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仕
不知是哪双手,哪双孔武有力的大手,把这一片浩瀚的土地抚平了摆放在这里。说是抚平了,却也疙疙瘩瘩,上面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数不清的、各种形状的石头。还散落着些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沟坎坎,像是戈壁滩的经络。
这里是广阔无垠的阿拉善大戈壁。
在戈壁滩,你首先看到的就是无比的大。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滩,有着一马平川的坦荡,一望无际的壮阔,以及一览无余的单调。让你看不到尽头,让你身处其中感觉到自己的无比渺小。铺在这个大上面的,是巨大的无,这里除了石头和骆驼草这些似有若无的东西,几乎什么都没有。那些数不清的石头,仿佛寂寞开出的花朵,特意为戈壁滩粗犷的面庞增添一点儿韵致。一簇簇灰扑扑的骆驼草,只有在夏天才长出一点儿绿色,给寂寞软化一下血管。偶尔跑出来几只野兔,告诉人们,寂寞也会奔跑。有时候,从天边走过来几匹骆驼,飞过去几只老鹰,把戈壁的孤独带走。
其实,戈壁滩不是只有大和无,也不只是那一点儿可怜的寂寞和孤独。和这令人沮丧的大和无相对的,是充足而丰富的阳光。和这无边的寂寞和孤独相对的,是无比的慷慨和热情。站在戈壁滩上,你会看到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多得多的阳光,以及你无法拒绝的热量。那些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让你感到大自然是多么的富有和无私。而到了晚上,太阳隐没了,所有的星星都出来了,它们比戈壁滩上的石头还多,一颗紧挨着一颗,一颗硬挤着一颗,像一个个淘气的孩子,你甚至能够听得见他们推搡打闹的声音。
戈壁滩上过去没有路。也许,在野兔和骆驼的脚下是有的,在老鹰翅膀和太阳的目光中是有的,只是在人们的眼睛里没有,人们仅仅看到了无边的浩瀚,感到了无比的迷茫。直到有一天,滩上出现了一条柏油马路,一直通向远方。
那是一条通向泉沟的路,叫金泉公路。
泉沟,顾名思义,就是由泉水流成一条河沟,从而形成的一个景色优美的地方。你也许会由这个名字想起欧阳修笔下“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的酿泉,或者柳宗元笔下“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的小石潭,甚至是陶渊明笔下“林尽水源”,从山口入的桃花源……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泉沟就没啥值得稀奇的了。毕竟像泉沟这样的地名,在大地上是还有很多的,甚至举不胜数,就像李军、王伟、张建国等等人名,在每个地方都能抓出一大把来。作家李娟就在她的散文《李娟记》中说过,全国使用“李娟”这个名字的人就多达约24 万,使用率位列全国十强。当然,即便如此,在新疆阿勒泰的作家李娟却是唯一的。即使真的还有好多名叫泉沟的地方,这里的泉沟也是独一无二的,让人看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因为它是深藏于阿拉善大戈壁深处的泉沟。不过,即便如此,泉沟也成了“网红”地,关于泉沟的消息源源不断地向大家扑来,使你感到诧异和惊喜。首先是人们忽然间感觉到荒凉寂寞的戈壁滩变得热闹起来了,喧嚣起来了,微信圈里源源不断地转发着泉沟的图片。而且一到周末和节假日,人们就疯了似的开车往泉沟跑。
特别是那张泉沟冰瀑的图片,让全城的人都激动不已。在漫漫黄沙中间,有一条结冰的小河,一不小心跌落岸头,冻化为万千冰凌,悬挂在岸上,像一个老奶奶一头的披肩银发。岸下一泓蓝莹莹的水潭,旁边围着许多的游人在观望、戏耍。
元旦小长假的一个下午,我和好友德虎相约去泉沟。正是数九寒天的日子,戈壁滩上的风呼呼地刮着,仿佛整个戈壁滩都是被风刮平的。也许只有这样的一双大手,才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把戈壁滩抚平了摆放在这里。
我们开车奔跑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迎面而来的依然是一望无际的、一波又一波的坦荡,壮阔和单调。终于看见山了,在快到泉沟的地方,出现一座大约两公里长的山,呈东西走向站立在戈壁滩上,山上布满了竖条形的皱褶,而山顶却像被刀削平了一样的整齐,仿佛面前挂了一幅巨大的百叶窗帘。
原来是一座平顶山!
