视线落在小桃的下颔,小桃的手指刚刚落过的地方。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春天的午后。小桃坐床沿,她坐在小桃的身边。就在那个时候,小桃跟她谈起丽香,以及一个传说。是丽香说的。传说中有一座城,古时名“琴棋望”,在水中央,只有一座长桥与外界相连。外面的人,可以走水路,也可以走桥路,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是生长在那块土地上的人们不能。琴棋望人没有关于过去的记忆,也不能离开那里。除非掌灯人驾来了他的船——须在一个星辰之夜,等一道奇异的光出现。人们登上那条船,这是唯一的途径。否则,大祸临头,死于非命。

小桃的神秘,附着在言之凿凿的表情上,让她想起了圣诞老人。这是她所知道的更早的一个传说,只不过,比小桃的这个,显然要时髦得多。

“丽香姐真让人羡慕……”小桃轻轻地叹息着,把头转过来,“你想没想过,二十五岁之后的样子?”

“唔,没有想过。”她说。

丽香姐最后还是嫁了一个她不喜欢的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如果没有书,没有电视,没有报纸,丽香姐就不会希望知道更远的地方更多的事。如果不希望那些,她就不会希望离开,也不会走上那座桥。其实,谁都不可能离开。所以,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希望。小桃說这些时,她正在看着一本画簿。小桃把手放上她的肩头,指尖带着一丝沁凉,像冰一样。又微微地发烫。

她想起学校操场边的一株背阴的树,小桃曾用手掌贴着树上的青苔,摩挲着,对她说:“丽香姐说的,像是摸到了一个人的热乎乎的心脏。”小桃让她也去摸一摸。那株树,夏天开极细密的浅黄的小花。她摸了那些青苔,有些生涩,发硬的绒毛的刺痒。

仿佛触在了她的心上。如春丝如杨絮,蓬蓬松松缕缕条条,细的,柔的,翻涌着攒簇着,塞满了她的胸腔。阳光正照着阳台。门外,水泥扶栏的顶上有一束野花,小桃放在那里的。她拿着的是小桃的画簿,里边有一页,是她自己画的。紫花地丁的花瓣。

“你不要像丽香姐……”小桃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不要像她。”

小桃的小衣柜,就在正对面。那扇镜子,照出了三个人——她起身,失魂落魄地往门口走。小桃跟在她的身后,她匆匆地走。小桃的话,像一只钉锤,叩打在她的皮肉上,穿过皮肉的外壳,透进她的胸膛。是丽香吧。丽香死了。她感到了愤慨。还有恐惧。

她把头发剪了,短到别不住那个发夹。之后,她把发夹还给了小桃。小桃哦了一声,就收下了。礼物的来龙去脉一如她们的故事,利落,简单。

再见到小桃时,她有些惊奇。小桃来得非常突然。

“你要出嫁吗?”小桃冲着她低沉地喊了一声,“就这样,过你的这一世啊……”那一刻,小桃的眼神,与其说是凌厉不如说是哀丧,何其哀丧!

小桃斜着眼睛,用无数次斜向别人的角度来注视着她。她下意识地说:“不是啊……”转而低了一下头,轻轻地说:“是啊……”

几个月后,她收到了小桃的那封来信。三日之后,她去了阁楼。

阳光从明瓦与墙壁的两块落地窗上穿过,在地板落出大片的影,光斑的边缘,气流蒸腾着,扭来扭去,如水底石块印在水上的纹路一般。男人站在门口缩着肩膀和脖子,他的身体挡住了一部分的光。他叫她下楼吃糖糕,以为她会跟上他。

初见男人时,她将一杯热腾腾的茶递给他,下意识地将杯耳转向他,对他说:“不要烫到了。”他笑了起来。在他与来客离开之后,父亲接听电话。“明天那男孩子会来。”放下听筒,父亲对她说道。

“家境好,人实在……介绍人刚才说,那边说很喜欢你。”父亲的神色,是得意的。

她都没有看清男人的长相。他离开的时候,他那挺直的背脊像株壮实的树木——他始终都像一株向阳的植物。他家的房门顶上,有一块陈旧的木匾:“诗礼传家”。她被这块木匾说服了。尔后,男人与她有过几次交谈,家门口的一条小河,港湾边放下的渔网,鹭鸟的尾巴……都在没有星星的夜晚。

