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及其小说是以往传统学术界评论家抨击的重点。在“人的觉醒”“人的解放”的新文化语境下,郁达夫的创作成为了宣传新思想的鲜明旗帜。他背靠中国传统文化,又与时俱进接受现代文化观念,一边表现出对旧礼教与传统伦理的怒斥,一边又向往着名士派的风流与旧式文人的夜游谈心;一边追寻闲人雅趣,一边又心系家国命运。他的这种特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他的创作,故而他的小说主人公也同样具有这种特性,时常出现人格上的矛盾现象。
关于郁达夫及其小说的研究主要是从以下四个方面出发。一是从叙事学角度,研究《沉沦》所关涉的疾病叙事、身体叙事、伦理叙事、叙事声音等;二是将研究重心集中在郁达夫身上,研究郁达夫的创作心理、创作精神、创作艺术等;三是研究郁达夫小说创作中“零余者”与文艺美学的关系。四是从精神分析角度出发,研究精神分析理论与现代小说流变的关系。
通过阅读郁达夫相关研究资料与郁达夫小说,发现郁达夫创作的人物身上存在较为明显的人格矛盾。《沉沦》是研究郁达夫人格创作的重要文本,虽然学术界从精神分析学角度研究《沉沦》已取得一定的研究成果,但是依托具体文艺理论对主人公的心理进行详细分析这方面仍有待进一步探讨。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来解读《沉沦》能够更好地分析人物在小说中的心理和生理状态,同时结合中日文化差异以及话语夹缝中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对人物的人格矛盾进行分析,有助于进一步把握主人公的人物形象。基于此,笔者从精神分析视角中弗洛伊德的人格心理结构理论出发来分析郁达夫《沉沦》中人物塑造的若干面相。
一、理论框架
精神分析文论又称心理分析文论,是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说的基础上形成的文艺理论与批评流派,主要代表人物有弗洛伊德、荣格、拉康等。弗洛伊德开创心理分析学派主要是受到了战争的影响,遭遇战争的经历引发了他对人性本质的思考,为他开创心理分析学派创造了条件。弗洛伊德的人格心理结构理论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构成。本我由遗传的本能构成,无视风俗习惯,奉行“快乐原则”。自我代表着理性和审慎,处理个体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奉行“现实原则”。超我作为自我行动的准则,遵循社会道德观念,鉴别善恶。通常情况下,这三者之间协调平衡,保证人格的正常发展。一旦三者关系失调,就会产生紊乱,危害人格的健康发展。弗洛伊德的人格心理结构理论以独特的研究视野对一些传统问题提出了前所未有的大胆见解,对文学研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二、“本我”欲望释放中的觉醒者
(一)欲望的滋生
“本我”是人格中最原始的部分,遵循“快乐原则”。年仅十九岁的主人公独自在人生地不熟的日本留学,期间深受不平等对待的屈辱。他的同学的眼光好像总怀着恶意,射在他背脊上。他很想融入班集体,想跟同学诉苦却又不被理解。长期生活在这样孤独压抑的环境中,“他”感受到了人生的不如意。在这种情况下,遵循快乐原则的“本我”,为了寻求心灵上的安慰,转而追求爱情,希望能够在爱情中寻求安慰,摆脱苦闷与孤独。在《沉沦》中,主人公认为“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他所渴望的是在这最纯真最美好的青春岁月里邂逅一场爱情,而不至于沦为死灰色的二十一岁。“他”在遭受种种歧视与苦难之后,在“本我”指引下,宁愿与外部世界隔绝而通过爱情的滋养来拯救自己的内心世界,追寻自己的快乐。《沉沦》中提到,“他”既不要知识、名誉,只要有一個能够懂他、同情他、真心真意爱他的女人,他甚至愿意为这个女人而死。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这是面对生活苦难的“本我”为了寻求快乐,本能地逃避现实,转而追求爱情,寻求自己内心的欲望和渴求。“他”对纯真爱情的渴望,对爱与被爱的渴望,正是“本我”欲望觉醒的体现。
(二)欲望的膨胀
