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双飞
(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700)
自从翻译学家安东尼·皮姆(Anthony Pym)在其著作《翻译史研究方法》(Method in Translation History)中提出翻译史研究应“以人为本”[1]以来,译家研究便越来越受到学界重视。就国内研究而言,译家研究目前主要集中于个体研究与群体研究两个方面。个体研究主要聚焦于文学翻译领域的知名译者,如朱生豪、鲁迅、傅雷、余光中、杨宪益、杨绛、许渊冲等,多为译家个人生平与著译引介[2-7];群体研究按照不同类别可划分为同地域、同时期、同性别、同国别或同职业等群体研究[8-12]。总体而言,无论是个体研究还是群体研究,其大多属于史料钩沉和整理,鲜有系统性的理论模式。因此,为了避免偏颇和肤浅,有必要尝试建立一个较为系统的理论模型作为指导。鉴于此,文章基于前人提出的三种不同译家研究理论模型,对其进行融合与补葺,继而以翻译家杨苡为个案采用多元互证法进行实证研究。一方面,旨在通过翻译家杨苡的个案研究,对理论融合与多元互证这一动态、开放、多维的译家研究模型进行验证,以期为未来译家研究提供借鉴;另一方面,旨在通过对翻译家杨苡的梳理与探究,廓示其翻译人生,彰显其翻译精神,进而为广大青年译者提供启迪和鼓舞。
目前有关译家研究的文章数量较多,但大多属于对史料的钩沉,或是对译家思想(翻译观)的罗列,且研究模式都相对较为固化:生平简介—主要译作—翻译思想/方法—翻译贡献,基本上没有采用理论视角或者研究方法。[13-14]尽管已有学者开始意识到“对译家译论不仅要细致总结,追踪其形成及演变过程,更要充分利用翻译理论与相关学科理论成果对其进行解析”[15],然而,到目前为止,专门就译家研究理论模式的构建而言,“国内外的研究普遍都相对较少”[14]。只有极个别学者就此进行了探讨,提出了如下三种主要译家研究理论模型:
赵军峰[13][16]强调译家研究应从翻译研究的本体,即语言研究和文本研究出发,以内部研究为主,外部研究为辅,将译家研究置于“复合间性”的网络之中进行纵观性考察。具体而言,即是在深入挖掘、考证史料以及系统整理档案的基础上,充分把握和剖析影响译家生成、译本选材、翻译策略、翻译思想的内因和外因,从而建立一个多维度、复合性和辩证性的翻译家研究的纵观性模型。刁克利[17]认为“译者并不是一个静止不变的概念,而是一个处于翻译过程与生存环境的互动关系中,动态建构的角色”。基于此,他提出“译者生态研究”(ecology of the translator)这一理论模式。译者生态涵盖了译者成长和发展的全过程,是对译者选择从事翻译职业以及被冠以“翻译家”称号的动态研究和静态描述的全面概述。译者生态研究包括四个方面:(1)译者生成论,即译者的成长研究;(2)译者角色论,即译者之所以成为译者的素质特征与身份认知研究;(3)译者翻译论,即译者的翻译选材、翻译理念及翻译策略研究;(4)译者接受论,即译者及其译作的传播和接受研究。张汨等[14]以描写翻译学为基础,从社会文化的角度出发,构建起一个以翻译功能为导向、翻译过程为中心、翻译产品为基础的译家研究模式。翻译功能为导向是指译家的翻译思想、原则或观点等;翻译过程为中心主要包括宏观和微观两个方面,宏观过程是指译者所扮演的不同角色或是所具有的多重身份,微观过程是指译者的翻译选材、翻译途径、翻译策略、翻译方法等;翻译产品为基础是指译者的翻译作品所体现出的翻译风格或特色。这三者之间相互制约、相互影响。任何一方面的研究都无法独立进行,都必然涉及其他两个方面的内容。仔细剖析上述三种译家研究模型,不难发现,三者具有一定程度的同质性。首先,三者都提倡基于主体的回归路径;其次,三者都兼顾文本内与文本外的各种因素,打破了以往研究中文本内与文本外相互割裂的藩篱,实现了文本内外的互动;最后,三者都致力于构建一个动态开放、多元互动的综合性理论体系。