一天深夜,她站在扶栏前,眼泪涌了出来。男人很惊讶。黑色的成片成片的屋顶,像一条条冰冷的鱼脊,夜行车的前灯,扫出错乱的黄色斑块,空气中,一股类似香气的味道。他箍住她,她莫名地感到悲伤。她哭泣起来。他非常地失望。他放下了双手,垂头坐下。

“我计划好了一切,可你破坏了它!”他悲愤地说道。她向他说起了小桃所说的那个传说。他疑窦丛生,又挟了屈辱:“你说谎!哪有那样的传说?”小桃的声音如鸦鸟直剌剌的翎羽霍霍地扑打着她的耳朵:“也就这样,过你的一世啊……”男人的家里,没有一本书,没有报纸,他不会,也没有人谈论她在意的那些事情。

男人返回了阁楼,手里捧了一个盘子。一团糕饼扣在盘子里,他把它伸向她的鼻尖。“怎么样?”他笑着说,“香吧!”她抬眼与他对视,微笑着说:“是啊,好香……”

男人催促她接下这个盘子。她端着盘子,僵直看着他的背部,另一个女人从一具硬邦邦的躯体中脱离了出来,站在了她的对面——刚才向男人做出的那个微笑,是怎样做出来的呢?

“嗨,吃啊!”男人乐呵呵地指了指盘子。他说 :“怎么老站着,这孩子……”被称为“孩子”,虚弱的,无辨识的,小小的一团,白色的瘫软的蚕似的,瞬间缩成那个模样。她退了一步,退到了明瓦底下,那个女人黑色的影子与她的脚尖连接在了一起。她想跟他说:“小桃死了。”可她说:“太乱了。”

她说的是与他居住的房子。堆满了东西,有用与无用的。沙发的外套经历了两个冬天,直到又一个春日还没有被撤换清洗过,原本的淡紫黯淡了成了潮腻的灰粉。过了季节的衣服,鞋帮上干涸了黄泥的渍印子,皱巴巴的袋子,剪刀、大的小的桶、发了黄的报纸、骤停在两个页码间的书……所有的家具上都是,它们不在该在的位置。一团团绒絮趴在家具底下,每一个角落都是纺织工厂,似养了一只只灰的羊。抽屉都是贪吃的胃,再也撑不下去,个个地豁开了嘴——新的东西压住了旧的东西,不出门的大部分时间里,她压在沙发上,把沙发上的东西压在身下,直到被什么给硌疼了,才伸手把它们拉出来,推到身边去。我算什么?属于新的东西,还是旧物。她有些恍惚。

“要做清理了,要清理……”她开始自言自语。含在嘴里的那团东西成了膏糜。男人下了楼,他说,他去拿一双筷子。

你得吃掉它!

三三发现自己在生病。

男人与她争辩,说看不出她有病。她坚持是病。

她步履迟缓地走向卧室,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在骨里,在肉里,有一排利齿在时刻不停地咬。身体像片快要被蚀光的叶子。

她跑在一条深不见底的长廊,一次又一次地对抗恶魔们的攻击,受了伤的皮肤越来越坚硬,一身盔甲伸出了尖锐的长刺。她冷静地举起了一个钉枪似的工具,用最寒冽的极光往身体里打进一颗颗加固的钉子。丑陋,狰狞(这样的人是我吗?),看着自己的身体焚烧起来,看着自己一块一块地破碎,融化,往下滴着岩浆一样火红的炙热的血水——她从床上爬起来。

东西太多了。她把床上的衣服叠了几件,拎着它们往外走。早该清洗的,晾满冬衣的木架底下一包包打开的布袋,里头还是袜子,围巾,手套和秋衣与夏裙,说在那里晾晾潮与霉的味道,晾了多久都忘了。把冬衣抱在怀里,往哪里放?卧房早不是卧房的模樣,堂屋条案上椅子上的东西横七竖八,冬衣只能再往上堆。她垂着双手,慢慢地往客厅走去,又一次靠在沙发上。

她往下滑着,背脊贴在座垫,下巴抵着胸骨,呼吸不顺畅。她听到女人们的响声。团脸的女人拍打着墙壁,神智失常般呐喊着,另一个女人呜了一声,想哭,却不敢哭。

团脸女人和平头女人来过一回。平头女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团脸女人的身后。团脸女人吐了一口唾沫,问她:“小桃去了哪里,你知道的吧?”平头女人坐了下来,脖颈前倾着,团脸女人嚷了声:“嗨,说话啊……”一脚不轻不重地踹向平头女人的脚尖。平头女人穿藏青的布鞋,白的带子灰扑扑的,双腿叉开坐着,脚尖往外翻。她向平头女人摇了摇头。平头女人眼圈黑得厉害,像蒙了一块厚纱。之前她在巷道里遇见过她们几回,平头女人从不看她。

