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二
李小民觉得他体内的火山即将又一次喷发了。
这时的李小米站在门口,捧着一本英语小册子,眼泪吧嗒吧嗒顺着眼角滑落到脸蛋上,再由脸蛋滑落到衣服上,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来。她明白,如果自己哭出声来的话,势必会引爆坐在沙发上的那座“活火山”。
李小米从幼儿园回来后,高高兴兴地吃了一小袋坚果、两小包饼干,还喝了一包有机牛奶,然后洗了手,漱了口,坐在小垫子上开始玩她的洋娃娃。半个小时后,李小民叫李小米过来学英语。从这个学期开始,每天放学后,李小民都会教她一会儿英语。书是一套原版的英文启蒙书,总共三十三册,分三个阶段,李小米现在读的是第一阶段。书很薄,不到二十页,每页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两句话。每天读一本,每本连着读一周,然后再换另一本。李小民觉得这个计划很适合像李小米这样只知道吃喝玩睡,其他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小孩子。他认为计划再好,不坚决贯彻执行的话,都是白搭。
时间一到,李小民对李小米说:“该学英语了。”李小米便乖乖地放下手中的玩具,起身来到沙发上,挨着李小民坐下,带着讨好的笑容说:“爸爸,今天你尽量不要对我生气好不好?昨晚睡觉时,你不是给我说过永远不对我生气了吗?你不是说要当一个好爸爸吗?”李小民说:“爸爸也不想对你生气,可你也要认真一点啊。”李小米点了点头,然后,他们便开始学起了英语。没过一会儿,李小民就吼开了。原因和以前一样,他认为某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句子,已经教过许多遍了,李小米应该知道的,可她就是不知道。李小民这时还只是生气,没有喷发。于是,他忍住又教了李小米一遍,教她每个单词,又教她整个句子——很短的句子,只不过三四个单词——很简单的单词。然后,他问李小米:“记住了没有?”李小米怯怯地说:“记住了。”过了可能都不到一分钟吧,当李小民再问她刚才那个句子的意思时,李小米要么抠手挠头,要么张冠李戴。李小民拉着脸,厉声让李小米好好动脑子想一想,可她死活就是想不出来。李小民给她提示了又提示,就差把答案直接说出来了,可李小米依然想不出来。就这样,李小民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后来便如火山一样又一次喷发了。李小米又一次被吓得惊恐不已,小心翼翼地流着眼泪。此时,李小米眼中的李小民又一次变成了巨大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嘴,朝着自己嘶吼不已,似乎下一秒钟就会把她一口吞掉。李小米常常为此困惑不已,觉得自己好像有两个爸爸,一个温柔的爱自己的爸爸,一个可怕的火山一样的怪兽爸爸。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变来变去。她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好多。现在,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听不见一点声音,世界离她越来越远,自己像是飞到另外一个时空去了。
事实上,昨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原因,李小民就对李小米发过火。
昨晚睡觉时,李小民躺在李小米的身边,把她的小手攥在自己的大手里,满心愧疚地对李小米说了好几句对不起,说他不应该当一个坏爸爸。李小米用胳膊揽住李小民的脖子,亲了李小民一口说:“没关系。”
其实,前天也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原因,李小民也对李小米发过火。
