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不红也很甜西安徒步到延安

2023-11-23 02:28
延安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红卫兵介绍信延安

佳 源

沿着崎岖的小路,终于爬到了宝塔山顶,俯瞰革命圣地全城,遥望不远处的伟人故居——枣园,三个离家千里却心红似火的少年,历尽艰辛,仿佛重见亲人般泪洒衣襟,情不自禁地高呼:“我到延安了!我到延安了!我到……延安了!!!”

我永远记得自己这辈子引以为荣的这一“高光时刻”。它定格于1966 年11 月底的一天,我,和两个来自上海,同样出身“背景”的青涩少年,怀揣着“我是好孩子啊”的信念,一步步印证自己,勇敢丈量了八百里三秦大地,最终到达了革命圣地延安。陕北的老乡曾说:“娃娃,不红的火晶柿子也甜。”如今,每当回忆这段历程,老乡的这句话总是萦绕耳旁,令我饱含老泪,感慨万千。

一封介绍信

那一年,恰逢我们在“备考”,那场“特殊时期”的大幕被徐徐拉开了。也不知是谁按下了“暂停键”:全体在校学生一律进入“停课”状态。按照外地经验,同学们纷纷自发行动起来,瞬间不同观点、五花十色的红卫兵组织就犹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以前大家以胸前佩戴共青团团徽为荣,现在摇身一晃,又都以左臂佩戴红袖标为时尚。当时想成为红卫兵的条件是:要么家庭出身“纯正”,要么“苗红根正”。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破碎了我继续求学的美梦,更让我惊悚的是,一夜之间我从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共青团员,变成了“革命的对象”。家庭出身就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得我喘不过气,挺不起腰来。自然而然地我就被甩出了“革命阵营”,与同学们的交往也渐行渐远,成了“弃儿”。

仲夏时节,红卫兵们又纷纷“组团”到外省市学习考察。看到大家外出,我很纠结。有同学悄悄告诉我,到外地去学习考察,首先得是红卫兵,但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封证明你身份的介绍信。这启发了我。于是,我动手划了一个学生证,并填上了校名、班级、名字、年龄,还特意增加了一项“政治面貌”栏目,郑重填写上了:共青团员。

带着这本自制的学生证,我来到了校园西南角的教工家属区的校长家。我先作了自我介绍,由于担任过班级的班长,他认识我。

“朴校长,我想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去大专院校看大字报;我想请您给我开一封介绍信,并再帮我补办一份学生证。”

“你为什么没有和你班同学一起走呢?”

“我已经申请加入红卫兵了,但还没有得到批准……”

“嗷,我明白了。”

校长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就径直向厨房走去,我听到从厨房里传来翻腾东西的声音。出来时,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红布裹着的,落满了灰尘的小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我看到里面是学校的“大印”和一盒印泥。他转过身去,又在墙上“语录板”背面,抽出一本灰色封皮的书,拆去封皮后,里边露出来的竟是一册我们学校的空白介绍信。校长在介绍信上工工整整地写道:

各地红卫兵接待站:

兹介绍我校学生马xx、共青团员,前往贵地学习革命经验,请接洽为盼。

致革命敬礼!

市第一中学(公章)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日

他把学生证和介绍信摊平在桌面上,为它们印上了“市第一中学”清晰而又鲜红的校印!那时他已不受待见,只能闲赋在家、闭门思过,更鲜有人找他办理公事。

在离开时,我看见,他像电影里的地下党员一样,匆匆忙忙地将红色小包又塞回到厨房杂物堆里面了。校长神秘的举动似乎告诉我:你已经有了一个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介绍信了。想到可以去见毛主席了!我激动不已,鼻子一酸,眼含热泪,狂奔而去。

