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立 李勤合
诗歌是文学的桂冠。江西诗人名家辈出,江西诗派更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文派别。郭子章在《豫章诗话》中说:“江西诗派当以陶彭泽为祖,吕居仁作《诗派》(指《江西诗社宗派图》——引者按),宗黄山谷,此就宋一时诗家言耳。”这话说得极有见地。若论狭义的江西诗派,自然是以黄庭坚为核心的宋代诗人群体;若论广义的江西诗派,从更广阔的中国文学史而言,则可以从东晋陶渊明算起,中间经过宋代黄庭坚,而到近代陈三立,正可以看作一部精华版的中国诗歌史。他们如万里长江绕不过去的重要港口,又像是浩瀚诗歌星空中最亮的几颗星,指引着人们走进中国诗歌的殿堂。
[一、陶渊明:“悠然见南山”]
陶渊明生活在东晋末年到刘宋初年,是江西首位具有世界影响的文学巨匠,被誉为“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派之鼻祖”。
然而,陶渊明最初并不是以诗人,而是以一位隐士的身份载入史册的。无论是在《宋书》还是在《南史》《晋书》里,陶渊明都被归入隐逸类传中。甚至陶渊明的朋友颜延之,在《陶征士诔》中也是称赞他“弃官从好”的“好廉克己之操”,因此一群朋友给予陶渊明谥号“靖节征士”。虽然欧阳修认为“晋无文章,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但在刘勰的《文心雕龙》里,却不见陶渊明的影子。为这事,后代的文学史学者没少争论。
即使是在钟嵘的《诗品》里,陶渊明的诗歌也只是被列为中品,其评语说:“宋征士陶潜,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醉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邪?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从这些话来看,陶渊明的隐逸人德仍然超过了其风流文章,即使是他那充满田园气息的诗歌,也依然被贴上“隐逸诗人”的标签。不过,这“隐逸诗人之宗”的评语显然又点出了陶渊明诗歌开宗立派的宏大气象,为陶渊明穿越后世,在盛唐特别是两宋的声誉达到巅峰奠定了基调。
从盛唐到两宋,陶渊明一次又一次地被诗人们想起。陶渊明的隐逸之德虽然仍时常被提起,但陶渊明诗歌中描写的田园、饮酒以及诗歌中表现出的率真人生态度越来越成为吸引大家目光、温暖诗人心灵的理由。杜甫回忆人生中的种种“可惜”时说:“花飞有底急,老去愿春迟。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杜甫显然是拿陶渊明作为自己吟诗饮酒的隔代知己了。“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能在“九日登山”时想起陶渊明来,自然也是因为菊花和酒:“渊明归去来,不与世相逐。为无杯中物,遂偶本州牧。因招白衣人,笑酌黄花菊。”
与陶渊明同有田园之好的孟浩然和王維也是陶渊明的粉丝。孟浩然《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旧游》中说:“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孟浩然反钟嵘之语而言之,只顾耽迷于田园的趣味。王维《偶然作六首(其四)》写道:“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中心窃自思,傥有人送否。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负。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王维更进一步发现了陶渊明的“任天真”,成为后世苏轼的知己之论。
曾在陶渊明家乡为官的白居易自然不肯放过“访陶公旧宅”的机会,有诗云:“垢尘不污玉,灵凤不啄膻。呜呼陶靖节,生彼晋宋间。心实有所守,口终不能言。永惟孤竹子,拂衣首阳山。夷齐各一身,穷饿未为难。先生有五男,与之同饥寒。肠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连征竟不起,斯可谓真贤。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昔常咏遗风,著为十六篇。今来访故宅,森若君在前。不慕尊有酒,不慕琴无弦。慕君遗荣利,老死此丘园。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不见篱下菊,但余墟中烟。子孙虽无闻,族氏犹未迁。每逢姓陶人,使我心依然。”白居易在这首诗中说自己还在年少之时就已经是陶渊明的铁粉,“昔常咏遗风,著为十六篇”,他一口气效仿陶诗风格写了《效陶潜体诗十六首》。
相比白居易的追星,北宋的苏轼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人统计苏轼一共撰写了四卷109首和陶诗,也有人搜集了他122首和陶诗。苏轼在写给弟弟苏辙的信中坦言:“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苏轼也发现了陶渊明的“真”,他在《书李简夫诗集后》中说:“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南宋大诗人陆游曾多次“读陶诗”,写道:“陶谢文章造化侔,篇成能使鬼神愁。君看夏木扶疏句,还许诗家更道不?”又说:“我诗慕渊明,恨不造其微。退归亦已晚,饮酒或庶几。雨余鉏瓜垄,月下坐钓矶。千载无斯人,吾将谁与归?”
