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之册

2023-11-22 22:05麦阁

伊犁河 2023年5期

关键词：婶婶

麦阁

每当写完一首比较满意的诗，就感到自己像一株富有生机的植物，在轻风中蓄着阳光，心中有一小片的亮。

惠山古镇里的荷塘。我去到那里时夏风习习，光影下的纯白莲花盛开，莲叶摇曳。下午空气中热浪阵阵，不见行人。白荷纯净耀眼，带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让人心惊、心动。

对我而言，爱尔兰恩雅有着天籁一样的声音。她的歌声自然、慈悲，若有似无的飘忽与婉转，那么细微，像起伏的山岚，轻盈神秘。

每次听她歌唱，我都会在情感上轻轻向她倚靠，歌声中有她对人世的理解与诠释：时间里已然存积的深远与幽暗、光亮与慰藉。

那一晚，我面对月光下的湖水，微风轻轻，植物安静地输送来她们的香气。湖水依然闪烁着，看透世情而一言不发。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自己完全可以丢弃任何社交，甚至遗忘全世界。

春天时的豆干拌马兰是一道美味。麻油的香、豆干的香、马兰特有的香交织在一块儿，入口就感觉是那么鲜而清新。

电影中，罗丹的情人——天才的女雕塑家卡米尔·克洛岱尔正在那辆银色的吉普车上，两个黑衣的陌生人将一直把她护送到疯人院里。

我不得而知，正在车上的克洛岱尔，她是否知道，为了不使罗丹的“名声”被玷污，她将在那所尚未抵达的疯人院里被软禁，将在那里行尸般度过生命的最后30年。漫长的30年呵！最后，她还要在那里离开人世，与世界告别时，陪伴她的将只有一张蹩足的铁床和一只豁了口的夜壶。

这一切的来临，都是因为她不想再在罗丹的荫庇下做他的学生、情妇，做他“灵感的启示者”。她只想自己能在做艺术家的同时，也能做一个正常的女人。

她无疑是罗丹失败的情人。但我仍然要为她叫好。她结束了自己被罗丹的利用。尽管，这使她如此痛苦，生活一下变得穷困潦倒。

因为罗丹，曾经年轻貌美而又具天才的克洛岱尔永远没有丈夫、孩子和家庭。是罗丹的自私与无情毁了她天才的一生。

在另外的镜头里，那个春夜，无奈而又悲伤的中年克洛岱尔在一盏路灯下痛苦徘徊。回首往昔，她终于忍无可忍，抓起一块石头，喊着罗丹，向着那个散发着家庭幸福灯光的窗口砸去。因为同情，我感到那时那刻自己已经化为卡米尔·克洛岱尔体内的一股力量。

春天时，那只布谷鸟在叫着。看不见它，但我们都知道是那只布谷鸟在叫着。它不停叫着，像受了谁的指示与派遣，又像某种提醒与宿命。

我一直分不清，布谷鸟的叫声是在村庄里，还是村庄在它的叫声里。

每次看到有人发他们父亲的照片，我都会伤感。对着照片上别人的父亲长时间发呆，眼前浮现我父亲年轻时的模样，他走路时、坐着时、吃饭时、睡觉时的样子……然后，我就会想，如果他还活着，那他该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象过无数次。父亲的形象也是一点一点在我心里、在时间中渐渐老去的。

我看到的早晨的露珠是七彩的，在山中那些草枝间。阳光渐渐升起，它们在消失之前愈发闪亮，像碎了的彩虹。它们注定不能与阳光为伍。

可是，每一颗露珠都深爱着阳光——它们的相遇如此短暂，因为阳光的映照使得每一颗露珠都看到了自己独特而美的模样。

盛夏的三个细节。一，从户外回到家中，挂在铁钉上的竹篮，阳光将它的影子用力打在水泥地上。身体上会瞬间来临一阵舒适的阴凉。二，那些夜晚的萤火虫总有一只不在飞，而是在屋檐下我的手中。我空掌合拢，只为看它将我的双手映得发亮透明。三，那棵树把六月烈日中的一小团荫头送给那个卖枇杷的乡下人。他有些谦卑地卸下担子，红黑脸上的劳累似乎还散发着午后果园里微微的闷热。

天空排队飞过的雁鸟在轻轻鸣叫。水杉树笔直向着高处生长。十月的早晨，阳光照着这一片草地，多美啊！正在流经的时间里，万物都朝着深秋走去，不叛逆，不作声。

人在世间的唯一任务是忠于自己——茨维塔耶娃。

早晨，天空中云缎一样的朝霞让我想写诗；雨点落在湖面上的样子让我想写诗；树叶在秋风中抖动的样子让我想写诗；黄昏时，在树杈间奔跑的落日让我想写诗；被抱在陌生女人怀里的粉嘟嘟的孩子让我想写诗；荷塘里一片荷葉上滚动的晶亮水珠让我想写诗……这天地间的万物，它们本身——也都在写诗……