本能是“本我”的核心。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本质是一种本能的欲望和无意识的原始冲动。主人公在日本留学期间正值青春期,对爱情和欲望都有强烈的渴望,这本是青春期本能觉醒的正常表现。他的“本我”欲望膨胀是合理的,这种强烈的欲望,即“本我”冲动,在潜意识中不断地显露出来,他稚嫩的原欲也随之觉醒。这些欲望和冲动促使他渴望寻求更多的的情感体验,以此满足“本我”的欲望。在《沉沦》中,他的本能觉醒之后,在欲望的驱使下,“他”经常沉迷于自己的幻想之中。他在幻想中一次次“犯罪”,渐渐地形成了习惯。尤其是到“每礼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时候,他索性尽意地贪起欢来。”他滋生的欲望与日俱增地膨胀,在这种日益强烈的欲望推动下,他偷看房东女儿洗澡,偷听草丛里地情侣约会调情,到酒馆买醉。在欲望的膨胀与翻涌下,“他”对性的执着和渴望反映着他内心的“本我”欲望,这种欲望带有一定的无限扩张的趋势,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他的行为和精神状态。
三、“自我”焦虑中的愧疚者
(一)“自我”压抑下的焦虑
“自我”奉行的是“现实原则”,对“快乐原则”进行控制和压制。处于青春期的“他”留日期间正是“要使人性的自然本质在社会中得到充分伸张”的时期,是一个强调人的感性生命敞开的时代。“两性解放的新时代,早就在东京的上流社会——尤其是智识阶级,学生群众——里到来了。”在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新环境中学习生活,“本我”欲望的觉醒是必然的,对爱情有所期待和向往属正常现象。但是其懦弱敏感的性格和从小接受的中国传统文化教育让他在处理现实情况时选择压抑排斥的方式,这让他与日本生活格格不入。处于异域夹缝中的“他”,正常的人际交往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明明渴望爱情的“他”在看见身着红裙子的日本女同学时却选择一言不发,匆匆跑开。事后却还自嘲自骂地说自己是卑怯者,既怕羞,又要后悔自己没有胆量跟那几个女同学搭话。有着极强的自尊心的“他”,渴望真挚的爱情却又无法坦坦荡荡地面对。“本我”欲望在不断膨胀,但“自我”为了适应社会现实而没有满足“本我”欲望,而是约束压抑它,这导致“他”的苦闷变成一个走不出来的恶性循环,在压抑中产生了焦虑。
(二)欲望排解后的愧疚
“本我”的欲望受到“自我”的压抑,所以“本我”的欲望只能通过迂回曲折的方式发泄排解。“他”一边在压抑,一边在放纵,“自我”始终无法协调好与“本我”的关系,愧疚自然也就随之产生。一方面,“他”经常躲在被窝里自我排解,但事后他又开始自我忏悔。他一次次告诫自己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可是一到紧迫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做种种幻想的俘虏。这种释放给他带来的是暂时的解脱,但是也加重了他的愧疚。“他”终日沉浸在愧疚自责之中无法自拔,心理也变得越来越畸形变态。事实上,“他”的这些变态行为并不完全是缘于自己无处发泄的欲望,而是缘于“他”内心的愧疚,其中隐含着巨大的痛苦和矛盾。由于文化差异的影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道德感让他追求爱情、实现合理欲求的遐想无法实现,理智与欲望所构成的相悖组合却为精神世界增添更多的愧疚,造成他心理和情感的失衡,理智与情感的矛盾。
四、“超我”打压下的理性者
(一)“本我”到“超我”的斗争
“本我”来自潜意识中的混沌世界,它许多的冲动和欲望是不被认可的。“自我”为了能够进行正常的社会活动,只能遵循“超我”的指示,压抑部分本能。在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中,“超我”主导着人格结构,监察、批判、抑制着“自我”和“本我”。《沉沦》中“他”在“本我”本能的觉醒以及“自我”的放纵发泄之后,“超我”对其进行批判,疯狂打压苛责“本我”和“自我”。
《沉沦》中的“他”的沉沦过程,强烈地体现了“他”的人格斗争。“他”因“自我”的孤独、压抑,把唯一解救自己的希望寄托于爱情。生活在日本的“他”也在一定程度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追求个性解放、恋爱自由。在“本我”欲望觉醒后,他本该享受爱情、追求自由,但他自身又承袭了根深蒂固的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教育和熏陶。因此,觉醒后的“本我”欲望在不断膨胀的同时,在潜意识中遭到遵循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德观的“超我”的打压制约。“超我”约束下的“自我”想要更好地适应社会,只能不断压抑“本我”欲望。可欲望无法正确疏解的“自我”在现实行事却没有完全按照“超我”的准则来行事,事后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评价时产生悔恨和自责,因而陷入理智与情感的矛盾之中,引发过多的自省。这种自省无形中使“自我”承受越来越多的压抑、痛苦,让“自我”爱而不得。在“超我”的极力打压下,他的心态变得更加动荡压抑。
