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电影手册
现在看的话,《电影手册》既是一本杂志,也是一个象征,它象征着法国电影新浪潮最主要的一股力量,后来这股力量就被称为“手册派”。(按媒体的说法,新浪潮导演们主要分成“手册派”和“左岸派”)“手册派”这伙人,围绕着杂志创始人之一的主编安德烈·巴赞。可能是因为巴赞的身份是电影评论家,他们这些当时已经写过一些评论文章的年轻人,很快就聚到了一起。后来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从“手册派”里,走出了特吕弗、戈达尔、夏布罗尔、侯麦等新浪潮导演。
全世界的电影爱好者似乎都有“慕法”倾向,毕竟法国在电影、艺术、哲学领域非常强,所以《电影手册》的影响遍及世界。
关于过度迷信《电影手册》的问题,我想说点个人看法。由于翻译滞后(尤其《电影手册》上的文章过于专业,通常比较难译)和互联网筛选(媒体更喜欢为名导名作宣传造势),我们看到某部电影时,很可能《电影手册》中对这部电影的观点阐释,已经是一件过去很久的事了。现代社会瞬息万变,没有一个观点是恒定的,或者说,只要了解一下就足够了,没必要唯《电影手册》是从。《电影手册》对法国电影和西方电影的论断,有研究价值,至少他们遵循“电影之爱”,也就是“迷影”的态度在写自己的电影批评。这么做的坏处是自我设限,极度封闭,好处是成了电影和影迷之间的“独立第三方”—我们可以相信它,也可以讨厌它,现在这样的平台几乎绝迹了。
法国人可能无法想象,中国影迷对《电影手册》和戈达尔、特吕弗等人的崇拜程度。奇怪的是,大部分国人都没看过杂志,顶多也只是在网上读过零星的翻译文章。事实上,看过几篇《电影手册》对中国电影的评论,就能发现它对中国现状了解甚少—有违巴赞提倡的“电影是生活的渐近线”精神。可以说,在发达的网络时代,我们仍不了解彼此的现在。
支撑这种崇拜的,是一部分媒体和电影研究者的介绍,加上影迷们的想象。
二○二○年二月底传来《电影手册》现任主编史蒂芬·德罗姆联合编辑部十五名成员集体辞职的消息,原因是杂志被财团收购,加入的新股东有可能干预杂志的“独立性”。他们的辞职声明里写道:“《电影手册》素来是一本高度介入、立场鲜明的批判性杂志。”《电影手册》长期保持着一种外界不能理解的骄傲,比如杂志传播甚广,在英语世界很有知名度,但它不需要英文刊名,一切援引里只能见到法语:“Les Cahiers du cinéma。”
这次集体“离开”加剧了人们对这本杂志的想象—《电影手册》系统内主编的退出,可以看作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主要是一九六八年,《电影手册》短暂离场(离开真正的电影批评)之后的第二次。没人知道,它是从此离开影迷,还是会在某天回归。令人悲观的是《电影手册》内部一代代主编的传承,似乎也没办法维系了—这是传媒集团空降一个主编也无法改变的状况。
第一次手册风波发生在一九六三年,特吕弗和里维特等人“发动”编辑部斗争,赶走了侯麦(侯麦一心想做主编,不想当导演,所以离开时非常寒心。某种程度上,也催生了后来拍出“四季故事”等电影的那个导演侯麦)。
这事从他们认识到先后进入杂志当编辑、写文章开始,就埋下了伏笔—侯麦和特吕弗、戈达尔性格完全不同,只是在同一时期认识和爱上了电影而已。侯麦比他俩年纪大很多,稳定和持重,在主编巴贊去世后,“老大哥”侯麦顺理成章当上了主编。他对《电影手册》有自己的想法:“我们默认的对象是有限的大众,其视野是属于博物馆的那种……倘若说世界上尚未出现一座名副其实的电影博物馆,那么我们便是为该博物馆打下地基的那些人:这才是我们战斗的真正目标。”(《电影手册》,1961年7月第121期)
遥想巴赞去世后的那些年月,《电影手册》也的确代表着某种好莱坞的古典审美体系下的创新。这伙从以拥护希区柯克为首的好莱坞电影的《电影手册》杂志编辑部走出来的新人导演,提炼出了“作者论”……这些酝酿,在一九五八年这个时间点集中爆发,电影《漂亮的塞尔日》《表兄弟》《四百击》《筋疲力尽》陆续都拍了出来。
但好景不长,新浪潮电影占领各大媒体版面、各大电影节和电影院,风光一两年后,迎来了同行强有力的批评。
在他们遭到低谷时,当时的《电影手册》主编埃里克·侯麦的沉默,有点意味深长。
这也直接导致一九六一年六月初,特吕弗、戈达尔、里维特、卡斯特、瓦尔克洛兹五位杂志元老联名写信给侯麦:“法国电影内部出现了危机,且这或许是一次比任何危机都更加危急的危机。鉴于人们一如既往地需要替罪羊,新浪潮就适时地扮演了这个角色……我们对自己所做的贡献确实丝毫不觉羞愧……”
