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虎
放学后,我跟几个同学一起去沂河。
那时候,我们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在一所名为北谢联中的乡村学校上初中。时值初夏,白天长了许多。太阳悬在西边的天空,光芒四射,但其播撒炎热的威力已小了很多。布谷鸟飞过碧蓝碧蓝的天空,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声。“光棍好过——光棍好过——”,它的叫声在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少年听来是动听的。在那些光棍汉听来,那叫声是孤独,是寂寞,大约还浸润着丝丝缕缕的心酸呢。布谷鸟飞过田野,田野里的麦子没过人的膝盖,正在拔节抽穗,肆意生长。
太阳的光辉洒在树梢上,地上是斑驳的树影。我们从北谢村中间的大路上缓缓走过。路是黄土铺就的路,呈灰白色,坑坑洼洼,高高低低。在田里劳作的人们扛着锄头往家的方向走。男人们要走得慢些,是因为劳作带来的疲劳,也是因为他们要给做饭的女人们留够时间。他们的母亲或者妻子正在灶台前忙忙碌碌,准备晚餐。他们与其坐在院子里饥肠辘辘地等待,不如在路上走慢一点,消耗掉这点可有可无的时光。遇到聊得来的人,他们会站在路边,从小麦长势聊到金贵如油的春雨,聊到化肥的价格,再聊到麦子入仓后出去做点什么能赚钱的生意。联产承包了,家家户户都分得属于自己的土地。农忙一结束,时间属于庄稼人自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都由他们自己决定。
一个庄稼汉说:“猴子兄弟,等麦子收罢,咱们去沂蒙山里收槐花吧。听港上镇收草药的说,槐花贵呢,好几块钱一斤。”
那个叫猴子的人说:“行,二哥,到时候你喊上我,有枣没枣咱去打一杆子。”
他们抬起头,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在村庄上空随风飘散。他们都认得自家的炊煙呢。东家烧的是麦草,炊烟的颜色浅一些;西家烧的是树枝,炊烟的颜色深一些。收破烂的张老三从城里收来旧胶皮卖不动,他妻子就拿来烧火做饭。那个婆娘一边骂张老三是蠢货,一边恶狠狠地把黑色胶皮扔进灶堂里。整个村子都能闻见胶皮的臭味。他家的炊烟乌黑乌黑,是最难看的,没有任何诗意。
一个小孩子站在大路上喊:“俺爹,饭揍好了,快回来吃饭!”
这里的人们管做饭叫揍饭。他爹是一个憨厚的男人。他赶紧掐断了话题,转身往家里走。他还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嘴里嘟囔着:“催什么,熊玩意,你爹又饿不死。”
一个叫狗蛋的男人喝醉了,坐在路边槐树下骂街。槐树开满了白色的花,花香四溢。狗蛋骂天上飞过的布谷鸟:“娘的个腿儿,哪个光棍好过,净你娘的瞎说!”他骂在路上悠闲散步的一只母鸡,骂一只流浪的黑狗,骂行色匆匆的过路人。
我们从他身边经过,他对着我们胡叫乱骂。我们说笑着,全然不理会他。他骂得越起劲,我们笑的声音越大。我们故意停下来,站在远处嘲笑他。本以为他会追过来打我们,但是他没有动,无声无息地靠在树干上。他今天喝得有点多,睡着了。
走上高高的沂河大堤,太阳已经到艾山山顶了。艾山离沂河不远,有十几里地。山不高,确切地说是座低矮的小山丘。远远望去,艾山是一片柔和的褐色,像一个窝窝头。
我们赤着脚,踩着白色的沙子往河的对面走。那时是枯水期,河水最深处也才到我们的大腿根。河面有一里多宽,清亮的河水缓缓流过。沂河的沙子细软,踩上去很舒服。沂河是从沂蒙山流出来的,河床上铺满了白色的沙子,很干净。不像别处的河流,河底多是又脏又臭的淤泥。
新民说:“我们去那边的沙洲吧,看看能不能找到鸟蛋。”
新民比我小半岁,戴一副黑框眼镜,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另外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叫水生,是我表哥,比我大一点。他是个老实人,话不多。还有一个叫小勉,是我们几个人当中年龄最小的。他比我们低一年级,个子小小的,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他很聪明,说话时眼珠咕噜咕噜地转动。
我们避开深水区,走水浅的地方。走到对岸沙洲时,天色依然明亮。一只黑色的水鸟从沙洲上飞起,在天空中盘旋,发出惊恐的叫声。
小勉高兴地说:“前面肯定有鸟窝。”
他向鸟飞起的地方跑过去,脚下溅起了白色的水花。我们跟着他,快步向前走。沙洲杂草丛生,有不知名的野花盛开,有白色的,也有红色的。在昏暗的天光下,一朵黄色的野花在晚风中摇摆,分外耀眼。
小勉眼尖,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找到了鸟窝。鸟窝藏在一片芦苇丛中。鸟窝不大,是用细软的干草茎做成,里面躺着几个白色的鸟蛋。鸟蛋不大,跟鹌鹑蛋差不多。
