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帆
一
你年轻过,但你可曾老过?
人老了,每过一天都不容易。这些年,我们先后送走了几位老人,对老人的晚年生活,简直有点噤若寒蝉了。最美莫过夕阳红,但并不是每轮夕阳都光彩照人。
二
母亲大父亲三岁。
女大三,抱金砖。不知道父母亲那时候,是不是赶了他们那个时代的时髦。
母亲去世那年,父亲71 岁。
这种年龄,失去老伴儿,当时年届不惑的我,或许很难触摸到年逾古稀的父亲的真实心境。我还没有像父亲那样老过,作为儿子,我不一定换得过位来。
他应该是比我们这些子女更难过的吧。一定是的,我后来十分肯定。
失去了母亲,父亲成了孤家寡人,相当于失去了自己的家。父亲一辈子从事教育工作,不事稼穑,也不善于操持家務。日常家务事料理,基本上全靠母亲。没了老伴儿,没了家,父亲犹豫了好一阵子,才答应暂时住到我家里。
我对父亲说,儿子的家,就是你的家嘛。
话虽如此,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还是会起些疙瘩。看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积得多了也会影响心情,时间久了就凝结成了矛盾。如妻子做的饭,不合老年人的口味,很多时候只好做两种饭。农村来了亲友,父亲热衷于让住到家里来,虽然家里是楼上楼下两层,但这显然不符合城里人的生活和卫生习惯,等等。
按道理讲,孩子的家,就是父亲的家,但事实上可能还真就不是这回事儿。时间久了,父亲是不是有了寄人篱下的失落感呢?也有人宽慰我们,老年人都这样,在一家住时间长了,就想换一家住。
母亲去世三年后,有人有意或是无意地提醒我们说,做儿女的,可以考虑给老人再找个人了。坦诚地说,我们做儿女的思想都还是开明的,能接受父亲再找个伴儿的合理要求。但意识与行动上,做子女的,却都没太认真地去操持,总感觉到日子还长,等遇到合适的人,顺其自然不就行了嘛。
父亲有退休工资,经济上完全可以不靠子女资助而独立生活。父亲身体好的时候,也完全可以优哉游哉地过活——几个子女家中轮换着住一住,平时写写书法,拉拉二胡,走访走访亲友等。尽管也有磕磕绊绊,但几年一晃就过去了。
自打母亲去世后,感觉落单的父亲衰老得很快。所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苍老与沧桑的速度。这期间,父亲身体有过几次小恙,但说小也不小,因为现在的医院,对上了点岁数的人住院,总是严加防范,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下病危通知书。医院大概是被一些医闹闹怕了。
父亲每一次住院、出院,我都增加一层深刻的认识,一定要给父亲找个老伴儿。少时夫妻老来伴。老年人有个伴儿,才是保障晚年生活质量的根本。靠子女,都有些扯淡。不能简单地说子女孝顺还是不孝顺,而是说再孝顺的子女,都不能取代老伴的体贴与周到。
我暗下决心,要尽快给父亲找个老伴,要让父亲晚年生活过得幸福。虽然在母亲晚年的治疗问题上,我与父亲积怨很深,但在父子人伦这种大是大非问题上,我还是拥趸传统的孝悌忠信的。
我开始四处打听,也托人,想为父亲物色个合适的伴儿。但一大圈子忙碌下来,甚感无力——谈何容易啊,年龄越大,越不好找。比如岁数合适否,女方家的观念问题,由此产生的复杂的社会关系,百年以后的麻烦事,等等,都增加了老年人失偶后再找到合适的老伴的难度。
后又有人指点,身边不少这样的例子可供参考:济源紧邻山西阳城,一些阳城的妇女,出于经济考虑,愿意下山来照顾老人,至于“照顾”的方式,只要不涉及太复杂的社会关系,子女就装糊涂呗,恁认真干吗!老年人嘛,过一天算一天,活着开心就好。身边是有这样的人家,但一旦刻意去寻找时,短时间内又不见得就能找得到。
父亲显然自己也在操心。
铁山河水库就在老家铁山河的上游,那次带着父亲,一大家子人去野炊。父亲在路上念叨着一个人,说想去见一下。我只当是父亲的故交。父亲在很多地方教过书,熟识的人不少。找来找去,找到了,原来是位老大娘,与父亲年龄相当。大娘身体挺好,刚在山上地里种菜回来。父亲与她寒暄着,并半开玩笑地说:现在没人给我做饭了,你也一个人,你给我做饭吧?大娘似乎也半开玩笑说,如不嫌弃她做的饭不好,就跟着父亲做饭去。
但毕竟几十年没见面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短时间内,他们也不好太赤裸地交流太多、太深。一个小辈当时就戏谑,这是不是爷爷当年的女友啊?大娘年龄也确实偏大了,这种状况不适合再去照顾另一位老人了吧。这事儿,我们积极性普遍都不高,父亲后来也没再提,就没了下文。