“那两个女人来找我,说小桃的事。”她跟男人说起女邻居们。

男人摇了摇头,对她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我听到她们的叫声……”男人的神情变得不同寻常,他拉了一下她的手臂,让她将头靠近他。

“是在哭吗?”她说。

“疯子!”他的嘴翘了起来,做出轻蔑的表情。

女人们。她们在深夜里饮泣,哑着嗓子,长声叹息。她们的影子在炉火前徘徊不息,那些叹息声在被烟火熏黑的椽木上跳啊跳啊。她的眼前,闪现着这样的影子。男人抓住了她,在他刚才拉她一下的那个位置。

“小桃是不是看到了那只船?”她看着天花板,认真地问他。他把她抓得更紧了。

“又来了!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他忽地放松了她,仰着头,短促地说:“睡啊。”紧接着,他转过身,一手揽住她的左耳与下颌,用大拇指刮她的脸。

她的鼻子与嘴被扯到了一边,她的面孔变了形。她看到男人的嘴唇,越来越尖锐。他越来越像,一只鸦。

“我病了。”她说。

男人买来了药。各种药。

“是什么病?”她问道。

“脑子的病……”他攥起袋子。听到是什么崩了,还是哪里断了。似是布偶叫了一声,她感到了意外。是自己在喊吧,有点嘶哑地呜一声后便顿住,听上去,就不像是诚心想要叫喊。男人与那只袋子一齐向她扑来,一刹那,他消失了。一只黑羽的鸦张着翅膀,伸着脖子,突然扑到了她的跟前。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她换下了睡鞋,往外走。天早就黑透,没有一个路人,很稀罕的冷清。连天的暴雨方才休歇。没有哪个闲人会选择冒着大风雨外出。

沿着江边的路走,路灯照着,风很大。她听到呼号,是狼崽吧。不像样的嚎声。顿一下,叫一声。听出来了,是她自己在呼号。

往哪里去?桥,杨树林。我还从没去过,她想着。她已眺望过无数次。

她走着,想告诉那个人,我在走这样的一条路。走在荒原,苍穹浑浊,星光晦暗。桥下也是黑色的。走在螺旋台阶上,她想对他说,多么幽暗啊,只有我这样走过——你经历了我所经历的一切,为我所有的遇见而遇见,如影随形。

桥心,迅疾的车流,利用形形色色的不管不顾的匆匆忙忙的行程,创造了一个真空般的沉默世界。她的双手放在栏杆上,胳膊使劲,踮起脚,身体往前探。江水浓酽如漆块,互相推挤,停泊的航船点一盏黄色或者青色的灯。天上与地上,两者之间,桥在震颤,活像一具庞大的抽搐的身体。一些人消失了。伤情的女子,欠债的赌徒,喝醉的人,还有小桃和丽香……都是这样走上了这座桥。

她很平静。处于一个天平的支点时所具有的完美的平衡。当她转过身时,发现有人向她跑来。是男人。手里拿了一把收拢的雨伞,穿着他那件薄棉衣,针织的帽子遮住了他的头。他从不戴帽子。他说过,用不着,很丑。他向她伸出了双臂,在快要接近她的时候,他收回了手。

“你在妄想,”他说,“一直都在妄想。”

“没有,就是出来走走。”她说。

他摇了摇头,他不信她。

“你总是胡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传说……”他叹息似的说。

“我恨她们,我恨她们……”她说得太平静,不见得有恨意。

她和男人并排躺在床上。

她的手臂被触了一下,接着是手背。他握住她的手。他把她的手拉到了他的胸口。“想想你的妈妈,你的姐姐们,你比她们要好过得多……”他说,“这就是日子,都这么过来,想得到的,跟得不到的,你能怎么样呢?”她没有说话。她总是一动不动。他用悲哀贯穿了她的身体。

她带着巨大的怜悯和包容,像一个母亲。她听到了女人们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话,尔后,她们大笑。没有人相信那个传说,她默默地想,我也还没有去到杨树林。

