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书舍札记(十)

2023-11-29 02:36:42陈子善
书城 2023年12期
关键词:邵洵美徐迟戴望舒

陈子善

从《新诗》编者说起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新诗坛上,有两份刊物最为有名,一份是徐志摩主编的《诗刊》,另一份就是一九三六年十月创办的《新诗》,都创刊于上海。

《新诗》创刊号封面简洁大方,读者一望就知:《新诗》是由卞之琳、孙大雨、梁宗岱、冯至、戴望舒五位诗人组成的“新诗社”编辑出版的。创刊号无发刊词之类,但刊末有《社中杂记》交代编辑诸事,第一条是这样写的:

第一,我们应该感谢卞之琳、孙大雨、梁宗岱、冯至、戴望舒这五位先生对于本刊的赞助和合作,把编委这重大的任务担负下来。我们也应该感谢各位诗人诗论家的寄稿,使本刊添了不少光彩。如果没有这些对于新诗的热忱的拥护者的通力合作,本刊是难以产生难以长成也难以对于中国的新诗坛有一点贡献的。

确实,《新诗》的编委会阵容强大。卞之琳当时已出版了《鱼目集》《汉园集》(与何其芳、李广田合著),风头正健;梁宗岱早出版了《晚祷》;冯至也早出版了《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戴望舒更出版了《我的记忆》《望舒草》;孙大雨虽无新诗集出版,但他发表于《新月》等刊的十四行诗,已获得很高的声誉。而且孙大雨留美,梁宗岱留法,冯至留德,戴望舒也留法,这个编委会除了都是有影响力的新诗人,同时也具有广阔的国际视野,十分难得。但是,当时卞之琳和孙大雨在北平、梁宗岱在天津,仅戴望舒和冯至在上海。到底是谁在具体编辑《新诗》呢?戴望舒去世早,其他四位编委似也都未留下具体的回忆,这就在一段时间里成了一个谜。幸亏《新诗》作者、后来成为著名报告文学作家的徐迟在他的长篇回忆录《江南小镇》(作家出版社1993年7月初版)中透露了这个秘密:

九月初(指1936年9月初)开始,戴望舒提出要办一个诗歌刊物,要我参加。他还邀请了诗人路易士。我们三人筹备:望舒出一百元,路易士和我各出五十元,合共二百元整;便可办一个二十五开本的一百二十五页(二又四分之一印张)的大型诗刊了。望舒约请了卞之琳、孙大雨、梁宗岱、冯至,连同他自己在内共五人,成立了新诗社及其编委会。消息传出,就有来稿和上百个订户。路易士和我虽没有名义,却是当然编辑,兼任着各种事务的工作人员。实际上的主编是戴望舒,我们俩跟他当见习编辑。我们学到不少诗学,而且我们提供自己的稿件时,得到了优先发表的好处。

原来《新诗》是戴望舒起意创办、出资并主编的;徐迟、路易士也为出资人和编辑。这些《新诗》上都未印出,若不是徐迟回忆提供,恐怕都要湮没了。徐迟也很坦率,披露他和路易士也因此得到了在《新诗》上“优先发表”诗作的优待。查《新诗》创刊号,果然有徐迟的《念奴娇及其他》和路易士的《海之歌》(《海行》《海的恋者》《舷边吟》三首)。

《念奴娇及其他》总题下也有《念奴娇》《金缕曲》《蝶恋花》三首,有趣的是,徐迟不是依这些有名的词牌填词,而是借用来写新诗,可谓别出心裁,也可说是一种新尝试。徐迟后来认为这组诗“不像个样子”,但也承认“其中还有些至今被人记得的句子”。哪些句子呢?他未说,就录第一首《念奴娇》吧:

(人儿去后,念否奴娇?)/在春夜的绿波上,/寒竹划动,/能买一片竹叶棹吗?/载奴远行去,/梦一样的远行去,/人儿去后,/奴的梦,/远行的梦中,/见吹萧女,/见低笑女,/见卖唱女。/(念否奴娇?)

