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永:“研究性教育实践”的实验室

2023-11-30 20:04李庆明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3年10期
关键词:试教师范教育李老师

随着国际师范教育变革越来越强调面向中小学教育实际,我在继追随李吉林探索儿童情境教育、摸索在职教师的情境式培训之后,再次做出了一个人生的重大决定:把儿童情境教育和人格化师范教育植入乡村教育中。

这是1999年发生的事。尽管朱嘉耀校长和李吉林老师开始都有点不舍得我吃这份更大的苦,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朱校长还亲自陪同我下乡考察和选择实验点。此事也得到南通市政府、海门市(现海门区)政府的支持。在得意弟子、时任海门东洲小学校长、知名教育改革家许新海的全力帮助下,我选择了崇明岛属于南通的,当时地处偏远、交通不便、经济落后、教育基础薄弱的海门市海永乡,在海永中心小学挂上了“南通师范海永教改实验小学”和“江苏情境教育乡村实验基地”的牌子,并兼任学校科研副校长和基地负责人,带领我自己挑选的优秀应届师范毕业生,一批又一批涉江而至,开始了别开生面的基础教育和师范教育双重实验。由于那时南通到崇明之间还没有架桥,摆渡过江得看每天不同的潮水涨落时间,有时要半夜、凌晨赶到渡口候船,而且来去一趟总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我大部分时间待在海永,但也得兼顾“通师”小语国培,参加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改革决策研讨与文件起草,以及南通市崇川区人大等工作,难免要来回奔波。尽管那时因获江苏省政府“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称号,有包括专车使用在内的一些“专家待遇”,但不忍看到学校司机曹师傅和秦师傅经常起早贪黑来去百余公里接送,不久我就放弃了这个“特权”。我东借西凑,加上家人的资助,买了一辆相当高档的摩托车。这样一来,就方便多了。若逢长江退潮时段停止摆渡,就可以搭上更方便去海永的小渡轮甚至渔船。

这里需要特别提到2001年初接棒朱嘉耀先生的李刚校长,他也特别支持我的海永实验。刚上任不久,李校长就提出了“走向研究性教育实践”的新师范教育主张,这更是对我的海永乡村教育实验的莫大激励。

相比之下,朱嘉耀校长是以“人格化”回应国际师范“汇合教育”的诉求,凸显“汇合”的人格整全性、综合性和独特性,李刚校长则是在坚持人格化理念的基础上,进一步将“汇合”落实在“实践”终端。二者各有侧重,实则殊途同归。因为早在“通师”变革的20世纪80年代,朱嘉耀提出的“知能并重”主张就已经高度重视未来教师的职业实践素质培养。李刚校长则瞄准了国际师范教育改善运动继“能力本位师范教育”之后兴起的“中小学本位师范教育”。尤其是受20世纪70年代盛行的“走向实践的运动”和“教师—研究者运动”的影响,国际师范教育开始根据“教师是研究者”的理念和教师职业的实践特点来培养教师的“场地研究”“行动研究”“质性研究”“反思性研究”等方面的能力。他把这一主要产生于国际在职教师训练的做法纳入职前师范教育,提出了“走向研究性实践的师范教育”主张,可以说找到了师范教育“汇合”的最佳落脚点,以及“研究性实践”这一实践“汇合”的制高点。因为综合在根本上就是实践的本性,或者说,只有实践才是根本上的“综合”。