父亲的故交,多是老教师,教育界的。他的视野,也多局限在这个领域。这个圈子里,也有失偶的大娘,父亲在言语中提到过,也见过几个。但都是熟人,而且年龄都不小了,如果摊开了去说,简直不知如何开口。对方子女会怎么想?诸多想法也就胎死腹中。
一次,与父亲闲坐了一下午,是冬天。当时是哥嫂负责照顾老人。屋里的温度不高,我发现老人棉裤穿得厚了,解过大手,擦屁股都不容易够得着,比较艰难。父亲又说到一天三顿饭,有时熬不到顿儿,能中间适当加点餐就更好了。床头那个灯,如果换个移动插座,问题就解决了……
我在家庭微信群里喊:老年人身边的确得有人说话,父亲耳朵本来就背,又整天不见人,没人交流,内心会很孤独。大家都操操心,有合适的,年龄不太大的,不管钱多少,给老父亲物色个伴儿吧。平时,老年人之间能相互说说话,相互陪着到公园里转悠转悠……有一次家庭会议,我甚至用到了工作中的管理学知识:时间,地点,参加人……甚至要会后签字。议题:老人的晚年生活质量问题。照顾老人可能的方式选择:养老院、没有工作的大嫂照顾、六个子女轮流照顾、找外人照顾等。明确了照顾者的月工资,老人每月的生活费(含老人吃饭、穿着、水电费用等),等等。
说来总是话长。
父亲去世后,每逢清明,我仍能回忆起来当时的不少内容:父亲每天的饮食要适当多样化,鸡蛋、豆腐、青菜等多几种样式,以在家做饭为主,间或出去买一点吃,换换口味。做的饭要“软、淡、烂”,尽量适合老人的口味。老人育有三女三子,皆有赡养老人之义务,平时要多来看看老人,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谁都会老的,一茬人做给一茬人看……
其实,我也知道,在照顾老人晚年生活的事情上,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务事,越是事无巨细条分缕析,越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越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就越是给人无力感吧。
令人遗憾的是,给父亲找老伴的事,始终都没有结果。父亲的晚年生活,就在这种大家都努力着,但都无力感着的纠结中,夕阳一天一天落下,看不到多少“最美不过夕阳红”的美好。
三
在母亲的称谓中,还有一种叫丈母娘,也就是岳母。
我与妻子从认识、恋爱,到结婚,组成新的家庭,再到生儿育女,一起生活时间久了,亲情就渐渐代替了爱情。各自对对方的父母,都慢慢变成了相互的父母,亲情浓浓。
我与妻子结婚那年,岳母60 岁。岳母已经守寡20 年了。她一直陪着几个女儿,当牛做马,无怨无悔。我和妻子结婚后,與岳母相处二十多年,觉得她始终心无旁骛,一心围绕着几个女儿,以及女儿的子女,辛苦忙碌着,似乎也幸福着。
岳母这辈子太不容易了,等我对岳母的身世了解更多一些,我对岳母的尊重就增加得更多。内心里,我是把岳母比作生身母亲对待的。
前年,岳母终于与岳父合葬于豫南的一个土丘中,在岳父弃世46 年之后。
岳父坟墓一侧留着的位置,虚位以待,终于等到了故人的到来。在近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里,岳母从一而终,终究没有再找他人。我不知道46 年前,岳母与病重的岳父别离的那个时刻,岳母是否口头或者心里曾经对岳父有过什么承诺,除了照顾好几个女儿之外。
岳母一辈子要强,凡事亲力亲为,很少去麻烦别人。岳母弃世前,真正躺床上,也就十来天的时间。没有很折腾子女,干干净净地走了,享年85 岁。应该算是善终。
岳母与我母亲同年出生,却比母亲多寿一轮。不同的是,母亲有儿有女,而岳母只有女儿,没有生下儿子。
岳母膝下无男丁,这或许是她们那个年代的人心中永远的遗憾,甚至可能是让人抬不起头的短处。
操持岳母后事期间,话题自然就多集中于老人一生的艰辛与不容易上。
岳母不足四十岁就熬寡,辛辛苦苦拉扯大5 个女儿,在物资极其短缺的年代,在重男轻女的农村,那是要付出多么大的心血汗水啊。甚至,还会有别人的白眼与欺压吧。当然,这些不容易,断断续续地,我后来知道了不少,也从另一个角度,想了很多。
这么多年了,难道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坚贞思想就如此根深蒂固?岳母难道就没动念再找个人?不说感情生活,至少可以替她分担一些劳苦啊。还有,几十年时光,几个女儿一个个在岳母的操持下结婚成家,难道几个女儿都不曾想到老母亲也是个女人?
