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碗

2023-12-02 17:08黄海燕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1期
关键词:空碗师公灵堂

黄海燕

它是一只普通的陶瓷碗,内里洁白,碗外一层红釉,镶上间隔相当的四个“寿”字。空碗按随礼本上的名单发放,与名字后面附加的数字无关。不能亲自前来打照面的,替代登记的那个人,也要代领空碗,回去转交。送出空碗的披麻戴孝的主人,神情里没有过多悲伤。毕竟老人家活了95 年,与她同龄的许多姐妹,早先她几步,在山间与草木为伴,与鸟兽为邻。她最大的孩子也已七十好几。一般阳寿超过90 岁的老人过世,主家才会在葬礼上送出空碗。

过世的老人是同学的母亲。时是中午,又恰逢周末,吃过主家精备的宴席,前来吊唁的一众同学没有草草退场,而选择坐在角落叙旧。道公师公的法器声突然盛大起来,鼓点节奏快而密集。大概是他们正在上“午朝”。“午朝”是民间叫法,是超度亡灵的众多程序里的一种。我起身走到院子,香火味更加盛大地弥漫。但见道公师公们身着长袍,挥动水袖,在灵堂上起舞。长袍上绣有不同图案,前襟和后背,无一例外的都是各路神仙手持看家宝贝,四周绕着鸟、雀、龟、蛇、兔、天鹅等动物,有些领口绣有八卦图、鲸鱼图,长袍下摆则清一色的五爪金龙,腾云驾雾,口喷火焰。他们手中的器物,有砂纸包裹的“封筒”(壮语音译),像个王。实际也是个王,是这场法事的道首和师首。道首“封筒”上题写“三元考召唐葛周将军”字样,师首则是“无上道经师三宝天尊”,其他道公和师公手上则持有摇铃、铜锣、手鼓等葬礼上所用的法器。极不协调的是,故去老人的亲儿子,穿着孝服,手捧老人的灵牌,随众道公师公走步。他们绕过灵柩,在灵堂上走单纯的直线或曲线,或变换步伐,两两穿插,欲进先退。走到高潮处,道公师公们会高举手中的法器,猛烈击打,在灵堂中央绕起圈圈,越走越快,法器声也越来越激。密集的鞭炮声炸裂在场外,蓝色烟雾升腾,缥缈如仙界。道公们说这是领着亡灵起舞,开心地去往极乐世界。而师公们的专场,多了神秘和力量,或耍长棍,或耍双刀,或耍板凳,或戴上面具,像舞台剧演出,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扮演的女仙长发飘飘,腮红、口红、眼影、眼线,一样不落,唱腔细而尖,活脱脱一个反串的角色。

虚幻中,那个身穿孝服,头扎白布,捧着亲人牌位的男人,像是我的大弟。

父亲的钟摆,永远停在五十六岁那年。

我们连夜从城里赶回。父亲全身已被白布缠绕。因怕遗体僵硬,不好穿戴,在家的亲人们替我们子女做了这一切。但父亲没有出远门、走远路的行当,没有新衣,没有新鞋,也没有新帽子。村里的老人,觉察出时日无多时,会备好寿衣置于枕侧。但父亲还没达到提前准备这些行当的年纪。那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是他走亲访友、出去大场面的唯一门面,如今仍包裹着他已失温的躯体。一切都过于匆忙,匆忙得毫无征兆。我们毫无准备。白布一层层地剥开,父亲直挺挺地躺着,面部安详、沉静,如进入梦乡。亲人们描述的他临终历险,像一叶孤舟,在十二级强台风的海面,被巅得东倒西歪。没有人可以帮到他。现在,他的脸上不留丝毫痕迹,一切已然风平浪静。像他的处世,像他的为人,苦难总是轻描淡写,死了也坚持。我们跪在父亲面前,大声叫著:“阿爸——阿爸——阿爸啊——你别睡,别睡,醒醒,快醒醒……”

那扇阳台上的木门没有“吱呀”一声,也没有父亲探出的半个身子,乐呵呵地说声,你们回来啦。他手脚冰凉,任何一个春天的风再也暖和不了他。“阿爸,软一软手臂,就快穿上了。”我们给他穿上新衣,那套从寿衣店特意买来的西装。这是他唯一一次穿西装。我们祈祷,祈祷父亲还能听到我们说话。父亲竟似有些配合我们,宽大的袖子顺利套上他的肩。他会否嫌弃衣装过于隆重,而且衣服也太长,不够得体。

