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檀香刑》讲述了一个关于高密的民间故事。这个故事是以高密东北乡的历史事件为原型而写成的,在《高密县志》《筹笔偶存》以及卫礼贤的个人记述中对事件原型都有记载。相关历史人物、历史细节在小说中有显现,也有缺失。从这个角度看,小说写出了历史,也呈现出莫言对历史的想象。
[关键词]莫言;《檀香刑》;高密;民间世界
[基金项目]惠州学院教授、博士启动项目“地域文化视野下的莫言小说研究”(2018JB031)。
[作者简介]夏世龙(1976-),男,文学博士,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惠州 516007)。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创作走向民间的倾向成为普遍的存在。有人把民间当作一种立场或姿态,将之作为对权威意识形态的反拨。在《民间的还原》一文中,陈思和提出民间是当代知识分子的价值定位和价值取向,即“自在的文化形态”【陈思和:《民间的还原——文革后文学史某种走向的解释》,《文艺争鸣》1994年第1期。】。基于知识分子的主体性和立场,李新宇拒绝虚构和想象民间概念。他在《泥沼面前的误导》中提出现实层面的民间没有摆脱权威和传统的双重控制,“自由自在的民间”是难以存在的。【李新宇:《泥沼面前的误导》,《文艺争鸣》1999年第3期。】而且,他还指出权威话语与民间话语之间的文化基础是相同的,只有知识分子话语因更多地承载了外来文化而成为陌生的异己。因而,在辨析民间概念时,我们要做具体和深入的分析,避免理解的表面化。1900年左右,高密县发生了乡民阻路抗德事件。莫言以这个事件为原型写了小说《檀香刑》,为读者虚构了一个高密民间世界。源于此,我们有必要对该事件进行史料钩沉,并从民间的角度对小说再解读。
一
据《高密县志》(民国版)记载,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德人筑路至县境,民间不知为清廷所许,县民孙文率徐元禄、李金榜等聚众抗拒。夏六月,清廷命山东大吏杀孙文,李金榜下狱(胶济路修至县境姚戈庄,有西乡官亭孙文号召柳沟河西一带,南自葛家集,北至车辋,共百零八村。各村首领:耿家店徐元禄、徐元和,绳家庄李金榜,……三月,清廷派胡景桂将孙文、徐元禄、李金榜、杨纪瑞等捕获,众敌抗益力。六月六日,在五龙河不期而会者三千余人,冀围县城,劫出孙文等。胡见民气汹涌,势不可遏,遂于即日杀孙文。)”【田绍义、姜祖幼主编:《高密县志》(新版),据民国余有林曹梦九修王照青纂(民国二十四年续修),香港:中国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85—86页。】。这段文字客观描述了事件经过,但它未提供具体细节。《高密县志》(1990年版)对该事件的记载也较为简略,但有了事件细节:“1899年6月18日,筑胶济铁路的小工在大吕村侮辱妇女,百姓被激怒,聚众拔掉路标,迫使工程暂停。24日,德国驻胶澳总督借口‘保護路务’,派兵入境镇压群众,芝兰庄百余名村民被杀伤,堤东15名村民遭杀害。25日,德军窜入县城,占据书院,焚毁藏书和桌凳,并强收城防武器。11月22日,官亭农民孙文在绳家庄召开邻村群众大会,揭露德国罪行和清廷卖国政策,号召大家团结一致抗德阻路,会上选出各村群众首领。1900年1月,孙文、李金榜等先后两次率领群众到晾甲埠一带袭击修路工地,拆毁工棚数座。是月,袁世凯悬赏通缉李金榜、孙文、孙成书。28日夜李金榜被捕。5月3日,孙文因叛徒出卖,在绳家庄被捕。7月2日,抗德民众3000余人,汇集柳沟河畔,准备攻打县城救孙文,未成。