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机缘巧合,又走了一回宕昌,心里感慨良多。
对于宕昌,因为年轻时一个特殊原因,我一直保持着对它的热爱与亲切。一直幻想着去一趟化马,去与天相接的高山草甸,得一次神的启示。
听说两河口的罗湾村,开发成了山湾梦谷。奔着好奇,又奔着这诗意响亮的名字,我们一行朋友浩浩荡荡,驱车爬上陡峭的山崖,一睹了大山前所不知的神采。
爬到半坡时,西山的夕阳不忍跌落,努力在积云中向上挣扎,又向外穿透,极力想把一天中最后的几束亮光,打射在群山的身上。就在此时,车子一转弯,沿着窗外西眺,我看到点兵点将般布着阵又层出不穷的山峦,高低嵯峨,云峰叠岫,由于晚阳从山尖向山谷弥漫开来的银光洒照,重重峰峦,绽放着钻石般的光芒,如披一袭洁白的轻纱,又如升腾过牛奶般的烟雾,隐隐约约又粼波闪闪地泼满整座山谷。
太阳照到的地方,青山明丽,绿波荡漾,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群山黯然,草木幽深。
我跳下车,遥望四周矗立了亿万斯年的山峰,一种神圣不可形容的庄严,让我想起了许多词语,譬如攀登、抵达、觉醒、凝望、渺小,譬如生存、磨难、幸福……
面朝高峰背朝山,我的心被震憾了,被眼前一座孑然独耸的高峰所折服。
沉浸在没有被世俗沾染过一丝一毫的风景里,我浮躁又轻飘的灵魂顿觉踏实,内心受到了穿出云层的阳光的洗礼。自然的崇高,令我五体投地。
年届不惑,算是走过了诸多的高山,但头一回让我梦中惊醒般戛然止步的,是眼前这座深山中的奇峰。让我怅然若失、定定伫立,又抬头仰望、凝神忘怀的山峦,是山湾梦谷四周数不清的崇山峻岭。
因为正当晚春的好天气,晴阳和暖,春山醒绿,几乎没有风吹过。
也许是赶上了好时候,山口的百花争艳,羌寨的古韵流长,令人无比惬意。最要紧是同行的伙伴,都是不用过多言语就可心会神交的知己,让一切相遇和所有走过的弯路,徒步,追逐,停留,都变成美好的回忆。
身子是疲倦的,心先不疲倦了。迅步登上木头围砌的观光台时,夕阳被山岭全身遮挡,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有一种山雨欲来云戴帽的迹象。我们钻进古村落,正在整修的羌寨,发现了许多土石修筑的房屋,没有任何的水泥痕迹。
我以为爬到了高山之巅,抬头引颈,却发现这离群索居的村庄,才不过是一道半坡。
山外有山,不可企及的高度,是山的风骨。
坐在高山民宿的藤椅上听风,打盹儿,清静不请自来,尘嚣荡然无存。我东张西望,像从没见过山的过客。朋友们忙着拍照,去看土墙残垣的老屋,寻访古村原始而变迁的来龙去脉。住在山寨的人家搬迁到了新建的集中安置点,许多屋子锁着门,他们没有多少可种的土地,而去干别的营生了。
隔道岭的山坡上有十多户人家,房前屋后是田园,园中有果树,菜畦,有种世外桃源的意境。一个朋友说,居住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倒是一个好地方。
我恍然明白了,这是一次可以在看山中,获得暗喻和觉悟的旅行。
打小长在山里的我,对山本来有深刻的认识。但徽成盆地上的高山绝顶,高也不过两千米,其余就是绵延起伏的浅山丘陵而已。今天目睹了这莽莽群山,才发现岷山山系与秦岭山系的山势截然不同,仔细瞧瞧每座山的样子,互相依靠又没有联系,没有联系又互相依靠,地质构造的复杂,可能缘于频繁的地壳运动形成的断裂。在这石山中卷着土地的地方,就是一座座村庄,就有几十户人家。细数四周的山峰,一座山青青翠翠,隔壁的另一座山又似乎寸草不生,明明是肩靠肩,一样的地理气候,却面目各异。
我沿着曲折的石阶绕过花径,走着看着,如同翻看一本大书,一本天书,许多神秘只可意会,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向来浅薄的我,这一次被醍醐灌顶了,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了。
过去对大山浅显的理解,恍然间察觉、反省并懂得它的韵味了。
它在海拔近三千多米的高处,依然养育着靠它生息的子民。这些早期的羌人为什么选择居于高山,一定有非常特殊的原因,譬如山脚根没有可以建房的平地,峡谷里江水经常会翻过岸,譬如躲开掠夺与战争,我不得而知,但非常理解和同情居于高山的罗湾村家族。