前天,李小民不但对李小米发了火,还揍了她。李小民先是咬牙切齿地骂李小米“你个猪脑子”,吼骂还不解恨,火山随即喷发。李小民把两本小册子合在一起,让李小米伸出手来。李小米含着眼泪把手伸出来说:“爸爸能不能不打手?”李小民说:“不能。”李小米又说:“爸爸能不能打轻一点?”李小民拉着脸没说话。当李小民挥着书打下去的時候,李小米惊叫着把手躲开了。于是,李小民一个字一个字地朝李小米说:“把——手——伸——出——来。”李小米只好乖乖地把手伸了出来,伸得直直的。李小民毫不犹豫地打了下去,随即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李小米的眼泪珠子一般滚落下来。李小民不为所动地说:“另一只手。”李小米乖乖地伸出另一只手,也伸得直直的。李小民同样毫不犹豫地打了下去,同样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李小米的眼泪继续无声地滚落。李小民问她:“疼吗?”李小米流着泪点了点头。李小民说:“疼就对了,疼就要长记性。”
李小民其实不想打李小米的,更不想成为一座动不动就喷发的火山。其实,他骂都不想骂李小米,可是他做不到。顶多三五天,他就忍不住爆发一下,这让他对自己失望不已。时间久了,李小民觉得自己虽不够称职,可比起周围那些粗俗没文化的爸爸,那些整天加班应酬不着家的爸爸,那些动不动就打孩子的爸爸,那些把孩子惯得无法无天的爸爸……比起那些爸爸,自己还算是不错的。他虽然也打李小米,可打得很少。他虽然爱发火,可很少说脏活。他也宠李小米,可原则问题上绝不妥协。想到这些的时候,李小民对李小米的愧疚就会少一些。李小民想,父女即缘分,他和李小米都无从选择,只能接受。他觉得李小米至少比自己小时候强多了。他六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外出打工养活自己和哥哥,他留在老家有时连饭都吃不饱,受过的那些冷眼欺负就别提了。虽然母亲五年后回来了,可他们的战争也就此开始了。母亲打起他来简直像要灭口一样。虽然每次都是他不听话,但哪有母亲那样打儿子的!他现在只是偶尔打李小米几下,心里都要愧疚上好多天,仿佛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前天他又没忍住打了李小米的手,看着李小米泪流满面的样子,自己差点也快哭了。他想起以前说过不打李小米的,毕竟她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得宠。他想起李小米还在李丽肚子里时,自己曾默默地发誓要当一个好父亲。他从小失去了父亲,是村里最早的留守儿童。所以,李丽怀了李小米后,李小民便暗下决心,绝不离开李小米,一定陪着她长大。母亲那会儿整天跟他干仗,把他往死里打,现在他长大了,跟母亲一点都不亲近。他觉得,他和母亲之间的亲密就是被一点一点打没的。他可不想把他和自己孩子之间的那份亲密也给打没了。现在,李小民已经当了五年爸爸了。当初的誓言,他只做到了一多半。为了能陪在李小米身边,他辞去了大舅子给他找的那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就因为那工作一周有五天半不能陪在李小米身边。现在,他在家里开着一家所谓的儿童阅读馆,来借书的人屈指可数,收入也就刚够柴米油盐吧,主要还是靠李丽国企的铁饭碗。可李小民还是没完全做到不打李小米,虽然打得少,可毕竟打了,食言了。
昨天放学回来,李小民看见李小米不停地在挠手指,问她:“怎么了?”李小米说:“手指头痒。”李小民说:“谁叫你整天抠手。”李小米说:“不是抠得痒,是爸爸那天打得痒。”李小民把李小米的小手拽过来一瞧,看见右手无名指红肿了。李小民顿时一阵难受,把李小米抱在怀里说了好几句对不起。然后,他们一起开始读英语。然后,没多久,李小民又对李小米发火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又一次对李小米很真诚地道了歉。今天放学后,李小民又对李小米发火了。
今天,李小民没有打李小米,只是吼叫,还没有失控。李小民发完了火,让李小米在门口站了一会。本来,他想让李小米站到门外去的,最后忍住了。罚站是李小民惩戒李小米最主要的手段。这是他从一档美国电视节目里看到的,人家管这叫限制行动。李小民不但经常咆哮着让李小米罚站,还经常让李小米站到楼道里去。一提罚站李小米就害怕,就哭着说:“爸爸能不能不罚站?”李小民说:“由了你了?”李小米哭着说:“那爸爸能不能少站一会儿?”李小民冷着脸不再说话,李小米便流着泪乖乖地站到门口去了。
