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溢
1
死肉是二鬼硬给顺顺起的外号。顺顺是西庄沟地主小婆家的倒插门女婿。在西庄沟,除了小婆和西芹之外,似乎没人知道顺顺这个名字了。
倒插门女婿,还是外来户,死肉活得很憋屈,凡事不愿与人争高论低,然而有些事,似乎躲也躲不过,避也避不开。
细蒙蒙的秋雨,轻飘飘地下着,整整下了一天,整个西庄沟烟雨朦胧。雨丝落地就渗,渗得悄无声息。陕北的气候就是这样作弄人。春耕季节,大地最需要雨水的时候,偏偏干旱少雨;秋收季节,庄稼最需要阳光的时候,又偏偏阴沉多雨。
靠天吃饭,陕北人就这样别扭地活着,死肉也不例外。
死肉坐在一个破旧的棉垫上,麻利地编着筐子。小婆靠在一把老旧的太师椅上,浑浑噩噩地打盹儿。西芹弓着身子,一针一线纳鞋垫。三人构成这个家庭的主体,却没一丁点儿的血缘关系,他们只是法律意义上的亲属。西芹是小婆抱养的女儿,死肉是小婆招的倒插门女婿。
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
小婆是王满高的小老婆。王满高是西庄沟的财主,共产党在陕北闹红的时候,他看清了革命形势,首先革自己的命,毫不犹豫把钱财、粮食、土地、宅院几乎全部捐出去了,只留下祖上传了几代的那个独院。
一线三孔细錾洗面的石窑,一进两开,高墙大院。独院很气派,坐落在一个土石相接的峁子上,峁子分为上下两层,恰似一块红烧肉,上层的黄土像肥肉,下层的石崖像瘦肉。有人说这地方风水好,是绝顶福地。也有人说这地方风水不好,干崖畔上扎不下根。
王满高不相信后者,这个独院都传好几代了,咋能说扎不下根呢?但是,到了他这一代,偏偏断了香火。他娶了两个老婆,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
人民政府推行一夫一妻制,王满高的两个老婆就成了问题。不过,在这件事上,王满高一点没含糊,休掉了正妻高桂英,独留小婆相守终老。家资散尽,只保留一个老婆,王满高革命革得彻底,就像憋尿的人突然找到了厕所,痛痛快快释放之后,感觉浑身轻松。在土改过程中,他没挨批,没挨斗,换来一个浑全安宁,而且还得了个“开明绅士”的名头。
高桂英改嫁给了本村的老光棍儿王银锁。作为正妻被王满高休掉,高桂英十分不满,认为小婆鸠占鹊巢,总把气撒在小婆身上。同居一村,难免狭路相逢,小婆强颜欢笑喊高姐,高桂英不应声,向小婆瞥来鄙夷的眼神。
王满高比小婆大40 岁。按理说,王满高休掉正妻,小婆这个蔑称就不该有了,然而村里习惯上还是叫她小婆。王满高独留小婆,是希望年轻貌美的小婆为他生个孩子。然而他们终究无儿无女。
在生育问题上,高桂英就显得有点能艳儿。她连续给王银锁生了两个儿子。穷人家娃娃,名字都简单,大儿子叫王大,二儿子叫王二。高桂英说,小婆就像庙里的神娘娘,空有姿色,中看不中用。
1953 年,小婆提出要抱养一个孩子,王满高同意了,于是抱养了一个女孩,取名西芹。也就是这一年,王满高一家被定成了地主成分。
王满高对此深表不满。
他苦着脸对干部说:“我散尽家资,自食其力,过着和普通民众一样样的生活,为甚还要给我扣一顶地主的帽子呢?”
干部笑着说:“我们依据的是你祖上的产业。”王满高不死心,还想争取一下,哀求道:“你们之前不是都叫我开明绅士吗?那就给我定个开明绅士吧!”
干部笑着说:“您的开明那是出了名的,但是农村成分有五个:雇农、贫农、中农、富农、地主,我们倒是想给您定个‘开明绅士’,关键是成分类别里没这个名堂啊。您老人家别介意,成分划定是大势,您老人家放心,我们保您全家黑籽红瓤,平安无事。”
人民政府说话是算数的,好多村子的地主挨了整,王满高毫发无损。
但自此,王满高一下子就灰了,不足一月,满头的灰发变得雪白。人老一年,马老一月,老头说垮就垮了。在弥留之际,他拍了拍土炕,给小婆安顿:“如果遇上紧要事,转不过弯来,就把这门前炕搂了,改成后掌炕。”
王满高郁闷而死,那时西芹不满一周岁。
小婆没有改嫁,拉扯着西芹,背着地主成分的外壳,一家活得十分低调。她处处要求西芹夹着尾巴做人,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
高桂英对王满高十分不满,还有一个原因,她怀疑王满高革命不彻底,小婆独吞了王家私藏的硬头货。她没有揭发这件事,是因为她不想让浮财便宜了人民政府,所以她从小给两个儿子灌输一个思想:“王满高不算人,休妻散财,妻没休尽,财必有余,院子里很可能埋着硬头货。”
仇恨的种子就这样种在了王大和王二的心里。
王大个头不高,苦瓜脸,忠厚老实,笨手笨脚,性子蔫儿蔫儿的,本来不是背锅,12 岁时害了一场怪病,脊背就隆起一小块,大伙都叫他背锅。
王二傻大个儿,鞋拔子脸,好吃懒做,看上去人五人六的,为人却十分奸猾,右腿由于先天小儿麻痹,比左腿短点,走路一瘸一拐的。因他的奸猾比瘸腿更厉害,大家都叫他二鬼。
高桂英和王银锁的光景过得一般。高桂英手里有点硬头货,凑合着给背锅娶了媳妇,还没来得及给二鬼娶媳妇,老两口就先后归西了。背锅不当家,哪能管得了二鬼,二鬼逛着逛着就成了铁打的光棍。
高桂英认为小婆得了硬头货,可是西庄沟的村民没觉着小婆有什么不对劲。小婆和西芹过着和普通受苦人一样样的清贫生活。小婆参加农业社劳动,社员干啥她干啥,没有一点地主婆的臭架子。唯一不同的是,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穿着一件破旧的睡衣。
小婆是个有文化的人。西芹上学的时候,她辅导西芹做作业,西芹成绩不错,一直上到高中毕业。因为成分问题,西芹没有机会被推荐上大学。上高中时,西芹偷偷谈了一个根红苗正的贫农,因为成分问题,男方家有些嫌弃。小婆对这桩亲事倒是不反对,却死活要让男方改姓,当上门女婿。在双方家长的别扭之下,这桩亲事走着走着就黄了。
西芹拗不过小婆。在小婆的张罗下,从后山招了一个叫钱顺顺的后生做上门女婿。顺顺弟兄五个,排行老五,老家在后山干驴皮坬。
倒插门是一条难路,在陕北农村,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太穷,娶不到婆姨,一般人不会选择走这条路。
出于无奈,顺顺改姓王,在父母哭哭啼啼的乖哄下来到西庄沟。
在西庄沟,顺顺走路总低头,遇着人,恨不得侧身贴着墙根儿走,有时受人凌辱,既不敢还口,也不敢还手。二鬼觉得顺顺好欺负,就给他送了个外号叫死肉。二鬼自认为死肉这个外号有创意,露头露脑遇上顺顺,故意大声喊顺顺“死肉”。刚开始的时候,顺顺假装听不见,也不计较。他死记住一点,随你怎么叫,老子就是不答应,看你咋办?二鬼满脑子的鬼主意,哪能饶过顺顺,放出狠话:“就算是破茬尿盆子,敲上还有点响声哩,我不相信死肉这个外号叫不响。”
一次,顺顺从大井石窠的石盘边经过,石盘上坐着许多歇凉的人,二鬼从背后冷不丁叫“死肉”,顺顺对这突如其来的叫唤毫无防备,糊里糊涂答应了一声:“噢。”
二鬼呲着黄板牙说:“哈哈,这个烂尿盆子终于叫响了!”