我是后来者,我进入这个大家庭时,岳母早已熬过她人生最难熬的阶段,生活趋于稳定,一种格局已经形成。
几个女儿小的时候,岳母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女儿长大了,岳母也就老了。最难熬的岁月,岳母都熬过了,难道到老年了,吃、穿、住、用、养都不愁了,再找个陌生的男人去伺候他人吗?很多人这样分析,我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人到老年,男人和女人的需求可能不太一样。男人往往需要女人做饭洗衣等等日常的照顾,而女人往往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似乎并不太需要男人。独身的女人,上了点岁数,如果经济上不依附男人,至于找不找老伴儿,或许就没有太大的积极性或必要性。我想,岳母年轻时未改嫁,或是担心子女的种种感受,如今老了,或又更多地会顾及子女的面子,且又不缺那几个钱,何必再去照顾一个陌生的男人呢?还是与几个女儿相守一辈子,终了一生吧。
岳母生前究竟是否这样考虑的,我不好妄自猜度。有时也与妻子说到这个话题,她从不正面回答。
但缺少父亲的家庭,终究不是仅凭母爱就能弥补的。
妻子姊妹中最小的老五妹妹,出生时就未见过她的父亲。妻子当时也只有几岁,对她父亲的印象也不深。或许潜意识里,顾及遗腹子的可怜,岳母与几个姐姐都袒护最小的妹妹。老五妹妹的性格因此就多了些任性与自私,凡事习惯于别人去照顾她、忍让她。
她便似乎一直是小老五,长不大,心智似乎也不成熟。结婚了,几年时间,又离婚了,一个女儿跟着她,她便带着一个女儿过。岳母哪会放得下她,后来也就跟着住到老五家,忍受着老五的坏脾气,忍气吞声而又心甘情愿地继续伺候着她们一家。其间,其他姊妹几个多有微词,劝岳母不要跟着老五住,总伺候着她,娇惯着她,越是这样,她对岳母也就越是依赖,或也就会影响到她自己再找个对象成家。
话是这样说,且母女之间仍时不时会生气,搅得大家不得安生,但十数年来,也就这样持续了下来,成为既往的生活。后来,老五的女儿到外地上大学了,岳母就伺候着她一人。再后来,岳母离世,老五回家后面对空荡荡的房屋,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有的人一旦离去,就不会再来。一场大哭后,老五似乎突然间就长大成人了。葬礼过后,她就放出话来,想要再找个人,结婚。
平心而论,这么多年岳母一心拉扯几个女儿成人,又接着照顾下一代,尽心竭力,其中的艰辛,常人可能无法深刻体会。但于单亲家庭成长的孩子,身上似乎缺了点什么东西,终感觉到不那么完整。妻子姊妹五个,都秉承了岳母刚强的性格,凡事要强,危机意识也强,凡事不愿意求人,总是试图自己独立解决。
但婚姻内的生活,总是以夫妻双方相依相靠、互帮互助为常态,要互相依仗,相互信赖,有事不能一个人憋在心里,更不能总想着,如果一方出了什么问题,另一个人该怎样才能照样生活下去。这样表达可能也不准确,但是在正常家庭里长大的孩子,确实没有单亲家庭孩子那种特别的要强与危机意识。
妻子是一个好人,但妻子的思维方式和某些不经意间的习惯做法,让我对成长于单亲家庭子女的性格,思虑再三。有这样的说法:不管是爱情还是婚姻,或都没有固定的教程,却也有相应的一些夫妇之道——都说会撒娇的女人最好命,懂得撒娇的女人才会让男人疼爱,让人爱得瓷实。想一想生活中,女人出其不意地突然对着她的男人撒娇,或根本不用那么刻意,就能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让男人更觉得女人的温柔可爱,招架不住,那是一种怎样的阴阳和合。