严文庄咏萧邦曲

严文庄这个名字,读者一定感到陌生。查《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严文庄共出现四次,一次是在施蛰存主编的《文饭小品》一九三五年六月第五期发表散文《车之余音》;其余三次都是在戴望舒主编的《新诗》上发表新诗。此外,她还在一九三五年十月《现代诗风》创刊号发表通信《卡尔·桑德堡的一幅肖像》。这就与《新诗》编辑徐迟直接相关了。

徐迟在《江南小镇》中回忆,一九三三年他在燕京大学就读时,在图书馆里结识“灵秀的,美丽的”严文庄,两人通信(严信中署名Margaret),散步,聊天,谈文学,友情很快升温。但徐迟意识到“她这垂青于我是对我的一种恩赐”,“我只想能和她友好地往来,能保持一种带一点倾心的友谊就是我的非凡幸福”。严文庄一九三四年赴美留学,两人仍“通信不断,她给我寄来了她的许多优美的诗”,这就是严文庄的诗出现在《新诗》上的原因。徐迟对此不无得意地写道:

新诗社推出的女诗人,除方令孺和林徽因之外,很有几位都是我去约来的稿子:严文庄在创刊号上的《弹萧邦作品二十八之十五后》和后来的《一串珍珠似的幻想》及《时光(外两首)》;以及沈旭春在新人专号中的《恋如斯》也都是我经手约来发表的佳作。

严文庄是作家严文井的堂妹,喜欢古典音乐,在燕京时就参加亨德尔清唱剧《弥赛亚》的演出。到美国后似又学弹钢琴,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十月《新诗》创刊号的《弹Chopin之Opus28 No.15后》正是她弹奏肖邦《雨滴前奏曲》后的会心之作。《雨滴》是肖邦创作的廿四首钢琴前奏曲中最著名的一首,据其情人乔治·桑回忆,一天她在暴风雨后回家,听到肖邦正应和屋檐滴落的雨声创作此曲,但肖邦本人并未将之命名“雨滴”。此曲仅五分余钟,宁静清新,十分抒情,惹人遐思。严文庄显然对此曲颇有体会,以至她这首诗也以“滴”“雨”两个关键词贯串其中,细腻而又灵动:

滴,春雨滴,/滴,清洗窗的玻璃。/滴,从玻璃里看见了窗外的春雨,/滴,行人道上行人稀,/滴,道旁的榆树上/滴,树下也/滴,绿叶更绿了,/滴,雨点轻快的/滴,清澄的,水晶似的/雨点,春天的点滴。

雨点在屋檐上,滴,奏着乐,/在石阶上,滴,唱春天的歌,/一个撑伞的小孩走过,/雨点在雨伞上,滴,/流到伞的十个角,/在套鞋上滴,/希望小孩是赤脚;/雨点,轻快的,滴,一些不怠惰;/摩托车驰过,/雨点在车顶上滴,/在车顶上,车轮上,/奏同样的音乐;/雨点……滴,春天的歌。

滴,雨点轻快的/滴,清澄的,水晶似的/雨点,春天的/雨点/滴。

戴望舒应该欣赏严文庄这首诗,才将其與卞之琳、金克木、林庚、南星等风头正健的新诗人的诗在《新诗》创刊号一并推出。严文庄在同年十一月《新诗》第二期发表的《一串珍珠似的幻想》中又写到乐圣贝多芬,有“星宿睡了,窗台上颤抖的烛光;/我自己的影子,/烛光灭了仍不离弃我的重影;/悲多汶的音乐,黑暗里低沈音调中的希望”等句,可见严文庄对古典音乐是较为熟稔的。

在一九三七年三月《新诗》第六期发表《时光(外二章)》之后,在美国的严文庄就在中文诗坛上消失了。不知她后来是否还写诗,是否还咏吟古典音乐?