当日,孙文被害。”【山东省高密县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编:《高密县志》,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44页。】本书记载补充了事件发生时的一些细节:1.筑路小工调戏妇女引发众怒;2.筑路侵犯了农民的利益;3.德军杀伤村民,矛盾激化。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该县志使用了“抗德阻路”一词,有着明确的思想倾向。它揭露了德军暴行,强调了农民的反抗精神和爱国情怀,对书写此事件的后来者影响甚大。岳德成《胶济铁路与孙文抗德》一文便体现了这种历史观。岳德成从农民维护自身利益的角度叙述事件的起因,“德国侵略者自恃与清廷有约,在不与地方官府通报,不与占地农民签订合约的情况下,肆意占领农民土地,强迫农民迁坟移舍,毁坏农民树木房屋”,“常年饱受水患的低洼区的农民认为若再修一条东西铁路,等于筑一条拦水大坝,势必造成低洼区洪水无法宣泄,铁路南部的低洼地区将遭受更大的水灾”。于是,孙文等人多次袭击铁路公司和修路工地,拆毁修路设施,阻止筑路。他这样写道:“这次规模巨大的抗德斗争,迫使胶济铁路修筑工作停工达一年之久,不但在高密近代反帝斗争史上,而且在山东近代反帝斗争史上都产生过重大影响。”据记载,孙文被杀后,高密县举人单昭瑾写了《祭孙文文》,其中一段是这样的:“我朝廷与德人订约修筑胶济铁路,兵连祸结,民遭蹂躏。先生身为农民,性朴少文,怀义自奋,不忍坐视。念及杜水为患,有害民生。纠合群众,冒昧拒抗,拔橛木,烧卧铺,汹涌之气,声震一时。”这是单昭瑾对当时情况的记述。
《筹笔偶存》对高密县人反对德国修筑铁路一案辑录甚详。据研究,《筹笔偶存》是“山东巡抚衙门中一个师爷的工作日记”。这份日记的内容是“记录当日收到的来文,摘录其要点”“草拟批答”以及“草拟函、电、咨文、告示等,甚至奏议的初稿”。《筹笔偶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该事件的官方视角,是全面认识和评价这一事件的重要参考资料。据《筹笔偶存》记载,“昨闻高密附近有小工与乡民互相争扰情事,想系开办之始,民间未及周知。……昨闻贵大臣又派兵赴高密弹压。……现当查勘路矿之始,必须使百姓知开办之有利益,方能主客相安”,这段文字写出了事件之初的大致情形。随着时间的推移,《筹笔偶存》也记录了事件的进展。在1899年5月19日,有一封回复胶澳总督叶世克的信:“……何以不候议立妥善章程,专据锡乐巴所禀之言,即欲买地?……如再于买地之事不先由两国派员妥为议订办法,将来纠葛诚恐更多”。由此可知,土地纠纷是导致该事件发生的原因之一。《筹笔偶存》记载着当时的各类事件(如沂属教案等),涉及多地乡民。可见,高密县人反对筑路的抗争发生在群体事件纷起的社会背景之下,并不是孤立事件。《筹笔偶存》还记录了教民与村民之间的冲突:“……伏查德人狡诈性成,动辄因教案借端挑衅,……论者不察,甚至谓平民欺侮教民殊属已甚,不知东省民教积仇日久,平民之为教民欺侮,因而损失财物、讹诈钱财、毁家赔偿、株累致死者,盖不知其凡几”。据此可知,高密小工与乡民的“争扰情事”也是当时社会情绪的反映。清政府在调查高密人反抗筑路事件的过程中亦有曲折。现将书中相关的文字抄录如下:
……