以前只是知道在河南省有一个叫平顶山的地方,还没有见过一座山的顶部如此平展,真正的一马平川!那么,削平这座山的,该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呢?那又是一把多大的刀啊?又是什么人有如此洪荒之力,能够提得起这么大的一把刀?又是如何潇洒自如、一挥手就把这山削得如此整齐了呢?又是什么人悬挂了一幅如此奇特而瑰丽的“百叶窗帘”?那藏在“百叶窗帘”之后的又是什么呢?惊奇和疑问似戈壁滩的风一般扑面而来,但好像又不仅仅于此,还没有到达泉沟,泉沟就给我们呈现出一个又一个的惊喜,让我们目不暇接,头脑中冒出一个又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们不得不放慢车速,边走边欣赏。前方的山一座连着一座,都不高,是典型的雅丹地貌。山体呈一层一层深浅不一的红色、绛紫色,不知道又是哪位仙人层层叠放上去的。山体还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形状,有的地方被风吹得留下一个个的窟洞,一条条的通道,仿佛那一块块巨石,被风这位巨匠用斧头、凿子等工具砍凿去多余的部分,让那旷野上的一峰峰骆驼、一匹匹骏马、一只只雄鹰和野兔露出原形,然后吹响无数的古筝、洞箫、长笛、芦笙、唢呐、板琴、埙……这时候的我们,恨不得再长出若干双眼睛来欣赏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再长出若干只耳朵来聆听这大自然的天籁之音……
到了泉沟,停好车,我用劲推开车门下车,还没来得及关车门,只听“啪”的一声,车门就被风给狠狠地关上了。而坐在副驾一边的德虎,却用了很大的劲才把门子关上。
泉沟像一条围巾,戴在戈壁滩的“脖子”上。但它现在已经冻成了一条冰沟,纯白色的,像是挂在大地脖子上的一条哈达。如果天气不是这么寒冷,它就应该是飘动的。夕阳均匀地洒在冰面上,反射着耀眼的光。沟里立着一棵大槐树,还有一些小的白杨树,留下一条条长长的影子。风落在脸上生疼,仿佛还能听得见它割脸的回音。游人都把自己裹成了粽子。有几个年轻人溜着冰,一部分游人已开始返回,迟来的则斜着身子背风逆行,顺沟向西探寻源头的泉,沟边的风景都来不及细看。
走了两三里地,终于找见了一眼泉。
只见它呼呼地哈着一股白气,原来泉水也怕冷。
这是一眼温泉。
清凌凌的泉水汪成一个小潭,泛着涟漪,一圈一圈地不停扩散,还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有人迫不及待地把双手伸进温泉,你也赶紧把手伸了进去,是的,是温的,就像是春天的心跳。你一次次把双手伸进去,捧起泉水,好像在替阿拉善戈壁洗去它的寒冷。
泉水顺着小潭往沟里流。看来,我们一路走来的这条泉沟,就是由这眼泉流出来的。也许并不是,因为隔着一个土埂,也有一条结满了冰的沟,里面还长满了芦苇,叶子都已枯萎。也许是这眼温泉太抢眼了,人们都不大注意旁边的冰沟。
游人匆匆地来,匆匆地去。眼看夕阳已经落在了山顶,我们也只好匆匆返回。一路上,左顾右盼,还是没有找到图片中的冰瀑。我和德虎感觉很是纳闷,也倍感遗憾。
好奇心难以阻挡,而一颗颗逃离城市、回归自然的凡心更是难以控制。大年初四的下午,我和几位朋友又相约去了泉沟。
金泉公路上车来车往,颇有一种摩肩接踵的感觉。哪来这么多的车和人呢?感觉有些惊奇。跑了一段路,才发现来的,是逛完了泉沟回家的人,小车一辆接着一辆,黑压压得像是归巢的乌鸦。去的,是才去泉沟的人,那车也一辆接着一辆,就像从笼子里面放飞的鸟,头也不回地奔向泉沟。当我们到达泉沟的时候,公路两面都停满了车,几乎堵了个水泄不通。还好,公路高出旁边的地面不多,车可以驶出公路停到路边的空地上。
停好车。看见不远处的山上有人在放风筝。山是静的,人是静的,风筝似乎也是静的,仿佛是雕刻在旷野上的一幅图画。只有眼前的游人,像是春天广场上的风筝,被戈壁滩上的风放着,一个个争着向前。
我们另辟蹊径,爬上了泉沟北岸的山坡。山的那边,还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远处有龙首山的余脉,为一马平川的戈壁滩的坦荡增添了一些曲线、高度和想象的空间。近处的石头上,趴满了斑驳的苔藓,那都是被亿万年的时光漂洗过的,它们和戈壁滩一样古老。还有一种小小的植物,长得像仙人掌,但又不是仙人掌,它们把自己的叶子缩成了类似仙人掌刺的形状,呼吸着空气中的水分。一有雨水,它们就会长成鲜嫩的样子。它们真是太懂得保护自己了,比起个性张扬、锋芒毕露的年轻人,更会保护自己。