整整四年的海永实验,足可写成一本厚厚的大书。一群被李吉林老师称作“小老师”的师范生和我一道,根据“开发潜能,沟通生活,走进自然,面向未来”的办学宗旨和“适应生存,充实生活,自由生长,健全生命”的发展目标,践行我倡导的“乡村田园教育”,令这所乡村小学的面貌发生巨大变化。当时的社会反响十分强烈,专家和媒体对海永实验给予了高度评价,诸如“李行知”“崇高和伟大之举”“教育研究的李庆明之路”、乡村素质教育的“海永模式”等等。李吉林在海永举行的情境教育海永基地揭牌仪式上称“海永是李庆明的情人”,甚至呼吁“讴歌李庆明,学习李庆明”,她说:“海永是中国广大农村教育的缩影,了解海永,研究海永,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研究中国真正的教育。”朱小蔓先生则在我的省级重点资助课题开题论证的总结中,把我的田园教育和凯兴斯泰纳、陶行知、晏阳初相提并论,称赞我“想追求完整的教育,想追求学校教育培养完整的人……在中国的海永乡这样一个农村的现实大地上创造高品质的教育,从这里走出一批‘受过教育的人”。这些溢美之词,让我既受宠若惊,又倍感惭愧,当然,也有点小小的遗憾。因为总体而言,这些美誉基本上都是针对我本人走出书斋转身一线从事乡村田园教育的实验而言的,很少涉及众多师范生为主体参与的这场师范教育实验。我觉得,作为一场基础教育和师范教育的双重实验,也许比改变一所乡村小学面貌更重要、更深远的,是师范生在李刚校长所说的“研究性教育实践”中造就的未来教师新形象。他们本来就是师范生的佼佼者,我可以很自信地认为,经历过这样的磨砺,在这群担当“小老师”的佼佼者中更会涌现出一批走上教师职场就能迅速适应而且迅速成才的未来教育精英。那些年,好多省级品牌小学“争抢”参加海永实验的“通师”毕业生,就是一个证明。每当一届师范生毕业,我会为那些去过海永的优秀弟子书写推荐信。有个弟子曾告诉我一件事,说她拿着推荐信去参加某著名实验小学的应聘面试,还没出示推荐信,这位在小学教育界颇负盛名的校长就问她有没有去过海永,她说去了,校长随后只问了一些简单的问题,就录取她了,足见这位校长对参加过海永锻炼的“通师”毕业生的信任程度之高。还有的校长直接向我索要去过海永的师范生名单,然后与这些师范生进行面对面的深入交流,就当是面试了。至于這些弟子工作后的发展状况,我并没有去刻意做过了解,也很少和他们联系。毕竟路是他们自己走出来的,远近亲疏,我从不介意,但从零星和不经意的听闻中也屡屡收获他们的好消息:有的成为学科带头人、名师,有的加入特级教师后备队伍,有的进入学校或教育局领导层当了干部,也有的经由继续深造成为从事教育学术研究的硕士、博士……这令我倍感欣慰!

四年间有一百多位优秀师范生来到海永,在这片神奇的土地留下他们辛勤耕耘与茁壮成长的足迹,在我策划编辑的杂志《儿童村》里留下他们百余万字非常珍贵的教育日记、随笔、诗歌、故事、实录、论文和报告,字里行间浸润了他们的苦涩与喜悦、煎熬与坚韧,以及热烈而深沉的人生思索。我常拿出来阅读,每每泪如泉涌。我相信,如果把这些“通师”学生波澜壮阔、感天动地的成长故事写成小说或拍成电影,必能在教育界产生巨大的震荡!当然,在这些文字里,也有不少对我这个“村长”“小明哥”“资本家”“工作狂”“魔鬼导演”(都是他们给我起的雅号)的种种记述与评说,细细读来,也真是让人百感交集。

“晚上11点打电话来说是凌晨两点的潮水。我们凌晨两点半起床计算到岸的时间,结果没有听到预期的摩托车声……海永的夜特别黑,走在熟悉的路上,也会让你毛骨悚然。真不知道李老师这一路究竟怎样过来。”

“凌晨两点半,小明哥和另一组谈工作,我们回寝室睡觉。到此为止,他已经43小时没合眼。”

“晚上十二点半实在累坏了,便回到寝室。刚看了一会儿教案,便听到张秀云来喊:‘快点,李老师电话,要和每个人谈。12点40分电话铃声响了,第一个要找的就是我。‘你知道找你干什么?‘知道。我们睡得太早,而且、而且,教研也没弄好……”

“后半夜,我们被拉着一个个过关,听朗读,看教案,几乎每个人都遭到‘沉重打击。从教学设计到试教到被推翻或修正,再试教、再修改到新一轮试教,数易其稿,屡改屡试。到最后定稿时,积累的文字材料竟有上万字!”