二鬼和歇凉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从此,大家都叫顺顺“死肉”。
日子慢悠悠地过着。1979 年,家庭成分取消,他们家再也不用在表格里填写“地主”了。1980 年,农业社解体,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西庄沟农民的日子普遍好起来了。有了死肉这样的壮劳力,小婆一家的光景也有了明显的起色。
但死肉一家还是那样低眉顺眼地过。
2
下雨天,没法外出劳作,死肉待在家里编了一整天的红柳筐。吃罢晚饭,死肉的两个儿子红兵和卫兵打闹得不可开交。死肉吃了一老碗烩菜,两个玉米面窝窝,睡意一下子袭上心头。他像河马一样张开大嘴,打了一个大哈欠。
小婆说:“编了一天的筐,累的,早点睡吧!”说完溜下了桃木炕栏,从过洞回了中窑。那炕栏经过多年的摩擦,红润得都起了包浆。两个儿子脱了个精光,没了睡意,反倒来了精神,又打闹起来。西芹拿着笤帚扫了扫炕,把被褥拉下来,铺得平平展展的,两个儿子一阵乱踢腾,踩得歪歪扭扭。看着淘气的儿子,西芹一下子来气了,大声吼道:“两个碎鬼,嫑撕打了,赶紧睡觉,灯油贵的,明天还要上学哩。”西芹说着就照两个儿子的屁股上各敲了一下。两个娃娃捂着屁股突然安静下来,乖乖钻到被窝里去了。
夜,十分安静。
忽然,“轰隆”一声!
“什么声音?”睡觉灵醒的小婆在隔壁喊。
死肉却鼾声如雷。西芹点着了煤油灯。
“顺顺,顺顺!”西芹推了一把熟睡的死肉,死肉睡得像一头死猪,动也没动一下,哼也没哼一声。两个娃娃呼吸均匀,同样睡得如熟透了的香瓜。
“顺顺,顺顺!”西芹加大了推搡的力度,而死肉鼻子里哼了一下,鼾声戛然而止,翻了一下身,又睡着了。
西芹见死肉无动于衷,就懒得斯文,在死肉圆滚滚的肩膀上掐了一下,大声喊:“死肉!死肉!”
死肉腾地坐了起来,在肩头挠了挠,半睁着眼,带着满脸的困意,怒气冲冲地看着西芹说:“你要死呀,半夜三更的!”
那怒火中烧的眼神如刀片乱飞,同时招来了隔壁同情的声音。
“你这挨刀的女子,人家叫你男人死肉,你也叫他死肉吗?”说话间,小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炕栏边,沉着脸责备道。
“叫了两回,叫不醒么!”西芹委屈地争辩着,但语气却十分弱,显然底气不足。
小婆提高嗓门说:“叫不醒,也不能这样叫!别人叫得,你叫不得!”
西芹不服气地看了一眼小婆。
小婆大声吼道:“你还不服气?你是他婆姨,别人欺负你男人,你不帮着就罢了,咋能跟村里的那些小人一样搭伙欺负他哩?”
小婆说的小人,就是二鬼之流。
西芹没有再争辩。
死肉看见小婆责备西芹,替自己说话,火气顿消,慢条斯理地安慰小婆:“妈,没啥,叫就叫呗,不就是个名号吗?”
小婆看到死肉四平八稳的样子,嘴里不由地嘟噜:“你个死肉!”说完扭头走了。
小婆骂顺顺死肉,西芹突然笑出声来,嘴里嘟囔着:“你当妈的叫得,我这个当婆姨的就叫不得?”
小婆不好意思地说:“我是被你们气糊涂了!”说完又笑了。
“你俩嫑嚷了。”死肉说道,“快说正事。”
“外面响了一声,穿好衣服,快去看看。”小婆温和地对死肉说。
死肉虽然是倒插门女婿,但小婆对死肉那是贴心地好,像亲儿子一样,入门以来,没对死肉说过一句重话。
死肉急忙穿上衣裳,提着马灯,扶起玻璃罩子,开门向外瞅了瞅。外面黑乎乎的。雨无声地下着,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小婆提醒道:“窗台上有化肥袋子,把它搭在头上,小心感冒。”死肉拿起一个化肥袋子,把底部对折着向里窝进去,做成了一个简单的帽壳子扣在头上,双层的化肥袋倒挂着垂下来,苫住了他大部分的脊背。死肉用手遮挡着马灯,细细的雨丝在灯光里显得密密麻麻。他走出大门,在马灯的照耀下,隐隐约约看见硷畔出现一个月牙状的豁口,他温热的心就地凉了半截,这是他家唯一的出路,得赶紧想办法帮畔。帮畔不难,可坡底下让背锅家种了洋芋,背锅为人忠厚老实,倒也没什么,然而背锅家婆姨地蘑菇不是个东西,跟二鬼是一丘之貉。
死肉回到家里,玻璃灯罩上不知啥时淋了点雨水,“吱”的一声裂开一道闪电似的缝。死肉骂骂咧咧:“他妈的,我左护右护,还是裂了!”死肉说明了情况。小婆和西芹的情绪显得十分低落。
死肉安慰道:“没事的,你们嫑急躁,我拾揽些混石,把畔帮起来就行了。”
3
第二天,死肉起得早,雨已停,天灰蒙蒙的。他上厕所,捎带着倒尿盆,看见二鬼站在硷畔上转悠。听见脚步声,二鬼面带坏笑盯着死肉,酸酸地说:“好好的路,咋就被你这号死肉男人倒尿盆倒成这样呢?”
在陕北,倒尿盆一般都是女人的事。男人倒尿盆,是卑微的象征,会被人笑话的。死肉并不在乎这个,随口答道:“这阵缺肥,我还舍不得呢。”果然,二鬼不再追究倒尿盆的事,直奔主题:“你看,我大嫂家好好的洋芋地,被石头和泥土压坏了大半,你看这损失……”
二鬼没有把话说完,留了一个省略号。死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家的出路齐齐儿断了一截,泥土掩埋了坡底下一部分洋芋地,洋芋蔓子被打得东倒西歪,一块巨大的石头就像一块炖肉歪斜着卧在地中央,顶上残存着一米多厚的一截土路。
那是地蘑菇抢种的洋芋地。
这块地本来是小婆家坡底下的荒地,前些年,地蘑菇就抢着种了。看见地蘑菇在自家的坡底下掏挖,小婆很客气地说:“你咋种我家的地?”地蘑菇说:“老婶子,这地荒着也是荒着,我给咱掏挖着种上,秋后收成你一半,我一半。”秋天刨洋芋的时候,地蘑菇对小婆说:“老婶子,今年洋芋收成实在不好,你看,尽是些纽纽蛋蛋,我有心给你,你恐怕也看不上。”小婆看了一下洋芋,果然尽是些碎蛋蛋,也就没要。再后来,地蘑菇刨洋芋的时候,就没话了。
这是一块连黄蒿都不好好长的土地,看上去没啥价值。地蘑菇抢占它,其实都是二鬼“一石三鸟”的阴谋。农业社散伙后,西庄沟村民的光景普遍有了起色,二鬼和地蘑菇寻思着瞅一块宅基地,为地蘑菇的儿子小宁修几个新窑。他们瞅准了小婆坡底下这块荒地。荒地离大路近,他们想抢占下来,修上几个窑,图的是出路好。如果能把小婆家的石崖剁上一截,还可以就地取材。而最隐秘的阴谋是,硬头货或许就埋藏在硷畔的泥土里。根据高桂英的描述,王满高活着的时候,经常端着茶壶在硷畔上踱来踱去。
面对二鬼的嘲讽与找茬,死肉没说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这时,西芹出来了,说:“二鬼,这块地本来就是我家的,你嫂子掏挖着种了,种就种了,庄稼是你嫂子的,可地是我家的。”
西芹一直以来就讨厌二鬼,因为二鬼曾经不止一次对她动手动脚。
“嘿嘿,地主家的大小姐长脾气了,明明是我嫂子家的洋芋地,你还想赖?哼,我懒得跟你们扯淡,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吧!”二鬼坏笑着一颠一颠去了背锅家。
死肉把西芹拉回家,小婆打劝道:“你跟那号人有什么可说的呢?那是小人,明着来,咱还好对付,玩阴的,咱吃不起那个亏。”
4
二鬼敲打地蘑菇家的门:“大嫂,开门!”
