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宵夜江湖里的女掌勺

2019-01-24 07:36韩逸
博客天下 2019年1期
关键词:小民锅子鸡爪

韩逸

《风味人间》分集导演张一哲在一个午后踏进小民大排档。他和团队靠美食推荐排行而来,口风紧,只说先“看看”。可当天晚上,摄像机被架起,“看看”成了正式拍摄。

因为“场面蛮吓人”。正值盛夏,200多号排队的人,从档口一直甩到路边上,聊天吵闹的声音,啤酒瓶碰撞的声音,碟子摞碟子的声音,嗍鸡爪的声音,都比别处高,一齐散进武汉的夜色里。

胃口刁钻的食客们,多是冲着听说的小民两个字来,到了大排档门口,看到微笑着给人递烟的李德强,忍不住问:“你就是小民吧。”这话若是被他妻子小民听到,会立刻用高亢的女声回击:“我是小民!小民大排档的小民!”

武汉的宵夜江湖里,小民是难得的女掌勺。大排档曾经只有小民一个主厨,《风味人间》选中的鸡爪,是她一个人围着四只锅子炒出来的。

热油、下料、起火、翻炒、焖煮、装盘,四只锅子节奏错落,小民在灶前灵活腾挪,像和油盐酱醋一起跳舞。等到这锅鸡爪端上桌来,吸上一口,马上能化进嘴里,麻辣鲜香。

开店15年,小民每天都要炒上近百斤鸡爪。有人粗算了算,小民大排档的四只锅子,填饱过几十万(按人次计算)武汉人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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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特别的调料?没有。”小民每次被问,都会略显生硬地怼过去。她没有学过一天厨师,鸡爪子的味道,是她一锅一锅琢磨出来的。到了后来,炒菜的程式固定在脑子里,成了身体的条件反射。

熟客都知道,小民的鸡爪子催不得,做一锅,出一锅。催得急了,有挨骂的风险。小民会瞪着眼,手里不停,直接怼过去:“你是想要好吃的鸡爪,还是不好吃的鸡爪?”人少的时候,小民也会落座敬一杯酒,大家发现,吵架吵不赢小民,喝酒更喝不赢她。

熟客都知道,催得急了,有挨骂的风险。小民会瞪着眼,手里不停,直接怼过去:“你是想要好吃的鸡爪,还是不好吃的鸡爪?”

“好多人就这样从不认识吃到认识。”余豆豆今年30岁,叫着小民姐,嘬着大排档的花甲和毛豆长大。还是个学生伢的时候,他被朋友带到小民大排档撸串,再也没去别家宵过夜。“高兴了,来喝点,不高兴了,也来喝点。”

小民大排档门店

小民大排档里的食客们

如果超过了凌晨4点,小民姐是不耐烦等最后一批食客离开的。她甩给余豆豆那一群半大小子一串钥匙,吼一句:“店你们看,我要回家睡觉了!”喝得烂醉的人就直接找凳子拼了睡下。连余豆豆的老婆,也是在小民大排档里约会熟起来的。

大排档是小民姐的人情江湖,厨房就是小民姐的打仗阵地。从2003年到2017年,身体像定好闹钟,每天下午4点到晚上12点,要在灶台前站上8个小时。“她进了厨房,就从没坐下过。”李德强是小民的丈夫,大排档的掌柜,人称三哥,也是最初的掌勺师傅。可三哥做菜慢,很快被小民姐赶下灶台,变成了备货员和洗菜员。

小民姐一站14年,因为在厨房的油烟中浸久了,得了哮喘。夏天最热的时候,不能开空调,怕影响火候,痱子像潮汐,每天晚上长起来,白天再褪下去,唯一解暑的就是脚边2L装的大桶可乐,小民姐一晚上能干两桶。

小民姐的微信群里有三百多位老客,大家养成了在群里约饭的习惯。经常人没来,菜已经点好,毛豆鸡爪虾球花甲是招牌,糯米春卷限量卖,都不必嘱咐。

就连分店也是老食客们逼着她开的。2017年,新桥街的老店面临拆迁,小民姐有点儿不想干了。老食客们根本不答应,“你不开了,我们去哪里吃宵夜去?”