结伴在北京

同年10 月底,我和上海胶州中学的金忠尧、长白中学的张沪生,还有千千万万的红卫兵们一道,在北京接受了毛主席的检阅。接下来我们三位开始商量下一步的“去向”。

当初我是只身一人,凭着一封介绍信来到北京,并被“进京红卫兵接待站”分配到西直门小学住宿。其间结识了金忠尧、张沪生二位同学。金忠尧个头很高、尖顶、颧骨略高、白皙、典型的南方人。他讲一口沪腔的普通话,讲话语速很快,有些鼻音。他是位共青团员。张沪生的真实名字我已经忘却了,或许最初我就只知道他姓张,而“沪生”只是为了写这段经历而给他“拟定”的名。他年纪不大,身材矮小,即便是沪腔普通话,有时还需要金忠尧从中帮忙我才能听懂。他说自己是“初中生”,可我和金忠尧都觉得,他充其量是个小学五六年级的学生而已,是个小弟弟。

在西直门小学期间,我们三位同住一间教室,同睡一铺大板炕。他们给我的印象是:上海人“干净、抗冻还有自信”。11 月份的京城已经进入初冬时节,夜晚很凉了,但他们二位每天都坚持在室外洗冷水浴。在瑟瑟北风中,他们只穿短裤,全身打满了泡沫,有时还互相戏水。这成为当时“接待站”内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引来了不少外地同学的驻足观看。再有张沪生时常把“阿拉上海人”挂在嘴边,他说这话时的口吻与那小小的年龄,矮小的身材似乎不那么协调。但他又时时充满着自豪与自信,最终让我相信他们的“南方人比北方人抗冻、我们天生就以自己是上海人为自豪”的说法。

今天回想起来,我们之所以走到一起,大概的原因,就是家庭出身都有“缺陷”,都没有被批准戴上红袖标。“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把我们这几位“未成年人”捆绑在了一起,也才有了一段至今都难以忘怀的经历。

在我们结识二年后,我们的身份又转换为——“知识青年”。1968 年秋我插队到辽西成为知青,金忠尧则来信说他下放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成为兵团战士。他还告诉我,他乘坐的火车途经了我插队的县城,曾幻想能和我见上一面。

经过“民主”协商,我们决定放弃到外地去学习运动经验,而是先到西安,再徒步前往革命圣地延安。我们要像抗日战争期间大批知识青年奔赴革命圣地一样,去延安寻找革命的真谛。我们要用挑战自己身体和意志极限的方式,来宣誓我们继承和发扬先辈的长征精神,表达我们与旧思想、旧家庭彻底决裂的革命意志,证明自己是“好孩子”。

当时,在北京各个大学、红卫兵接待站,甚至大街上也贴有许多像今天的“旅游攻略”,这些“攻略”详细地介绍了到各地大专院校及革命圣地等乘车、住宿、参观事项。于是我们就带着笔和本,到处寻觅适合我们的“攻略”,再把它们抄下来。回到宿舍后就趴在通铺上,对照地图,研究和讨论“策略”。

大约是11 月上旬,我们终于爬上西去的列车。本来20 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最终竟用了近两天两夜才到达西安。

交大哥哥

“红卫兵赴延安长征接待站”设在西安站前的解放饭店内。接待我们的是位大哥哥,在看了我的介绍信后,满脸笑容地说道:“啊,小老乡啊!去延安?”

“是,我们要去延安,您是东北的?”

“岂止东北,我姥姥家就住在你们学校墙外的康平街。我从沈阳“铁中”考到交大,现正在等待毕业分配。”

“你们几个人,他们也是你的同学?”

“阿拉上海人,是上海学生……”

金忠尧忙用手触了张沪生一下,示意他不要多讲话,因为我们三人只有一封介绍信。我接过交大哥哥的话题继续说道:“我们是在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后,一起过来的。”

“他们是红卫兵吗?”

“我们都申请了。”

交大哥哥没有再问什么,而是把话题转到了“长征”上。他大意说:这里到延安有800 多里地,路不太好走,路上还可能遇到狼。你们都是初中生,年纪尚小,应该响应号召返回老家“就地运动”。听到这儿,我看了金忠尧一眼,他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接过话题说道:“为了追寻和发扬革命先辈的长征精神,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我们一定能够克服艰难险阻到达革命圣地延安,请您放心吧!”他略显紧张,但动情而激动。

