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杰
我看见大河转弯
车子缓慢地升到高处——这无知无觉的抬举,使我兴奋又晕眩。
宽阔的桥面上,禁止停车——是的。时光永不停歇。不能停!桥下,大河奔流。我只能在潦草中望上一眼,再一眼。
不会更多了。
我看见大河转弯,并下意识地随着它,倾斜身体。
但是,那弧度多么难得,我——终不能跟从。
大河转弯,带走了芦苇,带走了田野,也带走了岸。在绿色的大地跳跃、生动。
只有我,留在原地,守着一个渐次苍衰的意象,借助看不见的惯性,俯冲!
然后,再慢慢地矮下去,矮下去……
大河无知无觉,甩着闪亮的披风,十字花的光亮。
——它的使命就是:转弯,远去……在大地上恣意地写满“之”字,追赶狂野的风。它的使命就是让背后的目光无法企及。
“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的心”。或许,大河奔流向前,是必然的命运。唯有人,瞻前顾后,自讨苦吃。
我看见大河转弯,田野和天空顿时活了起来,并创造了明亮、远方、未完成的群星。
无法穷尽的荒野
沸腾时,用你降温;寒冷时,用你取暖。这双重的属性来自上苍的恩典,来自冥冥之中的相互确认。
“我要好好待她,我的心所拥有和需要的/都押在这危险的誓盟上了”。
十指交叉,双重的脉搏跳动。我们更深地嵌入彼此的生命之中。
雄性的粗狂,母性的宽宥,你都兼有,你都胜任。
荒野!我需要在角色的转换中调匀呼吸,放远目光。以土安身;以水养心。借你辽阔的未知、升腾的云烟,把一颗骚动的心稳稳地放平。
当芦苇的葭灰染上发肤,你不为所动。于你而言,无非是群狼中多了一只迟暮的兽。
而我,逡巡,徘徊,茕立,孤单。目光空蒙。格格不入。身披闪电和雷霆……
无法穷尽的荒野啊!是大地上旋转的轮盘——只是,它不停!它永远赢!
——耗死一头老兽,多么轻易!不费吹灰之力。
当我的脚步忽然在奔跑中息止,奋飞的伯劳仿佛被“绊”了一下,然后,叼着血肉模糊的蛙,惊慌地冲进苇丛。
它的身后,此伏彼起的衰草、新叶远远地奔来。
覆盖,埋葬。
波涛翻滚,风起云涌……
在荒野中奔驰
五月。孟夏。去追光,去朝圣。
辽河口。湿地,是否还是原初的模样?
水湄的芦荻是新生的,斜斜地,柔弱地,倚着风。衰黄的部分则是它们的祖辈——青黄相接啊!这分明是一个哲学的伪命题,明晃晃的挑战。
绿有不同的名字:人籁、青粲、碧山、翠微、菉竹、葱倩、芰荷、绿沈、风入松……从稚嫩到苍茫。黄也有不同的身份:栀子、松花、缃叶、鞠衣、柘黄、媚蝶……每一个,都是一场大戏的主角。大风起,云飞扬,水袖微凉,锣鼓铿锵。
我是冒犯者。借用鸟雀的眼睛,看到了无边的寂阔;以车为船,看到了渐变的枯荣。
荒野,对有些人来说是歧路,对另一些人来说是征程。我处于中间地带,一面迎接,一面告别,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如一只不守时的钟,既刻板又随性,既矛盾又饥渴。
在荒野中,我漫无目的地飘移,飘移,像一艘不停打转儿的船。我要在夕阳滑进大海之前离开这片湿地。
四野无人,时有鸟鸣。夕阳沉沉下坠,潮声滚滚而来。
真的!我不敢停留,只有拼命地奔跑。像车窗前奋力拍打翅膀的那只鸟儿——鸟儿翅膀扇动的振幅太过频繁了。那翅膀马上就要断了……
——这完全是我的错!
我是贸然闯入者、危险制造者。因自己的过错,而惊慌、恐惧。慌乱从四面八方包抄着我,如旋转的大地,如大地上的蜂拥的苇芦和荒滩,倾斜着,压下来……眩晕,眩晕,不知归途。
黑暗降了下来。在荒野中,我像一道破空而来的、刺耳的划痕,匆匆合拢,被夜色收拾干净。
人类这只笨鸟是纯净自然的弱婴,远不如泥滩上纤细红足的长脚鹬,优雅、从容。
我绝尘而去,落荒而逃。某个意味深长的隐喻,不为所动。
目送丹顶鹤南飞
十二月了,已经。
时光在分秒必争地后退,像当初,每个人都奋力向前。
——你看,荒野站了起来!被限定的幸福,被抛在翅膀的后面。
一行丹顶鹤的出现,此刻注定是自然之间重要的事情。
它们俯冲、飞升,使沉寂的天空忽然明亮、生动。
腳步已无力抵达,我只能隔着时空,长久地仰望。在呼与吸之间,在怀念与遗忘之间嗫嚅着,移动着目光……
在辽河入海口,它们是严冬里真正的勇士。那一双双奋飞的羽翼,如一本打开的经典,为无尽的光阴续航。
“没有维度,蓝色超越了维度。”而圣洁的黑与白构成的躯体,分明如黑夜与白昼,严严实实地弥盖四野。最后,绾结于小小的鹤顶红——毒,是必要的!为不洁的人、不忠的心、不义的枪,自己就是追风的子弹、利刃,分开天地之间万古的寂寥。
要有怎样的视野才能追上你的翅膀?要有怎样的轻盈才能风行水上,扶着清风?
北方以北,南方以南。它们,是尘世的箴言和赞美诗——以纤足,以歌唱,以不息的南来北往,以亲人般的关怀与安慰。
落日浑圆,黄昏如垂垂幕布降了下来。它们的身后,大河驻足凝眸,狂风静寂噤声。哦,万物退出喧哗,肃然,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