邵洵美致李拔可函

今年六月北京“嘉德”春拍会上,出现一通邵洵美致李拔可的毛笔函。作为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诗人、翻译家、出版家,邵洵美近年已颇受关注,《邵洵美全集》也即将问世。但他的信札存世极少,故引人注目。先将信照录如下:

拔可先生台鉴:

战前在“中央党报”讨论出版及印刷公司内迁会上,曾与先生有一面之缘,别年已逾十载,不知尚能记得否?陈沧州、袁师南两兄常谈及先生诗兴之浓,惜弟才陋,不克与诸君子相周旋也。敬呈启者,顷得英国文化委员会来函,嘱为在翻译中之一九三九以来的英国诗草拟广告一则,直接寄交先生,以备参考。弟对自捧自赞之艺术素乏酬究,勉以应命,尚乞尊载为荷。专此奉达,即请

文安!

弟 邵洵美呈  六月廿八日

李拔可(1876-1953),名李宣龚,字拔可,后以字行。光绪二十年举人,善诗。民国后入商务印书馆,长期担任编译所编辑,被誉为“商务四老”之一。青年钱锺书就对这位诗坛前辈很恭敬,钱自印的《中书君诗初刊》就曾送呈李拔可,封面题字:“拔可先生诗家吟政  后学钱锺书奉”。

然而,正如此信所说,邵洵美与李拔可仅一面之缘。这次邵致信李,乃是为了他所译“英国文化丛书”之《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诗》的“广告”事,因此,事情还得从这套丛书说起。

“英国文化丛书”系“英国文化委员会”“邀集我国学术界知名人士”所译述,以“帮助我们了解英国人之近代生活与思想,藉以促进国际文化的交流”(据丛书出版广告)。丛书计划出版十二种,一九四八年六月起陆续出版,实际出版十种,按出版时间先后依次为《英国绘画》(傅雷译)、《现代科学发明谈》(任鸿隽译)、《英国大学》(张芝联译)、《英国合作运动》(章元善译)、《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散文作品》(杨绛译)、《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國小说》(全增嘏译)、《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电影》(张骏祥译)、《英国图书馆》(蒋复璁译)、《英国教育》(王承绪译)和《英国土地及其利用》(林超译),最后一种出版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共和国已经成立两个月了。

显而易见,“英国文化丛书”的译者均为一时之选。十分遗憾的是,还有两种未及问世,即《英国工业》(李国鼎译)和《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诗》(邵洵美译)。邵洵美是新诗人,又精通英文,《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诗》如能出版,无疑将是他山之石可以改玉。到底当时是邵洵美未及译出,还是虽已译竣却因时势已变而无法出版,已不可考。

幸好有这通邵洵美致李拔可函存世,使我们知道了邵洵美曾草拟《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诗》“广告”。随这通邵之亲笔函,还有一纸商务出版部复函的铅笔初稿,始知李拔可把邵此函交出版部回复,而所谓“广告”实为“提要”,即《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诗》一书的“提要”。复函还透露一个重要信息,对“英国文化丛书”的装帧,邵洵美也有所建议。后来出版的这套丛书装帧出自名家庞薰琹手笔,或许正是采纳了邵的建议?

邵洵美对“英国文化丛书”还有一个不可不提的贡献。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申报·出版界》发表了邵洵美的书评《一九三九年来的英国散文》,大力推荐这套丛书,并对杨绛所译的《一九三九年以来英国散文作品》作了重点介绍。邵洵美指出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约翰·海华德(John Hayward)这本书所论述的“包括传记、评论、研究与记事文等”,把二战期间英国“文人和出版事业的概况,叙述得很清楚,甚至当时思想上的变化,今后可能的趋向,也有相当的分析”。这大概是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当时对这套“英国文化丛书”的唯一的肯定。

叶灵凤译《情书》

叶灵凤所译此书,全称为《阿柏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一九五六年六月香港上海书局初版,大概也就印行了这一版。我寻觅此书多年,日前始获,试作考述。