交大哥哥看了看金忠尧,平缓地说:“按照规定,你们可以领取‘沿途伙食补助费’,标准是每人每天4 角钱,往返按4元钱发放。沿途每隔几十华里,就设有一个接待站,沿途有路标。如果你们能赶上饭时,就可以在那里免费吃饭、住宿和补充途中用水。第二天,还可以和其他队伍结伴而行。如果错过了接待站,你们也可以在沿途农民家求宿,但要按规定支付伙食费用。陕北农民心地善良,淳朴忠厚,对外地学生照顾得都很好。再有,陕北天气很凉了,接待站可以发给你们棉上衣和旧解放鞋。但在返回原籍后,你们要把棉上衣上交到学校。”

就这样,我们每人领取了一件崭新的黑色棉上衣和一双旧矮腰解放鞋,还有许多馍馍。他又破格多给了我们每人4 元钱的伙食补助费。每人8 元钱,这在当时已经是一笔不小数目的“财富”了。

“你们这支小队,是经我手批准的人数最少、年龄又最小的集体”。

交大哥哥的话流露出他的担忧,他又给了我们一份类似于“路条”的函件。叮嘱如遇盘问,就出示这张函件;如遇困难,沿途各界也都会帮助你们的。他还发给我们《红卫兵西安至延安长征地图》《红卫兵长征途中注意事项》等资料。

二年后,在学校秩序恢复正常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黑棉上衣上交给学校。”完成了交大哥哥的嘱托。

按照“攻略”,我们制定了总计十天的行军计划:包括起床时间、行军里数,以及接待站或落脚地点等,并把这些一一标注在地图上。对于我们,每天及时赶到下一个接待站意义“非凡”,只有如此,我们才能有饭吃有床住,才能路上不遇到狼,才能按时抵达革命圣地延安。

每人每天负重前行80 里,对于在城市里长大的三个少年来讲,他们并不知道这有多远、多难。如今透过屏幕,看着那连绵不断的沟沟,一道道的坎坎,一座座的山峁,还有那刀削一般陡峭的山崖;想到那能看到沟沟对面的“大队伍”,但一条延绵蜿蜒的沟壑却把我们隔开,让我不能上前与他们搭话的画面……我在想当初究竟是什么在鼓舞或支撑着我们走完这沟壑纵横交错、脊梁鳞次栉比的黄土高原?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亦或是……

讨论中,“阿拉上海人”张沪生动情地说道:“二位大哥哥,请你们放心,虽然我只有14 岁,但我绝不会拖你们的后腿。”说到这儿,也许是想家了,也许是胆怯了,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金忠尧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我则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遗憾的是这位小弟弟在返回上海后则再无音信。

丈量三秦大地

就这样,穿着交大哥哥发的崭新棉衣,怀揣着“路条”,默诵着“……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我们勇敢地迈出了“长征”的第一步。像当年的红小鬼一样,一步一步地丈量了古都西安到革命圣地——延安的距离。是“长征”把三个少年的足迹刻录在黄土高原上,完成了他们人生首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壮举!

每天清晨,睡眼惺忪的我们,匆匆爬起来,吃上一口馍馍,喝上一碗粥,背上行囊,就又踏上了新的征程。傍晚到接待站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热水烫脚、挑破那接连不断产生的水泡甚至血泡,再包扎好,让它尽快恢复,而后才是一瘸一拐地去食堂打饭。我们都不喜欢吃小米饭,可一想到30 年前长征先辈们常以草根树皮充饥,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挑剔?接待站没有自来水可供,两位上海伙伴再也不能像在北京一样天天“沐浴”了,可这一路上,他们从来就没有为此而抱怨过。

一天,夕阳西下,我们撑着大步,一步一晃地来到了“铜川红卫兵接待站”,当看到这几个大字时,突然就有了一种到家的感觉。接待站的人员告诉我们:这是铜川的“南关”,下一个接待站在“北关”,现在时间尚早,你们也可以到“北关”食宿。于是我们就忍着双脚疼痛,支撑着迈向“北关”,谁知道啊,铜川长街的尽头,才是我们要寻觅的北关“接待站”啊。当年铜川市区给我的印象仿佛就是一条大道穿城而过,大道的两旁皆是陈旧的起脊民房。偶见店铺,没有公交车、没有交通岗,道路坑坑洼洼。初冬黄昏下,我们的身影在路边上缓缓地移动着,街的两侧有几家挂着招牌的饭馆,门可罗雀。看到这一切,张沪生又发声道:“阿拉上海任何一条街道都比这儿繁华啊!”

