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奏:《荒原》最初的刊发与出版

2023-11-29 02:36:42林晓筱
书城 2023年12期
关键词:沃特森利夫日晷

林晓筱

一九二三年九月,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霍加斯出版社发行了T.S.艾略特的《荒原》,共计四百六十册,印数不多,但也算是有了英国版的单行本。在此之前,《荒原》已有三个版本:由《标准》(1922年10月)和《日晷》(1922年11月)刊印的两个“小杂志版”,以及美国博奈和利夫莱特出版公司推出的单行本。此外,另一个叫《小评论》的小杂志也曾接近刊发《荒原》,最终未果。这四个版本可谓构成了《荒原》出版史最初的“四重奏”。

这几个早期版本扉页上并没有出现将埃兹拉·庞德尊为“卓越的匠人”的献词(这句话1925年之后才出现在后续版本中),但庞德却以远超“匠人”的身份,似一位影子指挥家,在引领着这曲四重奏。如今,《荒原》的几个早期版本发行已届百年,世界各地各种形式的纪念活动不断,但对庞德所做出的幕后工作谈论不多,本文将对此作一番梳理和补充,以示对这部经典的纪念。

艾略特在一九一九年岁末写给约翰·奎因的信中第一次对外提起了《荒原》的创作。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这部长诗的创作因其他事务而搁置。到了一九二一年九月,艾略特身体状况急转而下,他所供职的劳埃德银行批给他三个月的病假。这期间他到滨海小镇马尔盖特寻医。问诊经历让艾略特大失所望,医生把艾略特的疾病归为生理性的“神经”问题,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问题是心理性的“精神”问题。不过,此行除了看病,他也想趁这段假期写完《荒原》。医生与病患之间的不对等认识,加剧了艾略特的焦虑,他愈发感到“心理”问题难以摆脱。在给朋友的明信片中,他以诗句形式抱怨说:“马尔盖特的沙土,将我与无尽虚无相连。脏手裂开的指甲。卑微的我们指望着虚无。”

眼看三个月的病假即将到期,艾略特决定更换医生。这场与虚无相连的折磨,最终在十一月迎来转机。他打听到瑞士有一位叫罗杰·维多兹的医生,似乎更擅长疗治文艺界人士的心理疾病,约瑟夫·康拉德、威廉·詹姆斯都曾在他的问诊记录里留下过名字。在瑞士洛桑的日子过得出奇地平静,维多兹医生名不虚传,很快就与艾略特达成一致,传授给艾略特一整套来自东方的呼吸方法,借此疗愈诗人的身心。艾略特日后也将这一梵语心法写在了《荒原》的最后。原定的治疗到期之后,他特意延长了一个星期。就这样,他在洛桑迎来了一九二二年。彼时的他或许并不知道,这一年将成为整个现代主义文学最重要的年份。

从洛桑回英国的途中,他辗转到了巴黎,在那里逗留了十四天。当时一位名叫霍拉斯·利夫莱特(Horace Liveright)的美国出版商正在巴黎,那人是国际纸业公司(International Paper)老板的女婿,于一九一七年成立了博奈和利夫莱特出版公司。利夫莱特之前曾出版过庞德的作品,也熟悉庞德为发掘新一代文学奇才所做的一切努力,所以到了一九二二年,他敏感地觉察到狠角色会在这个时间的巴黎出现。这场守候很快就有了巨大收获。艾略特从洛桑中转到了巴黎,庞德久居此地,此外还有另一个正在寻找美国出版商的爱尔兰人,就是詹姆斯·乔伊斯。在庞德的撮合之下,利夫莱特于一月三日邀请三人共进晚宴。

这或许是英国现代主义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晚宴,庞德分别促成了乔伊斯和艾略特的作品出版事宜。利夫莱特同意出版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允诺支付一千美元的版税,而给艾略特开出了一百五十美元的预付款和15%的版税,并答应在秋季出版《荒原》。这的确是两份诚意满满的出版合同。当时一些通俗作家在作品首版发行后可拿到九百美元的稿酬。照此来看,《尤利西斯》的版税的确不算低。而按照利夫莱特的最初构想,《荒原》按首版限量三百册发行,艾略特会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甚至可能超过通俗作家的收入。