一片梦境般的油菜花地已进入遥远的暮色。听啊，她们在呼吸着自己的香气，持续的静美如此热烈。她们是否也看到了，在来临的更深的光线里，那个正在走过油菜花地的人是我今生的爱人。

说不清为什么，这几天的脑海中很多次出现曾经住过的房子里的百叶窗。我看到午后的阳光把乳白色百叶窗的影子一条条打在深色木头地板上，像一道道隐语。

母亲向来会做吃食，原料都是从地里收上来的。此时它们是面粉、米粉和油。母亲做的吃食有如下几种：油绳绞、麻叶子、油耳朵。其中有一样，我们那会儿叫它巧果，实际上就是城里“开口笑”一类的零食。

那时生活清贫，没有闲钱买零食，而母亲做的这些正好解我们的馋。经母亲出手的巧果，一颗一颗，嘎嘣脆，很是香甜。母亲抓了两大把放在我的衣服口袋里，我满心欢喜。但同时，又因为天气太冷，母亲又用两条布带扎紧了我的两个衣袖口，我的两只手就躲在袖管里出不来了。这样，属于我的香甜巧果根本就没有办法吃。我心里惦念着，很馋，却不能伸出手来拿一颗放到嘴里吃。

清晨湖水边，水面的涟漪与风相衬。几株芦苇上，停歇的小小翠鸟忽闪闪、扑楞楞，身体灵动而敏捷，从这株跳到那株，芦苇轻轻摇晃。它们的鸣叫就是眼前这一切的灵魂与生机。

年幼时就从大人们嘴里知道，蜻蜓低飞意味着大雨将临。那么轻灵的生命真的是专为预示什么而存在吗？美善的生灵，它们在天空下通体透明。童年的我一直很想知道，下起大雨的时候，它们究竟在何处停留。

嗨，那些夜晚出现在我深深浅浅梦境里的陌生人，你们好啊。

暮色前的落霞有一种壮烈的美。绚烂，肆意，响亮，不管不顾，天空仿佛在生疼。傍晚就要来临，稍远处的田野里，弯腰劳动的人身形疲惫。成群的鸟起起落落，飞飞歇歇，发出只有它们才懂的啁啾鸣叫。河流此刻显得分外闪亮，它从来不曾告诉我，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那样的夏日傍晚。

萨特与波伏瓦。打下这两个名字，感觉顺理成章，好像从我知道他们起，他们就在一起了，并且以后还要继续在一起无数年。

萨特与波伏瓦，似乎只有他们才天生就该在一起，如果把这两个名字分开，再给他们分别配搭另一个人，重新组合，你或许会发现，无论是谁，都不是那么回事，都不行。

前些天，在微信上看到一个文案：“哦，但是，不是你就不行。”是的，不是你就不行，只能是萨特与波伏瓦。

肉身来到这个人间，除了最后离开，是没有第二个出口的。然而艺术可以帮助生命更长久地留存于世。传递生命与人心奥秘的艺术可以获得永生。

最传统的宜兴团子有两种，白团子和青团子。这是每年过年之前，家家户户都要做的一件事，以此迎接新年到来。一般都包白团子，青团子包得少些。包青团子一定要用“绿苎头”，只有用“绿苎头”包的青团子才有那个劲。

这绿苎头，是苎麻。把苎麻的嫩叶摘下来，用生石灰腌制而成。我觉得这东西来得稀罕，记得只有外婆家有。青团子的青，用现在的话来说，是纯天然的植物色素。

记录清代张潮《幽梦影》：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所得之深浅耳。

一束摆放的假花也很美啊，好看得就像真的一样。你看她盛开得那么恰到好处，形状的完美让我想发出叹息。只是，她的模样与季节无关，与生命无关，大自然的阳光雨露也与她无关。是的，她没有知觉，无感疼痛，她也不会凋零。

喜欢那些早晨。绿茶的新叶在沸腾的水中发出的微微苦味和那丝丝的甘甜。

大树村一号，塘溪小学校园内的某间小平房里，我想在此记录下她的样子和跟她有关的片断时间。

那是在盛夏，她正在给她大班的孩子们上暑期班的最后一次课。上完了这节课，孩子们就正式放假，就在家等新学期开学了。坐在木头长凳上的孩子们就不再归她教了。

透过玻璃窗户看进去，孩子们一个个稚气十足又专注地望着她。他们也知道，这是自己在这个教室上的最后一节课了，要珍惜，要认真。而再看她呢，面对着孩子们，在一架褐色的旧风琴前，她正站着，投入地给这一群孩子们讲话。