在这条“长征”路上,我们时常被一些身着草绿色服装、扛着红旗,高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几十人的“大队伍”所超越。我们这支没有红袖标、没有红旗引导,按照17 岁、14 岁、16 岁的顺序,自觉排成一队的“小队伍”,引来了这些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好奇与关注。“我们来自五湖四海!‘红军不怕远征难’!”“阿拉上海人!”张沪生如是大声喊道,喊声在沟壑里久久回荡。

沿途,许多“先驱”们在岩石、山脊梁、沟壑上书写或悬挂了很多鼓舞人心,表白坚定意志的大标语、大字幅。其中,令人震撼的是北航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把毛泽东的《七律·长征》手稿,用白色土坯镶嵌在高高的山崖上,犹如航标一样,在几里地以外就清晰可见。

经过铜川北一个小村庄,看到路边摊子上堆放的柿子有些发青,虽然走得口渴,但不想品尝。陕北老乡说:“娃子,不红的‘火晶柿子’也甜啊。”,蹲下来尝了尝,嗯,确实,虽然不红,但它无丝无核、清脆爽口、丰腴多汁,很甜。

尝着青青的火晶柿子,不禁“品柿思己”:我们这些“不红”的红卫兵,尽管外观不色红如火,可是却心红似火,我们不正是在用时间和连续长途跋涉来“自我救赎”吗?来证明自己是“好孩子”啊!其实也是“甜”柿子啊!

作者“长征”到达延安后,在延河畔留影

一路上,我们看到了陕北汉子那木刻一般古铜色的脸庞,听到了汉子手持鞭子驱赶羊群的吆喝声;看到了金秋时节的柿子,还有那清甜的大枣。初冬的阳光洒满全身,汗水与黄土交织,但我们没有畏缩,“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怀揣着对理想的追求,永不停歇,纵使翻越千沟万壑,目标也一定能达成。

救命之恩

记得是在洛川境内,由于劳累,我们的行军速度慢了下来。对此,金忠尧提出:今天走一段夜路,把落下的路程补上,并戏称之为“夜袭”。

当“夜袭”到一个沟壑的下坡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嚎嚎”声,这声音越来越大,且愈来愈近。借着夜幕降临前的微弱余光,我们朝着“嚎嚎”声的方向望去,金忠尧说道:“不好!我们可能遇到狼了。”一听到这话,我顿时感到心都悬到嗓子眼了。这个地方前无村庄,后无人烟,坡道上也没有可以遮挡和躲藏的地方,这叫我们如何是好。此时除了惊骇和恐慌外,我们毫无办法来应对这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只能听天由命了。小弟弟张沪生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所震慑,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真若遇到不测,我那年迈的父亲,甚至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我啊?……心惊胆战之余,双腿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们陷入六神无主、孤立无援的绝望之际,突然又听到金忠尧在喊:“听!好像有人溜车过来了。”顺着坡道望去,果然有一辆板车正朝我们的方向溜来。板车的架子与黄土坡道摩擦时发出的“哗哗”声愈发清晰。很快一位陕北中年庄稼汉拉着板车慢慢地停在了我们身前。他头上盘着一条白色毛巾,腰间系着一条布带,开口道:“娃娃,不用怕,它离额(我)们很远。前边就是额家了。”

听到这话,身陷绝望之中的三个少年,真是悲喜交切,那感受就像乘坐今天的过山车般,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板车的出现,就像突然点亮的篝火一样,驱散了恶狼,照亮了前行的道路。看来,交大哥哥说的没错:“路上遇到困难,淳朴的陕北农民会帮助你们的!”

庄稼汉弯下腰,把颤抖的张沪生像抱自己的孩子一般,从地上抱起来,轻轻地放到了平板车上。

“来,你坐在额的车上。你们是城里的红卫兵?到延安?”

“对,我们从北京来,见到毛主席了!”