窑里传来地蘑菇嗲声嗲气的声音:“二鬼,这么早就来给嫂子穿裤子了?”
地蘑菇是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三的胖圪蛋,脑大脖子粗,脸蛋胖乎乎,身子圆鼓鼓。她的外号绝对符合她的体型。
地蘑菇开了门,背锅穿了衣服,闷声闷气下了炕,躲出去下棋了。
二鬼在小宁脸上亲了一口。
地蘑菇问道:“这么早,你来做什么?”
“来活了!”二鬼说着说着,把嘴凑过去亲地蘑菇的脸。
地蘑菇一把推开二鬼的嘴:“没刷牙吧,嘴臭的,有屁快放!”
二鬼抑制不住兴奋说:“小婆家的硷畔塌了,出路断了,塌方压坏了咱的洋芋,这下,我们可以趁机掐脖子了。”
听见这个好消息,地蘑菇眉飞色舞起来:“哎呀呀,这下可逮到咱手里了,看西芹再敢丧扬咱俩的那点事。”
“事到如今,你要他们转几个道,他们就得转几个道,难受死他们。”二鬼直勾勾地盯着地蘑菇挺起的胸脯,撒娇地说,“嫂子,亲一口么!”
二鬼说着,就把嘴凑了上去,地蘑菇把脸贴上来,陶醉地闭上眼。这时,小宁翻了一下身,他们就各自退开了。
二鬼说:“这事,就像揉豆腐,得慢慢挼搓。”
地蘑菇说:“咱要多少,死肉就得给咱赔多少。”
二鬼摇摇头,说:“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咱死活不说赔钱的话。”
地蘑菇说:“那就让小婆把那块地明明确确让给咱?”
二鬼晃着脑袋说:“路塌方了,就这一条路,他们离了这条路,空中飞呀?嫂子,咱压得稳稳的,只要守住这个缺口,就能把小婆一家拿捏得死死的。”
二鬼攥着拳头,得意地说个没完,就好像公社给他发了大奖状一样。
5
二鬼走了,地蘑菇不见背锅回来,站在硷畔上张望。她照见背锅在二大爷家硷畔上下象棋呢,没好气地喊:“背锅小子,快些死回来!没怂本事,就会个下棋!”
背锅恋恋不舍地离开棋摊,慢悠悠地回来了。这是地蘑菇的命令,背锅不敢不听。
背锅没怂本事是真的,就会下棋也是真的。
没怂本事有两层含义,字面意思是老实本分,深层意思是裤裆里不争气,背锅和地蘑菇结婚好几年生不出孩子来。
背锅完不成的家庭作业,二鬼趁机就钻了空子。
说实话,地蘑菇打心眼里就看不上背锅。相亲的时候,媒人领着背锅去她娘家看人,那是一个夏天,背锅穿着短衫,脊背上扣个草帽,草帽把背锅盖得严严实实,地蘑菇愣是没看出背锅是个背锅。结婚之后,地蘑菇才发现背锅是个背锅,经常跟娘家说要跟背锅离婚。娘家老子暗中拿了点硬头货,咋肯答应?其实,背锅扣草帽的主意,就是娘家老子和媒人合谋的。背锅哄了地蘑菇,知道自己理亏,再说,裤裆里也不争气,所以处处让着地蘑菇。无论地蘑菇怎么闹腾,他总是嘿嘿一笑。
背锅看上去木木的,两个肩胛抬一颗脑,就开一窍,下起象棋来,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二鬼的棋艺也高,但棋风不正,老悔棋。论棋艺,弟兄俩难分伯仲,算得上全县的高手。
一年春节,县上举行象棋比赛,背锅和二鬼杀入了决赛,争夺冠亚军。比赛场地设在县文化馆的二楼,弟兄俩下着下着,背锅占了上风,眼看就要把二鬼将死了,二鬼悔棋,裁判上前制止,被二鬼一拨拉,滚到角落里去了。二鬼拿起棋子就要退回原位,背锅死活不让,二鬼拿着棋子朝背锅砸过去。背锅头上冒起了一个泡,火气蹭地蹿上头顶,跟二鬼撕打对骂起来。其他人见状,赶紧拉架,哪里能拉得住?他们彼此撕挖着,嘴里对骂着,从二楼骂到一楼,再从一楼骂到大街上。
在大街上,两人彻底摆开架势,就像小公鸡鹐架似的,梗着脖子对骂。
街上围了很多看客。
那天,死肉正好经过文化馆,看见街道上人多得像蚂蚁开会,里三层外三层的。死肉凑了上去,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在那里对骂,骂得娘老子一丝不挂,体无完肤,骂得娘老子毫无隐私,通体透明。
“什么人在嚷架?”死肉问身边的一个人。
“西庄沟的两个灰汉么。”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
死肉挤进人群,发现对骂的是背锅和二鬼。死肉走上前去,大声呵斥道:“你们两个灰汉,都是一个娘老子生的亲弟兄,咋能日娘透老子对骂哩?”
围观的人听死肉这么说,都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灰汉恍然大悟,背着手悻悻离去,一个去了东街,一个去了西街。那年,全县春节象棋比赛冠亚军缺失。
二鬼有事没事就爱到背锅家串门子。二鬼来了,背锅这个主人反倒成了灯泡。地蘑菇嫌背锅碍事,就让背锅去二大爷家下棋。后来,只要是二鬼来串门,不用地蘑菇发话,背锅就主动到二大爷家硷畔上下棋去了。再后来,地蘑菇就生下了小宁。
庄里人都说,弟兄伙穿裤,老二串门子,拉边套;老大当盖佬,戴绿帽。死肉不太相信,也不人云亦云。有一次,去地蘑菇家借茅桶,死肉走路轻,掀开背锅家的门帘,正好遇上二鬼跟地蘑菇热烈地亲嘴。死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赶紧退出去,被二鬼一把揪了进去。二鬼就地给死肉下了狠话:“只要敢把这事说出去,我叫你死肉在西庄沟活着都不如死了!”
死肉哪敢造次,答应决不会把这事说出去。
除了西芹,死肉真的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起此事。
然而,西芹毕竟是女人,头发长,嘴也长,哪里能憋得住这点暧昧新闻,就悄悄分享给了一个外号叫电话老婆子的女人。西芹觉得电话老婆子靠谱,因为她跟地蘑菇不和。
于是二鬼和地蘑菇的那点事在西庄沟慢慢传开了。
从此,二鬼和地蘑菇跟死肉也就不和了。
6
吃了早饭,死肉拿着镢头、铁锨、锤錾绕了一个大圈到坡底下清理地基、碎石头,准备帮畔。死肉刚铲了一锨土,突然身后来了一股妖风。
“呔!”