水生提议:“咱们别动他们,也许过一阵子,小鸟就出壳了!”我们三个人都同意他的提议,离开沙洲往回走。
走到河中央,我站住了。往北方望过去,河面更加宽阔,目光所及是高高的河堤、波光粼粼的河水以及岸边白色的沙滩。向南望去,是长长的沂河大桥横跨沂河。沂河桥离我们有三四里地,在苍茫的暮色中,桥上有人车走过,影影绰绰。
我们站在沂河大堤上,看远处的沂河大桥。
新民说:“下次咱们去大桥那里游泳吧,那里水深,有好几米深呢。”
水生摇头:“最好别去,大桥底下不干净,年年淹死人。”
“就是,有水鬼呢。听村里老人讲,淹死的人鬼魂迟迟不走,一直藏在水底,等下一个该死的人过来,它就一把将这个人拉进水里淹死,这样它就可以投胎做人。这个就像老师给咱们布置作业一样,完不成就不能投胎脱生。”小勉说话时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听了他的话,我有些毛骨悚然。
小勉又指着大桥说:“春天时,我同学的姐姐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她死的时候,牡丹花开了。太可惜了,她是个很漂亮的姐姐。”
我们都知道这件事。跟她相恋的男孩移情别恋,女孩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我认识她弟弟,人长得很帅气。
我们叹息着走下沂河大堤。天色暗下来,晚风吹过来,带着麦苗的清香。再有一个月就放暑假了。说到放假,我们的心情不再沉重,话又多了起来。在苍茫的暮色中,我看到低空中乱飞的蝙蝠。
乡村印记
后半夜起风了,是春风。正月没过完,春风就来了。风带着暖意,从西南方向过来,低低地吹过村南的池塘。池塘里的冰开始融化。厚厚的冰层裂开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塘边杨树上夜宿的鸟惊慌地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又落在远处一棵低矮的柳树上。致富家的大门正对着池塘。他家的狗被冰层开裂的声音惊动,狂吠了几声,于是整个村子的狗接二连三地叫起来。
狗的攀比心重,你叫得响亮,我叫得还要比你响亮。一个男人听到狗叫,瑟瑟缩缩地披着衣服走出来,一边对着墙角的尿桶撒尿,一边大声地骂狗:“狗东西,瞎叫唤啥?又没有贼。”他抬头看一眼天上亮闪闪的星,骂骂咧咧地走回屋里,一头攮到床上,呼呼大睡。
狗的职责是看家,它生存的意义就是用叫声向主人表达忠诚。有的狗叫唤,是因为思念另一条狗。它们也许只是在春天的麦田里见过一面,就彼此难以忘怀。它们也许跟人类一样,憧憬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有的狗叫唤,没有任何动机,别的狗叫它就叫。我母亲说它们是狗趁狂风,是瞎叫。
致富家的狗叫小黑。它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那黑色像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我母亲总是夸小黑,说它明事理,谁跟它亲,谁跟它不亲,它都知道。陌生人从致富家门口经过,不管怎样小心翼翼,只要有一点动静,小黑都要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它那气势汹汹的架式,似乎要挣断铁链,冲出来一口咬断过路人的脚。我母亲不喜欢村里一户梅姓人家的狗,说他家的人坏,狗也坏。她从梅家门前经过一百次,那条狗就咬一百次,跟从来没见过她一样。
致富家离我家不算太远。上个世纪,母亲躲计划生育时在致富家住过。她跟致富娘处得好,成了朋友。她们两个经常相互走动。在母亲眼里,致富娘是村里最好的人,她家的狗也是最好的狗。小黑白天栓在门前的一棵槐树下,铁链又粗又长。小黑再怎么使劲,也挣不脱。它对自由的渴望并不比天上飞过的鸟少。但對于一条狗来说,即便没有铁链栓着,它也不愿意离开主人家。比起自由,它更热爱让生命得以延续的食物。
我家的柴草堆在村南的麦场上,有麦草、玉米秸和豆秸,姐姐们捡回来的树叶也堆在那里。我母亲经常去麦场上扯柴草。她从致富家门前经过,小黑从来不乱叫,还冲她摇尾巴。母亲心里欢喜,见了致富娘,总是要夸小黑几句。
致富最初在苏州一个工厂里打工,嫌工资低,就去做废品生意。他收了一阵子废品,觉得来钱慢,禁不住一个同乡的拉拽,跟着他去盗窃。那个同乡是惯偷,刚从监狱里出来。偷东西时致富负责望风,得手后跟着一块分赃。在昆山,他们后半夜去一户人家盗窃。男主人发觉了,拎着一根木棒出来追他们。致富跑得慢,被男主人抓住了。致富急了,掏出一把水果刀,捅了男主人一刀,然后逃脱了。致富逃到广西凭祥,被抓时蓬头垢面,饿了好几天,像个活鬼。判刑后,致富被关在苏州监狱。村里人说,致富把人捅成重伤,可能一辈子要呆在监狱里,就算是放出来,也肯定得扶墙走路。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见面就聊致富。女人们教育孩子有了新的反面教材。小孩子犯了错,女人大声地责骂:“你个龟孙,你想学坏,学致富是吧!也想蹲牢吃八大两?”孩子爷爷听到了,知道儿媳是在夹枪带棒地骂他,却也没有办法,吊着脸走开了。