整个校园一片寂静，就这个教室有人。她的情绪是那样饱满、认真与投入。“这个学期，小朋友们的表现都很好，周老师对你们很满意，心里也很喜欢你们。但是，今天‘好孩子的奖状只有这么几張，不会每个人都有。没有得到奖状的小朋友们不要不高兴，以后一定要有更好的表现。到了一年级新学期开学，争取拿三好学生、品学兼优的奖状。星星，你也是很聪明的孩子，周老师很喜欢你，以后上了小学，你要学习多举手发言；小军，你是个懂事勤快的孩子，你爷爷年纪大了，以后上了一年级，你的书包一定不能再让爷爷帮你背了；佳珍，你做作业的字写得很漂亮，以后上了一年级，作业会多一些，所以你动作要稍微快一点就更好了；阳阳，你很聪明，以后到了一年级，周老师希望你上课时能坐姿端正，专心听讲，不能再趴在桌上睡觉了……好了，接下来，大家跟着周老师一起再来唱毕业歌。”

乡村午后日光依然强烈。周老师开始弹奏那架旧风琴，带领孩子们唱歌：“老师老师你真好，辛勤培育好苗苗，教我画画做游戏，教我唱歌和礼貌……”歌声传出窗户，飞过他们头顶的灰瓦，飞向天空。那里透明辽阔，干净的蓝让人心生美好与遐想。

此刻我坐在这里，用文字追述那个遥远的下午，脑海里自然而然跳出她的青春形象。她曾是一位最偏僻乡村幼儿园的普通老师。在我心里，她是美和爱的化身。

春天时的江浙，满目竹林。一株株参天的竹伸展向云间。区分新竹与老竹很容易，新竹的身上都有一层粉霜，而老竹则没有。除此，新竹的根部几乎都有没有褪去的暗褐色的笋衣。

被天地间阳光雨露滋养的竹，清洁，清新，清雅，清劲。

我看到江南的燕子穿梭在绿柳间是一种美；我坐在门前读一册书是一种美；我心里存着的希望和怀疑也是一种美。

常常走过这座城市的解放南路，经过原无锡师范旧址后门，心怀感慨。早些时候，从那里走过时（解放南路紧靠无锡师范的琴房），总会听到学校里传出各种琴声和歌声。手风琴、钢琴、风琴……在这座校园里，穿着一件蓝色裙子的自己也曾胸前抱着手风琴，迫不及待想把音乐老师布置的《玛依拉》弹奏出来。

时过境迁，如今一切早已遥远。

人生的被迫与遭遇、无奈与反抗、绝望与逃亡，我是在一册西方译过来的《苔丝》中获得最早的懵懂了解。那本《苔丝》，我不得而知，它究竟是从何而来，来到我少女时代的家中。

苔丝，一个年轻美貌的乡村姑娘，在那个静谧的黎明被处绞刑。我记得我的心里很是难过、伤痛和惋惜。这是我似懂非懂看完《苔丝》的真切心情。

宜兴人真正喜欢喝的是红茶，一年四季如此。我的祖父就是这样。在我记忆中，除了红茶，祖父没喝过第二种茶。茶杯倒是见他换过。他喜欢用钢杯或者搪瓷杯。要是问在哪个季节喝红茶最沁人心脾，祖父认为并不是在冬天，而是夏天。夏天喝红茶于祖父是一件赏心悦事，这多少有些耐人寻味。

可以盛开到深秋的紫薇花有一种细致委婉的美。还记得与他相遇的时节，紫薇花正开。

被一棵棵红草细小的美打动，在秋天，在江苏北部的黄海之滨——条子泥。

是海堤围护的洼地向这些精灵一样的红颜色蒿草呼喊。她们听见了这召唤，一呼百应，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在这里汇集、相聚，绵延成这神迹般的盛景。

就让我把你唤作红草滩，好吗？红草滩，我喜欢你就叫红草滩。这深色的趋向于泥土的红，内敛的红，广袤无垠。

天空清澈透明。深秋的午后阳光下，红草滩，我走过你们时，你们就在我脚下发出簌簌欢响，那样熟悉而又新奇。

那一刻，我一定是与你们融为一体，聆听彼此的心声。我沉醉于你们的辽阔宁静，你们美着自己的美……

穿越人世，走过生活，能否让我与时间两不辜负。

小时候常常停电。蜡烛、火柴和美孚灯是家中的必备用品，放在木质长台的左边。全家人都知道那个地方。只要碰上停电，谁离那个地方近，谁就会先摸黑到那里，点亮蜡烛或美孚灯。就是在那样的夜晚，我看到灰墙上自己的影子，大得出奇。