庞德觉得这份合同切实可行,便在接下来的十四天里投入对《荒原》的编辑与校对,行使作為“卓越的匠人”的案头责任。然而,本该是完美的合作,却在宴会之后很快出现了分歧。利夫莱特作为出版界的行家,更在意书的成品,他认为诗歌的篇幅不够长,作为单行本发行来说容量不足,于是私下询问艾略特能否增加几首诗歌。艾略特急于出版作品,认真考虑了利夫莱特的建议,打算在序言部分增补诗歌。到了一月二十四日,艾略特的草率决定遭到庞德的否决。庞德虽有威权的意味,但背后折射出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诗集的出版固然重要,但凑数添加作品显然破坏了《荒原》的艺术独立性。那么,是否还有折中方案?

庞德选择了他最为熟悉的另一种出版方式:小杂志(关于“小杂志”,笔者在《庞德与“小杂志”》一文中有专门介绍,见《书城杂志》2021年9月号)。当时摆在庞德和艾略特面前共有四本可供选择的小杂志:《名利场》《标准》《日晷》和《小评论》。

《日晷》原本是梭罗和爱默生等人于一八四○年创办的一本面向超验主义文学圈的小杂志,起初只持续了短短的四年时间。一八六○至一九一九年期间,《日晷》曾两次短暂复刊。一九二○年,詹姆斯·希尔比·沃特森(James Sibley Watson Jr.)和斯科菲尔德·塞耶(Scofield Thayer)接手了这本杂志,将它转变为刊发先锋文学的小杂志。自此之后,《日晷》就与现代主义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到了庞德为出版《荒原》奔走之时,《日晷》已拓展了业务,在欧洲和美国都设有编辑:吉尔伯特·塞尔迪斯(Gilbert Seldes)为驻纽约的编辑,斯科菲尔德·塞耶则亲自坐镇欧洲。庞德和艾略特在一九二二年一月间分别联系塞耶,在信中向他说起在《日晷》刊发《荒原》的意愿。

塞耶于三月开始回信。随着信件的往来,庞德和艾略特关心的问题逐渐分化。庞德像是一位推销员,在信中不断鼓吹《荒原》的重要性,甚至有意将《尤利西斯》拉进来。《荒原》的版本研究专家劳伦斯·雷尼(Lawrence Rainey)对此解释说:“《荒原》被当成诗歌版的《尤利西斯》来看待,这部作品不仅体现了作者或主人公的个人经验,还体现出现代主义所追求的‘文学机制的霸权地位,这是一个模糊的实体,它与阅读材料和话语的商业化生产模式固然不同,但又不可分割。它的优点并不在于一套特定的文字或文本,而在于它能够表达一个精英阶层的集体愿望。” (Lawrence Rainey,Revisiting The Waste Land,2005,引文下同)

相比之下,艾略特显然务实得多,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究竟能拿到多少稿酬。塞耶基于《日晷》杂志对作者一视同仁的原则,咬定能给出的稿费最多只有一百五十美元,且认定这是该杂志能给出的最高预付稿酬。事实上,塞耶仔细计算过发表《荒原》所需的成本:“如果每页三十五行,那么这首诗歌差不多要占据十二页,由此支付一百二十美元;如果每页排四十行,那么将占据十一页多的篇幅,由此支付一百一十美元多一点。”相比于利夫莱特开出的价格(150美元预付款,外加15%的版税),塞耶再怎么精打细算显然也无法打动艾略特。更糟糕的是,艾略特还从侧面打听到《日晷》给乔治·摩尔的一篇短篇小说的稿费竟高达一百英镑(按当时汇率计算接近400美元),这让艾略特大感羞辱。塞耶对此解释说,那是支付给摩尔的一笔补偿款,并且特意强调摩尔的那篇小说并不是短篇,而是一部中篇,且采用连载方式,按此来算这笔钱其实并不多。由此可见,塞耶的想法其实与利夫莱特如出一辙,他们在意的是《荒原》的篇幅,它比一般的诗歌长,但又不足短篇小说的篇幅,刊载起来较为尴尬。