最终,小民大排档搬到了武泰闸路的天桥下。2017年8月份开业当天,小民姐仍然坐镇厨房,可是头一次紧张得手抖。她生怕换了地方,老客人不认,冷清得撑不起场面来。

“结果爆了。”下午4点半,熟客们掀帘而入,奔着熟悉的铁方桌和红塑料凳子落座,仍然是招牌老几样,店里80张桌子全部满了。

小民不熟悉崭新的点单方式,不是拿着菜单站着推荐招牌菜,而是客人自己填好菜单再送到窗口,她有点忙乱。当天凌晨,收拾妥当后,她才有工夫想起自己搬离老巷子的那一天。

那是2017年6月30日,新桥街上的小民排档已经收拾得空空荡荡。小民姐回去了一趟,看着自己站了14年的炉子,忍不住蹲下,“哭了一场”。

给小民姐帮厨,乐呵呵的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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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三哥,也很少看到小民姐这样脆弱的时候。她藏不住话,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不跟她吵,她一火,我就躲。”

三哥对小民姐最有办法。小民姐家住在新桥街的老巷子旁,外面通着一条废弃的铁路。三哥就在铁路局工作,他家在铁路的另一头,隔着小民家不到200米。小民姐用自家的铺面开了一间租录像带的店,两边满满地码着古惑仔和夜上海。

三哥常来。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经历。小民姐当时已经和丈夫离婚,带着女儿独自生活。三哥在一场变故中失去了妻子和儿子,单位改制裁员之后,又丢了工作,整個人很消沉。很长一段时间里,三哥靠租录像带看打发时光。如果不是还要给老母亲煮面条吃,他自己都不想开伙。

“她能吃苦,真能吃苦。”三哥记得他和小民到处学艺的日子。听说谁家东西做得好吃,他们白天忙完自己的档口,晚上就去取经

三哥的姐姐提醒他,“小民不是还一个人?多好的姑娘!”于是在下一次走进小民店里时,三哥对小民姐说了这辈子最不沉稳的一句话,“我老来照顾你生意,你要怎么照顾我哦?”

小民姐不想随随便便将就个人。她离婚的原因,就是觉得对丈夫“没有那么爱”。但三哥有些打动她:这个男人最消沉的时候,都没忘记照顾老母亲。她玩笑似的回了一句:“将来你要是开了店,我也常去照顾你生意!”

那中间还聊了什么,已经没法复述清楚了。但三哥和小民姐都记得,就在那一天,两个破碎的人走到了一起,没有婚礼,没有红包,甚至連一顿庆祝的饭都没吃,就决定“把日子过好”。

这些年,三哥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每天凌晨4点准时起来,进完货,回家做好早餐,再送儿子去上学,接着做好午饭,等开店的小民回来一起吃。小民女儿的中学时代,家长会都是三哥去开。大学开学,三哥陪女儿去报到,把床铺得熨帖。女儿曾经画过一幅画,上面是牵着手的一家四口,写着“虽然你不是我亲爸爸,但我心里早就把你当作爸爸了”。三哥看了,直掉眼泪。

后来,三哥去学了厨,和小民姐一起把冰冻的鸭脖、鸭货解冻好,拔毛、洗净,再支起锅子卤。可勤快没能让鸭脖摊的生意好起来,经常一天也没几个上门的顾客。最难熬的时候。三哥瞪着电视,小民姐瞪着报纸,俩人看起来像是在赌气。

他们所在的新桥街,是老武汉最早的宵夜街之一。来来往往的客人钻进香味儿悠长的巷子,不只小民姐的店这一个选择。小民姐豁出去了,她跑到旁边生意最好的水饺店,没带什么东西,张口就求老周夫妇两个,把做水饺的手艺传给她和三哥。

