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勃
《世说新语》的作者,是南朝刘宋的临川王刘义庆。也有推测说,书其实是他的门客们写的。
刘义庆是刘宋开国皇帝宋武帝刘裕的侄子,他少年时颇有英气,善于骑马,还曾被刘裕夸奖说:“此吾家丰城也!”传说西晋的时候,丰城县有剑气冲天,后来在此地果然找到了古代神兵干将、莫邪。因此“吾家丰城”就是我家的宝剑的意思。
但是皇帝换成宋文帝刘义隆之后,刘义庆却改了脾性,“以世路艰难,不复跨马。招聚文学之士,近远必至”。所谓“世路艰难”,是皇帝猜忌亲贵的暗喻。宋文帝身体不好,神经过敏,诛杀了好多大臣。宗室成员理论上也是可以当皇帝的,何况还是被先帝喻为“大杀器”的人。
刘义庆显然意识到自己不怎么安全,所以辞去了握有大权的敏感职务,也不再展示任何和武勇有关的素质,把兴趣转移到了“文学”上。
文学当然比军事安全,但安全系数也有差别。比如,要是对儒家经典、黄老道家感兴趣,还是比较麻烦。因为儒家经典里都是治国大道,黄老著作里也充满“君人南面之术”,喜欢这些,还是可能被认为有野心。
写小说才是最保险的。古代小说的含义和现在不同。小说是“街说巷语”“道听途说”,也就是民间流行的各种段子,其价值当然很有限。所以,刘义庆编写《世说新语》,就是在公开表态:我没有远大追求,我的人生已进入懈怠状态。
庶民懈怠和权贵懈怠,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庶民辛苦劳作创造的财富被权贵拿走,权贵才成其为权贵。所以庶民懈怠,意味着权贵的镰刀无从收割,这是不能容忍的。
权贵懈怠,则意味着退出政治资源的争夺,降低了权力斗争的残酷性,所以值得大力提倡。
某种意义上说,《世说新语》就是一部权贵懈怠之书,写的就是魏晋名士们“不正经”的那些事。
懈怠的人生没有意义,但可能很有意思。
忧国忧民的儒家经典是很有意义的。相比而言,神神道道探讨世界本质的玄学,就显得没什么意义。同样是玄学,写一部专著流传后世的意义,要大过清谈聊天说过就没了的意义。同样是清谈,思维严谨的论述,又比聊了一个通宵也不知道说了些啥有意义。但对当时的名士来说,怎样更有意思,排序却刚好倒过来。最有意思就是这样:
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
正始之音,正当尔耳!(《世说新语·文学》)刚才聊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玄理的根本到底在哪里。但说到措辞和譬喻彼此相称,正始年间最高水平的玄谈,大概就是这样的。
清谈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聊了点什么,围观旁听者当然更不知道。但是没有关系,聊天的状态好就好。所谓“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显然大家听得都很上头,如若关心讲得有无道理,那是俗,忒俗。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任诞》)
你若是王子猷家的厨子,那天晚上肯定很不爽,主人半夜里看雪吟诗,吩咐你给他热酒,你就要大冷天后半夜从被窝里钻出来,那滋味谁都知道不好受。而相比厨子,船夫更不幸,他划了一夜的船,好不容易主人上岸会朋友去了,以为可以补个觉,结果刚合眼打个盹,这家伙居然就回来了,这叫什么事?
可是看看各种《世说新语》选本就知道,历来读《世说新语》的人,有多么爱这个故事。
《世说新语》里面,君臣对话可能是这样的——晋元帝生了皇子,赏赐群臣。有官员说,这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可惜臣没有功劳,拿赏赐挺不好意思的。晋元帝说:“我生儿子,这事能让你有功劳吗?”这是民间常有的笑话,出自君臣之间,显然有失朝廷体面,然而真有意思。
才女谢道韫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瞧不上自己的丈夫。谢安作为家族长辈想安慰她,于是谢道韫回应说,我做闺女的时候,家族长辈都有谁,同族兄弟都有谁,我打小觉得,男人就应该是像他们这样优秀的。就是说,大才女从小的生活环境,出现的男人统统都是偶像剧里的样子,所以她对男人的接受底线,自然而然就上去了。于是她来了这么一句:“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世说新语·贤媛》)
我怎么会想到,天地之间,还有我丈夫这样的男人。这句话,真是平平淡淡而雷霆万钧,一击就把那个男人捶进地心。对情感咨询师来说,你这么说话,对促进夫妻关系和谐一点意义都没有,然而才女骂人,就是有意思。
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有意义远远比有意思重要。人总要相信自己做的事有意义,活得才踏实。但下面这个判断大概也属实:“意思”的生命力,往往比“意义”长久一些。
有意义没意思的作品,也许慢慢就没了意义,而且永远不会有意思;没意义有意思的作品,很可能一直有意思。而且时过境迁,原来的没意义,很可能变得有意义。譬如,当儒家思想从古代的绝对主流,变成现代思潮大力批判的对象的时代,在评论家的笔下,《世说新语》里许多嘻嘻哈哈的段子,就变成了“突破儒家礼教的桎梏,追求个性解放”的存在,显得特别有意义。
关于《世说新语》,还有个著名的说法,就是“名士教科书”。这么说是很到位的。《世说新语》很生动地展示了名士们的言行,可以供想当名士的人模仿。但大家也都应该明白,不要以为读了教科书,就真是名士了。跨过门槛的关键,往往并不在教科书里。《世说新语》里有过一个名士定义:
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任诞》)
三个标准:一、通常没事干;二、酒喝得痛快;三、《离骚》读得熟。容易引人注意的是后两条,但其实最重要的是第一条。这在贵族社会里,甚至可算是一个普世标准,有人概括莎士比亚时代英国绅士的关键要求,也是“要‘无所事事,并把开销维持在某一显著水平上”。第一条达到了,后两条可以通融甚至置换掉。什么样的人才能无所事事还衣食无忧,且还没人能说你的不是呢?当然前提是要有祖传的社会地位和物质、精神财富。
就拿说这话的王恭(字孝伯)来说,他出身于顶级高门太原王氏,是司徒左长史王之孙,光禄大夫王蕴之子,妹妹王法慧是东晋孝武帝司马曜的皇后。王恭起家著作佐郎,之后一路担任很清要的官职,一直做到封疆大吏。这样,王恭出门,才能有这样的派头——下着零星小雪的时候,王恭坐着高车,穿着鹤氅裘飘然而过,让饥寒穷困的人于篱笆墙后远远看见,忍不住赞叹:“这真是神仙一般的人。”
这么看来,与其说《世说新语》是名士教科书,还不如说它是名士的宣传片。它展示的是名士们最想被别人看到的一面。
尤其是,《世说新语》记事是刻意制造悬浮感的,大时代的背景被模糊了:当时的民族冲突,看不到;社会中下层的生活状况,也基本阙如。哪怕从记录逸事的角度说,《世说新语》处理材料的手法,也很类似我们对照片做背景虚化处理,自然照片会变得美丽许多。后世之人读《世说新语》,不产生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感觉,才怪呢。
(摘自《世说俗谈》,浙江文艺出版社,郭德鑫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