“夜间九点多钟,我和申月红从袁家出来,为了避免遇到一个精神病人,我们决定改变路线从袁家往西走……悄无声息埋头赶路时,心中的恐惧总无法摆脱……每次都是只闻狗吠之声,不見狗的影子。‘申月红,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我问申月红。‘我最恨的就是狗和李庆明。这回我和申月红高声笑了……”

“归途中,‘村长突然来了句:‘人是可以不睡觉的。真是一鸣惊人!我们六个人瞪大了双眼。虽然在海永,睡眠时间总是大打折扣,但质量决不会差,因为我们总能倒头便睡。可要是不睡觉——这样的经历把我搞得全身酥软,双腿发抖了,我可怕了。‘村长准备开夜车搞通宵大战时,总要泡杯咖啡……刚开始他总是精力旺盛,所以试讲途中总是‘暴风骤雨。天渐明,他整个人也差不多蔫了。虽然他曾自豪地炫耀:‘我曾连续十二天没碰过床!但精力毕竟是有限的,怎可无限地榨取呢?这个‘资本家总让我们补充营养,说这样可以更好地被剥削。”

“‘村长总是‘恬不知耻地为海永‘化缘。或利用他的好人缘,或利用他的脑力劳动为海永换取物质财富,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他的一片理想天空——把教改带入农村小学而已。而改革的进程又是那么漫长。其间,遭遇过冷嘲热讽,遭受过不理解、不支持,所以他总是奔波忙碌,想方设法冲破艰难险阻去完成这个纯朴的理想。”

“诗要在开题报告之前由全校教职工一起朗诵。诗朗诵的节目会作为领导、专家了解海永小学、海永老师的切入口。全诗描述这片土地上默默耕耘的老师的艰辛与无怨无悔的奉献精神。”

“我的预料应验了。话音刚落,李老师就说:‘你根本就没明白我的意思,这首诗和前一首完全走了两个极端。那一首太缥缈,这首诗简直不是诗……他像开机关枪一样,使劲地说,我却毫无反应,心里非常难受,呆呆地握着听筒。当时我真想把电话搁着,随他怎么说,一个字都不要听了。我的脑袋像炸开了一样,烦透了。”

“我和他就像两头发怒的牛,角顶着角,谁都不让谁……我想我那时肯定有把电话砸了的冲动……”

“李老师来到海永,准备布置校史室的那一晚,我在办公室,突然有人叫我下去,说李老师找我。我吓了一跳,很紧张,就怕又是写的诗有问题。我一脸严肃走下去。他肯定觉得好笑,连忙说:‘不要怕了,诗只是稍作调整。哎,我已经不能受打击了,还好虚惊一场。那天晚上在李老师的指点下,诗又做了调整。他把‘李行知那几句去掉了,对写支教老师的部分也做了删减,更突出学校本部的普通教师,并在结构上做了些改动。说实话我真佩服他,他拿着笔,这边画画,那边画画,把这首诗调整得太棒了。”

“在我们几个支教老师当中,彭海军最为劳累,可比起李老师,那又是小巫见大巫。27日凌晨1点多钟,李老师从海永回南通,随即去海安参加会议;28日李老师留在南通听朱永梅、宋悦波等人试教;29日、30日,李老师去浙江开会,30日夜间回南通;31日上午赶到海门听试教。上午听了戴年明和陈红梅的课之后,时间便所剩不多,而下午实验小学和东洲小学全部有活动。在实小和东小的大力支持下,东小三(3)班的学生下午1点20分到校上课。李老师听完彭海军的课,又赶到实验小学听吴鸽的课。之后,便是评课。从以往的《儿童村》得知,这将是令人胆战心惊的一环,我们面临的也许将是‘魔鬼的无情指责。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出乎意料的是,情况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糟糕,许是‘魔鬼性情已变,或是‘魔鬼正处于‘冬眠状态。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有些窃喜。情势虽算不上险恶,但仍然很是严峻。除了‘口头禅太多,语言不干净‘小动作多‘对学生的评价不够,不到位等一大堆小问题外,教案的设计成了大问题。陈红梅的教案不用做大的改动,其他人的教案都要动大手术。原定计划是31日全部回海永,如此一来,我们只能继续留在海门。”