李小民第一次对李小米动手时,她才两岁多一点。那以前,都是他和李丽两个人一起给李小米洗头发,一个抱着,另一个洗。李小米仰面躺着,舒服得都能睡过去。李小米一天天长大了,变重了,头发越来越长了,还死活不让剪,说要当长发公主。这样一来,给李小米洗头发就不再那么轻松好玩了。那天,李丽不在家,李小米已经一周没洗头发了。李小民说:“今天爸爸一个人给你洗头发吧。”李小米说:“好啊。”李小民说:“你长大了,爸爸抱不动了,趴在小椅子上,低着头,闭上眼睛,爸爸给你洗吧。”李小米说:“好啊。”可当李小民开始给李小米洗的时候,她就有些不配合了。当水和泡沫流得满脸都是的时候,就开始哭闹了,不停地想抬头,不停地想拿手去揉眼睛。李小民说:“宝贝别动,一会儿就完了。”可李小米根本听不进去,哭声越来越大,闹得越来越厉害。不一会儿,李小民被弄得浑身是水,跟着烦躁起来,最后就发火了。李小民恶狠狠地按着李小米的头,边骂边给她洗头发。李小米“呜呜呜”地哭个没完没了。李小民第一次被李小米气得简直发疯,洗完头,脱了李小米的裤子,狠着劲在屁股上“啪啪啪”就是几下。李小米随即哭得歇斯底里。等李小米不哭了,李小民感到从未有过的罪恶感,抱着李小米哭着说:“爸爸不好,爸爸不该打李小米,爸爸是个坏爸爸。”擦干眼泪后,李小民郑重地对李小米说:“爸爸以后再也不打李小米了,绝对绝对不打了。”李小米没说话,只是抿着嘴看着李小民一个劲儿地点头。那之后不久,李小民就食言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食言了。
李小米站了一会儿,李小民说:“好了。”李小米便去小垫子上玩了。李小民看看时间,快六点了,李丽快回来了。
一进门,李丽就笑着对垫子上的李小米说:“宝贝,妈妈回来啦。”李小米笑着跑到李丽的怀里,“妈妈妈妈”地叫着拥抱了一下,在李丽的脸上亲了一口,又回到了垫子上。
李丽现在在公司的行政部门管资料,很忙,虚头巴脑的资料一大堆。李小民让她悠着点干,大家都是混日子,何况那些资料什么的很多都是应付差事而已,一点意义都没有。李丽说,这些她知道,可不干不行啊,今天小检查,明天大检查,人家可不说意义不意义,只看东西有没有,没有就得挨批评、扣工资。再说,她也不会糊弄人,不像别人那样得过且过,她干什么事不认真自己心里还过不去。可干得再认真也没人知道,别人以为你也是混日子。李小民说那就怨不得别人了。李丽说,她只是说说而已,说说都不能了吗?李小民没再接话。李丽也不吭气了。不然,他们又会吵起架来的。
今天,李麗没说工作的事,只斜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手托着下巴,满足地看着一个人玩过家家的李小米。李丽发现李小米过一会就拿左手挠一下右手无名指,就问李小米:“怎么了?”李小米抬起头一脸懵懂地问李丽:“什么怎么了?”李丽说:“你怎么老挠手指呢?”李小米把右手无名指伸出来说:“痒。”李丽问:“为什么痒?”李小米说:“肿了。”李丽腾地一下来到垫子上,抓起李小米的小手一看,果然肿了。还没等李丽问怎么肿的,李小米就说:“爸爸打的。”李丽刚想问李小民为什么打李小米,李小米急急地说:“我不好好读英语,惹爸爸生气,爸爸才打的。”李丽没说话。李小民也没说话。李丽跑到房间,找出一瓶活络油,给李小米抹了抹,揉了揉,然后问李小米:“疼吗?”李小米摇了摇头说:“不疼了,快好了。”