但他什么都不会再说。等我们给他穿戴一新,一切又复归寂静。寂静如坠入深渊。

“人间正芳菲,敝舍降严霜。吾父多凄苦,撒手去云天。”大弟提笔,赋诗一首,悬于灵堂。

多少年了,父亲不舍为自己置办一身新衣。他一心要做的,就是坚持送我们姐弟读书。旁人见他五块十块地给孩子凑学费,劝他说女孩子就别送学校了,将来都是帮别人家养儿媳妇。父亲说甭管男孩女孩,谁能读,谁就读出去。山中土地贫瘠,果腹艰难。父亲希望我们通过读书走出大山。

操办一场从俗的葬礼,三天两夜,是我们与父亲的最后告别。

“咚——咚——咚——”拉长的鼓声,是葬礼的开始,叫发鼓。全场肃静。此前,灵堂前的帘幕早已垂下,孝男跪于灵堂,孝女跪于帘后。“嘭——嘭——嘭——”三声炮声踩着鼓声鸣响。紧跟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开山村的夜,鼓点密集,道公师公手中的法器声也跟着密集起来。有大鼓、小鼓、公铙、母铙、大锣、道铃等。师公们跳舞时要用的刀、剑、叉等物,先于师公堂一隅待命。道公堂和师公堂,可以是一个房间的前后部分,也可以是用彩条布、木头,临时搭建于屋前的左右两侧,供他们歇息和换装“上朝”。

恸哭声夹杂于锣鼓、唢呐的喧哗中,此起彼伏。发鼓其实就是一个默认的哭丧时间,或大声宣泄,或慢数逝者的过往。整个帘幕后的女儿泪,能汇聚成河。大姑二姑三姑,哭诉长兄如父,一生辛劳,未能过上一天好日子。二妹声嘶力竭,喊着,阿爸,阿爸,我们还没叫够阿爸啊。三妹昏迷在父亲的灵柩前,嘴里喃喃,阿爸,你是骗子。她和四妹直到葬礼的前两个小时,才从广东赶回到家里。电话辗转过去,她们还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她们两个初中毕业后,不忍看父亲为送学愁白的双鬓,主动放弃学业,南下广东,过早自立。父亲自知承重已超限,面对两个懂事的女儿,他眼含泪水说,等你们阿哥阿姐毕业,我攒够了钱,去城里给你们买房。像画大饼,更多是自责与无助。多年后三妹说起这事,她已和四妹在城里买房买车,生养孩子,有了安稳的家。而我们知道,三妹当时哭的,绝非房子。

在壮族人眼里,葬礼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礼仪,“事死如事生”。民间认为,在世间消失的人,只是从一种形态转为另一种形态。逝去的人在天上,俯瞰人间,依然见到亲人们的忙碌进出,鸡鸭猫狗的欢闹,以及屋顶的炊烟袅袅升起。

发鼓前,我们身穿孝服,手持香炷,在道公的引导下,面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敲三声铜锣,拜三拜,对着空旷的天地喊:“阿爸——阿爸啊——”感觉父亲的魂魄如幽光,正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会回到我们中间,他戴着我们刚买的无檐毡帽,穿着崭新的西装,坐在家门口,好奇家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人,然后一个一个地握手,话家常。或许是坐在饭桌边,就着花生米,喝着小酒,说你们别担心,有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葬礼的第二天。前来吊唁的宾客,一大早就从家里出发,走一两个弄场或七八个弄场,甚至更远。那时山里不通公路,出门全靠双脚。葬礼需要用的所有物品,包括纸扎的房子、车子、马匹、摇钱树等,以及招待用的鸡鸭鱼、米面和酒水,都是附近村庄的人们自发前来,从远离村庄的大河边的山脚,一步步地挑上山来的。一个来回,就是大半天。山路漫漫,崎岖而蜿蜒。路树被风摇动,飒飒有声。

客人落座。敬茶、敬烟完毕。我们姐弟几个,以及大姑二姑三姑三叔,所有父亲的直系亲属,按辈分大小,弓身低头,依次与他们行握手礼。不曾谋过面的相互介绍,这是哪个弄场的,谁家的谁。以表达谢意,以记住每一张此刻与我们同悲的脸。

午后,宾客散场,留下的基本都是家里的亲人。我们时不时望一下坳口,时刻准备迎接外家人的到来。外家人,就是母亲的娘家人。在我们本地,有“外家大过天”的说法。就是说你得罪谁,得罪天,得罪地,也千万别得罪外家人。在父母的葬礼上,若是没有外家人来拜祭,去往天堂的父母亡魂将不能安生。而我的理解,则是跟体面和与人为善有关的那些事。那时没有手机,通信和交通一样闭塞。