……

再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吧。弟子杨银萍要在亲情教育大型系列活动中展示一堂语文公开课,执教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这位“小老师”生性温良、学业优异,只是开始上课时有些缺乏激情和表现力,需要多次打磨。第一次试教决定放在江北的东洲小学进行,不出我所料,她砸锅了!晚上回到小岛,我召集大家一一点评他们的试教。轮到杨同学了,我憋不住激愤的情绪,批评、指导声里夹杂着咆哮,“魔鬼教练”的做派暴露无遗。直到快凌晨一点了,才转向下一个弟子的点评。接下来她的试教虽有不小的起色,但还是没有达到理想要求。于是,我决定亲自上阵,在她试教的东洲小学上了这堂课。那天闻讯赶来听课的有远近学校的几百号语文老师。回到海永后,我们又就每个教学细节研磨了好一阵,最后连做什么发型、穿什么外套、戴什么丝巾都考虑进去了。如此这般的严酷磨课,银萍终于像换了个人似的,展示课大获成功。我也完全被折服,感动得不停擦拭泪水。海门实验小学的姜校长看了这堂课,出人意料地决定让这位还未出茅庐的“小老师”代表这所省内名校对外开课!南通电视台的资深记者曹罡先生几乎全程追踪拍摄了我指导杨同学这节课的磨课过程,并以她的视角制作成一部专题纪录片——《我的老师李庆明》,当时产生轰动。

这些记述实在有些枯燥乏味,不如读一读她的日记体教学故事。在我看来,它是一篇感人至深的纪实小说。因为故事很长,我只挑选了其中一部分,文字也做了少许改动。从看似平静的叙事中,我们可以窥见并深切触摸和感受一个“研究型实践者”成长的心路历程。

3月12日   星期三

教案的初稿是完成了,可是这堂课对于教师的要求的确如周益民老师所说,是对教师素质的全面挑战。晚上,李老师让我当场把课文中的一段朗诵给他听。我刚读了几句,李老师说:“这怎么行?”我的朗诵显然让他十分不满意。拿过教案,他张嘴就来,一段深情的朗诵。李老师耐心地给我纠正发音方法,可是我一张嘴就老出错。面对他,我一个字也读不出了。为了不给我太大压力,李老师让我一个人在教室里练,一直练到夜里十二点半。

3月18日   星期二

昨天李老师突然通知我准备星期四去东洲小学试教,并且南通电视台做全程跟踪拍摄。接到这样的任务,我显得有点恐慌。大概暴风雨的日子要来临了!其实我们既害怕这样的日子的到来,同时又十分渴望它的到来。正因为有暴风雨般的冲击和洗礼,我们才会成长。同伴们给我鼓勁、加油,叫我不要紧张,好好抓住这次锻炼的机会。由于有许多的课前准备工作还没有完成,今天我要先回南通。到南通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首先摆在面前的工作是画教学挂图,录制配乐磁带和进一步修改教案。我们准备分头工作,我自行修改教案,易焕乾帮忙画教学挂图,李老师则帮我录制配乐范读磁带。教案修改好了,我对着电脑试讲,熟记教案。李老师去取教学挂图,挂图拿回来了,有许多不足的地方。李老师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他决定重新再画一幅,此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为了留下更多的时间给我熟悉教案,他亲自操刀,没想到李老师还有这一手!忙完了挂图,接下来是录制磁带。待所有的工作完成,天都快亮了。一夜未眠!

跟电视台的人约好早上七点一起出发。忙活了一晚上,脑子里嗡嗡的,像糨糊一样搅成一团。站在清晨的冷风里,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我相信今天的太阳依旧灿烂。

七点钟准时出发,坐在摩托车上,李老师叮嘱我回忆教案。一路的思绪并不像我们的行程路线那么清晰而又明确。到了东洲小学,祝禧校长和吴建英老师已经帮我落实好试教班级。为了缓解我的紧张情绪,她们首先给了一堂课让我熟悉学生,跟孩子交流感情。在那么多陌生的眼睛注视之下,我真有些局促不安。

可是课不会因为我的担心而终止。课上到一半,李老师突然跑到讲台上,瞪着我用南通话说了一句:“再这样莫名其妙地对着学生笑,这课你就不要上了!”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做,只是机械地板着脸上完了这堂课,怎样结束的已经记不清楚了。