一个月后,侯麦在回信里首先把《电影手册》定义成一本影迷杂志,而不是私家平台,又说“它和新浪潮不是一路人”。虽然没有参与联名,这一年的年底,戈达尔在一篇发在《电影手册》的访谈里也说到,“过去的手册就像一支突击队,但如今,它却成了一支承平时代的军队,偶尔才会碰上一次练兵的机会……”话里话外有明显的不满。
接任侯麦做主编的雅克·里维特时期,《电影手册》每期只有三千本销量,经费拮据,这个情况持续了很久。
我们如今再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电影手册》编辑部的那场风波,它无形中推动了一次“离场”。因为纯内部的分裂,既是新浪潮“手册派”的分裂,也是新浪潮现象衰落的伊始,更是外部社会变迁的反映—“五月风暴”之后,杂志也迷失在了一片政治浪潮中。这个时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可以试着在二○○九年五月二十日《南方周末》上的那篇《被出卖的〈电影手册〉—法国电影新浪潮50年》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新兴影评家开始把矛头对准了新浪潮导演,批评他们保守、为艺术而艺术。他们批评夏布洛尔的《漂亮的塞尔日》《表兄弟》属于右翼无政府状态;批评特吕弗居然不去参加各种政治活动;批评前主编侯麦不敢搞政治、保守……侯麦跟《电影手册》的年轻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们公开仇视对方,侯麦指责《电影手册》对他和特吕弗进行“迫害”,强迫他们接受激进和左倾的现代主义。
一九七三年,塞尔日·达内上任主编时,手册正处于历史最低谷。他重建《电影手册》的方法是,团结新浪潮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如特吕弗、戈达尔、侯麦等人。据说后来办杂志的钱,有一部分也是特吕弗出的。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别的原因,一九八一年达内离开《电影手册》,主编的位子交给跟随自己很久的编辑塞尔日·杜比亚纳。
“八十年代最重要的倾向就是对世界的开放。”杜比亚纳为了扩大《电影手册》的视野,一九八四年做了《香港制造》专号、一九八六年采访报道过一批中国“第五代”导演等。
一九九八年,传媒集团兴起,主编杜比亚纳又促成了《世界报》购买《电影手册》的计划。从这时起,杂志就陷入了不断被收购买卖的局面,同时整体的电影环境也在以更频繁的速度变化着……再后来,《电影手册》的影响力就越来越小了。
历数杂志主编,依次是安德烈·巴赞(1951-1957)、埃里克·侯麦(1957-1963)、雅克·里维特(1963-1965)、让·纳尔博尼(1965-1973)、塞尔日·达内(1973-1979)、塞尔日·杜比亚纳(1979-1991)、蒂埃里·若斯(1991-1996)、安托万·德巴克(1996-1998)、查尔·泰松(1998-2002)、让-米歇尔·付东(2003-2009)、史蒂芬·德罗姆(2009-2020)。
从安德烈·巴赞到史蒂芬·德罗姆,平均六年左右换一个。有意思的是,每代主编都有明确代际区别。比如,巴赞主编时期,杂志是黄色封面,所谓“黄色时期”;德罗姆主编时期,也是杂志最为锋芒毕露的时期,同时杂志也越来越封闭,可以称为“精英时期”。
后来大家说的《电影手册》毒舌、尖刻的批评风格,主要指“精英时期”,比如电影大师贝拉·塔尔的名片《都灵之马》就被这个时期的主编德罗姆说成是“自我放纵且形式主义,令人难以忍受”。
德罗姆在访谈里提到过他的批评原则:“《电影手册》的本质是区分我们支持与不支持的电影。我们现在支持的电影是一种自由且私人的影像,能够打破已建立的电影类型……如果你相信想象的世界,那么电影就在其中,生产着创造、引导、革新我们的影像。我认为这就是我们当下所缺少的东西:意象、身体以及与我们息息相关并能留有余音的情境。”
《电影手册》的风格,随着时代在变,随着主编趣味在变。“所以我们需要通过只刊登一则短评来承认我们的观点,并让人们也注意到这点。”德罗姆骄傲地说。
虽然,每任主编都有自己的说法,但也有共同点:“巴赞”这个名字是他们必谈的内容。安托万·德巴克就说过:“回想当年巴赞的理想是使得电影普及化,以他的魅力凝聚了大批各阶层的影迷。”而如今的《电影手册》已经“有一种关起门自己玩的感觉,他们没有图书出版,没有专场放映,放弃了当年推广电影的初衷,只剩下这本只考虑个人爱好的杂志。”其实说得很对,巴赞和“新浪潮”都是从电影俱乐部开始的。精英、封闭,只通过杂志这一种形式跟读者交流,当然有经费原因,更主要的也是一种内部选择。