在与艾略特的谈判陷入僵局之后,塞耶联系了庞德,想要他劝说艾略特改变想法。庞德在回信中态度坚决:“如果《日晷》是一家商业公司,那么就应该按商业方式来处理问题。如果《日晷》是文学的赞助机构,那么它就不应该因为别人‘仅仅资格老就支付额外的稿费。” 商业模式对应的是商品,赞助机构对应的是作品,其实庞德自己也没有搞清楚《荒原》究竟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又或者说,他已经想把《荒原》当成另一种全新的东西。

从实际的选择来看,庞德和艾略特其实都在与《日晷》闹僵之后,启动了备选方案。庞德选择了一本叫作《名利场》的杂志,而艾略特与另一本小杂志《小评论》取得了联系,且留有最后的备选方案:他本人担任英国小杂志《标准》的编辑。两人的选择正好暗合了“商品”和“作品”这两个不同方向。

庞德于一九二二年五月六日写信给珍妮·福斯特(Jeanne Foster),询问《名利场》杂志是否可以出版《荒原》。福斯特不仅是出版人约翰·奎因的情人,也是这本杂志的编辑约翰·皮尔·毕晓普(John Peale Bishop)的朋友。庞德此次的求援并非毫无缘由。早在是年三月,就在艾略特和庞德与《日晷》纠缠不休的时候,阿道司·伦纳德·赫胥黎曾对毕晓普提起过《荒原》这部诗歌的创作情况,并且宣称这首诗歌马上会在《日晷》杂志刊发。毕晓普得知消息后,立马写信与《日晷》的另一位编辑吉尔伯特·塞尔迪斯进行确认。不过,塞尔迪斯并没有跟进该杂志在欧洲的事务,只能通过电报间接从塞耶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艾略特拒绝刊发。这是《名利场》杂志第一次听说《荒原》这部作品。

到了五月,庞德写信给福斯特,开门见山地询问《名利场》能出多少钱购买这部作品的出版权。遗憾的是,《名利场》杂志在此期间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就在庞德等消息的这段时间,他意外等来了《日晷》杂志的另一个创办人沃特森的消息。六月十九日,沃特森会见了庞德。根据庞德写给妻子的信件可以了解到,沃特森来找庞德,显然是想起了庞德在对塞耶推销《荒原》时类比《尤利西斯》的说辞。沃特森是一位商人,他在西尔维娅·毕奇的莎士比亚书店注意到,二月间出版的《尤利西斯》到了六月已大幅加价销售。既然《尤利西斯》有这样的涨势,那么《荒原》是否也行呢?沃特森重新考虑出版事宜,最终想出一个极为有效的解决方法:将杂志当年的“日晷奖”颁给艾略特,并把两千美元的奖金并入刊发这首诗歌的稿酬。这笔奖金加上先前提出的一百五十美元,共计二千一百五十美元,就是《日晷》发表《荒原》的開价。

沃特森于七月二十七日再度在巴黎会见庞德,把他与塞耶商量的结果告诉了他。庞德继而给艾略特写信,重点讨论是否应该将《荒原》的手稿拿给《日晷》编辑审读。艾略特在回信中说:“在我写完之后,我会给你寄一份《荒原》的手稿以备用……我从你所写的信中得知,沃特森现在身处巴黎。我不反对他或者塞耶看到这份手稿。”两周之后,也就是到了八月十二日左右,艾略特将一份完整的《荒原》寄给了在巴黎的沃特森。沃特森读完后,给塞耶写信,给出了或许是第一份对《荒原》的准确评价:“这首诗初读让人失望,但读完三遍之后,我认为这首诗符合他的一贯水准—风格尽显,语调有些平缓,但情感上有些戏剧化—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沃特森口中“平缓的语调”和“戏剧化的情感”之间的张力无疑是《荒原》最明显的特质之一。这位以投资艺术品见长的出版人真的很有艺术眼光,随后便在八月十三日又给艾略特写信,表达了《日晷》正式刊载《荒原》的意愿。