旋因访闻高密县知县葛令之覃禀报不实,又添派候补知州石祖芬驰往高密,会同曹守秉公确查。……检阅前与德员合订莱州府属路工办法十一条,即议附入前案所立合同之后。议结后,德员已全回青岛。该府该守接见高密绅士,查问起衅根由。佥云实系铁路小工在大吕庄集市买鸡,戏欺妇女起衅。该庄民等因各小工先在各乡村戏辱妇女,非止一次,激动众怒,群殴小工,顺便拔标,事诚有之。其时德总工程司锡乐巴自青岛赴高密,面限高密县补复标杆,查办殴工之人。该县葛令如能照此办理,尚可从权了结。讵葛令置之不理。锡乐巴遂折回青岛,恳请叶提督派兵保护路工。然其时仍有高密不动、德兵决不先动之言。葛令又不宣谕百姓咸使周知。迨至五月十七日,德兵将次抵境,高密合城绅士环跪于葛令之前,求请阻止德兵,暂驻城外,毋庸入城。葛令声言:本县业已允许,不能阻止,况德兵并不伤人,若有伤动一草一木者,惟本县是问。各绅士始号哭散归。及至德兵入城,毁炮、毁书院书籍,葛令始向绅士顿足后悔。似此一误再误,葛令咎实难辞。
惟查此案起衅于大吕庄,而德兵入境,先过大吕庄,该庄民以礼接待,一无骚扰。至底洞庄,德兵见该处插有红旗,因误以为庄民聚众抗拒。其实该庄并未先放土枪炮,迨德兵开枪后,该庄亦仅于圩内回放空炮一门。德兵旋即入圩,枪毙十三人,并伤五人,情形极为惨酷。十八日,德兵又去刘戈庄,抢去军械,轰毙七人,尤属无辜。应请咨商总理衙门,与德使熟商议恤,以全睦谊而安民心。至此后筑路购地一切善后章程,遵经会同莱州府曹守,暂署高密季令桂芬,会同德工程司锡兴德,悉心筹议,商得持平办法,口口并口口清单呈候采择。应否即请咨明总理衙门,俟与德贝使议立山东全省路矿合同章程时,参酌此次所议各条款,酌核汇订,咨明到东,以便通饬各州县遵照办理各等情。并将德兵轰毙庄民姓名及会议节略、购地善后章程清单,呈送前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合编:《筹笔偶存》(义和团史料),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2—33页。】
上述资料从官方立场记录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其中,值得关注的是:第一,清政府对于德人筑路购地事宜处置不当是引发纷争的重要因素;第二,乡民与德兵之间的误会是导致血案发生的原因之一;第三,频发的教民与乡民之间的冲突是导致乡民抗德的潜在影响因素;第四,悲剧发生后,清政府做了必要的善后工作。
张家骥的《孙文聚众阻路抗德》一文,也值得参考。文章将孙文阻路抗德斗争和义和团运动相区别。“以孙文为首的群众斗争先起;事结,义和团继之,是一相连的两大事件。”“由于此时高密义和团处于初起之秘密阶段,故抗德阻路组织不可能形成与义和团组织相联合的局面。”文中论及袁世凯贴出《晓喻高密告示》:“奉旨允准,通行在案,尔士民人等……毋得滋事肇衅……倘敢执迷不遵,并有地棍从中煽惑主使,一经查出,定照聚众抗官例,从重严办,决不宽贷”。文章还引了袁世凯发的电文。“务婉劝德公司暂缓开工……铁路应多架桥梁,必不至雍水成灾。倘真成灾,本督堂必奏请豁免钱粮,并妥加抚恤……”“派石守(即莱州府候补知府石祖芬)往。望速将前电‘豁免’一事,多出告示为要。”“该民等并非为身家起见,专意抗官构乱,殊甚痛恨!”“限出示后三日内,聚众者立即解散,李金榜进城具结……拟俟出示三日限满,即将李武生革衿。悬赏购线,拿解李者一千金,两孙各五百金,枪毙者减半。一面精选兵役,设法严拿或暗毙。”【张家骥:《孙文聚众阻路抗德》,政協山东省高密市委员会文史委编:《高密重大历史事件》,香港:华夏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121—128页。】这大致勾勒出袁世凯对待此事的态度变化。
二