继续前行,竟然在半山腰上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民居”。说是民居,是因为其功能完备,前方有院落,房子里面盘了炕,还有炉子和烟囱,一看就曾有人长期住过。之所以打上引号,是因为这只是一间简易的房子,里面的条件十分简陋,房子的后墙和屋顶完全是山体,东墙和西墙的一部分是山体,另外的部分和前墙均是用石块垒起来的。看来,房主人非常善于利用现成的条件。这间房子也明显具有避风的功能,且冬暖夏凉。房顶已经被烟熏得又黑又亮,摸上去硬硬的,连一粒沙子都抠不下来。没有门扇,但在门头的位置拉了根铁丝,明显是用来挂门帘的。房主人大概率是牧羊人。
这次轻车熟路,很快就找见了温泉。毕竟已经立春,虽然有些春寒料峭的感觉,但天气已不再像元旦时那样寒冷。一路上,沟里的一些冰已经融化,流水中摇曳着绿色的苔藓。温泉上方已经不再哈出白气,而旁边沟里的冰也已融化。水沟的边沿上,长满了嫩黄的小草,还有少数已变为浅绿色,显然破土已经好久了。能有这么多的绿草,下面肯定还有温泉。泉沟的温泉,果然不只那源头的一眼。
“春天来了!”几个游人指着绿草,感慨道。
春天早已来临——春天首先没有来到供着暖气的城市楼群里,却来到了荒郊野外的戈壁泉沟里。而每一个游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都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如果没有来到泉沟,我们真的不知道春天已经来临。
在那个长着芦苇的水潭中,好几个地方都不时地冒着泡泡,那里就是泉眼所在的地方。这里的温泉也绝对不只一个。记得2015 年的夏天,我和朋友们在去往雅布赖盐场的时候,就在距离盐场不远的戈壁滩上看到一眼泉水。当时,还有几匹暮归的骆驼正在饮水,有的骆驼饮几口水,抬起头望望远方,然后再低头饮水,是那么的气定神闲、安详自在。
在广袤的戈壁滩上,肯定分布着一眼又一眼的泉,那是戈壁滩的眼睛,那也是戈壁滩的心脏。诗人于坚曾模仿神的口气说:“云南大地上有三万个温泉。”我也想模仿神的口气说,阿拉善戈壁滩上有三万个温泉。戈壁滩上肯定有三万个温泉,那是戈壁滩澄亮的眼睛,那也是戈壁滩跳动的心脏,那是不受现代人足迹踩踏和精神污染的处女地,让每一个来到戈壁滩深处的人都惊喜不已。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写下几句关于泉沟的诗歌:
泉沟细瘦,像戈壁的毛细血管
但是却从不掩饰
对大海的渴念
它马不停蹄地昼夜兼程
弯腰,侧身,加速,冲刺
永远面朝同一个方向
让风替自己开口说话
把一路的孤独
写成命运的欢歌笑语
唱给石头、草木和骆驼
然后以大地为纸
书写一首春天的壮歌
我相信,泉沟是一处神迹,是上苍用来昭示现代人的一处神迹,而不是人们所认为的一条普通的泉沟,一片城市边缘的风景。温泉里应该有无拘无束地洗浴的人们,温泉周围应该有来自大地的放歌。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路上西装革履、来去匆匆的一个个文明人。他们的观念、行为和生活方式早已被现代社会标准化的生产线给定制,大自然早已被他们从心灵的世界里驱逐。他们开车来泉沟,大都是看着别人在开着车往泉沟跑,所以也就开车跑过来了。听说有人要在泉沟建一个游乐场,就在心底不停地祈祷,可千万别来啊,千万别惊扰了这方安静的大地。
返回的时候,我们又来到那间民居。真的有些恋恋不舍,大家进去出来,出来又进去,琢磨了又琢磨。试想,在三五之夜,天空挂一轮明月,小院里摆个小方桌,有二三知己酌二两小酒,吹着山间徐徐的清风,听着山下潺潺的流水,看着满天“吵闹”的星星,该是多么的惬意呢。
和上次同样感到遗憾的是,这次来泉沟依然没有看到冰瀑,可能是我们一直顺着公路走岔了道吧,或许是它在有意地躲避着我们。其实,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眼温泉,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澎湃的激情,能够绽放出各种形态的激情,人们都应该学习大地的智慧,自由自在地把激情释放,就像那哈着白气的温泉,或是从高处倾泻而下的冰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