此外,尽管三种理论模型就译家研究的维度各有不同,但也存在着一定的重叠,如三者均重视对译家身份、翻译选材、翻译思想及翻译策略的研究。“翻译家研究可以从多个方面展开,各个方面互为补充,都很重要。”[18]鉴于此,笔者基于上述三种理论模式,对其研究维度进行融合与补葺:在文本外和文本内层面,分别增添“译者精神”及“译文接受”这两个维度,从而形成以文本外和文本内两个层面为框架,以译者生成、译者身份、译者精神、译学思想、翻译选材、翻译策略、译文风格、译文接受八个维度为一体的译家研究理论模型,其具体内容见图1(双向箭头代表互动关系,其中实线表示“影响”作用,虚线表示“反拔”作用)。
图1 翻译家研究的理论融合与多元互证模型
多元互证,又称“三角互证”法,旨在基于多样化的语料,采用多种不同研究方法,通过多元视角对研究对象(目标)进行描写和解释,并对得出的研究结果进行综合剖释与验证,从而确保研究效度、信度、广度以及深度的可靠性和科学性。[19]作为翻译史研究的一部分,译家研究也应秉持“论从史出、多元互证、孤证不立”的原则。Munday[20]强调要综合利用相关副文本材料(如译者档案、翻译手稿、译者与编辑、作者、专家学者之间的通信记录、译者访谈录、译者回忆录、译者传记、译者的个人书写等)来建构翻译和译者的微观史。《呼啸山庄》《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雪泥集》《南京访杨苡——忆杨宪益先生》等与杨苡相关的书籍、文献材料无疑为我们提供了最有力、最真实的史料证据。“‘史论结合’是翻译家研究应该特别坚持的方法。”[18]在此基础上,结合有关杨苡本人及其译作、译学思想的批评研究,对其进行多元互证,以期能够描摹出一个真实、立体的翻译家杨苡形象。
杨苡先生(见图2)是我国著名的文学翻译家、作家、《呼啸山庄》(见图3)首译者。她为中国翻译事业做出了杰出贡献,是我国翻译及中外文化交流事业的典范。2023 年1 月27 日,杨苡先生与世长辞。她的离世是我国翻译界的巨大损失。我们在悲痛之余,有必要对其宝贵的翻译思想与翻译精神进行整理,继而继承和发扬。基于此,以上述理论模型为研究框架,从文本外及文本内两个层面对翻译家杨苡进行多维建构,以期能够还原一个真实、立体的翻译家杨苡形象。这不仅是告慰杨苡先生的一种方式,也希冀能够对广大青年翻译工作者起到一定的启迪和鼓舞。
图2 翻译家杨苡先生
图3 《呼啸山庄》杨苡译本
要想对一个翻译家进行客观、公正的评价,不仅需要对其翻译结果(产品)进行评判,还需要对结果得以产生的深层次背景原因进行挖掘。以往的译家研究大多聚焦于对其翻译结果,即文本的讨论,这固然重要。然而,如果仅仅是从翻译策略(方法)或翻译产品(文本)的角度切入来对翻译家的行为或贡献进行研究和评价的话,未免太过单一和肤浅。[18]因为就某些问题而言,“单纯考察翻译结果很难抵达事实的真相,很难揭示现象或结果背后的深层次原因”[18]。因此,译家研究“不能忽略翻译现象与结果得以产生的深层次背景”。[18]这里的深层次背景就是指文本外的因素。
1.译者生成
中西教育是杨苡译者生成的文化资本,而昔日朋僚则促进了其文化资本的流通。首先,杨苡之所以能够步入翻译道路离不开她在教会女校及西南联大求学时所积累的初始文化资本。“翻译家研究可以且有必要以社会为视角,对翻译家的社会身份、家庭环境、发展轨迹、参加过的社会活动、社会组织或社会团体及其参加的目的和原因以及社会参与的影响等展开研究。”[21]杨苡出身名门望族,家境优渥,这使得她自幼便有条件在教会女校,即中西女校(又称天津中西女子学校)接受良好的中英文教育,从而奠定其翻译事业的根基。一方面,中西女校注重英文教学,“教会学校和别的学校的最大不同,就是英文学得多。小学就开始了,到初中已开始用英文授课,数学、物理、化学、都是英文课本”[22]142,这早早地为杨苡日后更好地开展英语学习打下了坚实的学习基础;另一方面,中西女校也注重中文(当时称为国文)教育,老师范绍韩和高玉爽对杨苡写作的表扬和鼓励更是培养了她坚持文学创作的兴趣。