“悠然见南山”,后世的诗人们在歌咏前人的时候,总能在不经意间,发现陶渊明犹如一座大山悠然矗立在前辈诗人之林,肃穆而宁静。
[二、黄庭坚:“如此学陶渊明,乃为能近之耳”]
从东晋到两宋,陶渊明的诗歌一直被传唱。其间江西诗人产生了无数,但论开宗立派,却只有黄庭坚。陶渊明被称为“隐逸诗人之宗”“田园诗派之鼻祖”,黄庭坚则被称为“江西诗派之祖”。
宋徽宗初年,公元1111年前后,即黄庭坚逝世的第六年前后,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把黄庭坚和陈师道等25人这一诗歌流派命名为“江西诗派”,黄庭坚遂被称为江西诗派之祖。《江西诗社宗派图》虽然只是吕本中二十岁左右时的戏作,却使“江西诗派”能够定名下来,并影响中国文学至今。也只有这种青年时代的戏作,才能在保持青年的才情与痴情之外,保留时代的真实色彩,一如后面将要提及的钱钟书先生《围城》之作。
还是钱钟书先生说得好,他评论唐诗之后宋诗的艰难处境和奋力开拓时说:“据说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在东宫的时候,每听到他父王在外国打胜仗的消息,就要发愁,生怕全世界都给他老子征服了,自己这样一位英雄将来没有用武之地。紧跟着伟大的诗歌创作时代而起来的诗人准有类似的感想。当然,诗歌的世界是无边无际的,不过,前人占领的疆域愈广,继承者要开拓版图,就得配备更大的人力物力,出征得愈加辽远。否则他至多是个守成之主,不能算光大前业之君。所以,前代诗歌的造诣不但是传给后人的产业,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向后人挑衅,挑他们来比赛,试试他们能不能后来居上、打破纪录,或者异曲同工、别开生面。假如后人没出息,接受不了这种挑衅,那么这笔遗产很容易贻祸子孙,养成了贪吃懒做的膏梁纨绔。有唐诗作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看了这个好榜样,宋代诗人就学乖了,会在技巧和语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时,有了这个好榜样,他们也偷起懒来,放纵了模仿和依赖的惰性。”这个评价虽是笼统地谈宋诗,但用在黄庭坚身上,也是极为妥帖的。
黄庭坚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但就诗、词、文等文学作品而言,他又最擅长诗,现存一千九百余首。黄庭坚的诗在盛唐之后,在同辈如苏轼之外,想要别成一家,自然要创造出自己的独特风格,这就决定了黄庭坚师法前人而又追求炼字的“生新瘦硬”的独特艺术风格。黄庭坚和江西诗派的诗歌虽然讲究“生新瘦硬”,但“无一字无来处”。这得益于黄庭坚刻苦地向前人学习,其中顶重要的是学习杜甫和陶渊明。学习杜甫这里就不用讲了,且讲讲学习陶渊明。
黄庭坚对陶渊明自然是熟悉的。黄庭坚出生于修水县(今属九江市),对陶渊明所生活的地方都很熟悉。他在经过彭泽时,怀念陶渊明曾在这里做过八十余天的县令,便写了一首《宿旧彭泽怀陶令》:“潜鱼愿深渺,渊明无由逃。彭泽当此时,沉冥一世豪。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凄其望诸葛,肮脏犹汉相。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空余时语工,落笔九天上。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属予刚制酒,无用酌杯盎。欲招千载魂,斯文或宜当。”黄庭坚认为陶渊明虽然被称为隐士,实际上却是“沉冥一世豪”,古人之中,唯独陶渊明“此友独可尚”。