那就去啊。

夜幕降临时,走到桥心,站一阵,便折返。男人把她的行走当成了一件寻常事,甚至为她准备了一个小水壶,灌满水,随身携带着。“走走也就好了……”他这样说。

桥头那片黑色的林子,与黑夜融为一体。赭黄的灯光或者灰色的夜雾将林子笼罩起来,越接近,雾越浓。浓得化不开。桥灯、船灯,任何一点儿光亮都可以照得见。然而,没有一种光能穿透那片雾。这让她生出梦境一般的迷离感。往与返,起风或是下雨,如同走在一片孱弱的荒原。黑色的影子,青色的翅翼,遥远的浅近的呼喊声……只有在那座桥上,所有的幻象都不见,她随它而战栗,在高高的尘土之上,連孤独都肢解分离,散落一地,不能成形。被清算归零了的沉默世界。

她在那里遇见过一个人。颧骨高耸,身形瘦削。黑呢外套长及膝盖,顶上是黑色的窄边呢帽。见他的第一眼,她的心脏像被什么给吸住,胸腔扯得发痛。水壶脱了手,哦,她在心里惊呼了一声。

水壶坠向桥下。穿着礼服的男人越过几步,返身向她走了过来,伫在她的对面,用一种甄别般的眼神打量着她,眼神冷峻。她直愣愣地看着他,几乎就在同一秒钟,他们移动了脚步,走向了与彼此相反的方向。

她在路灯下回想着那个奇怪的人。她在关闭一个电脑页面时想起那个人。她看到了从门缝里窥视她的那双眼睛,清楚地看到。他的脚贴蹭着地板,几近无声,落在她灵敏异常的耳朵里,她掌握了他竭力隐藏的行迹,犹豫不决,鬼鬼祟祟,让她瞧不起。页面上,防御实验室、艺术家网、经理档案、资本控股公司……纷纷纭纭,它们仅有一个共同项。门后的那双眼睛看得出那三个字,被抹成红色或者绿色,从亿万可能的组合里跳脱出来,所指向的那个天地间的唯一。“哦——”电脑机箱的深处传来一个休克般的呻吟,如枕边人噩梦中发出的唇语。看着黑掉的屏幕,她想,古老得如同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她用剪刀拆解一件衣服拉链的压线。男人吹着口哨,客厅的小鞋柜前,他蹲着,系鞋带,笑嘻嘻地对她说:“我去工作了。”不久之前,他用他的双手扣住过一只雀鸟。血液往他的手掌涌去,血管在博动。他使了劲,又松手,然后再使劲。他深吸了一口气,小腿痉挛般地颤动着,咬肌轻微地抖。她记起幼时见到一只小鸟的残腿,有人依次拉动关节处细丝似的筋带,爪趾开始蜷缩。人们在笑。多么有趣啊。他低下头,牢牢地盯住了她,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眼神!桥,呢帽子,黑与白影子底下的眼睛——她吭吭地咳。

她怀疑这是幻觉。男人的眼睛就在阳光下,通往院子的落地窗没有拉上窗帘,十步远,二十步远,三十步远,都是人,就在一个个窗口后边。猫般的黄色的瞳仁,狡黠,警惕,似是而非。

她剪的是男人的那件薄棉衣。拉链头坏了。裁缝说可以换根新的,但是拆线的事必须由顾客自己来干。所有人都在缺乏时间。她把衣服拿回了家。剪刀的刀口慢慢地穿过去,一个个线头浮起,“三三”两字从她空空一片的视野里闪现。她继续剪着。

那個并非生命里重要的人啊。不曾相处过,哪怕多一句的言谈也没有,未曾交换彼此的隐密。退缩在时光的另一头,那不应该成为念念不忘的人。

很久之前的一个梦醒时分,她的心脏曾猛地一跳,像是死去了很久之后突然苏醒,轰一下鼓胀开来,一颗泪珠嵌进了右眼,她对自己说:“不要哭啊。”不碰它,让它慢慢干涸,此后,她会时不时伸手去摸一下。它曾在那里,就始终会在那里。

把日子打碎,每一个片段都成了一面小小的镜子,完整地照出一个人的瞬间。一个连着一个的这样的瞬间,构成在这人世间的最大的亲密。“就是你啊!”她由衷地说道,“可是,我要怎么称呼你?”