诚如杨苡本人所言,“我后来从事翻译和写作,说起来中西的课程里对我‘用处’最大的恐怕还要数语文课”[22]144,“我对文学的兴趣就是在中西课程中培养起来的”[22]144,“我后来喜欢写作,爱写长信,多少都和他们起初给我的鼓励有关系”[22]146。中西女校毕业后,杨苡又远赴西南联大求学,在一大批名师,如陈嘉、谢文通、陈福田、莫泮芹、吴宓和钱锺书,以及同窗好友陈蕴珍(萧珊)、查良铮(穆旦)、许渊冲、王佐良和后来结为夫妻同为翻译家的赵瑞蕻等人的指导和影响下,杨苡的英语语言文学知识得到了系统提升,这为她后来从事翻译事业进一步积累了丰厚的知识储备。由此可见,在中西女校及西南联大的中西兼容知识习得奠定了杨苡文化资本的英语语言基础。
其次,如果说中西女校和西南联大良好的教育奠定了杨苡的初始文化资本,那么沈从文和巴金等朋僚的指引和帮助便是促进了其资本流通。首先,沈从文助推杨苡走上了翻译道路。当杨苡不知道选什么专业时,沈从文建议杨苡“你原来在教会中学那么多年,学中文的话,扔了外语太可惜”,“……将来你可以做翻译”[22]239,正是在沈从文的建议下,杨苡才选择了西南联大的外文系,为日后从事翻译事业奠定了基础。其次,巴金成就了杨苡的翻译事业。一方面,巴金像朋友一样鼓励杨苡翻译时要有耐心,以保证译著的质量。他在信中对杨苡说:“你有空,我还是劝你好好翻译一本书……不要急,一星期译几百、几千字都行……慢是好的,唯其慢才可细心去了解,去传达原意。”[23]16听说杨苡要翻译艾米莉·勃朗特的Wuthering Heights,他写信告诉杨苡:“你要译W.H.,我很高兴……你可以驾驭中国文字,你的译笔不会差。”[23]45另一方面,巴金又像导师一样严格要求杨苡。当杨苡译完《俄罗斯性格》之后,巴金直言批评杨苡“译地有点草率”[23]33。后来杨苡着手翻译《呼啸山庄》时,他又写信告诫杨苡要“好好地工作,不要马马虎虎地搞一下了事”[23]47。正是巴金这种亦师亦友的态度督促杨苡对待翻译一丝不苟,从而成功再造了他域经典。
2.译者身份
作家与译家的双重身份使杨苡能够将翻译与创作有机结合起来,促成两者的互文性映照。李小蓓[15]指出:“要重视译者的多栖身份对于其翻译事业的影响。”对于文学翻译而言,翻译与创作具有良好的互动关系。一方面,创作可以从翻译作品中获得思想上的灵感;另一方面,翻译也可以从创作当中汲取语言方面的参考。杨苡先生的翻译与创作虽称不上多产,但质量较高。作为作家,杨苡的创作才华在西南联大求学期间便已崭露头角,她在《大公报》副刊上发表了多篇自创的诗歌、散文,被同学们亲切地唤作“Young Poetress”(年轻女诗人)。1950 年,杨苡加入南京市文联和诗联。1956 年,她又奉派赴民主德国莱比锡卡尔·马克思大学(现德国莱比锡大学)东方语文学院讲授了一年中国现代文学,次年回国后任《雨花》文学月刊特约编辑,开始了她的儿童文学创作之路。很快,杨苡自创的儿童文学作品便获得了北京、上海等地一些文坛大家的赏识。作为翻译家,杨苡翻译了英国诗人布莱克的《天真与经验之歌》《我赤裸裸地来:罗丹传》,备受读者的欢迎与喜爱,其经典译本《呼啸山庄》也一版再版,并被英国勃朗特纪念馆珍藏。她本人喜欢创作风格自由、生动风趣的作品,而她翻译的作品亦是如此。
3.译者精神
杨苡对待翻译字斟句酌,精益求精,件件堪称佳作,凸显出其高尚的人格精神。译者精神集中表征出译者学术化研究的独特特征,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发挥自身主体性的动力来源和思想写照,也是研究和评估译者行为必不可少的维度之一。[5]刘云虹等[18]、方梦之[24]强调译家研究要重视其精神研究,揭示翻译家之所以成为翻译家的内在动力。所谓译者精神,即翻译家精神,不同于翻译精神。后者是指“翻译本身所蕴含的特殊精神”[25],而前者则是指“古往今来优秀翻译家身上展现出或从这些翻译家身上归纳出的有关为人、为学与为译等方面的特质”[25]。得益于教育环境及朋僚大家的影响,杨苡主要形成了以求真、敬业、奉献为核心的翻译家精神。首先是求真精神。