以前,李丽看见李小民凶李小米,看见他像个野兽似的把李小米吓得哇哇大哭,非和他吵架不可。那时的李丽就像护雏的母鸡,一脸的伤心与无畏。现在,李丽发现李小民打了李小米,且把手指头都打肿了,竟然一声不吭地坐回到了沙发上。这让本就心虚的李小民突然有些心慌。他不想跟李丽吵架,但也不希望她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仿佛睡着了的李丽突然平静地说:“别再打她了,越打越笨,越打越叛逆。”李丽说话了,就说明她不想吵架,只是想解决问题。李丽接着说:“以后你要是忍不住想要发脾气,或者她实在调皮了,你就让她待在一个地方,你自己待个地方,这样省得你发火,也省得她委屈。”李小民没有说话。他想起有一次,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发了飙,那次李丽反常地没有哭,始终一脸平静。等他的火终于熄灭后,李丽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你是这个家的国王,可她却根本不是什么公主,我也不是王后,我们都只是你的奴隶而已。”那一刻,李小民觉得自己被李丽一眼望穿,角角落落看得透透彻彻。原本的愤怒之火变成了羞愧之火。想到这儿,李小民觉得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李丽忽然变得坚硬起来。他觉得李丽刚才说的那个办法似乎不难办到。他也不想整天当火山,家里有一座火山可不是什么好事,那些失控的岩浆迟早连自己一并吞没不可。这时,李丽又说:“你应该轻松点儿,你轻松了她才能轻松。她现在做什么都得看你的脸色,想着你高不高兴,这样她长大了怎么能有出息?”
李小民也不知道他们从认识到现在吵过多少次架了。反正结婚前吵得少,结婚后慢慢就吵得多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什么事都可以吵,没事找事也可以吵。吵得多了,李丽就把离婚挂在嘴边,说日子没法过了。李小民说:“你想结就结,想离就离,你以为这是过家家闹着玩呢?”每次,不管大吵还是小吵,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么几句。有时,他们当天就和好如初。有时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也有时,他们会好几天,甚至一个礼拜不说话。最后,一般都是李小民服个软,道个歉,李丽也就顺阶而下。
怀上李小米后,李小米一岁之前的那一段日子,他们的生活可以说前所未有的幸福美满。那时的李小民还在上班,每周只回来一天半。对于这一天半的时光,他倍加珍惜。那时的李小米,还没有这么多的主观能动性,他对李小米也没有那么多的要求。后来,李小民辞职在家开了这么个要死不活的阅读馆,一切都慢慢地变了。
辞了工作的李小民越来越爱发火,火发得越来越大,和李丽也吵得越来越凶。李小民常常因为一句话就能燃起来,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李小米直哭。李小民吼道:“不许哭。”那时的李小米还忍不住自己的哭声,看见变成怪兽的李小民,听见雷一样的炸响,哇哇哇哭个没完没了。李小民的雷声便不断地响起、升高、盘旋。李小米的哭声跟着歇斯底里、扭曲变形。然后,李小民的体内终于喷溅出岩浆,在李小米的屁股上烫出火红的印迹。李丽见状,也跟着啜泣起来,抹着眼泪把李小米紧紧地搂在怀里。李丽说:“宝贝不哭,宝贝不哭。”李小民说:“不要拿眼泪来吓唬老子。”等李小米睡了,李丽红着眼睛对李小民说:“离婚吧,我受不了了。”李小民说:“他妈的每次都离婚离婚,你能不能说点别的?”李丽说:“离婚吧,真的。”他们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说上好多遍,婚还是离不了,下次还得吵,李小民的火山还得继续间歇性地喷涌。有那么几次,临睡觉的时候,也是因为点芝麻蒜皮的小事,他们吵得惊天动地。李小民把桌上的东西摔得粉碎,李丽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小民,带着那种不可思议的恐惧。李丽说:“你一个大男人竟然摔东西?”李小民说:“谁他妈规定男人就不能摔东西?”李丽说:“你还好意思?”李小民说:“我他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照旧是车轱辘话来回说。记得吵得最凶的一次,李小民觉得自己从里到外每一个细胞都燃了起来,非得毁灭什么不可,或者被什么毁灭才行。照例一阵大吵,一阵砸摔,一阵哭叫。最后,李丽朝着李小民跪了下去。李丽哭着说:“求你了离婚吧!你就可怜可怜我吧!”