然而,沃特森的决定却让艾略特措手不及。就在沃特森寄出信件后的一天,尚未收到信件的艾略特已和利夫莱特签订了出版《荒原》单行本的合约。按照合约规定,这首诗将于十一月一日出版。艾略特在看到沃特森的信之后马上意识到自己将有违约的风险。艾略特一时骑虎难下,为此连写三封信。首先,他很快给沃特森回了信说:“如果利夫莱特先生同意,我会让《日晷》以一百五十美元的价格出版这首诗,但时间不能早于十一月一日……他或许会乐意这样做的,因为这本书可能会获奖,这样就能增加销量。”但仅仅过了一天,艾略特马上认识到这个决定过于武断,又加拍了电报,劝沃特森先别推进计划。等到了八月二十一日,艾略特又写信给了美国出版商奎因说:“几天前,我收到了《日晷》杂志的沃特森给出的一份极具吸引力的合约,他非常期待出版这首诗……他们建议利夫莱特推迟这首诗单行本的出版计划,但是我写信对他们说,现在已为时已晚,恐不便做出任何改变,因此我不愿就修改合同的烦琐之事再来麻烦您和利夫莱特先生。”最后,不愿得罪任何一方的艾略特又转向庞德请求帮助。他在八月三十日写给庞德的信中说:“我不明白为何利夫莱特认为推迟出版对他有利,让《日晷》率先印刷《荒原》,无疑会扼杀销售量……总之,我觉得这是我的损失,如果沃特森想要尝试与利夫莱特沟通,我觉得是可以的,那是他的事。我想,此事还得仰仗你的善意和冷静才能办成,我对此感激不尽。”

很明显,艾略特在三封信中一再隐瞒了实情。利夫莱特其实并没有决定推迟出版,艾略特一厢情愿地觉得利夫莱特“乐意出版”,这种意愿很快在给奎因的信中变成了《日晷》“建议利夫莱特推迟出版计划”。真实的情况是,《日晷》收到了艾略特的加拍电报后,一直在等候他的最终决定。甚至在给庞德写的信中,艾略特竟认为利夫莱特已认定推迟出版是有利的行为。自始至终艾略特都希望情况如他臆想的那样,由利夫莱特方和《日晷》商量出版事宜,自己置身事外。从这个角度来说,在他写给庞德的信中,唯独有一种意愿是真实的:他想请庞德出面,让这一切尽快成真。

最终在庞德的促成下,《日晷》与利夫莱特达成了协议,双方在经费上达成了补偿协议,《日晷》最终在一九二二年第十一期刊登了《荒原》,利夫莱特则在一九二二年十二月正式推出《荒原》的单行本。

从《荒原》的整个刊发和出版的过程来看,艾略特更多体现出的是焦虑之下的慌乱和保守,他就像一个幻想自己已走入末路的牌手,只要评估出一点风吹草动就把自己的底牌全都亮了出来。艾略特手里的两张底牌就是《小评论》和《标准》。

早在三月十二日,艾略特就写信给庞德说:“我觉得没有理由不让某些东西同时呈现在《小评论》上。”艾略特所指的“某些东西”当然就是《荒原》。他之所以在《日晷》之外立刻想到了《小评论》,这说明他意识到这两本杂志的风格差异。塞耶的传记作者尼古拉斯·约斯特(Nicholas Joost)指出,《日晷》是出版“高雅现代主义”(High-Modernism)的小杂志,其刊发的作品“注重规矩且秩序井然”,而《小评论》则会刊发那些“华丽,有时显得愚蠢且杂乱”的作品,这些作品充其量是在“自说自话”。更重要的是,这两本杂志的定位必然会导致读者群的不同。《小评论》的读者大多数是信奉或者认可艺术革新的人。相比之下,《日晷》面向的是对文学和艺术感兴趣的普通读者,其目的在于启蒙读者对现代主义文学的接受。

照此来看,《小评论》的目标群体相对稳定,就是一群具有能品读先锋文学能力的读者,那么它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本在文学圈内小范围流通的读物,其读者和供稿者严格说来就是同一群人,因此这本杂志真正发挥的作用在于发掘先锋作家,从而尽快地让圈内的其他作者(读者)知晓。若《荒原》在《小评论》上刊发,就既不能成为“商品”也不能成为面向广泛读者的“作品”,更像是一种限量版的“藏品”。此外,《小评论》的受众模式其实和艾略特自己担任编辑的《标准》差不多,若真考虑这样一本杂志,《标准》就能胜任,无须劳烦别的刊物。