求真精神是一个翻译家所具备的基本素质和内在要求。在杨苡身上,做人不做作,与做翻译的求真融合在一起。她曾坦言:“翻译最重要的就是‘信’,就是要尊重作者的文字,不能改来改去。”[22]178这种求真精神贯穿她的整个翻译活动,《呼啸山庄》译本中的忠实性表达以及相关翻译批评研究都足以证明这一点。[26]其次是敬业精神。众所周知,翻译是一项辛苦的工作,文学翻译亦是如此。翻译《呼啸山庄》期间,杨苡的家境已和童年时期迥然不同。彼时,女儿赵蘅已经出生,丈夫赵瑞蕻不在身边。为了谋求生计,杨苡常常需要在家和学校两地之间来回奔波。尽管如此,但她仍牢记好友巴金的嘱托“一星期译几百、几千字”[23]16,逐字逐句地对译文进行考究和打磨,也正是因为她的这份敬业精神,才铸就了《呼啸山庄》这一经典译本。最后是无私的奉献精神。杨苡是兼具作家与译家双重身份的双栖大家,她的创作功绩并不亚于其翻译功绩。然而,目前我们大部分读者更为熟知的是她作为《呼啸山庄》译者的身份,这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她作为作家的身份。翻译不同于创作,传统译学一直认为“翻译低于原著,译者低于作者”,因而翻译家一直以来也都被视为依附于原文作者的存在,未受到学界应有且足够的重视,成了隐形人。在明知翻译不如创作显姓扬名的情况下,杨苡依旧坚持翻译,这种奉献精神难能可贵。在杨苡身上,求真、敬业、奉献的精神追求与其艺术追求相辅相成,从而激发出翻译动力的源泉,促使她能够全身心地投入翻译事业,终将自己的精神力量与翻译艺术凝聚成独具“生命力”的文字,铸就出一部广为流传的经典译作。
4.译学思想
杨苡认为翻译应遵循原文的语言特色,忠实传达出原作的写作风格和特色。所谓翻译观念,也就是翻译思想,指的是译者对于翻译活动的认识和理解。翻译观的确立不仅会间接影响到译者的翻译选材,而且还会直接影响甚至决定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具体采用何种翻译策略和翻译方法。[27]杨苡就翻译本身发表或提出的系统性论断并不算太多,但通过对她本人的访谈、日志、本人手稿、信件等资料的收集和整理,以及结合有关《呼啸山庄》译本的翻译批评研究,从中却也能窥探一二。杨苡认为,文学翻译一定要遵循原作风格,在“信、达、雅”上下功夫。“‘信’就是要尊重作者的文字,你不能改来改去。”[22]178此外,张卓亚等[28]、张亚婷等[29]、周领顺等[26]通过(对比)分析杨苡译本后也发现,杨苡在翻译过程中采取了多维的忠实性策略以确保还原原作的语言风格,即便给译文读者造成了生硬印象也在所不惜,这也与杨苡“求真”的翻译理念相契合。
译家研究在立足整体的视野下,除了需要向外探究译家生成和成长的制约因素和潜在影响,还有赖于向内探究其译本的翻译策略与语言风格,进而揭示出译本为读者所接受的原因。文本内外互补互证:文外因素影响甚至决定文内因素;文内因素证实或证伪文外因素。综合文内文外两方面诸多因素,可以确保有关译家研究的每一个观点或结论都有理可循、有据可依。
1.翻译选材
杨苡之所以选择翻译《呼啸山庄》,不仅仅是出于童年时期对于这部作品的接触和喜爱,更多是源于杨苡本人与作者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在情感上的共鸣及人格上的契合。《呼啸山庄》可以说和杨苡结下了60 多年的不解之缘。当杨苡还是中学生时,她便被由《呼啸山庄》改编的电影《魂归离恨天》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之后在西南联大求学时,她又多次阅读Wuthering Height 英文原著,但这只是表面原因,根本原因在于《呼啸山庄》所描写的爱情悲剧与杨苡少女时代的情感经历产生了共鸣,激发出杨苡内心对于“真正的爱情”的渴望。“文学翻译不是消极的、无情的语符交换,而更是译者人格与作者人格的契合所促成的心灵对话。”[30]换言之,就文学翻译而言,译者在确定翻译选材时,会讲究与原作的情感相通、人格契合,用以表征自我。