黄庭坚在日常写诗中,有意识地揣摩学习陶渊明的诗,他在指导晚辈写诗的时候就透露出自己学习陶诗的经验:“予友生王观复作诗,有古人态度。虽气格已超俗,但未能从容中玉佩之音,左准绳、右规矩尔!意者读书未破万卷,观古人之文章,未能尽得其规摹及所总览笼络,但知玩其山龙黼黻成章耶?故手书柳子厚诗数篇遗之。欲知子厚如此学陶渊明,乃为能近之耳。如白乐天自云效陶渊明数十篇,终不近也。”黄庭坚这里指出通过柳宗元学习陶诗的路子是正确的,而白居易虽学陶渊明,实际上是离陶渊明越来越远了。黄庭坚实际上也把自己通过学习唐人诗文进而上效陶渊明的学诗路径和盘托出。作《江西诗社宗派图》的吕本中在《童蒙诗训》中还直接揭示黄庭坚学习陶渊明诗歌的真髓:“渊明、退之诗,句法分明,卓然异众,惟鲁直为能深识之。学者若能识此等语,自然过人。”
大概因为黄庭坚视陶渊明为“尚友”的缘故,他对陶渊明有一种特别的同情之理解。陶渊明的《责子》向来受到一些人的诟病和调侃,甚至杜甫也批评陶渊明“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只有黄庭坚能理解陶渊明作为慈父对爱子的那种戏谑真情,他在《书陶渊明责子诗后》中说:“观渊明之诗,想见其人岂弟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
黄庭坚与苏轼交好,他们人生经历也有相似之处,对陶渊明的喜好也是相通的。黄庭坚在看到苏轼被贬惠州的和陶诗后曾有诗《跋子瞻和陶诗》,其中写道:“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黄庭坚说陶渊明与苏轼“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何尝不是说自己呢?
黄庭坚虽然与苏轼同好陶渊明,但两人又有些许不同。苏轼在颠沛流离中显现给人们更多的是随遇而安的旷达,黄庭坚则更多的是在逆境中的坚守。表现在诗歌中,苏轼的作品才气侧漏,读之荡气回肠,而又让人觉得非学而能至;黄庭坚的诗歌虽然新奇,但因为讲究师法,所以能够习得,这才能巍巍成就一大诗派。
[三、陈三立:“只有一原,陈散原”]
江西诗派正因为是向前人学习的,所以也便于后人学习,因而能从黄庭坚创立到方回为江西诗派做出总结,延续200多年。甚至到了晚清“同光体”盛行的时候,更是得到普遍的推崇。作为“同光体”诗代表的陈三立,既是光宣诗坛江湖第一把交椅上的“座主”,也是江西诗派的最后一位“大宗师”。
“同光体”是晚清最为重要的一个诗歌流派,也是中国古典诗歌最后的总结。“同光体”诗人,大约可以分为闽派、赣派、浙派三大支。闽派以陈衍、郑孝胥为代表,浙派以沈曾植、袁昶为代表,赣派则以陈三立为代表。此派的诗人大多是宗宋、学宋,其中最推崇的诗人是黄庭坚。钱钟书先生曾说:“在晚清,‘同光体提倡宋诗,尤其推尊江西派。宋代诗人就此身价十倍,黄庭坚的诗集卖过十两银子一部的辣价钱。”