艾略特对此心知肚明,甚至在没有等到庞德的最终回复之前,早早就在《标准》上刊发了《荒原》,这也就形成了《荒原》在《标准》上的首發局面。艾略特这么做不仅仅因为他是这本小杂志的编辑,还因为他明白当时英国的文学生成体系,这种体系完全由文学圈所维系。艾略特这么做无疑是在为《荒原》做旱涝保收的准备,即便商业价值受损,至少也可保证一定的口碑。也正是这一举动,最终促成了《荒原》在霍加斯出版社的英国单行本。

这就是《荒原》之所以有四个版本的原因。在这四个版本的背后,折射出的是艾略特和庞德对于一部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从“作品”到“商品”再到“藏品”的全方位考量。值得指出的是,庞德当初在给塞耶的回信中指出:“我一直以来更希望在一篇文章中看到我所相信的作家的集中亮相,或许就因为这一点,我会比艾略特更喜欢《日晷》。”在雷尼看来,庞德这番话中还包含着他的另一份心思,也就是说“文学现代主义可以通过一种集中化的方式,最好以一种共享的语言呈现出来”。

雷尼没有进一步解释这种共同的语言究竟是什么,但在笔者看来,经过梳理《荒原》的出版过程,这一点也就明晰了。首先,这是一种庞德意在建立的作者间的共同语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庞德将《荒原》当成诗歌版本的《尤利西斯》来看待,就不再是一种空洞的推销,而是基于作家风格之间的隐秘类比。这种类比关系并不统一在某个固定的流派之中,而在于美学观念和美学姿态的集合。其次,这也是赞助人和出版人共享的产品语言。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在当时既不再是单纯的“作品”,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可借助商品逻辑进行包装和推销的“商品”,而是在这两者之间摇摆,类似《日晷》《小评论》等小杂志的出现,刚好调停了这两者,围绕着“作品”的概念,让赞助人眼中文学作品的“藏品”属性和出版商眼中的“商品”属性短暂获得了共存局面。最后,这也是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作者企图与读者展开沟通的语言。相比于单行本来说,在出版市场尚未成型的时候,小杂志的刊登模式无疑均摊了潜在的商业风险。从另一层面来看,小杂志通过集中呈现作家和作品,并且附带刊载作品评论,容易催生一种较为对等的评价体系,在此过程中,读者既看到了作品,又看到了评价,从而在评价的体系中与作者均享评价体系。这也就是庞德看中《日晷》的主要原因。正是在这样一种共享的语言之中,现代主义作家不再以散兵游勇的方式出现,而成了具有共同艺术追求的价值统一体,间接地让现代主义成了一场运动。

至于庞德,他肯定不只是纸面上呈现出的“卓越的匠人”。他是“经纪人”“赞助人”,也是一名“规划师”,不仅为这部作品“接生”,甚至还为它规划好了成长的轨迹。他的作用固然重要,但同样也要看到,文学作品在一九二二年所经历的角色转变。庞德之所以为这部作品奔走相告,还因为他看到了文学作品囿于小圈子孤芳自赏的危机。艾略特的确需要靠作品的收入生存,但他更需要读者。赞助人机制多半只能体现出赞助人本人的品位,受到这种品位的影响,文学作品往往就成了孤芳自赏的奢侈品。同样,依靠经纪人机制,文学作品就会倾向市场,从而变成一种商品。庞德在《荒原》出版的过程中其实扮演的是一个综合的角色,它结合了赞助人和经纪人的功能,并从某种程度上将这两者指向了一个更贴近文学自身接受的范畴中。虽然从商品到藏品仅有一步之遥,但《荒原》最终没有成为一部资本市场中的文化标本,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庞德让《荒原》在文学小杂志上获得了荡涤商业属性的文学评论标准,此举一举两得,既在最大程度上为《荒原》获得了文学内部的评判机制,又让《荒原》以另一种方式流向了普通读者。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庞德不仅仅是“最卓越的匠人”,其实也是当时最为出色的“营销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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