我们就玩起了手影游戏。先玩最简单的老鹰和孔雀，没有任何难度，只要一比划就成形；后来又玩山羊、大灰狼、奔马、小鸟等，这些有点难度，要稍有技巧。我们一边玩一边兴奋。真像啊，一只只虚拟的动物，在那些夜晚被火与光投射到墙上，仿佛活了一样……

春天，在母亲的竹匾里，我见过它们——稚气十足的小鸡小鸭，毛绒绒的黄色线团，身体的轻轻拥挤与碰撞。它们呷呷叫着，我怜爱的心啊，仿佛看见微风中的青草绿了又绿，整个春天都瞬间柔软起来。

写《幽暗国度》《米格尔大街》的奈保尔说：“我不知道如何成为一名作家，除了勤奋书写这一途。”

无目的的读书是很快意的，但是带着自己思考的读书会更有意义。

我们阅读着，探看别人的思想，由此跳出自己的生活，对自我与当下会有更多认识。读书从来不是要我们一味信任、丢弃怀疑，读书的真正意义是让我们学会独立思考。

对于书写者来说，那就更加离不开阅读，阅读会帮助他（她）发出属于自己的清晰有力的声音。

独自感觉布谷鸟的叫声里有人生苦味。茶叶里也有，但茶叶里的苦同时还有禅意与慰藉。

我感觉我与月亮之间有独特的联系。小时候，难得跟着大人在青麦田旁边的石板路上走夜路。月亮又亮又圆，照耀着我们。我发现我走得快，她就跟得快；我走得慢，她就跟得慢。因此在心里我跟她远远地说了话：“月亮，月亮，你也看得见我吗？你为了什么一直跟着我呢？”至今我没有得到回答。

少女时，四月，我和小伙伴摘了很多泡桐花在自家露天的晒台上玩。天光还没有黑呢，月亮已经升挂在天空了，還特别大，有些微红。凭经验我知道，随着夜的真正来临，这枚微红的大月亮会慢慢越升越高，微红也会随之变成闪亮的银白色。就在那样的春天暮色，也许是因为兴奋，我们捧起紫色铜铃花抛向天空的月亮。我记得，那一刻天空的月亮一定给了我们她的表情——虽然我们抛向天空的花朵最终都散落在地，但我却私自感觉月亮收下了我们抛给她的花朵。那种感觉一直是我的一个秘密，月亮与我的秘密。

你这样是对的，花些时间来务虚。比如去看看长江，走走古道并了解其历史；比如养几盆小花怡悦自己，多做几顿饭让自己的厨艺长进……不客气地说，你们写诗的人群里十有八九还不懂得何为诗；说到散文，能够真正理解“散文”内涵和外延的又有多少；写小说的大多粗鄙，连“的、得、地”都不会准确运用，其作品的生命力就是那句：今天不写，今天消失。

旧时光。夜晚吹过的风把窗户上的玻璃震动得砰砰作响。停电的夜晚，风在一支蜡烛上摇曳。我记得一滴蜡油掉在手指上的疼痛。

法国的拉罗什福科说：“沉默是缺乏自信的人最稳当的选择。”

我觉得，沉默同时也是最具自信人的主动选择。

回看自己，其实我开始写作的时间是在十二三岁。那时，虽然不懂文学，但我已感知到自己生命的存在，自己的厄运与困惑。只是，我那时是以日记的形式写作。

在后来的岁月里，小婶婶走向我，在一个又一个清晨。

淡色系上衣的她，清爽而又端庄。她的手臂弯里挎着一只竹篮，里面是长豆、蕃茄或者青菜。小婶婶总是安宁文静，不像村子上其他女人遇事斤斤计较，她从不与人争吵，低头认真过自己的日子。

小婶婶家住在村东头第一家。我们进出村都要经过她家。她家门口浇了很大的水泥场地，水泥地旁就是她家的自留地，常年葱葱郁郁，绿油油的。

过年时，我最喜欢到小婶婶家去拜年。小孩子最知好坏，我知道小婶婶喜欢我。她总会把家里各种好吃的装满我的衣服口袋。从她家回家时，两只口袋都鼓得满满，里面是花生、瓜子、糖、桃酥、炒米糕，还有一个苹果或两个桔子。