一个声音横空出世,吓得死肉心里一个痉挛。他回头一看,地蘑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地头,二鬼若无其事地在路边随意地踢着小石子。地蘑菇一冲上来就把死肉的铁锨和镢头一件连着一件从洋芋地扔到大路上,指着死肉的鼻子质问:“死肉,凭什么在我家地里掏挖?”
死肉反驳道:“我家的地,你抢种了,我掏挖我家的地,有问题吗?”
争吵间,路边已经围过来一些看热闹的人。
豁牙露齿的地蘑菇歪着嘴变麻豆:“哎哟哟,你个外来户,你死肉眼窝瞎得有一胳膊深,这地明明是我家的,我种了好几年了。大伙可是有目共睹的。”
二鬼抢先附和道:“就是么,我嫂子种了几年了,大家都是长眼的。”
西芹和小婆听见吵闹,来到硷畔上。
小婆清了清嗓子说:“王大家,这本来是我家的坡洼地,你种着种着,咋就成了你家的了呢?”
地蘑菇斜吊着眼说:“哎哟哟,你这个老不死的地主婆,你以为你还是旧社会的地主,狗占八堆屎,哼,现在是新社会,你家的地?谁是证人?”
西芹赶忙说:“我是证人。”
地蘑菇笑道:“你个地主家的大小姐,你是证人啊?笑话,自家人当证人,大家伙说有道理吗?”
大家都不说话,二鬼补充道:“你有执板吗?”
所谓执板,就是签字画押的文字协议。
哪来的执板?地蘑菇抢种的时候,只是口头承诺。
死肉转头拾起锤錾,准备去碎那块卧在地里的大石头。
地蘑菇唾沫星子乱飞,恶狠狠地骂道:“死肉,别动,老娘还要这石头修窑哩。这地就是我家的,地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家的,天上掉东西,只要掉在我家地里,就是我家的。你个外来户,你个倒插门,啊,欺负到坐地户头上来了!”
外来户,倒插门,死肉听到这两个词,就像被黄蜂蛰了似的,气得满脸通红。他双拳紧握,怒火中烧,鬓间的血管鼓胀着,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
二鬼见势不妙,怕地蘑菇吃亏,就一蹦一蹦瘸着腿走到死肉跟前说:“你想咋?”
小婆怕冲动的死肉闹下乱子,喊道:“顺顺,你回来!”
死肉听到小婆叫他,满腔的怒火降了下来,从大路上捡起横七竖八乱撂的工具。
死肉回来了,垂头丧气地坐在垫子上,西芹在嘤嘤嗡嗡地哭鼻子,好像是跟小婆争吵过。小婆捶胸顿足地自责道:“都是我弄下的糊涂事,当初地蘑菇抢种那块地的时候,我就不该相信她的鬼话。”
西芹说:“妈,咱还是回干驴皮坬住吧,那地方穷,但顺顺弟兄多,至少不用受这种窝囊气。”
“你想都别想!”小婆咆哮道,“我给你招个上门女婿,就是为了给王满高续一条根,为了这份家业。”
西芹没好气地说:“石峁子上三眼老石窑,算得了什么家业?”
死肉一句话不说,一点一点地抠剥着沾在手上的泥土,抠得很随意,剥得很认真。
看见死肉垂头丧气的样子,小婆很心疼,语气缓和下来。
“好娃娃们哩,你大死了,咱家势弱,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受欺负。”小婆看着死肉说,“有些欺负,咱忍一忍,说不定就过去了。比如人家叫我小婆,人家叫你死肉,叫就让叫呗,不痛不痒的,忍忍让让就过去了。这可是咱家唯一的出路啊,不能让,绝对不能让!”
西芹有气无力地说:“不能让,能咋?”
“遇到事,不要慌,咱慢慢来想办法。”小婆说,“顺顺,你找公社干部去。”
死肉当即来到公社,如实地向公社干部反映了情况。公社干部拿出笔记本认真做了登记,然后说:“我们抽时间给你处理。你先回去,先搞个木板啥的凑合着。我们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等我们有空了,去做个调查。”
讨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卦,死肉回来了。按照公社干部的建议,他从仓窑里翻出一块木板,抻两头,板桥就搭起了。大人闹矛盾,娃娃不记仇,红兵、卫兵、小宁在板桥上走来走去,感受晃晃悠悠的乐趣。西芹看见小宁就来气,把小宁骂跑了。
死肉一家坐等公社的消息。等了十来天,公社没来人。死肉再去公社,公社干部说:“这几天忙着开会,等开会结束,我们调查研究之后再说。”
死肉灰溜溜地回来了,抱怨道:“公社干部帽盖子不露一下,怎么调查呢?”
小婆说:“不得乱说,我们要相信政府,等就等吧。”
小婆每天去硷畔上张望,公社干部一直没来。
一天,小婆看见二大爷路过,就问:“你说,公社咋还不来人呢?”
二大爷吸了一口旱烟,眯着眼叹气:“唉,打官司能沤烂生铁哩!”
小婆说:“您是正派人,威望高,如果公社干部来了,您给做个证吧。”
二大爷摆摆手说:“我老了,不揽这号闲事了。”
7
听说死肉到公社去告状,地蘑菇有点心怂。二鬼安慰道:“公社干部那么多大事都够忙活的了,咱这号鸡毛蒜皮的事,人家懒得理。不信,你等着看。”
果然如二鬼所料,公社干部一直没来,地蘑菇发怵的心放下了。她不想就这样便宜了死肉,让二鬼出主意。
二鬼把嘴凑到地蘑菇跟前说:“嫂子,亲上一口,我给你说。”
地蘑菇把脸伸过去,剜了一眼二鬼说:“你就没够!”
二鬼在地蘑菇的脸上亲了一口,说了几句悄悄话。
地蘑菇满意地笑了笑:“你不愧是二鬼!难怪西庄沟的人不叫你瘸子。”
那天下午,二鬼暗中瞅着小婆、西芹、死肉都在家,颠儿颠儿地跑去报告地蘑菇:“三个大人都在,我们来个一窝端。”这时,小宁放学回来了,脖子上挂着一个铁哨子。地蘑菇取下铁哨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命令背锅、二鬼、小宁排成队。
为了显示自己强势,地蘑菇挤眯着眼使劲吹了一声哨子叫喊道:“站好,立正,稍息!”
背锅排头,二鬼居中,小宁殿后。三个高低不齐的男人排成一队,看上去很滑稽。小宁还小,觉得好玩,乐呵呵地咧着嘴笑。
地蘑菇开始训话:“死肉,一个倒插门、外来户,他家硷畔塌方,压坏了咱家的洋芋,不向咱道歉,居然跑到公社告咱的状。大家说能不能让?”
“不能!”三个男人的声音参差不齐。
地蘑菇就像打了鸡血似的,越来越兴奋,越来越来劲,吼道:“好,向右转,向小婆家,出发!”
地蘑菇率领着三个男人朝死肉家方向前进。此时,上山劳动的村民正在回家,放学的娃娃们也在回家。
他们大摇大摆来到小婆家硷畔。小婆看不懂地蘑菇想要干啥,拉着西芹和死肉,身体紧贴着大门顶着,西芹明显有点颤抖。
这正是地蘑菇想要的。
地蘑菇一家把小婆、西芹、死肉堵在院子里,就开始了拙劣的表演,她负责跳脚骂街,见没人敢回应,就更加有恃无恐,命令三个男人乱石齐飞,密集地砸向门窗。那门窗就像遭了冷子打,噼里啪啦响。
西芹吓得嘤嘤嗡嗡哭了起来。
死肉使劲推搡了西芹一把,说:“没事,土狗扎的狼狗势,如果真的想打咱,乱箭之后,就是攻城。”
小婆脸色苍白,看了一眼敦实的死肉,心里有了一些踏实。
地蘑菇一家子确实没有进攻。
地蘑菇见小婆一家还是不敢出来,更加猖狂了。
这时,红兵和卫兵放学回来,他们刚到硷畔,看见这阵势都吓傻了。
地蘑菇像疯了一样,狂妄地大声喊道:“你们两个大男人,把这两个地主家的狗崽子给我从硷畔上推下去!”