但妻子从来不会这样,只会坚强。她成长的世界里,只有月亮,而少见太阳。她们都习惯了自己给自己一点点光。
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阴阳不平衡的状态,终究是病态的吧。但人之为人,受到了太多社会因素的制约,一个家庭也是这样,很难尽如人意、尽善尽美。
唉,一个人活真是不易,尤其是老年人,落了单的老年人,以及这样的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子女。
四
萱草被称为忘忧草,自古被视为可以让母亲观之而忘忧的花儿,可怜天下父母心。但天下母亲之忧心于子女,即便种植再多的萱草,焉能以之而忘忧?
世上不缺爱,但唯母爱难以超越。为母则刚,有子女在,母亲就永远有操不尽的心,何时又可以无忧无虑呢?譬如我的母亲,我的岳母,其实都是为子女操碎了心的女人。
只是,母亲辞世已十余年了。
母亲走了,世上再无一个女人如母亲。母亲之爱子,是那种无微不至、汪洋恣肆、肆无忌惮、不计成本的母性的爱。
岳母堪比母亲,是精明能干的女人,知道如何亲她的女婿。岳母多次当众夸她的几个女婿,应该是真心话。但岳母对女婿的爱,今日想来,虽也是母爱的范畴,但细品之,却也只能算是一种有节制的母爱。
岳母生前在不同场合,曾有意无意地屡屡念叨:十个花花女,不如一个拐脚儿啊。我听了,只觉得是那一代人心中的一种情结,重男轻女莫过于此了吧,并未往深处想。岳母似乎也只是说说而已,对她的女儿、女婿依然亲得厚实。
母亲生前也多次说,丈母娘要真会爱自己的闺女,那可不是直接去爱闺女,而是要去爱女婿,真心爱女婿的丈母娘才是真的知道爱闺女。想想这简单的做法里却自有人间的大智慧,丈母娘亲女婿,还不是让女婿去亲闺女嘛。
母亲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
岳母没这么说过,但我能感觉到岳母一直是这样做的。岳母对我们这几个女婿的爱是朴素的艺术,可以不动声色地让几个女婿都感觉到岳母的良苦用心。
在这一点上,母亲与岳母的心是共通的。
那么,十个花花女,真的不如一个拐脚儿?听得次数多了,我慢慢就体会到,岳母这话其实是说给几个女婿听的吧?所谓一个女婿半个儿嘛!岳母的晚年以及身后事,确实是靠她的几个女儿,但几个女儿身后的女婿,谁又能说不正是她们可以依靠的大树呢。
想一想,人生陌陌,大概就是如此吧。很多事情,靠的是人去琢磨透那个理儿。很多时候,即便是亲人之间,表情达意,也是很难用言语去完全表达的吧。
2017 年重阳节,我一家陪岳母南下,回岳母老家。中途,经过古蔡国,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停下来简短休息。发现县城很多地方,尚留有大秦丞相李斯的印迹。我不能分心去探究伟大的李斯,我得照顾好岳母大人。此行,我能感觉到岳母很高兴,八十多岁的人了,却依然记得黄埠镇集市的旧时模样:老的歪把儿街道还在,一些地方特有的风俗还在……
只是岁月倥偬,对于一个老妇人,留着她童年印记的那些有关亲情的物事,终究会如一张发黄的草纸,一切漫漶得影影绰绰,似有还无。新修的省道是一条切线,改变了古集市的弧形弯转。但这一趟,或注定着,这条切线或许也要切断老人过往的一切,一切都将留作亲人的一种呼唤或念想,留在心底,成为自家老人的一段春秋史,或也会成为一抹夕阳红吧?