大概是在我10岁那年春天，有天中午，我从学校回家吃饭时，小婶婶刚好坐在她家门口，她看到我走来，就站起身过来跟我说：“小淑，今天你娘娘（姆妈）不在家，她跟我说好的，让你今天到我家吃中饭。”我看她表情认真平常，一下就相信了，加上中午走到家时，已经饿得要吃饭了。我说一声“好”，就跟她到家。小婶婶将饭菜很快端上来，我吃到一半时，和小婶婶交好多年的母亲找来了。原来是小婶婶家那天杀了鸡，煮了鸡汤，她想让我喝她煮的汤，吃鸡肉。我娘娘笑着跟小婶婶说：“真亏了你的，我就没见过还骗人到自己家吃饭的。”

我对那天在小婶婶家喝的鸡汤印象深刻极了，连同那一只鸡腿，它们的色泽、形状、香味，此时写来，如同就在眼前。

多年过去，小婶婶对我的这些友善与爱，我还记着。

有人问导演阿巴斯：“伊朗艺术的基础是不是诗歌？”他回答道：“所有艺术的基础都是诗歌。真正的诗歌把我们提高到崇高之境。没有艺术，没有诗歌，贫瘠就会到来。”

栽种在院落、屋前的天竺，每次都感到它有一种别样细致的静美，而且又显得精神烁烁。

我相信，“写作不是为了别人，而是首先为了自己”“不要想着要用文学去拯救别人，而是先要拯救自己”。

在不断的书写中，我渐渐了解自己与故乡的关系、与童年的关系、与自我的关系。是写作让我生命中的幽暗地带透进阳光，我得以跟过去的自己告别，又不断迎来新的重生的自我。

我想通过写作呈现并挽留属于自己的部分，在时间与生命的虚无中寻找意义。

写作像阳光，充满慰藉。

或许，写作最终是让我们找到一条通向自己的道路。

江南之美，童年和少年生活，丰沛的植物，有关故乡的人事与情感，个体生命的宇宙，对自然与生死的认识，对爱的体验，对时间与故乡沦丧的痛心与怀念……所有这些，构成了我第一本诗集《自我的影像》的主要内容。

《爱的启蒙》作者德·米洛兹说：“将这些微不足道的记忆吐露在纸上，我却意识到完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行动……”

诗歌在我眼里是神圣而又神秘的，每次写诗，都如同是在跟神说话，虔诚，忘我。通过这册诗集的书写，我找回了自我生命的一些影像，有的让我悲伤、愁思，但更多的还是欣喜与感恩。诗就像是一面镜子，从写下的诗中，我得以再一次辨认自己。我仿佛又闻到了那些岁月的清涩芳香。

夜晚，被月光映衬的湖水色泽丰富多彩；风起时，云影映照在山冈与草地，那是另一种的流动之美……我想说，所有事物都有关联，它们所呈现的自我之美，有时恰恰是因为别的物质。

2008年6月，帕慕克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写30年小说，并以此为借口，用新的面具无数次将自己包装成他人。”

博尔赫斯说：“我小说中唯一的人物就是我自己，实际上我不能创造人物，我写的总是身处各种不可能的状况下的我自己。就我所知，我还不曾创造过一个人物。在我的小说中，我以为唯一的人物就是我自己。”

这是否多少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总感觉春天的风是在忽然之间来临的，这时阳光中树的身影也会跟着吐露一阵婆娑。那些寂寞的午后，风总是这样忽然吹来，卷起我的空落与倦怠。风，在一座与另一座村庄之间吹来吹去。

沿着长长的湖岸，我一个人走。风与逆光的太阳里，我看见低头不说话的自己在走，一直走到遥远桑园的尽头。

路过小镇寺院，人潮拥挤，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满脸虔诚：“今朝是观音娘娘的生日。”

几棵高大的树木伸向碧空，透出与寺院相符的灵光与庄严。一旁的院墙上，“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似乎有光，空气里弥漫着莫名的温情与慈爱……

春风的浩荡已经远去。初夏早晨，空气清新的田野里，露水还在。十二三岁的我，刚刚洗过的短发，有光荣牌肥皂的淡淡香味。

我游走村庄。那里的泥土是我的朋友，树木也犹如和我久别重逢；那里溪河清澈，稻禾贴着泥土拔节。那时，诗还不曾教会我书写，除了用沉默，我还找不到别的办法将它们妥善收藏。

一夜大雪，清早起来发现天已放晴。木门外耀眼的究竟是阳光，还是雪，真有些分不清了。

我们的心中怀着欢喜，從一排排屋檐下走过。开始慢慢融化的雪水，有一滴是我至今仍深记的、掉落到后脖颈里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