看着跪下哭着求自己的李丽,李小民的火突然灭了,不说话了。李丽继续跪着哭着说:“求你了离婚吧!你就放过我们娘俩吧!”李小民坐在沙发上,双手揪着头发,像一座进入休眠状态的死火山。他们还是没有离婚。等冷战上几天,李小民就会给李丽道歉,给她保证。李丽笑着说:“保证有用吗?”一个月前,他们就大吵过一次。那时,他们刚从南方旅行回来。也是一个晚上,也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李小民就发火了。最后,李丽哭着说:“好吧好吧,以后我不跟你吵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行了吧,只要你别动不动对李小米发火就行,她都快被你吓出病来了。”从那天起,李丽真的不怎么跟李小民吵架了。有时,李小民莫名其妙地变了语气,李丽就一言不发地让着躲着,尽量不触碰到他那根火捻子。除了发火时的那一阵痛快,李小民其实一直觉得挺对不住李丽的。当初谈恋爱时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都已经放了屁,家里全靠李丽撑着,工作忙累不说,还得整天看自己的脸色,简直岂有此理。偶尔,李小民也把这些话笑着说给李丽听。李小民说:“这样的老婆估计再找不到第二个了。”李丽笑着说:“那你还不知足,还整天虐待我们娘俩?”李小民说:“我以后尽量改。”李丽说:“快算了吧,狗改不了吃屎。”
晚饭后,李小民带着李小米来到小区广场上。李小米老远一看见她的那几个小伙伴,就笑着喊着叫着朝她们跑了过去。李小民手里拎着水壶,和几个相熟的家长站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玩着玩着,该喝水了,家长们各自喊各家的孩子过来喝水。有的孩子喊上好几遍就当没听见。好不容易喊过来,只象征性地喝上一小口就跑。李小民一喊李小米,李小米就乖乖地过来了,接过水壶咕嘟咕嘟喝上三大口,再把水壶盖好,递到李小民手上,才又去玩了。别的家长见状就会说:“看看人家李小米,喝水多乖,哪像我们家的!”小伙伴们一起爬一处栏杆,一米多高,中间有四根隔档。其他人一下一下地往上爬,有的爬到第三根,有的爬到第四根,有的甚至骑在了栏杆最顶上。爬上去的伙伴们叫李小米快上来,可李小米就是不上去。李小米说:“我爸爸不让我爬栏杆,怕摔着。”其他家长朝着自家的孩子喊,让从栏杆上下来,可那些孩子视若罔闻,依旧在栏杆上爬上爬下。这时,那些家长就会说:“看看人家李小米,多听话,哪像我们家的!”伙伴们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骑着滑板车,有的骑扭扭车,有的什么没带,只是跟着跑来跑去。玩着玩着,就忘了叮嘱,跑到对面人工湖边玩水。一个过去了,别的也都相跟着跑了过去,大人怎么喊都喊不住。只有李小米不过去,谁叫也不过去。李小米站在远处说:“我爸爸说了,不能自己乱跑,太危险。”那些家长见状就会说:“看看人家李小米,啥话都听得进去,哪像我们家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李小民始终笑而不言。
无事可干,亦无话可说,李小民便看起了朋友圈。朋友圈里,好些人整天卖东西,好些人整天发鸡汤文,好些人整天发养生文,还有好些人整天发关于育儿教育之类的文章。李小民以前也喜欢发点自己写的育儿小感触贴出去。发得多了,就有许多人给他点赞留言,甚至把他当成模范爸爸和育儿专家。当初,李小民一心想当个好爸爸的,他不是没努力过。现在,他只希望不当一个坏爸爸就行。他已经好久不发朋友圈了。他不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好爸爸。可朋友圈里,没戴面具的又有几个呢?就像眼前的这几个家长,哪一个看起来都有文化有教养,可谁知道在家里什么样。他们在家就不骂孩子不打孩子吗?说不定天天打天天骂,还打骂得心安理得呢。就像李小民,他们都知道他看书多,还会写点文章,觉得他是个知识分子,也肯定是一个好爸爸。在外面,他们几乎没见过李小民对李小米发火。不管李小米犯了什么错误,李小民从来都是摆事实讲道理,耐心地解释教导。他们怎么知道李小民在家里是一座常年处在活跃期的活火山呢?