当下,纸媒边缘化,网络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像巴赞提醒我们的,“电影是一把打开通向这个世界大门的钥匙,让我们看到世界的真实性”。去除科技为电影带来的逼真表象,与我们现实有关的那部分才是最有意义的。
《电影手册》的故事关联着新浪潮群体的起伏。在《电影手册》风波上透露出一个意思,那就是“新浪潮”不是一个集体概念,他们有时候也会各自为战。
在电影史上,媒体总是喜欢为一个运动定义,然后等运动成功,摘取果实,进入书写“神话”的流程,几乎不参与具体运动。不同的是,《电影手册》是法国电影新浪潮的“土壤”—从年轻影评人到新人导演,再到他们陆续成为名人的每一次成长,杂志都与其相伴,包括见证新浪潮高峰之后的衰落。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做出理解:新浪潮电影人作品中的迷影色彩和批评性,应该说就是从《电影手册》来的。所以,我把《电影手册》内部的分歧,看成是对新浪潮创作走向的暗示(影响)之一。
如今,《电影手册》在影迷中,似乎也只剩下每年评选出年度十佳影片还有点影响力。很多事无可改变地成了历史,成了这块“金字招牌”的一部分。
我想,这也是《电影手册》和这伙电影人,留给我们这代人的“精神遗产”—“新浪潮”成功地超越了电影的范围,成了现在更大的文化领域绕不过去的关键词。这不正是新浪潮这伙年轻的电影人放下笔,走上街头拍电影时的追求吗?
电影批评
导演让-吕克·戈达尔说,他觉得电影批评和导演没有真正的区别,两者都是在创作电影(《戈达尔:七十岁艺术家的肖像》)。
这里“创作”要加引号—创作总是非常个人的。有时各种讨论都会带来新鲜的东西,一部电影上映后,剩下就是评论家们的“创作”了。这是一个非常理想化的批评环境,哪怕是在新浪潮时期的法国,这种环境也只是存在了短短几年—后来的评论受到各方面的影响,没法独立下去了。
法国是个特殊的地方,在戈达尔的《电影史:独立的电影》里,“电影之子”塞尔日·达内出镜,与戈达尔一起畅谈电影批评。
他们一致认为,“法国学者对电影事业的贡献就是在电影批评领域,法国电影批评可以追溯到狄德罗,法国因此也成为对影像思考最深入的国家”(《戈达尔:七十岁艺术家的肖像》)。
后来,我研究了一下狄德罗的生平,发现一个世纪前的法国启蒙思想家德尼·狄德罗(Denis Diderot,1713-1784)与戈达尔不仅观点相近,出身也相似。狄德罗的父亲是个制刀匠,家境十分富裕,家人希望他走上神职道路,可他断绝了和家里的往来,搬到巴黎拉丁区,宁可住在残破的阁楼上写作,也不要父亲的经济支持。戈达尔也是如此,有富裕的家庭背景,卻执意走上了电影这条在当时不入流、未来尚不明确的道路。
狄德罗那个时代还没有电影,在一篇叫《论戏剧诗》的文章里,他说过一个观看理论:“任何东西都敌不过真实。不管愚蠢的人对它如何赞颂,坏的东西总要消逝;不管无知对它如何怀疑,嫉妒对它如何狂吠,好的东西总会存在下去……诗人、小说作家、演员,他们以迂回曲折的方式打动人心,特别是当心灵本身舒展着迎受这震撼的时候,就更准确更有力地打动人心深处。他们用以感动我的那些痛苦是虚构的;不错,但是他们毕竟把我感动了。”
无论是戏剧,还是电影,观看的意义都很重要。创作者希望,“在戏剧中,每个信念都针对当下,否则什么都不是,所以每个主张的提出,都必须在提出那一刻,赋予它现实生活的血肉”(英国当代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语)。这样才对得起观众,在布鲁克的脑子里,“戏剧不只是一个场所,也不仅是一个职业。它是一个隐喻,帮助你更深入地看清生活”。
在电影诞生后的那个时代,可以讨论的事物,现实的,超现实的,当下的,过去的,甚至是未来的,都融入了这个媒介空间。因为拍摄周期原因,观众看到的电影,永远是过去式的,而“戏剧只存在于当下”。不可否认,现在电影上映后,各种随之而来的电影批评,营造出了另一种奇妙的“现场感”,让人们身处讨论之中,而不是看过就算了。讨论电影也不知不觉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人们爱生活,就会爱上电影。这反过来,也滋养了电影批评的土壤。
一九五五年,特吕弗在《批评的七宗罪》里说过一句反话:“在电影的边陲地带,存在着一种徒劳、艰辛又经常被人曲解的职业:电影批评。什么是影评人?他靠什么过活?哪些又才是属于他的操守、品位和癖好?”