至今,孙文阻路抗德事件已经过去120多年了。因为有了时间的距离,我们也有了更多视角回看事件现场。卫礼贤(Richard Wilhelm)是我们熟悉的德国汉学家,诗人徐志摩曾经给他写了一首诗——《小花篮——送卫礼贤先生》(1929年3月18日)。1899年,卫礼贤来到中国。高密人阻路抗德事件发生时,他是亲历者。难能可贵的是,他以欧洲人的眼光审视中国乡村社会,用文字记录了当时的生活场景,并写下了自己的经历。在卫礼贤看来,当时的中国“是复兴的巨轮,它旋转着,把旧的一切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又把新的一切从一无所有中培植出来。但新事物并不是自动产生的,它的根仍然在过去”。从这些文字里,我们可以感应到一个欧洲人乐观积极的心态。卫礼贤始终坚守人道主义立场,反思欧洲文化,不贬低亦不盲目尊崇中国文化,他在生命体验的基础上给予中国人及中国文化以理解之同情。经周馥推荐,卫礼贤与劳乃宣在青岛相识。在劳乃宣的帮助下,卫礼贤顺利翻译了《易经》等中国古代文献。
高密给卫礼贤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卫礼贤这样写道:“高密是神话故事中的沉睡之城”,“居民们都很小心在意,有意让铁路和镇子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当一个人呆在城里时,也就远离了外来的影响。在我以前去高密的时候,当地还有些人连看铁路一眼都不愿意。”【[德]卫礼贤:《青岛的故人们》(前言),王宇洁、罗敏、朱晋平译,鲁海注释,青岛:青岛出版社,2007年,第73页。】隔着一个世纪的沧桑,我们读着这段文字,真是让人感慨不已。在高密,卫礼贤第一次见到人们举行祭孔活动。“这种中国的古老风俗,把学校生活建立在最富成效的人类激励基础之上,这使我心醉神迷,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显然,卫礼贤对祭孔活动持肯定态度。在卫礼贤看来,“这一传统是美好的,它令人兴奋。……这样做也并不意味着有关人员的内在自由受到干扰。”卫礼贤在青岛听说了高密人阻路抗德的事情。他认为“这一定起因于相互间的误解”。关于当时的情形,他这样写道:“中国人对修建铁路持否定的态度。其中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心中都有这样一种迷信,认为修铁路会惊扰黄土下面的列祖列宗,另一方面是因为在一地势较低的地区,人们担心为修建铁路而筑起的堤坝会增加洪水的危险。就是在那些铁路工作人员和普通百姓之间也存在各种误解。总之,铁路的修建被抵制。结果全副武装的德国兵被派往青岛和高密附近的乡村。”卫礼贤认为欧洲和亚洲思维方式之间的差异也是导致冲突的原因之一。“当德国部队抵达村庄时,村民们就像过去碰到强盗进村一样,紧闭门户,用自己史前时代的大炮向空中开炮。可是,使他们大惑不解的是,这些德国兵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用自己的方式进行反击,而且大获全胜。接着是妇女和儿童试图从边门逃跑,而德国兵却把穿着红裤子的妇女当成了义和团,用机枪一阵扫射。……当地的村民不得不承受战争的苦难。”根据当时的情况,语言上和思维方式上的障碍确实存在。为“调解误会”,挽救更多人的生命,卫礼贤不顾朋友的劝阻积极行动起来:“……由于害怕,这个村庄的人们不愿遵从放下武器的命令。……我费了很大劲才说服先遣队把行动推迟到第二天早晨,又立即赶去见当地的中国官员,……就在先遣队马上准备出发的时候,我得到消息说村民们愿意交出武器。……他们很忠实地拿来了自己的武器,其中包括锈迹斑斑的剑、老式的大口径步枪和装上石头能射几百码的旧炮。”从史料价值的角度看,卫礼贤写下的个人经历有助于我们还原事件的经过。卫礼贤还写道:“我终于成功地把这个地区所有村庄的代表都召集到了一起。