创造社元老中,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人人都弄过翻译,不稀奇。而创造社“小伙计”中,致力于翻译的,恐怕叶灵凤是最突出的一位了。他前期的文学翻译,单是结集出版的就有《白利与露西》(法国罗曼·罗兰著)、《新俄短篇小说集》、《九月的玫瑰》(法国戴当莱等著)、《蒙地加罗》(波兰显克微支著)、《世界短篇杰作选》、《木乃伊恋史》(法国戈恬著)、《红翼东飞》(苏联柏夫朗诃著)等。当然,都是从英译本转译,且只译创作,不译理论。但他后期的文学翻译,出版单行本的仅这一部《情书》,殊为难得。

叶灵凤译《情书》十分认真。从《情书》前有《译者序言》,后又有《译后小记》,即可见一斑。《译者序言》介绍《情书》梗概并加评论,要言不烦。中世纪法国哲学家阿柏拉(1079-1142)与圣母院教士甥女哀绿绮思(1101?-1163)的一段惊天动地的师生恋,通过两人先后被迫遁入空门后的六封来往情书而得以彰现。叶灵凤强调,这段“并非传说或小说,而是实有其事的真人真事”,“产生了流传至今的在世界文学史上认为最深刻美丽的情书”。并进一步指出,哀绿绮思临终时,要求与阿柏拉合葬,以至“还有一个传说,据传阿柏拉的坟墓被打开以便哀绿绮思下葬时,阿柏拉虽然已死了二十年,这时依然面目如生,竟张开双臂来拥抱他的爱人”。因此,叶灵凤在文末表示:

这末一段传说,颇与我国民间所传说的祝英台到梁山伯的墓上哭拜时,梁山伯的坟墓突然裂开了,使祝英台得以跳下去差不多。这都是人们同情和拥护恋爱自由的幻想的最高表现。而根据他们的情史看来,阿柏拉与哀绿绮思两人的恋爱悲剧,实在与我们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差不多,都可以当得起是自古至今最伟大的情人而无愧。

这真是画龙点睛之笔,也颇具比较文学的意味。交代翻译所据版本的《译后小记》落款为一九五四年八月,可见《情书》在此前已译竣。但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四日以后至一九六一年底的叶灵凤日记均不存(或未写),故叶灵凤翻译《情书》的确切起始时间无法考定。不过,叶灵凤当时翻译作品日记中一般都会有所记录,但一九五三年二月之前他的日记中一直未见关于翻译《情书》的记录。这就可以判断叶灵凤翻译《情书》的大致时间是在一九五三年二月至一九五四年八月之间。

《情书》出版后,香港《文艺世纪》一九五七年六月创刊号封底刊出一则广告,其中披露《情书》“原书在中国旧有译本,但早已绝版,现由叶灵凤先生精心重译,于香港报纸连载时曾受广大读者赞许”。由此又可知《情书》最初在香港某报连载,然后再出单行本。香港何报何时连载?只能待考。

至于《情书》“旧有译本”云云,当指梁实秋译《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上海新月书店初版,后二版三版。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又由商务印书馆再版。梁实秋赴台后,还在台湾数次重印。梁实秋的《情书》首译本影响不小。两人的译本都据英译本译出,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如加以仔细比较,一定会是一件有趣的事。

猜你喜欢
邵洵美徐迟戴望舒
戴望舒《雨巷》(节选)
金桥(2020年11期)2020-12-14 07:52:58
徐迟最后岁月的一页日记
传记文学(2020年1期)2020-01-17 03:28:32
论徐迟诗歌创作中的都市色彩
文学教育(2018年23期)2018-08-10 07:29:48
最有情义的你在渡口等着我
做人与处世(2018年7期)2018-06-05 08:20:26
在天晴了的时候
烦忧
季 候
文苑(2016年2期)2016-12-08 11:51:19
出版家、理想主义及其他——读《邵洵美:出版界的堂吉诃德》随感
季候
论戴望舒诗歌的忧郁感伤之美
文学教育(2016年27期)2016-02-28 02:3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