背锅抓起红兵,二鬼抓起卫兵,就要把两个娃娃从硷畔上往下推,两个娃娃吓得哇哇地哭喊,那哭声里带着明显的颤音。这一疯狂的举动,让坡底下看热闹的人心里一紧,都慌了神,还是二大爷冷静,在坡底下大声呐喊:“不敢么,你们真的往下撴人命呀?”
二大爷的呐喊给地蘑菇泼了一盆冰水,头脑发热的地蘑菇打了一个激灵,让背锅和二鬼放了两个娃娃。两个娃娃哭喊着跑进院子里去了。
二鬼觉得这次扎势达到了目的,朝地蘑菇挤了挤眼,地蘑菇心领神会。
地蘑菇叫嚣着:“倒插门,你要是再敢去公社告我,我扒你全家的皮,抽你全家的筋!”
地蘑菇觉着闹腾得差不多了,就让三个男人重新排成队,吹着哨子,大摇大摆地撤离了。
8
这次高调的突袭,着实让地蘑菇在西庄沟炫耀了一把,她在西庄沟树立起一个谁也不敢招惹的恶人形象。这次突袭也着实让小婆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地蘑菇撤退之后,小婆浑身筛糠。
小婆病倒了,卧床不起。
西芹再次提出要回干驴皮坬。这次,死肉似乎也有这个意思,目光从西芹身上转向小婆。小婆躺在炕上,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
死肉继续找公社干部,带着怨气说:“再不来处理,怕是要遭人命的!”
公社干部问:“你们挨打了没有?”
死肉答:“他们上门来欺负,我们只能躲着!”
公社干部说:“这样很好嘛,一只手拍不响,两只手乒乒乓。你回去,在家等着,我们调查之后,抽空给你处理。记住,你不要动手哦!”
小婆不吃不喝,闭着眼,但无法入睡,脑子里来来回回盘算着。
晚上12 点多,小婆把死肉叫到跟前说:“顺顺,妈没本事,让娃受委屈了。就这件事,我想了,你们不要急着回干驴皮坬,西庄沟离县城近,地皮好过干驴皮坬,目前还没到那个地步。他们把我们逼到了死角,人常说,兔子危了还咬一口呢。”
死肉搔着头发愁眉苦脸地说:“我们人单势薄。”
小婆平静地说:“用脑子!”
死肉眼前一亮,问:“妈有什么计策?”
小婆悄悄跟死肉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帝国主义是纸老虎,地蘑菇虽然不是帝国主义,但依我看,也是纸老虎……”
小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西芹给小婆送药,含含糊糊听到几个字:
“……专打一条腿……”
死肉的愁眉苦脸,一下子舒展开了。不过他还是叹了一口气说:“就咱这点家底,能折腾得起么?”
小婆右手颤颤地拉着死肉和西芹的手,左手轻轻拍打着炕皮嘱咐道:“妈死后,你们把妈睡的门前炕,改成后掌炕。”
第二天早上,西芹去叫小婆吃饭,发现小婆穿着破旧的睡衣一动不动,西芹摸了一下,浑身冰凉。
小婆就这样死了。
入殓的时候,棺材没法抬到院子里,死肉只好把棺材摆在坡底下的大路上,灵棚搭在大路边。他抱着小婆僵硬的尸体经过颤颤巍巍的板桥,在坡底下把小婆入殓了。这是西庄沟最屈辱的葬礼。这还不算啥,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撒路灯,一个灯盏落在地蘑菇的洋芋地里,地蘑菇抓住这个把柄,跳起来骂了半个小时,把王满高十八代祖宗骂了好几个来回。西庄沟的村民就骚动起来:“地蘑菇这个憨货,都是老王家的后人,骂啥呢!”
死肉和西芹硬着头皮,愣是没有争辩一句。
葬礼过后,死肉把小婆的门前炕,改成了后掌炕。
9
死肉在河滩拾揽片石,一块一块从坡底下背到硷畔上。二鬼看到了,来找地蘑菇。
地蘑菇来到死肉跟前恶狠狠地说:“死肉,你拾揽下这么多片石,想干啥?”
死肉说:“我拾揽片石有你什么相干?”
地蘑菇说:“哼,我知道你贼心不死,想帮畔,我老实告诉你,你想都嫑想!”
死肉说:“嫂子,咱一庄一院的,别伤和气。我退一步,我自己拾揽片石来帮畔,塌下去的石头算你的。”
地蘑菇冷笑道:“你想得美,这石头是天上掉到我地里的,理所当然就是我的,还用得着你送这号空头人情!”
死肉气得强行铲了一锨土。
“嫑动!”地蘑菇警告道。
地蘑菇说着就过来夺死肉手里的铁锨。死肉狠着劲说:“地蘑菇,你不要欺人太甚!”死肉举起铁锨就要砍地蘑菇的腿,地蘑菇吓得向后一退。
死肉的举动吓得西芹哭喊起来:“不敢么,惹下乱子呀!”
这时已经围上来一些看热闹的人。
二鬼扑上来叫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死肉见看热闹的人围上来,高高举起的铁锨轻轻放下了,摊开双手对着大伙说:“大伙都看到了,我可没动手噢。”
大伙都笑了起来,电话老婆子急得抓耳挠腮。
地蘑菇一看死肉不敢动手,更来劲了,说:“你打呀,有本事你打呀!”
死肉苦笑着说:“我没那怂本事,我不敢。”
西芹顺势挖苦道:“我男人没怂本事,但有没怂本事的样,不像有些人,没怂本事,头上还戴个绿帽帽。”
地蘑菇听出了西芹的话外音,气得咬牙切齿往前冲。
见情况不妙,二鬼担心再争吵下去,有可能把他和地蘑菇那点事扯抖出来,赶紧把地蘑菇拉回去了。
这一次,死肉给西庄沟的人留下一个新的印象:心太善了。
电话老婆子叹口气说:“死肉啊死肉,手头有凑手家具,也不敢往别人身上搁架么!”
公社干部依然有开不完的会。死肉等啊等,还是等不来人。
地蘑菇更是认定死肉就是死肉,所以找茬甚至不顾场合了。二鬼的野心更大了,给地蘑菇出主意:“嫂子,你看死肉今天的动向有点不对,实际上他心里怂着呢。你是女人,要趁机找茬,来个抱腿扯蛋。”
地蘑菇不理解,问:“啥叫抱腿扯蛋?”
二鬼解释了一番。
地蘑菇笑眯眯地亲了二鬼一口,带着欣赏的口气夸奖道:“我家二鬼可聪明哩!”
地蘑菇看见油灯上的火苗晃动了一下,感觉外面有什么东西匆匆而过。二鬼撵出去,看见一个黑影飘忽而去。
那个黑影是电话老婆子,她转身就把这个诡计泄露给了西芹。
西芹提醒死肉要时刻提防地蘑菇这一下流的诡计。死肉沉吟片刻,气愤地说:“没想到地蘑菇这么阴险歹毒,不给她来点狠的,怕是不行了!”
那天,死肉和西芹在地里割糜子。地蘑菇和二鬼看见了,凑上去找事儿。
“死肉小子,你上次拿起铁锨砍我哩,今天老娘给你个机会,你有本事,用镰刀把老娘砍死算了,我那块地就是你的了,我的娃娃也成你的了!我家的都是你的了!”地蘑菇说着就要抱死肉的大腿,扯他裤裆里的两颗蛋。死肉觉着不对劲,拿起镰刀就要砍地蘑菇的腿。又是西芹一声喊:“不敢么,出人命呀!”