“你是哪个?”老两口第一句就问。小民姐说,我自小在你们家过早,十几年了。又说,我们家男人是三哥,那个谁谁谁家的三哥。

不是没有人上门央求过学老周水饺的配方,他谁都没答应。可是最后答应了小民——小民姐和三哥走到一起的故事,街坊邻居都知道一点。

三哥开始上门学包水饺。猪肉定要前肘肉,菜要新鲜,馅料怎么调,样样是学问。包了几个月,每个饺子都周正好看了,调出来的馅儿“是老武汉人吃的那个味道”,老两口才放他回去。打那儿以后,来吃的客人渐渐变多,小民姐家留得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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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吃苦,真能吃苦。”三哥记得他和小民到处学艺的日子。听说谁家东西做得好吃,他们白天忙完自己的档口,晚上就去取经,有个冬天,已经临近半夜,三哥还骑着摩托车载着小民去黄陂学做火锅。

路上要两个小时。三哥把小民姐的手揣在自己的衣兜里,上路了。“你冷不冷?”三哥一路不住问,小民姐只说不冷。可到了黄陂那家火锅店门口,三哥停了车,小民姐一下就歪倒在路边——她的脚冻得完全没知觉了。

除了到处取经,小民还拿自家的锅子每天都做实验。客人说咸了,就少撒点盐,客人说辣了,就减一减辣椒。没有客人的时候,两口子就在家一口气做上好几锅,这一锅多放花椒,这一锅添上香叶,细细比较。小民心里赌着一口气,“我就是不要比别人差。”

口味慢慢固定下来。客人来得多了,家里摆不下,就摆到街上去,沿着铁路边一字摆开。近处还有拉出来的电线,点着灯,远一点的,就摸黑吃。

三哥和小民姐

脾气就是那时候一点点攒起来的。客人催得急,喊着叫菜,有时候也会骂,小民姐就骂回去。起了纠纷,也要立刻去处理。一只锅子逐渐变成4只,6张桌子逐渐变成五六十张桌子。

热了就抹痱子粉,腰疼就绑上护腰,常年握着炒锅的右手上,磨起了一层厚茧子,油亮发黄。头发白了,不去管它,14年里,她根本没认真照过镜子。

直到2017年,父亲脑溢血,小民姐真正从灶上退下来。病来得突然,父亲只能吃流食,小民姐连给他做一桌好菜的机会都没有。

父亲离开之后,小民姐想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儿女和母亲。大排档生意好得很,她想过让女儿来接班,可女儿根本不感兴趣,“她要教她的跳舞。”小民姐脸上没有失落,她觉得女儿能做喜欢的事情,很难得。

小民姐不愁没人接班。熟客们帮她管理着其他分店,由小民姐教出来的侄子们掌勺。余豆豆也是其中一个,他是汉口分店的店长,店里循环播放着叫人口水四溢的《风味人间》。

小民姐现在走到哪个分店,都会被人认出来。有人说,老板娘比电视上还漂亮哦!她笑声还是能穿透大排档里所有的声音,“哈哈哈哈,我等的就是你们这句话!”

“不是生活逼着你,谁愿意那么凶哟。”小民姐终于不在厨房里吼叫了。有时会笑模笑样地和过来打卡的游客合影。她染黑了头发,纹了眉毛,手上的一层茧子也褪去一半,只剩虎口还有个硬硬的疙瘩。

三哥还守在老店子里,忙着给熟客递烟,腾座位。在家里,他还是默默包揽一切家务,即便偶尔俩人冷战,也坚持不了几天。“想想以前吃过的那么多苦,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热了就抹痱子粉,腰疼就绑上护腰,常年握着炒锅的右手上,磨起了一层厚茧子,油亮发黄

说到过去,很凶的小民姐难得湿了眼睛。她觉得,自己能够一直凶得“我行我素”,全靠三哥的包容,“店啊,钱啊,我真的宁愿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

“这话你对他说过吗?”

“没有。但他应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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