回到家,准备给李小米洗澡的时候,李丽的电话响了,是李小米的奶奶发过来视频邀请。看见奶奶了,李小米高兴地跳来蹦去。奶奶问李小米:“妈妈好吗?”李小米说:“妈媽好,妈妈从来都不生气。”奶奶问:“爸爸好吗?”李小米说:“爸爸也好,爸爸不生气就更好了。”奶奶对李小米说:“那你就让爸爸不要生气。他生气的时候你就对他说,你有这么好的宝贝女儿多幸福啊,还生什么气啊。”李小米说:“我知道了。”李小民本来也想和母亲说上几句话的,可突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甚至连母亲的声音都不想听到。他说:“挂了吧,李小米要洗澡睡觉了。”李小米说:“奶奶挂了吧,我要洗澡睡觉了。”
李丽带李小米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李小民和母亲一年最多也就寒暑假才能在一起待几天。每见一次,李小民就觉得母亲更老了。其实母亲才六十多一点。李小米一岁之前,母亲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帮着他们照看孩子、做饭、收拾家。李小民辞职后,母亲才回去的。母亲本想着多待几年,好让他们两个没有挂累,好好挣钱。母亲是被李小民气回去的。提着行李临出门的时候,母亲咬牙切齿地对李小民说:“当初就该把你淹死在尿盆里,省得祸害人。”然后,就毅然决然地坐火车去了李大民家。后来,母亲又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冲动,自己的儿子自己不知道吗?再说还有媳妇和孙女呢。可是,她想来来不了了。李小民决定自己带孩子。李小民学着自己做饭、收拾家,甚至学会了自己蒸馒头。这让李大民一家简直喜出望外。他们两个人,一个老师,一个医生,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家里顾不得收拾,孩子顾不上管,算是意外“得救”了。
每年寒暑假,李大民带李小米刚去李大民家那几天,李小民和母亲相处得还算和睦,对李小米也很耐心。待着待着,李小民就烦躁起来,说话开始带着刺。母亲当然知道多说无益,反而会火上浇油,可后来看不下去孙女可怜委屈的样子,忍不住骂起李小民来。母亲的责骂再一次让李小民想起他噩梦一般的童年。他怒火中烧地把一切的原罪直指母亲。李小民说:“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谁把我一点一点逼成现在这样的?你现在满意了……”李小民这样说的时候,母亲就说不出话了。以前,母亲会被他激得说些狠毒的话来,现在不说了。去年暑假的时候,他们曾大吵过一回。李大民始终没说过李小民的不是,反而数落了母亲几句。李小民带着李小米回家后,母亲竟意外地给他发来了短信。李小民看着手机里夹杂着错别字的几行字,顿时泪流满面。母亲给他道歉了。母亲说,她没想到自己那會儿的行为会给李小民造成这么大的伤害,请求他的原谅。可他有资格原谅母亲吗?