中午过后,我们一行人从临江回到了海永,南通电视台摄制人员也跟随过来。一路上,李老师一言不发,看似平静的表面,不知道待会儿会有怎样的狂风暴雨。

真正的洗礼即将开始!我一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可就在顾师傅已经准备好晚饭的时候,李老师突然召集我们到二年级教室开会,进行集体“审判”。对于我这堂课的表现,李老师用了一个词:冷漠!冷漠?我觉得自己怎样都不是一个冷漠的人。《秋天的怀念》是一篇非常感人的文章,我的课被冠以“冷漠”这个词,看来试讲是一塌糊涂!想想李老师为了这堂课一夜未睡,亲自画教学挂图、录制磁带,而我却是这番表现,他肯定是失望透顶了!晚饭过后,李老师开始让我试教,可无论怎样我都无法进入情境,“冷漠”一词一直在脑子里闪现。我开始怀疑自己了,自信心受到强烈的打击。李老师一开始还耐心地进行指导,或许是因为一夜未睡,他显得十分疲倦,要了一杯咖啡,可恍惚中我却倒了杯开水递了过去。趁着倒水的空当,任晖主任喊住了我:“我觉得李老师让你上这堂课太为难你了,实在不行,你可以选择放弃!”“啊?”“当然了,如果李老师动怒,或许可以将你的情绪激发出来,让你马上进入课文的情境!”我知道任晖主任的用意,但从没有想到放弃,虽然今天表现非常不理想,但是面对困难和挑战,选择逃离和放弃不是我的做法。电视台的一位工作人员也替我着急,建议我可以从自己的情感经验出发来理解这篇文章。可是情况越来越糟糕了,课文中母亲的那种焦虑、担忧和恐慌,我一直不能很好地把握。“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李老师范读,我还是不能很好地把握。他愤怒了,冲我瞪着眼睛,一边读一边就猛地拽住我的胳膊,嘶吼道:“你知不知道母亲看到儿子快要死了!……”不知道是被李老师吓得,还是被母亲近乎绝望的爱震撼了,我眼睛湿润了,但泪水并没有掉下来。……回到宿舍已经是凌晨。

3月20日   星期四

教师资格的认定需要体检,我和顾凡因为要试教,还没去做,所以清早我们与李老师以及电视台的人一起乘船回南通。船误点了,我们只能在码头上等。此时,李老师一个人站在长满芦苇的江边,望着滚滚的江水发呆。今天他显得比较沉默,是不是在担心我这堂课和这次的活动呢?我开始动摇了,如果因为我一个人的原因而影响了整个活动,太对不起李老师和这么多一起辛苦的同伴了。不能因为我这粒老鼠屎而坏了一锅粥!

船终于到了,我们开始准备上船。我坐的是李老师的摩托车,趁李老师推车时,我对他说:“李老师,这堂课我要是老上不好怎么办?要不你还是换人吧!”虽然我声音很小,李老师还是听见了。他费解地朝我看了一眼,安慰我:“没关系!练练总会好的!这么好的锻炼机会不应该放弃!”这番话让我心里挺感激的,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上好这堂课!

3月22日   星期六

今天顾程带回来一盘磁带,这是李老师、“通师”二附小的任美琴老师,还有东洲小学一位老师忙了好一阵,帮我把教研课的配乐范读事先录制好的。怎样才能使自己的朗诵水平得到提高,能感染人呢?我突然意识到,要感染人,得先感染自己!于是我想到一个办法,对着录音机练,将自己的朗诵录下来,然后放给自己听,找出问题,再对照范读磁带,找出差距。就这样,我一个人在“李公馆”对着录音机练了一天。接下来的几天,只要嘴巴空着,我就会把教案拿出来练习,以至于吃饭或洗脸时,我会发神经似的冲着同伴们来一句:“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弄得他们莫名其妙。次数多了,后来不等我开口,他们就会冲着我喊:“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每次李老师打电话过来,如果是我接的,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你像演员一样跟我说话!”我马上声音提高八度跟他说话。