“同光体”这一名称出自郑孝胥、陈衍二人,用来指称同治、光绪以来不墨守盛唐诗格的诗人。钱仲联先生曾经对“同光体”的名称提出过疑问,认为“同光体”的主要诗人,如沈曾植、陈三立、陈衍、郑孝胥等,按其创作活动的时期而言,都是在光绪以后而不是同治年代。同治末年(1874年)时,沈曾植才25岁,陈三立才23岁,陈衍才19岁,郑孝胥才15岁,所以“同光体”这个名称并不确切。因此,汪辟疆又作《光宣诗坛点将录》,仿照《水浒传》梁山好汉一百零八将的诨号和顺序,将晚清光绪、宣统以来的近两百位著名诗人排了位次,并对各人的诗歌成就加以点评,勾画了一代诗坛各派的阵容。其中列举的“诗坛都头领二员”为“天魁星及时雨宋江:陈三立”和“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郑孝胥”。
汪辟疆评价陈三立说:“见一善,尝挂口。退而视之无所有。江湖上,归恐后。阅世高谈辟户牖。撑肠万卷饥犹餍,脱手千诗老更醇。双井风流谁得似,西江一脉此传薪。”所谓“双井风流谁得似,西江一脉此传薪”,明确指出陈三立与黄庭坚之间的继承关系。民国诗僧敬安也评价陈三立及其诗:“吾家诗祖仰涪翁,独辟江西百代宗。更有白头陈吏部,又添波浪化鱼龙。”
也有人指出陈三立虽然学习黄庭坚,但也有自己的风格。钱钟书先生的父亲钱基博说陈三立:“一出自然,可谓能参山谷三昧者。世人只知以生涩为学庭坚,独三立明其不然,此所以夐绝于人。”郑孝胥则说陈三立:“源虽出于鲁直,而莽苍排奡之意态,卓然大家,未可列之江西社里也。”
陳三立自己也说,一般人只知道黄庭坚诗歌的生涩,却不能体味到黄庭坚诗歌的天然之境:“我诵涪翁诗,奥莹出妩媚。冥搜贯万象,往往天机备。世儒苦涩硬,了未省初意。粗迹挦毛皮,后生渺津逮。”
陈三立不仅自己学习黄庭坚诗歌的精髓,也指导一些后生学习黄庭坚诗歌的妙处。他在《思斋诗序》中评价南昌王浩说:“世传江西派祖山谷,然自宋以还,吾乡诗人诚出于山谷者盖稀。非徒吾乡而已,数百年间,举世靡靡殆皆不引以为重。自曾文正公笃嗜而孤揭之风趋稍一变,于是吾乡英异少年则多依山谷,悬其鹄而争自立。王君简庵、然甫兄弟才俊而学勤,号尤能窥藩篱而振坠绪者也。而然甫年尤少,迈往不屑之气,愈不可一世,继且博览遐索,通于世变,若不规规求合,而别有以伸其才而旌其学。余每诵其所作,眇情灵绪,日新月异,辄叹为天骥之不可以方域测也。”或者奖掖鼓励后学,如《培风楼诗存序》:“自宋人祖山谷,标为西江派,流行颇盛……乡里英俊少年六七辈,则类多偏嗜山谷,效其体,殚竭才思,角出新颖,窃退而称异,殆西江派中兴复振时乎?最后居金陵, 得接邵君潭秋,年尤少,吟尤苦。其诗冥搜孤造,艰崛奥衍,意敛而力横,虽取途不尽依山谷,而句法所出颇本之,即谓之仍张西江派之帜可也!”
钱钟书在《围城》中曾借董斜川之口,将唐朝以来成就最高的几位诗人概括为“陵谷山原”。当董斜川被问及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时,他回答道:“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年来,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字来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吗?——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李义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陵谷山原”四个字代表了10位诗人,即三陵、二谷、四山、一原,而一原指的就是陈散原(陈三立)。
由此可以一窥陈三立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