他们放下了武器,我也能够向他们保证以后不再受到侵扰。不过我和我的助手还是忙了很长一段时间,包扎和照顾受伤者,其中主要是妇女和儿童。这里的人们表现出了最令人感动的感激之情。我收到了许多丝绸刺绣装饰品,……中国政府的一位代表还授予我一枚纽扣状的东西,它象征清朝官僚体制中的某个级别。”【[德]卫礼贤:《青岛的故人们》(前言),王宇洁、罗敏、朱晋平译,鲁海注释,第50—51页。】从人性的立场看,卫礼贤的所作所为值得我们尊敬。另外,据卫礼贤的日记(《德国孔夫子的中国日志》)记载:1914年8月28日,“从高密传来消息,称那里的人们希望得到我的帮助,建立一个红十字会”;1914年8月29日,“我来到了高密。只要条件具备,我们将会采取预防措施以收容难民和伤员”。可见,这种救死扶伤的人道情怀是卫礼贤人格精神的映现。
卫礼贤的文字既提供了高密人阻路抗德事件的第一手资料,也保存了胶东半岛的社会史料。他深入乡村生活,写集市、写家畜,更关注中国人的心灵。“不管是在新中国还是在旧中国,有一个因素是共同的,那就是处于进化过程中的中国人的心灵,这种心灵尚未失去它的文雅与冷静,并且我也希望,永远不要失去它。”在卫礼贤的印象里,中国人“希望多子多孙,以便多些人手来劳动”。在即墨镇,他看到中国小孩“被允许如此自然地发展,没有束缚,而又得到如此之多的关照和疼爱”。而他的中国朋友“是一个和善虔诚的家长式人物。只要他活着,家里的人就得对他言听计从”,“在这种古老的家长制形式的家庭生活中,对共同祖先的虔诚崇拜把所有活着的后人联系成一个庞大的群体。……中国是一个农民的民族,而农民的传统是健全而持久的。”对于集市上的苦力,卫礼贤觉得“他们也是人,……是欧洲人对待他们的方式让他们以这种方式生活,谁以暴力对待他们,他们就以冷淡、僵硬、逃避的态度对付谁。对于压迫者的勃然大怒,他们只报以迟钝的一笑,对其他人,他们则把感情深深地藏在心里。”卫礼贤认为袁世凯是一个“目光比较长远”的人,“他召来那些号称刀枪不入之人的首领,在仔细询问了他们的超自然神力之后,命令身边的士兵向他们开了枪。不管怎么说,他是不会相信那些胡言乱语的。在他的镇压下,义和团团民死伤惨重”【[德]卫礼贤:《青岛的故人们》,王宇洁、罗敏、朱晋平译,鲁海注释,第41页。】。卫礼贤细致考察了乡村教育的状况。他注意到汉语教学以“对话节奏”进行,而且,这种靠下意识的影响而不是智力的学习方法居然在中国实践了几千年。卫礼贤对此深感惊讶。他记下了自己的感受,“走近任何一所中国学校就像走近一个巨大的蜂箱,……那声音就和一个乡村集市一般无二。小学童各自念着自己的课文,但对所念的玩意儿的意思没有一点概念。老师则坐在角落里,沉浸在对自己的深深冥想之中。”据卫礼贤记载,清政府第一批改革诏令发布的时候,他暂时接管了高密城内的学校和其他一些农村学校的组织和管理工作。“中央政府的教育部门和学校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政府仅仅举办各种级别的考试,……所有的学校都是私立机构。”于是,学生可以根据声望的高低选择老师和寄宿学校。在农村学校里,老师很悠闲舒适。学生在学习之余,也会参加家务劳动。卫礼贤这样写道:“旧式的中国学校更多地只发展一种形式上的活力,把自己限制在仅仅发展学生单纯的记忆能力上。……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对付考试。”现在看来,卫礼贤的担忧仍然是我们的隐痛。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时间,让人学会独立思考、养成独立人格的教育依然是我们苦苦追寻的目标。