3月25日  星期二

明天就要进行第二次试教了。虽然经过几天的练习有了一点进步,我仍然不敢掉以轻心。这次如果再像上次那样,李老師肯定不会只是瞪眼睛、拽胳膊那么简单了!为了更好准备明天的试教,我联系了海永小学本部的王学强老师,想在五年级先自己试教一回。下午第二节课,没课的同伴们也都来听我试教了。这堂课我激情澎湃,非常投入,但是孩子似乎还未完全进入情境,体悟得还不深。听了王老师和其他人的建议,我细细地总结出现的问题,并做了适当的调整。主任对我说,母子俩的对话那一段处理得不错,特别是听了我的范读,挺感动的。不管怎样,有进步了。事情似乎在向着好的方向在发展,对明天,我充满了信心。

3月26日  星期三

上午第三节课,在东洲小学实验部五(2)班进行了李老师在场的第二次试教。整堂课下来,我觉得自己的状态和孩子的反应还行。顾凡和魏霞也听了试讲,觉得我这堂课挺动情的。可结束后,李老师还是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走到楼梯口遇到一位熟识的老师,那位老师问李老师:“今天试教怎么样?”“还远着呢!”李老师随口应道。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本来以为那么多天的辛苦努力可以得到肯定,李老师非但没有肯定,一句“还远着呢”就给定性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李老师并没有看到我的表情变化,径直走到楼下吴建英的办公室,就开始进行“批斗”了。他说,今天的主要问题是教师表现得太慷慨激昂,完全像朗诵表演。这样反而拉大了教师与学生的距离,学生在仰望教师,甚至是在看教师表演。李老师说:“课堂应该是教师与学生的共同探讨、体会和感悟。课堂不是教师一个人的舞台。孩子只是观赏者而不是参与者,这是你这堂课最致命的地方。”

回到南通,我根据李老师的建议对教案进行了修改,准备明天再次试教。李老师让我一个人在科研处试讲。虽然明白了问题的所在,可是我对明天的试教根本没有信心,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一直到学校晚自修结束。

3月27日  星期四

今天的太阳和昨天一样,从东方升起,然而我只求它赶快落下。对今天的试教,我不奢望有突破。前两次的失败经验已经让我有免疫力了,我曾经跟李铭萱开玩笑说:“我已经准备好一副厚皮囊接受‘魔鬼教练的训练!”她还预祝我练就坚不可摧的金刚不坏之身。但在不断的否定、毁灭与重新铸造中,此刻的我已经不知道原本身上的哪些东西可以保留,哪些应该摈弃。我像一只迷困在团团缠绕的茧中的蛹,已经找不到一个重新起飞的窗口。

上午第二节课在东洲小学实验部六(2)班试教。或许原本就不抱有希望,反而显得比较放松,心态端正。在不经意间我意外地收获了一次真诚的感动。当播放完配乐范读,请学生谈感受时,一名女同学竟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受到了感染,一直到最后,我们几乎都是噙着泪水上完这堂课的。这堂课中并没有教师和学生之分,有的只是共同的体验和感悟。我能感受到当时的空气中到处涌动着真诚与感动。这堂课给我的震动是巨大的,只是角色的稍稍转换,就取得了惊人的效果。真诚的力量是无穷的!李老师像往常一样,在课结束后及时进行了总结。只是这次李老师似乎眼睛里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激动,后来才知道,李老师听课时也流泪了。今天的收获在很大程度上要感谢那位女同学,是因为她,我才冲破了冷漠的防线,勇于真诚地交流,表达内心的感动。

下午李老师骑着摩托车送我去三厂汽车站,我从那里坐车到临江赶下午的渡船回海永。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登上渡船,我在船舱中找了个空位置坐了下来。这时,才感觉到浑身酸痛,筋疲力尽。

4月2日  星期三

今天我又接到一个重大的任务,不久海门实小将举行一个新课程改革现场活动,我的教研课将作为其中的一堂示范课。为了更好地完成这次任务,李老师打算让我在海门实小再进行一次试教,听听周益民老师的意见。下午,试教在实小五(1)班进行。这次要求从服装、道具上重新定位。考虑到我的形象与课的要求的差距,我的着装要相对成熟一点,李老师建议我可以戴一副眼镜。全部道具准备就绪,可是今天并没有因为充分的准备而取得预料的成功。李老师十分严厉地指出了问题所在,并且要我认识到这次示范课的重要性。吴建英老师特地将她自己的一套裙子借给我。回到海永,我又认真反思了今天的试教。