老人仍记着豫南特有的一种烧饼,焦香焦香的芝麻烧饼。有的像梭,有的椭圆如巴掌,有的正圆如碗口。我甚至错过了一家饼店。儿子坚定地说,有一家黄金饼店,就在街口。我泊下车,走回去,去遂老人的心愿。买刚出炉的热烧饼,才好吃。也许只有这种烫手烧嘴的温度,才最能暖了老人的心。
五
于我,人届中年时,没了母亲。没娘的日子,心里空了一大块。
当然,对年老的父亲来说,当更是另一番霜雪滋味,母亲去世后,父亲又单独熬过14 年时光。
晚年的父亲,最怕的是冬天,每过一个冬天,似乎都要剥去父亲的一层皮,曾经肥胖的父亲,越来越干瘦,终像我晚年的祖母那般,瘦骨嶙峋。记得冬天的那一幕: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我就这么忙吗,多长时间了,也不来一趟?我知道父亲一定是有话要说,是必须与我才能说的话。我急匆匆地去看父亲,我知道父亲的身体不好,被各种老年病折磨着,但我无能为力。
父亲正襟危坐,似乎与我要谈些大事的样子。其实,父亲这样的坐姿根本就坚持不了多久,他郑重地对我说,他活的每一天都十分不容易,真是不想活了。父亲想说的这一类的话,我不止一次地在他要吐出口的时候,打岔回绝。他也就不再坚持,好死不如赖活着,或者死是不受人欢迎的一个话题,犯忌讳。
但他那天还是坚持说出来了。父亲一辈子教书育人,对于生死,我们其实是可以沟通的。父亲应该还是豁达的,看得开的。我说我理解他的不容易,但是他不想活了,在中国的当下,甚至是世界上很多个国家的当下,并没有合法的途径去解决,当时我还是规避了安乐死这个字眼。
如果他执拗地不活了,任性地去死,也就意味着子女们都不能好好地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了。等到我演绎出这样一个结果,父亲无语了,他脑子还不糊涂,他又能怎么样呢?为了子女,也不能轻易走那条路呀。当下,一个人尤其是备受身体或精神折磨的老年人,不可能好好地活了,不想再受苦受罪了,绝不等同于可以有尊严地去死、安安然然地离去、快快乐乐地告别这个世界。
这是个问题。
对于生老病死,尤其对于老死,我们很多时候都无能为力,除了坚持活下去。活得有没有质量,活得称不称自己的心愿,直至活得生不如死,这都是另外一个话题。
这种对话,当然不会有一个妥帖的结果。
日子照样得挨。
太阳每天照样升起,只是夕阳的红里不都是美好。父亲晚年固然不易,但比起我的姑姑,父亲的姐姐,父亲的晚年无疑已经是够幸福的了。
夕阳红,什么样的红才是红?
……
而今,父亲弃世一年多了。他终于解脱了。他苦着脸说的“我每活一天可真不容易,你知道不知道”这句话,我印象深刻,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忘掉,但现在我就真的知道了吗?毕竟,我还没如父亲那般老过。
但,以父亲的离别为标志,家里的老人已成为历史,我的人生只剩归途,而且你我都终将老去。如何老去,是一个永远都不老的话题。
何似夕阳红?
六
我认识妻子时,她二十来岁。
她从小就过着没有父亲的日子,她的生命里一定缺少一些什么。她的母亲,我后来的岳母,毅然选择独自撑起她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岳母的选择,就是妻子的成长环境,也是妻子性格或命运的组成部分。
在什么环境里成长,就是什么环境里的生物。
磕磕绊绊,或也快快乐乐,我们的婚后生活已经近三十年。
想我和妻子现在还不太老,但已知天命,且人终究都会老的,甚至,终有一天要面对生离死别。
这些年,我们相继送走了几位老人,有时也会散淡地想,夫妻一场,晚年谁提前走了,可真是解脱了,享受了有另一半完整陪伴的人生。但那个先走的人,却从此不再与曾承诺要相互陪伴一辈子的那个人做伴了,将把所有的孤独、孤寂、孤苦,一股腦儿地抛给了剩在世间的另一半。
唉,谈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
不能深想。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