《呼啸山庄》一书所表征的爱情观,是一种建立在精神平等基础上的爱情观,与阶级、财富、地位、长相等外在因素无关。反观杨苡少女时代的情感经历,她与大李先生(巴金的哥哥李尧林)相知相识,互生情愫,但彼此却因对方的家境或长相而感到自卑不敢表白,最终杨苡赌气嫁人,大李先生英年早逝,这成了杨苡一辈子的憾事。因此,杨苡借翻译勃朗特笔下的爱情悲剧一方面流露出自己对于少女时代初恋的遗憾,另一方面也传达出自己对敢于突破阶级、反对压迫、争取幸福的爱情观的向往。这一点其实也可以在她本人的自传中和访谈中得到多方证实,在自传中,杨苡表示:“《呼啸山庄》中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这个爱情可以超越阶级、社会、可以超越生死、什么都可以。”[23]135在访谈中,当被问及翻译《呼啸山庄》的缘由,杨苡也直言不讳地说道:“一是喜欢,二是当时年轻,思想感情和作品内容比较契合。”[31]由此可见,杨苡的翻译选材坚持了情感相通、人格相似,而这又反过来促使她在翻译过程中不得不使用大量异化策略以忠实还原出原作作者的情感态度,从而实现表征自我的目的。
2.翻译策略
受到“宁信而不顺”翻译思想的影响,杨苡在翻译《呼啸山庄》的过程中主要以异化策略为主、归化策略为辅,从而尽可能地维持了原作语言特色和写作风格。这一点可以从有关杨苡译本的翻译批评中得到证实。首先,杨苡译本中存在相对较多的异化表达。譬如,原文为“Order Ellen to say you are engaged, Cathy,” he persisted; “don't turn me out for those pitiful, silly friends of yours! I'm on the point, sometimes, of complaining that they—but I'll not—”。[32]54杨苡将其翻译成:“叫艾伦去说你有事好了,凯蒂,”他坚持着,“别为了你那些可怜的愚蠢的朋友倒把我撵出去!有时候,我简直要抱怨他们——可是我不说吧——”[33]64从中可以发现,杨苡几乎保留了原文结构顺序,将原文直译了过来。又如,在句子“It's a cuckoo's, sir——I know all about it: except where he was born, and who were his parents, and how he got his money at first.”[32]95中,杨苡直接将“cuckoo”异化翻译为“布谷鸟”,而不是汉语读者所熟知的“报春鸟”,用以再现原文作者的讽刺意味。此外,大多数有关杨苡译本的对比或批评研究,如韩雯婧[34]、周领顺等[26]以及张亚婷等[29]均指出杨苡偏向尊重原作的原貌,基本采取异化翻译策略,如直译、直译加注等技巧,从而保留了原作浓厚的语言特色和风格。当然,这种以异化为主的翻译策略自然而然地也影响到了杨苡译本的语言风格。
3.译文风格
由于杨苡在翻译过程中使用了大量异化策略,因而其译本主要呈现出“忠实于原文”的风格,这主要体现在对原文词汇、句法、修辞等不同维度的忠实上。首先,在词汇层面,杨苡译本中出现了很多为了忠实于原文而采取的字面翻译,如她将“seventy times seven times”[32]19翻译为“七十个七次”[33]21,不符合汉语的语言习惯,说明她的译文偏向“忠实”原文甚或由此走向极端。其次,在句法层面上,杨苡基本保持原文句子结构不变,由此出现了大量忠实于英语句法结构的汉语译文,如她将“you are the favored possessor of the beneficent fairy”[32]10翻译为由“慈善的”“天仙的”“有福气的”三个定语共同修饰中心语“占有者”的句子,体现出浓厚的忠实于原文句法结构的特点。第三,在修辞层面上,杨苡的译文也忠实地再现了原文修辞特色,还原出原作作者的情感态度,如她将“Rough as a saw-edge, and hard as whinstone”[32]27翻译为“像锯齿一样的粗,像岩石一样的硬”[33]31,用两个“像……一样”忠实地重塑出希刺克厉夫在耐莉心中专横暴戾的形象。同样,这一结论也被杨苡译本的翻译批评研究者所共识,如上文所提到的周领顺等[26]以及张亚婷等[29]。