(二)理性之下的人格崩裂
《沉沦》的主人公“他”是一个典型的由中国传统文化土壤培育出的“名士派”知识分子,身上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情怀。面对旧中国,尽管“自我”沉浸在悲伤之中,但在内心深处的“超我”始终无法摆脱自己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国家强大时,国民才能真正获得个人自由和尊严。“他”和以往中国传统文化培育出的名士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相似之处,都有一脉相承的文人气质、爱国情怀、民族气节。他们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宁愿穷困自戕,也不愿与旧势力同流合污。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始终处于协调的矛盾运动之中,不平衡时会导致心理异常、人格结构崩裂。力比多(按:力比多是取自情绪理论的一种表述。弗洛伊德以这一名词称呼那些与包含在“爱”这一词之下的一切东西有关的本能能量——以量的大小来考虑这一能量)体现为“本我”中的原始冲动,为人的各种精神活动提供力量和源泉。而一旦力比多受到抑制,会产生更强大的能量。当受抑力比多所释放的能量无法遵循“快乐原则”得到合理的发泄和满足时,这种本来为人的生命发展提供动力的能量,会反过来成为摧毁生命的破坏力量。当它向外涌出时,就成为毁灭和侵略的动力,但此时它不会伤害自己;当它受到挫折或压制时,这种力量就会重新回到体内,转化为自害倾向。主人公“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始终处于不断的斗争之中,他努力挣扎,但逐渐沉沦。作为一个受过儒家传统教育的知识分子,“自我”一次次挣脱“超我”的束缚,“超我”对“自我”的行事进行理性反思之后,势必不能接受“自我”的放纵,导致人格崩裂。
综上所述,“他”挣扎于人格斗争之中,在自救无望的情况下,面对“超我”的责问,憎恨自己是个时代的失败者,无力改变现状后人格崩裂。
(三)郁达夫与“他”的联系
郁达夫在《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中谈到“至于我的对于创作的态度,说出来,或者人家要笑我,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确的。”郁达夫塑造《沉沦》“他”的若干面相的过程,也是展现他本人的多重形象的过程。留学时期,他将爱国主义精神、个性解放精神与自己的经历结合起来进行创作,创造了自叙体小说。《沉沦》这篇小说的正是取材于郁达夫留学日本时期的亲身体验。《沉沦》主人公对现实的不满、对爱情的渴望等都是郁达夫本人在日本留学所思所感的真实写照。
五、结语
《沉沦》是时代共鸣与作家经历相融合的产物。《沉沦》中的主人公“他”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文学形象,更是郁达夫本人的精神写照,是时代映照下的产物。
从弗洛伊德的人格心理结构理论来看,“他”的“本我”“自我”“超我”始终是斗争的。“他”孤冷得可怜,却与世人绝不相容;“他”渴望爱人而又不敢勇敢表达爱;“他”想要尊崇儒家的圣训却又一次次违背它。“他”激昂慷慨又软弱无能,自喻多才又自轻自贱,渴求人的理解又害怕被人理解。由于种种原因,“他”在“本我”“自我”“超我”的操纵之下,呈现出丰富的、多义的人物形象,既是“本我”欲望释放中的觉醒者,又是“自我”焦虑中的愧疚者,也是“超我”打压下的理性者。“他”多重的人格的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出其生物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苏醒者与迷途者的悲哀,构成了不同的精神风貌。
通过初步分析,可以看到郁达夫《沉沦》中主人公“他”的人格矛盾塑造下呈现的多重面相,这也是新旧思潮交锋下的知识分子的生存面相,映射出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社会的转型时期中的生存境况,展示了郁达夫独有的人格魅力与人文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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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许晓蓉,女,本科,嘉应学院文学院,研究方向:现代文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