我父亲叹息道:“致富原本是个好孩子,都是让钱害的,钻钱眼里去了。庄里那么多人,不去偷不去抢,也没见谁饿死。”母亲对父亲说:“你不知道这里面的事,甭瞎说,这事都怪致富对象。”
致富的对象二丫是沂河西岸的,长得漂亮。她皮肤白,身材也很好,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二丫会打扮,喜欢穿高跟鞋牛仔裤,上海流行什么她就穿什么。她屁股翘翘的,像秋天田地里饱满的南瓜。二丫来过我们村一次。她从村中间大路走过时,一群小孩子跟在后面指指点点。村里的光棍汉们聚在一起,站在远处看,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有人不停地咽口水,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
彩礼是必不可少的,二丫跟致富家要十万,另外还要盖二层小洋楼,不然她不嫁。致富娘嫌彩礼太重,想断了这门亲事,再给致富找一个彩礼轻的对象。致富不同意,他被二丫迷住了,非她不娶。二丫给致富一年期限,十万彩礼和小洋楼一样都不能少,不然就分手。
致富出事后一个月,二丫就嫁人了。嫁的是包工头倪老板的儿子。有人说他原本姓儿,儿子的儿,后来发财了,就改成姓倪。这是在骂他呢。倪老板有的是钱,过年时给家族里晚辈发红包,左手掏出的是钱,右手掏出的还是钱。除了在村里盖三层小洋楼,倪老板还给儿子在徐州买了新房。二丫跟村里人说:“我们徐州的房子可大了,从这个房间走到另外一个房间,中间都要歇一次脚。”
判决下来没几天,致富娘得了脑溢血不省人事。致富爹拉她去医院抢救,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六天,家里的钱花光了,实在住不下去,就拉回家等死。那天夜里,小黑叫的声音很凄惨,像是在哀嚎。母亲对父亲说:“八成是致富娘不行了,她家狗叫的声音不对,得去看看。”他们拿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进门时致富娘咽气没多久。致富娘死的时候还很年轻,不到五十岁。母亲跟几个妇女手忙脚乱地给致富娘换寿衣。致富爹没有哭。他一声不吭,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在乡下,很多女人一嫁过来,就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刚嫁过来时,叫谁谁家的,等有了孩子,就叫谁谁的娘。当新娘时,人们会经常提起她,对她评头论足。她死了,人们就聚在一起,忙着给她办后事。在凄凉的唢呐声中,偶尔有人会感慨地说一句:“这是个好人!”此后,村里人会忘记她的存在。致富娘也是同样的命运。死了没多久,人们就把她忘了。没有人在意她姓王,还是姓李,仿佛她根本就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办完丧事,致富爹决定去苏州打工。他想离致富近一点,可以隔三差五地去看他,劝他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致富爹把小黑放到农用三轮车上,带它去五十里外的郯城县。他要把小黑送给一个朋友。第二天夜里,小黑跑回来了,把大门撞得咣咣响。回到家,小黑一个劲地叫,像是在埋怨主人。村子里的狗跟着叫起来,叫声此起彼处。
下罢头场霜,致富爹开着那辆老得掉牙的农用三轮车去苏州。小黑趴在车厢里,无声无息。他们走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整个村庄都沉浸在睡梦里,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离去。天空中悬着半轮月亮,麦田上笼罩着一层浅浅的白色,像是月光,又像是霜。
在这片土地上,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头牛,一条狗,总是要留下一些印记的。一栋风雨飘摇的老屋,一片生机勃勃的庄稼地,一棵歪七扭八的树,都是人们留下的生命痕迹。一些人来了,经过一段短暂或漫长的岁月后又走了,又有新的人来了,一茬接一茬。村庄静静地站立在那里。人们跟地里的麦子一样,一季接一季地活在村庄里。他们活着和死去的方式跟祖先们一模一样,脸上快乐和忧伤的表情也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