这位朴实的庄稼汉,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说道:“额也见过毛主席,小时和额大(爸),还给他送过公粮。”“天黑了,你们不能再往前走了,这里常有狼出没。额是贫农,你们到额家住吧,明天一大早再赶路。”

多亏了庄稼汉使我们绝地逢生,原准备“夜袭”的万丈豪情,早已无影无踪、灰飞烟灭了。我连忙说道:“谢谢您啊!叔叔。”就这样,庄稼汉在前面拉车,我和金忠尧在后面推着,那位受到惊吓的小弟弟早已酣睡在车上。

庄稼汉的家是一座独立的窑洞,在沟壑的上坎处。在进窑洞前,他先喊出了他的婆姨,告诉她:这些娃娃是城里的红卫兵,今晚要住在咱家,天亮后赶往延安,赶紧把屋里收拾收拾。窑洞靠一盏灯苗如豆粒般大小的油灯照明,只有一铺大炕,炕的尽头是一个锅台。见到有生人到来,家中的4 个孩子齐刷刷地从被窝里坐起来,用旧棉被遮掩住前胸,清一色的“千金”。家中好像也只有二三床旧被。

他的婆姨为我们蒸了一锅黑乎乎的面团,大概是小米面加干菜,有咸淡。我和金忠尧各吃了一个,张沪生则念叨着:这么黑的馍馍能吃吗。饭后,婆姨让孩子们挪到炕稍,腾出了炕头。在炕头,我们和衣而睡,那一宿睡得很踏实,很香、很香。天亮后,阿姨又把昨天晚上的菜团热了一遍,端上桌来,这时,庄稼汉开口道:“娃娃,不是不给你们好吃的,额家这个就是最好的了……”

说完后,他涨红着脸,摇着头……

金忠尧“大哥”则把脸转向一侧。

我也是屏住呼吸,不知说什么好,眼里湿湿的。

庄稼汉的“家”很简陋:土炕上镶嵌着一条实木的炕沿。炕面上好像是一层“牛皮纸”,其表面又涂上了一层油漆,这层炕面像干瘪的树皮正在一块一块地脱落着,在光线下斑驳陆离、五光十色。挨着炕面的墙壁上,被旧报纸、旧课本环绕粘贴,这在东北被称为“炕裙子”。家里唯一的家具,大概就是昨天晚上招待我们所用的那张饭桌了。此外,墙上贴有伟人的画像、几张过了时的年画,还有“为实现亩产160 斤粮食而奋斗”的布告等。

饭后,按照规定,我们交给女主人2斤4 两“全国粮票”和1 元2 角钱。庄稼汉又开口,说道:“额,不能收你们的钱和粮票,你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你们是城里人……”他的话让我动容。我示意金忠尧把钱和粮票交给他的婆姨,婆姨瞅了她丈夫一眼,默默地收下并揣在怀里。

庄稼汉领着我们走出沟壑,告别时,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再走夜路啊!

我站在那里,目送着他远去。想到昨天是他把我们从绝境中挽救出来,想到他家那几床旧被和几个娃;想到了当年他和他的大,曾拉着板车上百里,为枣园送去公粮。我那感恩的思绪啊,就犹如那奔腾的黄河水上下起伏,激动不已……

惜惜相别

我们终于到达延安了。拜谒了伟人居住过的窑洞,仿佛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毛主席奋笔疾书《论持久战》时的画面。透过那画面,似乎还能听到当时他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笔触声。又仿佛能看到他大手一挥、指挥千军万马的伟岸雄姿。而那张既充满柔情又温馨无比的全家福,让我第一次看到了伟人早年生活中的温馨一面。

伟人写字台上放置了书写雄文四卷的毛笔,按照“攻略”的“指导”,我们各“领”了一支以为纪念。在离开那一刻,摄影师按动快门,把我们定格在伟人故居面前,成为我们永恒的纪念。

乘着部队的卡车,依依不舍地,我们告别了延安。在车轮缓缓转动时,望着远去的宝塔山和渐渐模糊的延河水岸,脑海涌现的是一路走来的一幅幅画面:那交大哥哥的细心叮嘱,那陕北庄稼汉的淳朴呵护和那一味青青火晶柿子的甘甜……尽管岁月沧桑、跌宕起伏,但我始终没能忘记半个多世纪前延安的这一幕幕。

在西安站,我们三位少年相拥而泣、惜惜相别。真是“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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