4月9日  星期三

今天是我正式在海门实小上课的日子。到了实小,周老师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让我一个人先进行试讲,酝酿情绪。李老师不放心,又给我讲了一遍需要注意的情况,检查好准备工作。他正要跨出门时,我的手机不识时务地响了!“怎么搞的?现在还有心思接电话!”李老师喝道。我马上关机,把手机交给小杨。李老师又嘱咐了我几句,才放心地走了。对着窗外,我开始做最后一次试讲,经过那么多次试讲与试教,今天我显得比较自信和从容,没有李老师那么紧张。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又是李老师!进门一阵数落:“时间都快到了!你怎么还不去?”他帮我拿教学挂图,拎录音机,我们一前一后朝上课的教室走去。一路上,李老师或许是因为担心,表现出少有的啰唆。(事后李老师还跟其他人笑言:等到离教室门口还有七八十米时,就打算不再数落我了)到了多功能教室,里面已经是黑压压坐满了人。李老师又嘱咐我不要紧张,然后跑前跑后帮我试话筒。我想只有把这堂课上好,李老师心中的那块石头才能落下。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我整了整思绪,做好最后的准备。

上课铃响了,这堂课在很多人的期待中开始了,也在李老师万般担忧中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今天的这堂课不仅感动了每一个孩子,也感动了在场的许多专家和听课老师。大家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杨同学这样的教研故事,几乎在这里的每个师范生身上都发生过。海永四年,我独自一人挑起指导一百多个师范生的担子,自然不轻松,但它无法叫我退却。“小老师”们也是如此。他们来之前并不知道这里的艰苦,住着破旧的筒仓式平房(我住的是老式二层楼的三角形楼梯间储藏室),吃着很少变换花样的粗茶淡饭,经常废寝忘食甚至夜以继日地工作,还要肩负乡村薄弱学校“重建基础”的神圣使命,像研究人员那样和我一道进行高起点的“田园教育”探索,谁能想象得出这份辛劳?!我是个典型的“夜不收”“夜猫子”,我不睡,他们也不会睡,甚至比我睡得还晚,起得还早。和我同住楼梯间储藏室的一个小伙子,每天要带那些天蒙蒙亮就赶到学校的“野小子”训练足球。为了不影响我凌晨的那点睡眠时间,他总是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小心翼翼地带上门,尽量不发出响声,真是让人感动。尤其是每每夜里听到从宿舍里传来姑娘思家心切的哭泣声,我也伤心欲绝。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为追随我来到这里而后悔或临阵脱逃。四年间,每一批师范生过来后,我都会带他们去崇明岛东平森林公园,看看那里的“知青林”,特别是刻有“青春无悔”四个大字的知青纪念碑,不仅勉励他们,也为自己鼓劲。我本来也是做过“知青”的,虽然搭的是末班车,却很能体会那个时代老知青的艰辛、悲壮与倔强。我相信,这些师范生也一定能与之产生强烈的共鸣。这场艰苦卓绝的乡村教育实验更能凝聚和强化他们对于孩子、对于教育坚如磐石的爱与信念。实际上,我也常常从他们身上汲取坚持的力量。有一次,一批“小老师”就要离开海永回“通师”了,我在深夜含泪写下一首诗,表达了不舍、孤独与精神漂泊的坚持。它其实也可以说是我一生教育探索的写照:

离别的日子悄然迫近

在水一方

芦絮在迎风飞舞

鹧鸪在密林深处低鸣

村童在荒野纵情嬉戏

那个无悔的人

依然踽踽独行

绵延不绝的临江道

远走了

一群同在蓝天下

默默耕耘梦想的播种者

挥手一刻

你澄澈的眸子

会不会永久摄下

那方孤寂而执着的土地

那一双双闪烁着

野性和希冀的眼睛

以及那个独行的身影

恩师朱小蔓曾几次努力将我调入南师大,对此我也曾心存几许向往。如果成功,我后面的职业生涯可能是另外一种境况。虽然未能得偿所愿,但人生总有不可预期的际遇。朱小蔓来海永,本来是参加我主持的省级课题开题论证的,却因此戏剧性地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在深耕基础教育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命运安排吧!那时她正准备离开南师大出任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没过多久,恩师朱小蔓打来电话,希望我做她的高级访问学者,跟她从事一年的有关师范教育未来出路的专题研究。我忐忑不安地征求了李刚校长和王晖副校长的意见,没想到他们竟一口答应了。更想不到的是,我一去北京,小蔓恩师就马上把我从“通师”借到中央教科所,旋即又委派我到深圳“央校”担任校长,并再次得到“通师”领导的支持。这一借就是九年!后来,因为新任掌舵人治下的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与深圳市南山区教育局中断原定24年的合作关系,我不得不离开深圳,旋即又被借到浙江省宁波市北仑区创建宁波滨海教育集团,并担任集团总校长。无论是在深圳南山還是在宁波北仑,我除了继续做田园教育实验外,对教师的继续教育依然不遗余力,不过做法或许更精细了一些。

从初为人师到告别杏坛,倏忽38年,不知老之已至。天际浩瀚,孤鸿一点,随风缥缈,不计东西,偶留指爪于雪泥,良可慨已。虽然辗转多地,我却始终是一个“通师”人,一直深情眷顾这所历史悠久的师范学校的变迁与未来,也勉力回报它的恩德。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就曾试图借力时任南师大副校长的朱小蔓,牵线“通师”与南师大合作创办“南京师范大学南通初等教育学院”或“南京师范大学南通学院”。本科升格在望,结果却被另一所师范学校捷足先登,留下不小的遗憾。我在被借用中央教科所期间,南通市委组织部曾发布我拟任“通师”副校长的公示。虽然当时没有回来,但我仍然在为“通师”国培示范基地的建立与培训教学、与江苏教育出版社合作出版综合学术刊物《教育研究与评论》、成立情境教育研究所等方面奉献绵薄之力。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为“通师”付出太少,赧然心有愧怍焉!

记得在受“通师”委托出任《教育研究与评论》执行主编后撰写的一篇类似“发刊词”的短文中,我借柏拉图的《普罗泰戈拉》里涉及的“谁来教育老师”这一话题,从哲学角度表达了师范教育的极端重要性,并引用了学者赛奈柯在《谁来教育老师——柏拉图的〈普罗泰戈拉〉》一文中的一段话:“教授们能够被教育,但仅仅是在特定的条件下:他们必须有这种意愿;他们必须聪明,像普罗泰戈拉那样;他们必须足够幸运,可以受到某位苏格拉底的教导。”拙文还特别提到“通师”,并发出感叹:“中国独立的教师教育从1902年诞生通州民立师范学校(今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算起,也不过一百来年的光景。而把教师作为一种专业来培养和训练的教师教育则时间更短……如何提高教师的专业水准,一直存有价值取向的歧义,大致可分‘认知本位(其中又有知识本位和能力本位两种路数)和‘情感本位(包括人本主义)两端,多年来各执一词。后来有人提出师范的‘汇合教育主张,试图缓解二者的分歧。与之相应,在国际教师教育探索的当代图景里,也有‘情感人文师范教育(朱小蔓)、‘人格化教师教育(朱嘉耀)等值得关注的若干中国版本。诸如此类的探索还远远没有终结,尤其是在当下,似乎再也无法寻觅像苏格拉底这类教导教师的大师。而且在教师教育呈现出诸多尴尬的境况下,教师教育的变革与探索就显得更加迫切了。”

2022年,“通师”建校120年,我不禁想起了创办人张謇亲自撰写的校歌最末一句歌词:“校有誉兮千龄始朝。”它既是对“通师”未来的美好憧憬,也是对后来者的殷殷祈盼。我们理当振翮远举,继续从根本上做好破解和应答“谁来教育老师”的问题。这样,中国的师范教育纵使走过百年千年,仍然会保持它“千龄始朝”的盎然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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