卫礼贤记录了德军占领青岛之初的情形:“敌对的气氛在占领之初就能清晰地感觉到,……但后来,这种气氛却消失了”;“和中国官员之间的接触开始了,随后,中德高级中学也建立了起来,这为知识界的交流打下了基础。”然而,卫礼贤觉察到清政府“已经被要求改革的人控制。他们想以国外模式为样板,改良国家”。他看到“不论是城镇还是村庄,到处都有集会,到处都有被激发起来的人群。……现在直接针对外国人,不久之后又针对皇权”。当时的情况是:“许多外国人和基督教徒被杀害,山西地区尤甚,国际抗议的呼声四起。这时候的中国人,就像大战中的德国人一样,被贴上了仇视整个人类的标签。”【[德]卫礼贤:《青岛的故人们》(前言),王宇洁、罗敏、朱晋平译,鲁海注释,第42页。】卫礼贤的体会是:总体上官员们并不像欧洲人所认为的那么腐败,如果某位官员只想搜刮民脂民膏以自肥,那随时准备制造麻烦和提出抗议的民众就会以极其不理智的方式表示他们绝不宽容;皇权已经缺乏必要的决断力,整个体制已经不再有效。基于对中国政治、文化以及思想层面的深入认识,卫礼贤对传教方式进行了反思。他清醒地意识到,很多人“是怀着其他目的加入教会的。他们想通过教会来支持自己的法律行动。比如,他恰巧与邻居有隙,又心想报复,那么入教确实对他有利”。鉴于此,卫礼贤采取新的方式在中国传教。他让自己“过一种与基督教精神相符的简单生活,通过在学校和医院的工作来影响别人”。据卫礼贤说,他在中国没有给人施过洗,由此,他保持了个人心灵的自由,也走进了中国人的心灵。在卫礼贤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想象时人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也可以触摸到时代的脉搏。由上述资料可知,卫礼贤通过个人视角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近距离认识这次事件的机会,也为我们认识和评价孙文阻路抗德事件提供了较为清晰的社会背景。
三
《檀香刑》的故事原型是孙文阻路抗德的历史事件。周煦良曾说:“小说不是历史,不需要反映一个时代的全貌,但它反映的那一部分,特别是其中的人物,必须给人以真实感,不能只是影子”。以此为判断标准,《檀香刑》给读者展示的是一个想象的民间世界,而不是历史的“真实感”。黄子平也敏锐地感觉到《红高粱家族》并不奢望占有历史真实,“叙事的谵言妄语似乎是对历史失语症和历史失忆症的一种报复,或恰恰相反,是历史失语症和失忆症的一种表征。对历史的再讲述仿佛成了对经典叙事方式的嘲讽,也是对‘革命’本身的玩世不恭”【黄子平:《远去的文学时代》,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9页。】。有意思的是,这种创作心态在莫言的关于清末民初题材的作品中均有体现。《鱼市》具有神秘意味和传奇色彩。《神嫖》记述季范先生的特立独行和逸闻趣事,文字里流露着欣赏态度。无论是题材,还是叙事倾向,《蝗虫奇谈》都深具民間色彩。到了《檀香刑》,莫言用人物“狂欢”式的言行演绎高密民间世界。从人物的构思来看,孙丙的原型是孙文,其身份也由孙文急公好义的县民身份换成猫腔班子班主和义和团首领的双重身份(应该指出的是,张家骥已经论证了孙文阻路抗德事件和高密义和团运动并不是同一事件)。这种双重身份使洋溢在小说里的猫腔“腔调”有了存在的合理性,同时,也为孙丙聚集民众抗德提供了可能性。孙眉娘是虚构的人物,却是《檀香刑》里最不可缺少的。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一部《檀香刑》讲的就是她及其家人情人的故事,孙丙是她的亲爹,小甲是她的丈夫,赵甲是她的公爹,钱丁是她的情人。