她走过了桥,往杨树林走。灰的天底下,草色深浓,她的裤脚满是泥泞。林子也是灰色的,枝杈嶙峋。小桃从这里消失的,她边走边想。

江那边的城,在燃放鞭炮和焚烧纸钱,正值祭奠亡者的时节。小桃不见了,已经无人提起。小桃的名字之后,是男人一个举着食指的“嘘——”的暗语。

她看了看,又看了看,开始往回走。没有什么令人讶异的事情,一如她的日子。如此平顺。像这块土地,永远是平的。

直到她的头发被挂住。

是树枝。她像被抓着背脊,整个人吊了起来。她仗着一种陡升的力量往前走着,鞋子踩进水里。俯下身子,就像想从水里看看自己的模样,她看了很久。

她听到牙齿喳喳作响,皮肉之下,有着藤蔓般滋生着的疯疯癫颠的东西,好像随时都会破出——像成熟的棉桃,噗一下炸开。

她看到小桃的手指,阳光像放大镜,聚拢烧灼着那纤细的手指,它们延伸流动,跟血脉的走向一致。这些年来,她总觉出肩膀的疼痛,像木柴被劈开或掰开,嘶啦,嘶啦。现在,她的手臂悬在了空中,她看着它,在确定它是否真的要与身体分离。小桃的手臂吊在那里。正是那条手臂。她的手腕上,丽香的手指落在那里。像只蝴蝶落在那里。

吞下的唾沫黏稠极了,纠结在她的口腔,嗓子眼里全是致密的白色的气泡。她又见到小桃的小衣柜了。那面镜子竖起,照见一个人。脖子上横向的皱纹,塌进爪犁一样的胸腔骨骼间的皮肤。乳房也是坍塌的,像两摊变了质的溶油,没有廉耻地挂在瓦罐一样坚硬的体壁上。她眼睁睁地看过去。二十五岁过去多久了?这枯竭的身躯,像火烧了过去。散开,飘荡,如一个野地的游魂。她几次看到房门后的眼睛,忽而消逝,她轻蔑地斜看着,再转过头,看着镜子,以为达成了与她们的一个默契。

她艰难地直起佝偻着的身子,缓慢地抬起头,她听到风,正从杨树林凛冽的枝叶间穿过去。

男人说,他找到了特效药丸了。吃吧,吃吧,吃了它就会好起来的。她张开嘴,他将它们喂进来。乏力,失重,嗜睡,日夜颠倒……她走向一个寂静的旅馆,门窗紧闭,灯光渐次熄灭。她伸出双手朝向前边,只有黑暗,空洞的无法丈量深浅的黑暗。没有那个人出现。那个穿着白色衣袍的人,有时蓄着白色的长胡子的人,有时带着平顶帽子的人,有时还是打着赤脚的人。那个在楼梯上,客船上,台阶上,楼阁上,森林里,水流边,冰河畔,城门口……无数次出现过的人。这样的黑暗里,他没有出现。

自从在廊道,她看着自己被焚烧、破碎、融解,他便没有出现。无数个不同的分身所归属的独一无二。

只有她知晓的那个人。

血丝布满了眼球。她睁着一双眼睛。男人匆匆毁掉了一个联系人,只是一瞥,她就知道不同寻常。“日期待定”。他与人做了一个契约?她闻到了一股腐败的气味,像屋角的动物发出的臭味。时间很紧。那个人依然杳无踪影。她想:倘若淡蓝的烟雾又升起,我该如何称呼他呢?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桥灯、船灯以及民居的灯火,如同接到密令,霎时熄灭。隐隐的青色的天光从黑暗中透出来。蓝色的光束转动苍穹。传说中的奇异的光束!掌灯人和他的船,很快就要来了,预感在她的耳边低语。

光束收回,星辰隐退,青黑的晨幕里,她走过了青色的长桥。像走向一个老朋友一样,向杨树林走去。

院子里的躺椅上空无一人。

十一

三三站在树下。叶片很密,从叶与叶那些狭窄的罅隙里往上看。小桃那天也这样看过吧?那些猝不及防的事,它们无法被触及,注定在开头时不被察觉和在意,终究成为了惘然。她有些惊讶,奇怪自己为何并不觉得悲伤。

“好了,好了……”隐约有人说话。她感觉有人用胳臂圈牢了她的脖子。旋即,一只手捂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唇。这是怎么回事?高大的杨树哗啦一下从她的眼前倒塌——她看到树冠,树叶间的天空,摇晃着,忽明忽暗,像方才的星辰一样。脑子在膨胀,眼睛在膨胀,比起脖子上的疼痛与剧烈的反胃,这种爆裂般的膨胀令她更加难以忍受。