4.译文接受
尽管有不少译者翻译了《呼啸山庄》,但杨苡译本无疑是其中最受欢迎的译本之一,时至今日仍畅销不衰。1955 年,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了杨苡的译本《呼啸山庄》。1980 年,该译本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再版。1990 年,该译本又被译林出版社再版,出版后每年重印数万册,荣获第七届全国优秀畅销书奖。目前,杨苡翻译的《呼啸山庄》主要以三种形式流行于世,包括精装本、平装本和普及本。其中,精装本被英国勃朗特纪念馆收藏。不同于另一位广受好评的译者方平,杨苡对于《呼啸山庄》的理解或许并没有像方平一样上升到叙事技巧、写作手法等文学理论研究的高度,但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杨苡对《呼啸山庄》的选择和翻译建立在强烈情感共鸣的基础之上,这给她提供了巨大的动力。她渴望通过完美再现勃朗特笔下的文字传达出自己的内心世界,因而她将求真、敬业的精神力量与艺术心血化作优美隽永的译文,从而使得其译本为中国读者喜爱和接受,并广为流传。张卓亚等[28]以及韩雯婧[34]等人对于杨苡译本经典化成因的分析也证实了这一点:杨苡译本的可读性与其忠实于原文的翻译策略和对读者的尊重密切相关,忠实性翻译再现了原作所具有的异国情调,激发并丰富了目的语读者的惊奇之情和审美体验,从而为其经典化输送了源源不断的内在动力。
翻译家这一称号不仅仅是翻译家个人努力的结果,同时也是由家庭环境、教育背景、译者个人的思想精神以及对翻译选材和策略的偏好等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通过理论融合视阈下对翻译家杨苡的多元互证分析发现:从宏观上看,杨苡的翻译选材、翻译策略、译文的风格及其接受度等文本内因素无疑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她本人的成长环境、双栖身份以及精神思想等文本外因素的影响;从微观上看,这些文本内外的因素又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具体而言,杨苡自幼富庶的家庭背景能够提供的优质中西教育为杨苡日后从事翻译事业奠定了文化资本,同时也为她兼具作家与译家的双栖身份埋下了伏笔。而在朋辈同僚的熏陶和影响下,这种文化资本得以流通,并且进一步使得杨苡形成了以求真、敬业为核心的翻译精神以及对于翻译选材的性情偏好,这两者又间接地影响到了她对于翻译活动的理解,进而在翻译过程中采取大量异化策略以忠实地借用原作之笔来表征自我。也正是得益于这种忠实于原作的翻译策略,杨苡译本才得以增强译文读者的审美感受,从而经久不衰。
理论融合的优势在于能够对译家进行更全面、更深入的研究,从而使得译家研究不仅仅聚焦于单一的文本内维度或是文本外维度,而是可以促使二者互补互证,形成一个内外联动、动态开放的综合系统。此外,多元互证又可以实现对于研究结果的交叉互证与阐释,有助于还原译家的本来面貌,刻画全面、立体的译家形象,从而避免译家研究出现史料堆砌、泛泛而谈、缺乏可信力的局面。步入数据时代,未来译家研究还应注重传统基于数理和案例的实证方法与现代数据处理技术的融合,譬如,可利用语料库技术或是Python 等编程技术对译本的翻译策略、翻译风格与译本的读者评论进行量化对比分析,在此基础上对译家行为的“必然”“应然”和“实然”进行深层次的探讨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