眉娘的身上还承载了莫言虚构的高密民间韵味,也可以说,猫腔情调在她身上体现得最自然,也最充分。钱丁的形象源自高密知县,增加了斗须等民间性情节,并让他和眉娘在情感上发生纠葛。赵甲是虚构的人物,他是酷刑的施行者,也是刑罚史的宣讲者。这两个人性格迥异,但都有人性火花的闪现。小说刻画出他们的心理世界及性格上的波动。从民间的视角来看,袁世凯和克罗德是以“反面形象”出现的。袁世凯集聪明与狡诈于一身,他因军事上的弱势地位而屈从于德国人。克罗德则被描述成一脸怪相的“杂种”,他狂妄、残忍,也了解中国:“中国什么都落后,但是刑罚是最先进的,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才。让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这是中国的艺术”。在克罗德的要求下,孙丙被施以檀香刑。
《檀香刑》的结构精致。小说从不同人物的视角展开叙述,如眉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傻话、钱丁恨声、赵甲道白、眉娘诉说、孙丙说戏、小甲放歌、知县绝唱,这种叙事方式为人物的个性、情绪提供了发挥空间,并可以尽兴讲述各自的故事。同时,这种结构安排也使人物的“声音”与作家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如何让这些声音融为一体成为音乐而不是噪音呢?莫言选择了猫腔“腔调”作为粘合剂,将众人的故事唱成一台民间大戏。为突出民间味道,莫言多选取富有传奇性质的情节,如斗须、比脚、悲歌、神坛等。莫言还将民众救孙文未成的事实改写成高密东北乡的戏子“义猫”劫狱救孙丙的义举情节。不仅如此,莫言还着意强化小说的故事性,如拿着通灵“虎须”可以看到人的本相:眉娘的本相是蛇,赵甲的本相是黑豹子等。“猫腔”的原型是地方戏茂腔。莫言将它的起源故事化:常茂和一只黑猫的故事。事实上,据《茂腔源流与前期高密艺人》一文介绍,“茂腔,原来叫肘鼓子戏。……是在明清戏曲艺术快速发展的时期,有一种艺人肘悬小鼓,以击节拍,演唱民歌、小调讨饭谋生,受到群众欢迎,称之为肘鼓子调”。小说主要情节讲的是复仇故事。德国技师在集上欺负孙丙的老婆,孙丙失手打死了德国技师。为报复孙丙,德国兵欺侮了他的老婆,杀死了他的儿女,还枪杀了镇子里的人。继而,孙丙参加义和团,既是阻止德国人修筑铁路,也是为亲人报仇。还有钱雄飞舍身为六君子报仇的故事以及县令夫人设陷阱羞辱眉娘的故事等。民众的报复情绪来自于集体心理意识,莫言这样写道:“祖先的坟墓就要被镇压,泄洪的水道就要被堵塞,千年的风水就要被破坏,割辫子索灵魂垫铁路的传说活灵活现,每个人的头颅都不安全。父母官都是洋人的走狗,百姓们的苦日子就要来临。”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人们聚集在一起阻止德人筑路。不难看出,莫言的创作意图是用民间的思想意识营造小说情境。这种倾向在对德国人的描述中尤为明显。德国人被蔑称为“德国鬼子”。人们眼中的德国人戴着“插着鸟毛的圆筒高帽子”。德国兵“长长的腿笨拙地蹽动着,如同僵硬的木棍子,样子很是滑稽”。德国人“腿是直棍,中间没有膝盖,不会打弯,跌倒后就爬不起来”。德国人“到处搜罗模样周正、心灵嘴巧的男孩子,抓去后就用刀子给他们修剪舌头,然后教他们学鬼子话”。德国人“把中国男人的辫子,压在了铁路下面。一根铁轨下,压一条辫子。一根辫子就是一个灵魂,一个灵魂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时人竟以为这是火车动力的来源。由于对德国人认识上的缺陷,孙丙等人采用了“富有特色的中国战术”,“充满了恶作剧的精神”。