特吕弗是法国电影资料馆创办人亨利·朗格卢瓦口中“二十世纪堪称伟大的影评人”,他密切参与着电影批评的进程。新浪潮导演里留下影评文字最多的人,也是特吕弗。连最后和他成为敌人的戈达尔,都有点讽刺地说,特吕弗与电影的联系,主要是因为他在电影批评方面的突出成就,而不是因为他拍的电影。
当时有这么个现实情况是“影评人是与观众一起在电影院观看电影首映的。影评人不会根据某份新闻档案来撰写文章,他们必须自己编写剧情简介,猜测导演意图,评估意图与结果之间的差距”。特吕弗在给巴赞传记写的序言里说到的这些,更像是一种“责任”。因为,影评人会在一部电影受到不公正待遇,或者不被观众理解时,站在电影一边。“在巴赞生活的那个年代,大多数电影都缺乏野心。影评人的作用就是激励导演,引导他们发现自己的潜能。”
像特吕弗说的,后来情况全变了。野心勃勃的电影越来越多,批评环境无法回到从前的单纯。观众才不听影评人的吆喝,如果对电影有兴趣,他们会走进电影院自行判断。这是现代社会发展造成的—人更自我、更有主见。坏的一面是真诚的影评人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不晓得“法国电影新浪潮”是不是电影史上从影评人转型导演成功最多的例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不是一部好片,而是多部杰作。实际上到一九六八年五月后,特吕弗、戈达尔这些影评人成名后,把对电影的爱,直接地反映在拍电影上,几乎不再写作。很多昔日重要的影评人,在新浪潮高潮过去后,只剩下了两条路可走—
不是重新躲回电影资料馆的温柔乡,继续安稳地沉溺在所谓的完整艺术的永恒怀抱中,就是好好地去直面当前那种令人担忧的混沌局面。(克洛德·德·吉弗雷,《电影手册》1960年11月第113期)
至少,他们还有路可走。现在真正的影评人情况更惨,他们失去的,不仅是对电影的爱,还搭上了观众的信任。
“信任感”在人类的世界是非常重要的,虽然未必挂在嘴上,谁都知道失去它的后果。某種程度上,电影也是在兑换着观众的信任。当电影好坏的界限模糊不堪—从感受角度,这么定义就已经错了。我说过,感受最重要。每个人的感受又都是没法预料的。也许,给你感受的,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好电影”,甚至还可能对他人有很坏的影响。遇上这种问题,只能暂时让电影回到艺术判断这边来。虽然,巴赞说“所有电影生而平等”,但某些时候,电影批评还是要站在一个立场上,这是珍贵的,很可能也是唯一的、可以尽量把电影说清楚一些的机会了。
即使如此,理性告诉我,任何时刻谈“新浪潮”,在各种影展上看新浪潮电影,都不应该忽视这个爱电影的集体(从评论者到观众,再到创作者)。不得不说,新浪潮电影的早期观众,很可能也是世界上最高质量的一代影迷。大家共同作用于一个打破主流文化、争取个人表达的时代。论战让创作者、批评者和观众获得了巨大的激励(存在感)。没有报章、杂志上关于好莱坞电影的论战,一切太平,可能也没人会注意到特吕弗、戈达尔、侯麦、夏布洛尔这伙无名之辈写下的批评文章里,已经埋藏了他们未来想在电影界大干一票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