她看到了那双眼睛,是桥上的礼服男人。他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她感到手脚冰冷。我要死了,快要死了!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随着这闪念,她坠入了黑沉沉的山谷,呼呼地坠下去,只有心脏在抗拒,它逆向而上,顶着,拼命地顶着她的脆薄的胸腔。

她落在了一艘大船上,极大的古老的木船。船长站在船头,问了声:“来了?”他开启了这条船。唯一的旅客坐在甲板上,黑色的水面平静而又广袤,天顶划过一道绿色的闪电,继而是蓝色,红色,紫色——闪电如梭如织如网,下一次的都是比前一次更为明亮,阔大,热烈。从湛蓝的如洗的天幕间,到青色的云层间。闪电伴着雷声,径直地落在眼前的地面,那是一道赤色的光,整个大地为之一震。这瑰丽的壮美的苍穹!她平躺着,心里升腾出一种由衷的信仰之情,直到又一道巨大的光电落下,她与船沉入了水中。

她看到了,在庞大的古船的船舷,有一个女人,抱着一個婴儿,看着她消失的地方,满是担忧的神色。哦,是小桃。她想对她说,不要担心啊。她相信能浮起来。怀着这样的信心,她平静地沉入了深深的江水。

刹那之间,一只崭新的小船托着她破水而出,阳光穿过她的喉咙,刺入她的肺腑。她的头颅传来迸裂的疼痛,没有江水,没有古船,没有小桃,只有一个男人,他站立着,戴着礼帽,显得极其高大,仿佛从天而降。

他擎起了一块石头。

“嗵——”她的身躯一震,好像那座大桥的颤动。“嗵——”又是一下,这种熟悉的颤动,让她昏昏欲睡。

男人跪在她的身边,他抖得厉害,像是怕冷还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似的,他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盖在她的身上,他想包裹一个婴儿一样把她藏进他的衣服里。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

他叫了一声,用双手挖着刨着她身边的泥土,他的叫声从鼻腔里发出来,像狗一样。他疯狂地挖着刨着。

他想埋葬我吗?她狐疑地看着他。他还在低低地呼号,十个手指血肉模糊。他就是掌灯人?

船呢?她抬起了头,这需要一个证明。

十二

她把手慢慢地举了起来。青色的天空就在前方,不远也不近。终于,摸到了,她想。是的,通往心脏。

周边的人,脸上扬着洒脱的笑容。平头女人有一辆摩托车。团脸女人猛地一踩引擎,她飞奔而去,好一位绝尘的侠士。那些懵懂无知的,或者痛哭流涕的,抑或无所畏惧的,闯过生命里一个又一个惘然的时刻的凡夫俗子们,他们罔顾这个世界无所不在的暗语,是真正的英雄主义。

还有一些人,蹚过了一道河岸,自觉不自觉地回了头。被他们路过的又已遗失的人与物,以及无形的那些东西,例如理想,梦境……正在流离失所,四散逃逸。此时的天空,是小桃看到的天空。“这样的,才美啊!”杨树的枝条轻轻地摇动。

她赤脚行走在那样的一片树林里,树枝低垂,划破了她的脸和胳膊,她流着血,茫然四顾。船,传说中的船,在远远的树林的那一边,她看到了它。白色的细沙如银子一般闪闪发亮,有个身影正伫立在那儿。他的面前,那条小小的船,尖尖的船头,悬着一盏很小的红色的灯。他满含着柔情,用等待的嗓音,轻轻地说:“过来,走过来。”

天很快就要亮了。

“如果看到太阳升起,我就要走到那只船上——以未经人世的婴儿一般天真的眼睛,以淬火而来的完整洁白的赤子之心……”她喃喃地说道。她的耳边,万千彩色的翅羽挥动,奏起一曲赞美诗。当中,回荡着一个浅唱低吟——“你们配得上所有的美,在这荒凉而又闪烁的土地上。”

一片白色的羽毛轻轻落下来。

“三三!”男人叫了一声。

“船在哪里?”她看着男人,嗓音朦胧。

“没有船,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没有什么传说!”他大声地说道。

“不,有,”她笃定地答道,“我会找到它。”

她发现自己躺在亚麻布的躺椅上,太阳正从她的头顶照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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