莫言说:“我有意地大量使用了韵文,有意地使用了戏剧化的叙事手段,制造出了流畅、浅显、夸张、华丽的叙事效果。”不难推想,莫言对民间气韵的大肆渲染,其目的在于构建一个民间世界。联系上文所论,这种小说效果的追求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小说价值。尽管小说中有着事件起因、义和团活动、地方戏、生活情境及思想观念等细节上的真实,但是作家的创作目的及文学虚构的力量还是无情地稀释了历史讯息,这是莫言为自己的艺术追求而付出的代价。正如本文开始所论,“民间”是一个存疑的话题。在文学创作上转向“民间”时更需谨慎,因为民间文学与现代小说在创作理念上往往是迥异的。
小说《檀香刑》描写了酷刑场景、行刑细节,也有对刑罚存在的言说。布瑞安·伊恩斯在《人类酷刑史》中写道:“酷刑是对个人权利和尊严的可耻而邪恶的践踏,是违反人类本性的罪孽。”据此可知,没有什么可以使酷刑成为一种正义行为(法律也不可以)。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说:“酷刑很适合专制的国家,在那里,一切能引起恐惧的都是政府最合适的动机。”毛姆曾经追问小说的价值:它应该“在于美还是在于正义行为的结论?”这个问题的产生和现代小说的价值观密切相关。大江健三郎对法国哲学家西蒙娜·韦伊的一句话深有感触:“对于不幸之人,要怀着深切关怀问上一句,‘您哪儿不舒服吗?’是否具有问候这句话的能力,关乎到是否具有做人的资质”。对中国作家而言,尤其需要这种问候的意识和冲动,因为这声问候体现了人道关怀,也彰显出文学的现代性价值。据资料可知,高密人在阻路事件后争回了应得的权益,“铁路遇河川、洼地便增建牢固的涵洞桥梁,……铁路占用的农田再增加适量补偿。所有阻路受伤的民众都免费救治,死难者及因伤致残者,都给予抚恤。德国请求清政府减免阻路农民的田赋,改用当地小工取代天津小工,以工代赈。修路遇到墓区,应先祭奠,再迁坟。”【张家骥:《孙文聚众阻路抗德》,政协山东省高密市委员会文史委编:《高密重大历史事件》,第127—128页。】《檀香刑》则以孙丙临终的话“戏……演完了……”来结束故事。孙丙的这句话意蕴丰富,它和整部小说浑然天成。然而,小说的真实感却不斷弱化,一台民间大戏遮住了读者审视历史的眼睛。因而,一个作家如果写宏大场景、历史生活就必须具备相当的历史知识和思想高度,否则,作家很容易迷失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檀香刑》里不受约束的语言便是“迷失”的表现之一。上至皇帝下到县民,他们说着粗话、浪语。宣泄而下的言语里,既有对女性身体欲望的肆意描写,也有不受节制的挑逗性文字。这不应该是作家自觉追求的叙事效果,也不像是人物本色的个人话语,这更不会是高密民间世界的真实情状(可参考本文提及的史料)。这可能是20世纪末的时代情绪影响了作家对语言的选择,也可能是作家在得心应手的写作状态下的疏忽。莫言提出写《檀香刑》是一次“有意识地大踏步撤退”。在笔者看来,《檀香刑》是莫言创作观念上的一次自我突破,也是搭建沟通民间文学和现代小说之间桥梁的尝试。毛姆说:“现实主义是相对的。最现实主义的作家,由于兴趣的引导,常常歪曲自己的人物。……才气越大,个性越强……”
【[英]毛姆:《刀锋》(译者序),周煦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第4页。
这是作家从事文学创作时可能出现的情况。从批评的立场看,小说《檀香刑》就或多或少存在着这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