西芹的叫喊提醒了死肉,他手攥刀刃,用镰刀把子横扫地蘑菇的腿把子。地蘑菇跳着脚骂,镰刀把子扫空了。但是死肉的右手血流如注,四根指头齐刷刷掉在地上了。西芹哭喊着捡起四根断指,用头巾包住伤口,带死肉去县医院。县医院就在西庄沟沟口。
二鬼见此情景,对过路的人说:“大伙可看见了,死肉的指头,与我嫂子无关哦。”
地蘑菇也赶忙解释:“大家可都看到了,死肉的指头,赖不着我哦!”
到了县医院,医生说:“幸亏来得及时,否则四根指头就接不上了。”
死肉出院后,右手就不太灵活了。
10
二鬼见死肉回来了,就去撺掇地蘑菇:“想想王满高那金光闪闪的硬头货,咱得趁热打铁,不能让死肉一家安生,把这两个外来户尽快赶走。”
死肉的连续忍让,让地蘑菇的胆量更大了,敢撇开二鬼,单刀赴会了。
地蘑菇跑到死肉家的院子里叫骂,连续几天都是选择下午来骂,死肉只好带着婆姨娃娃躲到二大爷家。死肉和西芹住在二大爷家,咋说都不自在。他们摸着了地蘑菇下午来闹事的规律,就半夜回家,上午该干啥干啥。二鬼经过侦查,发现这一规律,立马让地蘑菇改变对策。地蘑菇就清早起来到死肉家堵人。
死肉一家只好挤在二大爷家。
电话老婆子在去菜地的路上遇见死肉,说:“你们两个还对付不了一个地蘑菇吗?明着不敢来,难道不能暗暗做害一下?”
死肉一路思考着回到家,对西芹感慨道:“咱天天住在二大爷家也不是个事啊!”
西芹反问道:“那咋办?”
死肉说:“让两个娃娃在二大爷家住着,今天晚上咱回,一个地蘑菇,怎么都好对付。我布置一番,一定要让地蘑菇吃点亏。再说,咱不制造点事,公社干部是不会来的。”
死肉给西芹说了他的计划,西芹点了点头。
晚上,他们回去,把值钱的东西都藏了起来,然后备了一条裂缝的瓮,在锅台上胡乱撒了一些炭渣子。好好的家,一下子变得狼藉不堪。凌晨,西芹和死肉先后在粗瓷尿盆里尿了些,专等地蘑菇上门。
地蘑菇果然如期而至,骂骂咧咧掀开门帘进来了,看见死肉和西芹站在脚地上等她,突然愣怔了,完全忘了抱腿扯蛋。死肉拿一块布单子迅速把地蘑菇的眼睛蒙上,将她按倒在地。地蘑菇手脚胡乱扑腾,死肉用腿抵住地蘑菇的手脚,地蘑菇就大声喊:“打人了,快来人啊!”
抓住地蘑菇张嘴呐喊的机会,西芹端起尿盆就给地蘑菇满满当当灌了一嘴尿。地蘑菇呛了一下,吧唧吧唧着嘴,觉得不对味,就抿着嘴不敢喊了。死肉使劲捏地蘑菇的两颊,地蘑菇的嘴就像绵杏一样裂开,牙关紧咬,但一颗门牙缺失,露出了一个豁口。西芹把剩余的尿胡乱顺着豁口倒进去,地蘑菇使劲摆头。西芹就地扔了尿盆,尿盆摔成几瓣,散落一地。西芹转身用锤子砸烂那条备好的烂瓮。
死肉放开地蘑菇,两人迅速撤离,骑着自行车奔公社而去。
死肉和西芹痛痛快快地舒了一口恶气,压抑的心情瞬间得到释放。他俩说说笑笑来到公社。
公社干部刚上班。死肉对公社干部说:“叫你们早些来处理,你们不来,这下好了,地蘑菇来侵家了,把我家砸得不成样子!”
公社干部皱着眉头说:“这个地蘑菇造怪哩!开完会,中午就去。这个泼妇要是不收手,叫派出所把她抓起来。”
死肉和西芹等到10 点多。公社干部开完了会,给村里打了一个电话,问大队书记地蘑菇是否还在死肉家。大队书记回话说,在,在死肉家嚎了一上午。公社干部说,谁能把地蘑菇有办法呢?书记说,除了她娘家老子,谁也没办法。公社干部说,那就把她娘家老子找来。
说完,公社干部找了几个帮手,带着相机,和死肉、西芹一起到西庄沟。
进村的时候,他们看见电话老婆子提着菜筐在路上转圈蹦跶。
地蘑菇果然还在死肉家门槛上嘤嘤嗡嗡地哭着。她嗓子沙哑,已经哭不出什么声音了。公社干部查看了一下情况,拍了照片。死肉和地蘑菇互相指责,死肉说地蘑菇侵害了他的家,地蘑菇说死肉和西芹给她灌了尿。
说到灌尿,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死肉当然不会承认灌尿。他解释说:“是她闯进家门,撞了准备倒尿盆的西芹。”
公社干部看见粗瓷尿盆的碎片散落一地,气恼地走到地蘑菇跟前。
“你跑到别人家里算什么事?还说人家给你灌尿,难道是人家请你来的?”公社干部大声呵斥道,“你如果是个明白人,就赶紧回去。如果装糊涂,不回去,让书记给派出所摇个电话。我告诉你,你这是私闯民宅,性质十分恶劣,不听话,一把拘留起来。”
死肉和西芹多么希望把地蘑菇拘留上几天。
地蘑菇不动,不说话,眼神游移不定。
公社干部走到地蘑菇娘家老子跟前说:“你看,你是准备把你女子往回引哩,还是等派出所上来抓人哩?”
娘家老子铁青着脸走到地蘑菇跟前骂道:“往回死,跑到这儿丢人现眼的。”
地蘑菇不走,娘家老子强行背起地蘑菇。从棋摊上跑回来的背锅不知所措,在后面扶着地蘑菇的双腿。他们踩着晃晃悠悠的板桥回去了。
公社干部对死肉说:“再不准斗阵了,我们抽时间给你处理此事。”
说完,公社干部就要走。
死肉挡住公社干部说:“坡底下那块地?”
公社干部皱了皱眉头,大体端详了一下坡底:“我们今天还有别的事,这个以后再说吧,还没调查清楚呢。”
公社干部说完扭头就走了。
11
地蘑菇哪能咽得下这口恶气,把二鬼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我被灌尿的时候,你狗日的死哪去了?”
二鬼苦着脸说:“我在街上下棋着哩。”
地蘑菇骂道:“你狗日的一天不下棋,能憋死吗?”
二鬼不说话了。
地蘑菇说:“你不是精明得不得了,咋就没看出死肉的阴谋诡计呢?”
“失算,失算。”二鬼掐着指头说,“这次在暗处吃了亏,以后闹事,都要放在明处。”
灌尿之后,地蘑菇再没敢上门欺负,死肉一家终于清静了一些。
死肉再次去公社。公社干部说:“我们正在调查着呢,那块地有多大面积?”
死肉说:“大概不到两分地吧?具体我也说不明白。”
公社干部说:“那这样吧,我们需要准确的数据,你回去丈量一下。”
死肉说:“我去丈量,地蘑菇要跟我撕挖咋办?”