他们是与自然世代不息进行艰苦抗争的人们,他们一定经历过不少的饥荒与苦难,经历过逃离与留守的双重挣扎。
慢腾腾地走着,我偷偷地寻找水源,但没有发现一条小溪,也没有遇见一个泉眼。我想问当地的乡民,但他们都搬下山去了。在这个传统村落正在保护和改造的现场,我看到一个巨大的游泳池,仰躺在近在咫尺的天空之下,但蓝色围堰的池塘里,没有一滴水。空旷的山村,万物争相空旷;蛮荒的地方,万物争相蛮荒。空无长物的我,对着无语的大山瞅呀瞅,望呀望,忽然有一种杞人忧天的顾虑,像这么原始和纯净的村落,这么神圣和绝版的高山,其实不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来看山的人越少越好,才有可能让这片山湾保持它与生俱来的清静。它太焦灼了,我不忍心被太多人关注,哪怕是来看它的苦尽甘来。
原本这里就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没有车声,远离喧嚣。罗湾人的一天,依旧可以任阳光从早到晚,从云端洒在草木虫鸟互相守望的山峦里,既没有人为的痛苦,也没有扰攘的忧伤……
我们也莽撞了,不打招呼就爬上了山。
朋友对着远山呼喊,沟沟岔岔的崖娃娃照着他的声音,接二连三回应。我说你声音小点,不要亵渎这净土。他脸红了,屏住呼吸,去土屋那边寻找写诗的灵感去了。
不过,他的一声吼叫,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心难测又谎言万篇的世场里,这崖娃娃从不说假话,喊山者说什么,崖娃娃就跟着喊什么。
坐在马莲花盛开的墙角,一念放下,便有万般自在,荷锄而去,便有粮油瓜果。这是莽莽大山、峰谷、土地的厚道与忠诚。
转身之间,再望西天,乌云蒸腾在对岸山峰的上空,由于夕阳落窝,青山变得灰黑,浑浑沌沌的,渐渐看不清棱角。就连那座独立的高峰,也附贴在了望不到尽头的山脉上。
回望身后,无数石头垒向天空的绝壁巨峰,在与天最近的地方,打开心窗,耳鬓厮磨,整座山峭黑兀兀地矗在我身后,孤独地迎来黄昏,入夜的月光,像银子一样晶莹剔透地洒落整个山村。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太阳也照不到,月光沐浴的树梢,缓慢地抽出鲜嫩的槐芽。实在是太高了,山峁并耸,崖头布列,却都只是大山脸上的一道皱纹罢了。这连绵不绝的起伏里,我用无限的想象极力搜寻可以形容大山之大的词语,却怎么也找不到。
时令已经是春夏之交,但草木含蓄的生长,仿佛置身和扎根于天外的世界。许多树还没有叶,许多花还没有开,等到深夜,等到清风朗月吹彻和照彻万古不动的山脉,罗湾村的角角落落,在月亮的移动中,此明彼岸,梁起沟伏,风起云低,这座梦幻般孤寂的山村,将宛如画家笔下的巨幅水墨,一道道浓深的线条,就是山脊与天边的轮廓。
仔细听,风儿穿过时说过的话,不就是天籁吗?
我从来没有在哪一座山面前,如此地说不出话。我知道我的渺小与轻重,不值一提,尤其在这大山面前,更是微不足道。
多少年来,在我所有的叙述中,山只是一种庞大的物象,一种避不开生存的地理环境,我从小绕着它,埋怨它,嫌弃它,厌烦它,确实没有仔细去探究过它的底细和灵魂。而这一回,我遇见了真正牵系人命运、断绝人生存的大山是什么模样!那么大的太阳,竟不能照亮我眼前铁青色的每一道山坡,灰墨色的每一面沟壑。
我们从观景台俯瞰来时的路,聚神思忖,只寻见几道大拐的路面,由于山湾陡峭,缠腰盘行的山路全然隐藏了起来。我们仿若换上了一双天眼,发送出了航拍的摄像机,从天上俯视下面的山,一览无余,美不胜收,但依然有一种不知如何描述的语言障碍,让我一再地放眼欣赏,用心倾听,却道不出个所以来。而这说不出的,挂在心头的,可能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由于道行还有些浅,我还一时不能觉悟,但装在心里的此山此谷,有一天我终会明白。
有一天,我一定将会得到这天上的山湾给我神的启示。我来自远方,却把身心交付此地。我在短短的仓促观光中,所放出的目光和脚步有限,但我看到了自然的无穷,世界的无穷,宇宙的无穷。我不是在梦中,却像沉入一个出不来的梦中,那里天高云淡,那里山风森森,那里不可估量的大山,涤荡我的心胸,救赎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