李小民六岁那年初冬,父亲突然去世了。父亲溺爱他是出了名的,他怎样闹腾父亲都不会生气。李大民对此很有意见,觉得父亲太偏心。趁着父亲不在,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李大民常常偷偷地揍李小民。除了这些,关于父亲在家时的记忆,就是没完没了的吵架。时至今日,李小民已经完全不记得吵架的内容,只记得母亲的歇斯底里,发了疯似的撕扯父亲,把家里的盆盆罐罐摔得震天响,而父亲始终一言不发。
父亲去世后,母亲哭干了眼泪,把李大民寄养在了三姨家,把李小民留给了爷爷奶奶,自己出去打工养家。母亲走的那天早上,一遍一遍地叮嘱李小民,说她过几天就回来,而李小民始终不说话。其实前一天晚上,母亲的叮嘱就开始了,李小民的沉默也开始了。等到他跟着母亲来到车站,母亲和哥哥上了车,车终于开出去的时候,李小民才慌了,突然感到一种巨大莫名的恐惧和绝望。李小民发了疯似的追着汽车跑,追出去五六里路,汽车没追到,李小民昏倒在了马路上。
母亲走后,李小民在奶奶家吃饭,吃完饭就回到空荡荡的家里一个人住。他觉得家里就剩他一个男人,他有责任把家守住。以前,李小民是他们那一片的孩子王,胆大会玩,许多孩子愿意唯他马首是瞻。后来,他和别人玩着玩着,突然径直回到家,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任别人怎么叫都没反应。慢慢地,就没什么人找他玩了,他便自己跟自己玩。
一个人玩的时候,李小民常常用泥巴做成一个一个的“圆饼干”,在那些泥饼干上用小刀刻字,每个上面刻一个字。李小民刻“爸爸我想你”“妈妈我想你”,刻了好多好多这样的泥饼干,把它们摆满窗台和台阶。李小民看着这些泥饼干,看着泥饼干上自己刻的这些字,看着看着,眼泪就吧嗒吧嗒止不住流了下来。
母亲是三个月后回来的。
那天,李小民正一个人在门前的那棵大核桃树下戳蚂蚁玩,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很熟悉的声音。李小民抬头一看,是母亲。可李小民并没有像他想了无数次的那样,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扑进母亲怀里,他羞于做出那样的动作。李小民不自然地站了起来,有些生硬地叫了一声“妈”。母亲以为他长大了。之后,母亲每隔几个月回来一次。母亲没回来的时候,李小民还是会想母亲,想得一个人偷偷流眼泪,流着眼泪一遍一遍地唱《鲁冰花》和《世上只有妈妈好》,一遍一遍地设想母亲回来时的亲密场景。可当母亲回来时,李小民发现他们之间一次比一次陌生了。母亲也发现李小民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变得越来越倔强乖戾了。李小民上初中时,母亲不去打工了,把李大民从他三姨家接了回来,决定在家照看他们。
那时的李小民,已经变得不服管教,是众所周知的问题少年,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敌意。母亲的苦口婆心全无用处,发动群众也是白费功夫。眼见小儿子就要走到邪路上去,母亲自然着急上火。李小民至今记得母亲发了疯似的,披头散发地拿着个长木棍追打自己的场景,且每一次都是下狠手,把他往死里打。李小民每次都被打得丢盔卸甲,狼狈地跑过半个村子,又跑回家里,把自己关进南边的那间房子里,反锁上门,在那台老旧的缝纫机下缩成一团。这时,母亲拿了更长的棍子,敲碎窗玻璃,伸进长棍朝着他死命地又戳又捅,面目狰狞地嚎叫道:“我今儿非弄死你不可。”最后,在邻人的拉劝下,他们终于从地狱回到了人间。这样的场景,在李小民的少年时光上演了无数次,在以后的梦里也出现了无数次。
长大后,每当和母亲吵架时,李小民就会把那些伤疤重新血淋淋地揭开,让母亲看看,让她休想忘记。每次和母亲吵完架,各自说完狠话,李小民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感,继而感到一种深深的疲累,然后就是深不见底的无助和悲哀。母亲已经给他道过歉了。他也想过给母亲道歉的,可他实在说不出口。别说道歉,时至今日,他仍没有学会怎么和母亲说话。事实上,说话一直是李小民和这个世界最大的障碍。现在,李小民当着母亲的面教训李小米时,母亲一个字都不吭,马上识趣地默默走开。这两次去李小民家,李小民和母亲没再吵过架。