公社干部说:“你个笨怂,你不会自己想办法?好了,我忙着呢,要开会。”
死肉不想去丈量那块地,怕跟地蘑菇发生冲突,但是他也不敢违抗公社干部的指示。死肉心里明白,如果不按公社干部的指示来,公社干部就会顺理成章把责任推给死肉,不是公社不给你解决问题,而是你不配合公社的工作呀!这样,事情不是理所当然地搁浅了吗?
死肉不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
为了避免与地蘑菇正面冲突,死肉选择在半夜行动。半个月亮挂在天上,整个西庄沟都安静下来了,偶尔可以听到一两声狗叫。借着微弱的月光,拿着绳子,偷偷摸摸丈量自家的土地,像做贼似的,死肉心里感到无比窝囊。
经过量盘,土地面积是1.7 分。
第二天,死肉早早把数据恭恭敬敬递给公社干部。公社干部正在接电话,看都没看一眼,一把撂到抽屉里说:“好了,知道了,我有个紧急的会要开。回家等着,不要再来公社了。”
死肉想,公社干部的会真多呀!
夜间丈量土地,给死肉提了个醒。白天帮畔,地蘑菇肯定会挡。夜里帮畔,说不定引不起地蘑菇的注意,等她发现,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
12
打定主意,死肉立刻行动。一个晚上,死肉清理了地基,地蘑菇居然没有发现。借着月光,又经过一个晚上的劳作,死肉插起了一米多高的花墙。
可是,第三天早上,这一行动被二鬼发现了,二鬼立即给地蘑菇打报告。地蘑菇拿着镢头就来刨花墙。
死肉对西芹安顿道:“今天不准你瞎嘶声乱叫唤,之前都是吃了你的亏,让我下不了手。今天,你乖乖站在硷畔上,看我怎么拾掇地蘑菇!”
绳子搭在左肩上,镢头扛在右肩上,死肉走到地蘑菇跟前。看到辛辛苦苦帮起来的花墙要被挖塌,死肉上前制止。地蘑菇撂下手里的镢头,一扑上来抱死肉的大腿。死肉早有准备,一个快闪,就势向后一退,绳索落地。他假装被绳索绊住脚,抡起镢头,一个走马旋风,准确无误地砸在地蘑菇的腿梁面上。只听见“咔嚓”一声,地蘑菇“哎哟”了一声,抱着小腿呲牙咧嘴。一股钻心的疼痛直逼心脏,地蘑菇半天没个声响。过了一阵,才从她的嘴里喷薄而出一个“啊”来,继而“哎哟哟,哎哟哟”地乱叫。那叫声有气无力,声低了,疼得不行,声高了,还是疼得不行。地蘑菇在叫声的高与低之间努力寻找平衡点。
西芹站在硷畔上,目睹了这一切,吓得心脏噗通噗通狂跳。
二鬼见势不妙,冲了上来,死肉赶紧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绳索绊住了我的脚!”
死肉道歉,二鬼的心气泄了大半,赶紧去扶地蘑菇。地蘑菇在剧烈的疼痛中缓过一口气来,骂道:“倒插门,哎哟哟,我的妈妈哟,疼死我喽……”
剧烈的疼痛严重削弱了地蘑菇骂人的劲头。
二鬼说:“你后生惹下大乱子了,还不赶紧拉我嫂子到医院。”死肉似乎恍然大悟,不顶嘴,不争辩,立马去二大爷家借了拉车,从家里拿了被褥,和二鬼一起把地蘑菇抬上车,亲自拉着地蘑菇去医院。经过大井石窠的石盘的时候,那里坐着一群人,死肉有意高昂着头,看天上盘旋着的老鹰。
西庄沟的人看在眼里,眼睛也跟着望向空洞洞的天空。电话老婆子提着菜筐在田埂边转圈舞蹈,一副陶醉的样子。二大爷低着头说:“火鏊上的饼子,要翻身了!”
在医院拍完X 光片,医生说,小腿胫骨骨折。地蘑菇住了院,医生给地蘑菇打了石膏,上了牵引,挂了液体。死肉把身上带的80 块钱全交给了医院,一毛没剩。
回到家里,死肉浑身轻松。那天,他的胃口挺好,吃了两老碗玉米面抿节。死肉隔一段时间就去看望地蘑菇,医药费他都揽起来了,好话、软话、下气话,给地蘑菇说了一堆。
可地蘑菇还是受不下这口气,让二鬼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得出结论,很难说死肉是故意伤害。民警认为死肉能积极给地蘑菇治疗,这很好。民警做了简单的调解,一切维持现状,死肉不能再帮畔,地蘑菇也不能刨畔。
死肉答应了,地蘑菇也答应了。
地蘑菇住院,二鬼伺候着。二鬼说:“嫂子,你就敞开了吃,放开了喝,总要把死肉那点家底儿沾光沾尽才行。”地蘑菇忍受着疼痛,吃不进饭,满嘴燎焦泡,倒是二鬼的伙食得到改善。小宁来医院看地蘑菇,说他爸做的饭不好吃。娃看上去瘦了许多,而且学习成绩直线下降。小宁吃不好,成绩退步,地蘑菇心慌得住不安稳。二鬼让地蘑菇继续住,地蘑菇说:“再住下去,咱的小宁就完了。”
地蘑菇捎话给死肉,说她要出院。条件是,死肉怎么把她拉到医院,再怎么拉回去。
死肉满口答应。
地蘑菇想让西庄沟的人都看到:死肉怂了,怂得棒也挑不起。
地蘑菇的想法刚好契合死肉的想法,他想让西庄沟所有的人看到:我做得仁至义尽了。
时间已是冬天,死肉拿着钱,结清了住院费,大白天,死肉亲自把地蘑菇高调地接了回来。路线当然不能落下大井石窠的石盘。
在队干部的调解下,死肉又付了300块钱的误工费、伙食费、护理费。此事就算完结了。
13
时间又过去了三个多月,公社干部始终没有来处理他们的纠纷。死肉想,派出所民警说,在事情没有处理之前,要维持现状,我不能帮畔,地蘑菇不能刨畔。现在事情解决了,那就意味着可以动工了啊!
于是,死肉不再偷偷摸摸,而是明目张胆地帮畔。
这一举动很快就被二鬼发现了,他立马让地蘑菇去阻挡,地蘑菇有些犹豫,说:“死肉要是再打我咋办?”
二鬼说:“放你的一百个心。上次是一个意外,他要是再打,就证明他是故意伤害,他小子就得判刑坐禁闭。这次一定揪他的两颗蛋蛋,让他吃哑巴亏。”
听说能让死肉坐禁闭,地蘑菇心里就来劲了,说:“走?”
二鬼打帮道:“走!不走等什么着哩?”
地蘑菇说:“背锅呢?背锅在的话,势大些。”
二鬼说:“听说到县里参加象棋比赛了。”
地蘑菇叹气道:“唉,背锅就顶不上个人!”
地蘑菇的腿伤还没有完全愈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这下好看了,两个瘸子跑来阻挡死肉帮畔。地蘑菇一心想实现她“抱腿扯蛋”的目标,省略了抢夺工具的环节,故伎重演,一扑过来抱死肉的大腿。死肉早有防备,也来了个故伎重演。地蘑菇看形势不对,怔怔地站在原地,完全成了一个瓷人,上不是,下不是。
二鬼赶紧撺掇道:“上呀,上呀!”
电话老婆子看着死肉,也说:“上呀,上呀!”