孝服在身,亲生儿女只要到露天的场所,都要戴草帽。而迎接外家人则更严格,所有戴孝的亲属,都要备草帽,男的穿草鞋,手中持孝棍。孝棍是用砂纸缠绕小树枝做成的,不超过一米。迎接时要拄着孝棍走,弯腰低头,目不斜视。

下午四点,大舅他们出现在坳口。他们鸣炮三响,我们也鸣炮三响回应,告诉他们已准备就绪。在离家门最近的岔路口,摆了八仙桌,桌上摆了供品、纸钱、纸衣,香插在香炉,烟雾缭绕。茶盘里置放酒盅和酒杯,酒杯不止一两个,而是十几二十个,视来人多少决定。而且茶盘要备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一个。

我们跪于路的两边,恭迎外家人。领头的穿白长袍的是大舅。他弓身,点燃三炷香,插到香炉里。然后给供杯倒酒,烧纸钱纸衣。接着拿起茶盘里的酒杯,倒一杯在地上,自己喝一杯,剩下的喂给孝男一人一杯。大舅妈在路的另一边,与大舅同时做着同样的仪式。然后,我们起身,退回家里,外家人随后。进了家,以大舅为代表,三拜九叩,其他人则站他身后,一起行集体礼。大舅拜则拜,叩则叩。做完这些,男客请入厢房,女客请到簾幕后。上茶、敬烟,与其他宾客同礼。对外家多出的礼节是吃过饭后用脸盆打水,备好脸巾鞋子,侍奉洗脸洗脚。进入新时代,许多繁杂礼节已省去,但我还是感觉之前的更彰显礼仪。

更重要的拜祭礼在大舅他们烧过一杆烟后。主持拜祭仪式的德高望重的堂客八叔率人给大舅送上一块三角白布巾。白布巾用来折叠成高帽,戴在头上。象征主家送出孝巾,恳请一同守孝,以求功德圆满,送父亲西行。身着白长袍、戴着高高白帽的大舅,被八叔请到灵堂。灵堂两侧跪着孝男孝女,大弟作为长男,跪在灵柩左侧的最前面。灵堂周围站满了人,有旁系亲属,有掌勺的厨师,有前来帮忙的各路亲戚邻里。全场静默,专注于一场隆重的拜祭礼。

鸣炮。三发,三响,是葬礼上每个重要仪式的开场。众目围绕中,大舅往供杯里倒酒,一次三倒,连续三次。然后三拜九叩,和他们初踏灵堂行的跪拜礼并无二致,只是行礼到最后,多了一个喂饭、倾倒粥碗的环节。大舅端起供桌上我们准备的热粥,用筷子搅了搅,然后洒一些在地上,喂过天地,再洒一些到父亲遗像前,算是给他喂最后一餐饭,吃饱好上路。吃完外家这碗饭,从此断了与外家的阳间往来,即便在天有灵,也不再去骚扰外家人。大舅洒完粥,并把粥碗倒扣在灵桌前,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八叔主持完这个仪式,其他所有环节都交给道公和师公。葬礼第二晚,孝男孝女,弓身低头,长时间地跟在道公身后,绕着灵柩,一圈又一圈,听二十四孝歌。“父母此去不再回,纵有酒肉供满桌”“嘱咐儿女子孙们,守孝守到四十九”“父母在世要孝敬,早晚端茶又倒水”……孝歌是用壮语唱念的,绵软悲伤,注满情感,句句催泪。多年来,我时常四肢无力,跌倒在父亲身旁,窒息于梦中。所有人都在地里,给玉米施肥,给地除草。奶奶撕心裂肺的呼声划破寂静的山村,众人从山南山北赶回,手忙脚乱……

唱完二十四孝歌,鸡啼已叫过五遍。法事接近尾声,法器声绵长悠远。插于门口的绿叶竹枝被道公“咔咔”折断,扔到门外。大树倾倒。父亲重回土地。

我们备好柴刀,实在凑不齐,就只背刀架。我们姐弟几个,人人腰上背柴刀。抽刀断水水更流,这一世的父子、父女情缘,在时间里永恒。

我举着火把,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照亮父亲前行的路。

宾客散尽,父亲在墙上微笑。每一餐饭,桌上多了个空碗。我主要看到空碗,就觉得父亲一直在,他在碗里。

五年后,桌上的空碗,留给奶奶。

责任编辑:杨林娟

猜你喜欢
空碗师公灵堂
大西瓜
仫佬族师公调音乐的现状及传承
空碗故事
石头记
非遗语境下南宁平话师公戏传承问题考辨
爱是把你碗中的豆子不断给予别人
故园悲
——题杨键空碗系列画作
壮族非遗“武鸣师公舞”的活态传承调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