透过卫生间的磨砂玻璃,李小民看见一高一低两个模糊的身影,听见里面传来简单而纯粹的笑声。
洗完澡,李小米裹着浴巾,嘟着嘴走了出来,笑着对李小民说:“一会儿爸爸给我讲故事,爸爸陪我睡觉好不好?”李小民说:“让妈妈给你讲故事陪你睡觉吧,爸爸看会儿书。”李小米说:“可是我想爸爸给我讲故事爸爸陪我睡觉。”李丽说:“你爸那么凶,整天对你生气还打你,你还那么爱你爸?”李小米摇晃着身子说:“反正我就是爱爸爸。”
从一岁前开始,每天睡前,他们都会给李小米讲故事,通常每个故事要连着讲好几天。这几天,讲的是一本叫做《我的爸爸叫焦尼》的书。书中的小男孩狄姆被妈妈送到火车站,一个人等爸爸。等到爸爸后,爸爸带着他吃东西、看电影、到处玩……无论走到哪儿,狄姆都要笑着大声地告诉别人:“这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叫焦尼。”这一天很快就结束了,爸爸要坐火車走了。临别时,爸爸把狄姆抱上火车,对车厢里的所有人大声地说:“这是我的儿子,最好的儿子,他叫狄姆。”然后,火车带着爸爸走了,狄姆一个人在站台上等着妈妈来接他。第一次给李小米讲这个故事,讲着讲着,李小米忽然就哭了,哽咽着问:“为什么狄姆的爸爸要离开他呢?爸爸妈妈不是应该永远陪在宝贝身边吗?”李丽告诉李小米:“狄姆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不再生活在一起了。他的爸爸生活在别的地方,有了另外的家,不能每天见到狄姆了,但爸爸妈妈依然很爱他。”李小米红着眼睛说:“那我的爸爸妈妈会离婚吗?”李丽说:“不会的,你的爸爸妈妈永远都陪着李小米。”说着说着,李丽也忍不住流泪了。
今天,李小米安静地听着妈妈给她读狄姆的故事,没有哭,也没有说话。读完了,李丽轻声地对李小米说:“狄姆不能每天见到爸爸,很可怜对不对?”李小米说:“嗯。”李丽说:“你的爸爸妈妈尽量不那样好不好?”李小米说:“好。”李丽说:“虽然爸爸有时对你生气,可他也很爱你知道吗?”李小米说:“嗯。”李丽说:“爸爸妈妈有时也会犯错发脾气,可无论怎样,爸爸妈妈都永远爱李小米,永远不离开李小米好吗?”李小米说:“嗯。”虽然隔着门,可李小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李小民觉得有什么东西挂在脸上,抬手一抹,才发现是眼泪。
该睡觉了。
李小米在里面叫:“爸爸、爸爸。”李小民说:“怎么了?”李小米说:“你陪我睡好不好?”李小民说:“不是说好妈妈陪你睡的吗?”李丽出来对李小民说:“非要你陪着睡,我看李小米就是个受虐狂。”
小床紧挨着大床,李小米晚上睡觉翻来滚去,经常滚到大床上来。这会儿,熄了灯,李小米侧躺在小床上,李小民侧躺在大床上,父女俩面对面。像许多次一样,李小米用胳膊搂住李小民的脖子,时不时用小手在李小民的脸上摸了又摸。黑暗中,李小民看着李小米微笑着的单纯又满足的小脸,看着李小米像个精灵一样温柔地注视着他,像黑暗中的一盏灯,照亮了常常陷入茫然又矛盾的他。
在黑暗中,李小米闪烁着两只大眼睛轻声地说:“爸爸你在想什么呢?”李小民说:“没什么,快睡吧,不然明天又该闹着不起床了。”李小米说:“爸爸?”李小民说:“嗯?”李小米说:“你能不能答应别再对我生气了?你每次都答应我,可每次都不算数。大人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不算数羞死人了。”李小民说:“爸爸知道了。”
李小民刚才才发现,李小米这两天老迷糊的那一本小册子,书脊上用英文清清楚楚地写着“Level 2——第二阶段”。李小民想,自己怎么会把书拿错了呢?拿错了怎么就一点儿没发现呢?这时,黑暗中传来微微的鼾声。李小米已经睡着了,胳膊仍紧紧地搂着李小民的脖子。李小民不敢动,也舍不得动。只有这个时候,李小民才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