死肉侧身抡起镢头,一个走马旋风,重重砸在地蘑菇的那条坏腿上。抿嘴、闭眼、蹙眉,地蘑菇抱着腿疼得昏死过去。好几分钟,地蘑菇无声无息,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又过了几分钟,地蘑菇才缓过气来,嘴唇憋成酱紫,从嘴里蹦出一连串的“哎哟哟”。然后她抱着腿,顺势一滚,像浇了热油的虾,缩成一团,“哎哟哟哎哟哟”地呻吟着。地蘑菇时而发出悲惨的哀嚎,那些惯用的骂人词语,一句都骂不出来了。
二鬼看傻了,嘴张了几张,不知该说什么。
死肉赶忙上前赔礼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刚才脚又被绳子绊住了。我的错,我再送她去医院。”
死肉再次到二大爷家借来拉车,西芹铺上被褥,死肉三折子把地蘑菇窝起来放在拉车里。地蘑菇干嚎着。死肉给地蘑菇盖上被子,再次高调地拉着地蘑菇去医院。路线依然没有落下大井石窠的石盘。死肉高昂着头,天上没有老鹰,只有一片深邃的蓝。
经过X 光片的检查,地蘑菇的骨茬二次断裂。
地蘑菇又住进了医院,还是原来的主治大夫,还是原来的治疗套路,打石膏、上牵引、挂液体。死肉给地蘑菇赔礼道歉:“嫂子,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等地蘑菇说话,二鬼气急败坏地说:“你就是故意的,上一次把你轻饶了,我去派出所告你,这次,你小子禁闭坐定了!”
死肉说:“既然这样,那就去公家告我吧。公家处理下个什么,我全认。”
死肉故意把刚从兜里掏出的一沓钱,重新揣了回去,离开了医院。
地蘑菇骂二鬼:“死肉把钱都拿出来了,你个憨货,瓷怂!”
背锅回来了,捧着奖杯回来了。没有二鬼的捣乱,背锅成功地拿下了全县象棋比赛冠军。
二鬼说:“有什么能头哩,要是我参加,这奖杯不定是你的哩!”
背锅乐呵呵地把奖杯递给地蘑菇看,地蘑菇把奖杯摔在地上,奖杯瞬间变成一个丑八怪。
背锅和二鬼都不敢吭声了。
对死肉的举动,二鬼气得没办法,只好去派出所再次报案。派出所的民警说,死肉好像有一点点故意的嫌疑。民警找死肉谈话,死肉死活不承认是故意的。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发展,派出所将死肉行政拘留5 天。如果地蘑菇不服,出院后可去法院起诉。
从拘留所出来后,死肉似乎比以前更有了精气神。二鬼找派出所让死肉交住院费。民警说,这个你们先垫上,等法院判决了,让死肉一次性支付。
地蘑菇这次住院三个月,实在借不下钱了,主动提出出院。二鬼把死肉找来,让死肉把医药费先结了。
“这个我不管,我听派出所的。”死肉看了二鬼一眼说,“要不,继续住着。”
说完,死肉转身要走。
没办法,二鬼只好把死肉叫回来,退而求其次:“你得把我嫂子拉回家,跟上次一样,让全村的人都看得真真切切。”
死肉说:“怂人怂到底,这个没问题。”
死肉拉着地蘑菇回家。经过大井石窠的石盘时,死肉故意走得慢,还给大家散了一圈香烟,说:“父老乡亲们,我又把地蘑菇接回来了。”
死肉把地蘑菇送回家,说:“去起诉我吧,我等法院的判决。”
死肉说完就回家了。
过了两小时,死肉听说二鬼拉着地蘑菇又去医院了。
这下把死肉弄懵了,不知道这两个鸟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后悔了吗?
过了两天,二鬼拉着地蘑菇回来了。
原来,在死肉拉地蘑菇出院之前,地蘑菇有些便秘,医生给地蘑菇开了一袋子酵母片。地蘑菇吃了一些酵母片,便秘有所改善。在出院的时候,地蘑菇看见还剩小半袋子酵母片,舍不得丢,把剩下的药片吃了个精光。死肉把地蘑菇送回家,地蘑菇突然闹肚子,二鬼就把地蘑菇拉到医院,住了两天。
地蘑菇让二鬼拿着住院手续去法院起诉死肉,状子被法院接下了。
又过了两个月,已经是1984 年的春天。法院认为故意伤害证据不足,以民事纠纷进行了调解。死肉好说话,凡是法院要求的,死肉一概接受。最后,死肉以1200 元的赔偿与地蘑菇达成和解协议。
死肉第二天就把赔偿金交给了法院。
死肉出手如此阔绰,地蘑菇和二鬼有些纳闷:“死肉哪来这么多钱?”
14
1984 年的西庄沟公社改名叫西庄沟镇。镇干部似乎有忙不完的事,依然没来处理死肉和地蘑菇的土地纠纷。
死肉认为法院调解结束,意味着又可以动手帮畔了。于是他在庄里扬言道:
“我明天要帮畔了,只要地蘑菇敢挡,我就走马旋风伺候,专打她那条坏腿!”
死肉话扬出去,地蘑菇和二鬼没有任何反应。
那天,死肉雇了两个小工一个大工,大摇大摆地帮畔,石头锤錾,叮当作响。死肉还是那副装扮,左肩搭绳,右肩扛䦆。坡底下,死肉早早就备好了拉车,拉车上放着被褥和枕头。
二鬼火急火燎地把情况汇报给地蘑菇。
地蘑菇沉默了。
二鬼说:“嫂子,死肉开始帮畔了,你再挡么,否则,咱的‘一石三鸟’就黄汤了。”
地蘑菇骂道:“快嫑急你大了,还一石三鸟哩,你的鬼主意差点把老娘的命要了!”
二鬼说:“我就不信,死肉还敢打你?”
地蘑菇想起那腿上钻心的疼痛,不由得浑身哆嗦,摇了摇头哭丧着脸说:“受疼痛的是我,不是你!”
二鬼说:“这次花了死肉1200 块钱,咱继续干,把死肉那点家当沾得完完的,一点不剩!”
地蘑菇说:“钱是人家的,疼痛是自个的!”
二鬼看着怂了的地蘑菇,拉下脸,半晌才说:“你个死肉!”
“我是死肉?”地蘑菇来劲了,昂起头骂道,“你才是死肉!有本事,你上!”
“我上?”二鬼脸上的肌肉僵住了,结结巴巴说,“我……我一个男人家,咋上?”
地蘑菇说:“你就是个死肉!”
二鬼无话可说,气得一甩门回他的光棍窑了。
15
在众目睽睽之下,塌了的路终于帮起来了。完工的时候,死肉特意放了几串鞭炮,噼里啪啦,烟雾弥漫……
道路终于恢复畅通!
地蘑菇再也没敢来抢种那块地。镇干部来做调查,二大爷也愿意作证了,地归原主。地蘑菇露头露脑看见死肉,就低着头,贴着墙根,远远躲开了,尤其是看到死肉左肩搭着绳索,右肩扛着镢头,心里就不由得打颤。再后来,死肉这个外号也没人敢叫了,庄里人亲切地叫他顺顺。
一天,看见红兵、卫兵、小宁在一起玩刨土,西芹看了一眼顺顺,要上前制止,顺顺摇了摇头。二鬼偷偷走到红兵和卫兵跟前,发现他们手里各拿着一块银元玩,他两眼一黑,闭着眼说:“完了,全完了!”
西芹一把从两个娃娃手里夺过银元,照屁股各踢了一脚,骂道:“谁让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的?”
二鬼心里把死肉恨得牙痒痒。有一天,他在背川锄地的时候,照见阳川顺顺家坡底下那大块石头顶上闪闪发光,就造谣说:“那是鬼眨眼哩,肯定要出事,顺顺全家,人死财散!”
庄里风言风语,顺顺要破二鬼的谣言,决定把坡底下那块大石头碎成块石。就在清理石头顶端残存的那一小截土路时,黑色瓷片从泥土里裸露出来。顺顺拿着镢头挖呀挖,挖出一个完整的乌黑瓦亮的瓷罐。至于里面装着什么,就不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