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带杀人案

［美］希区柯克

一

“你應该就是约翰逊太太吧？”霍克律师看着眼前的这位妇人说，“请坐，请无视我这凌乱的桌面，我的办公桌一向如此，因为我善于从凌乱中寻找灵感。”

约翰逊太太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矮小但形象整洁的人，点了点头。她一直注视着这位律师。和他凌乱不堪的办公室相比，他的着装显得非常讲究，外面是一套剪裁得非常合体的灰色西装，里面则是一件熨得笔挺的白色衬衫，一条窄窄的淡蓝色领带搭配得非常完美。噢！她是多么不想看到领带这种东西……

“你就是罗曼的母亲吗？我以为你早就聘请好了律师呢。”霍克说。

“我今早将他解雇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让我的儿子直接认罪，让我的儿子承认，的确是自己杀了那个女孩，不过，要谎称自己的神经有问题。可我的儿子是无辜的！他不会杀人！”

此时，身材矮小的霍克律师坐在椅子上，拿出一支笔，慵懒地在一张便笺纸上写写画画，然后随口问：“约翰逊太太，你了解我吗？”

“不太了解，不过我听说，你对于案件的处理方式非常特别……而且成功率非常高。”

微笑瞬间爬上了霍克律师薄薄的嘴唇，“是的，我每次出手必定成功，因为我只能这么做，否则我就吃不上饭了。而且我要做的事情，其他律师也许做不到，至少在我看来，有一件事情，其他任何一位律师都办不到，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听说过，你好像是依据一个叫作‘可能附带发生的事故的原则来办案的。”

“没错，”霍克律师又重新强调了一遍，“我依据的正是‘可能附带发生的事故这条原则。

约翰逊太太，我的收费非常高，不过，我只等到事情完成之后才收款。如果我的当事人没有被判无罪，而是被关押到监狱，那么我一分钱都不会收。”

“如果你能让我的儿子被判无罪的话……”

霍克律师搓了搓手，说：“宣判无罪？从我所接手的案子来看，这简直不算什么要求，因为我的目标是让你连上法庭的程序都免了。约翰逊太太，我觉得还是要跟你说明一下，我办案的时候，有时可能不太像个律师，可能更像侦探。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防御就是最好的进攻，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是对的。”随后，他转过身，两眼放光地看着约翰逊太太，说：“眼下最为重要的是挽救你儿子的性命，不让他的名誉受到损失，并且能让他无罪释放。我说得没错吧？”

“是的，你说得很对！”

“不过，”他停了停，说，“眼下有一个对你儿子非常不利的证据。死者安娜是你儿子之前的未婚妻，她抛弃了你的儿子，还被一条领带勒死了。”

听到这里，约翰逊太太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移到霍克律师系着的那条蓝色领带上，随后又立刻移开。

“约翰逊太太，这条领带可不是一般的领带，这种领带只有牛津大学凯德曼社团的成员才会有。据我了解，你的儿子是凯德曼社团的一员，而在全市范围内，只有你儿子加入了这个社团，他既无法说出这条领带的下落，也没有不在场证明。”

“一定有人把他的领带偷走了！”约翰逊太太显得有些着急，“凶手这样做是为了诬陷我儿子。”

“当然，一定是凶手偷走的。”霍克律师显得很平静，他扬了扬下巴说，“我愿意将你儿子的案子接下来，价格是七万五千美元。这笔费用不低，但是，如果你请其他律师来打官司，前前后后的花费估计也差不了太多。而且要是你的儿子没有被无罪释放，我会将所有的钱都退还给你，一分钱都不收，你觉得这个条件能接受吗？”

约翰逊太太想也没想，立刻就答应了。

“不过，我还要补充一句，从现在、当下要是检察官决定不再起诉你的儿子，这七万五千美元你也得照常支付给我，尽管在这过程中，我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做。”

“这……我有点不太明白。”约翰逊太太说。

霍克律师扬了扬嘴角，做出微笑的样子，但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种严肃。“约翰逊太太，这是我做事的原则。我刚刚已经和你说过，我的工作看起来更像一个侦探，更多工作是在暗中进行的。为了达到目的，我甚至可能故意生起几堆火，弄出一点细小的声响来干扰人们的注意力。等这些火熄灭之后，人们根本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所以，我的当事人如果最终取得了胜利，这其中其实是蕴含着我的艰辛劳动的，我只是想拿走我应得的钱财，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理解我刚刚所说的？”

尽管约翰逊太太有些云里雾里，不过这话给她的感觉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她也没有多想，毕竟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全儿子的自由和名声。

“霍克先生，我是不是该先交一笔预付款？”

“你身上有一美元吗？”

她打开钱包，递给他一美元。

“约翰逊太太，”霍克律师理了理思路，“你总共需要支付我七万五千美元，现在已经预付了一美元。我向你保证，如果这个案子最终的结果没有达到你的预期，我连你预付的这一美元都会退还给你。不过，你可以放心，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因为我不允许自己失败。”

二

过了一个多月，约翰逊太太又来了。

这时，霍克律师身穿一件海军蓝的细条纹西装，里面仍旧是一件笔挺的白衬衫，搭配着一条棕色的领带。不过，今天他一双深邃的眼睛里透露出些许忧愁与遗憾。从他的表情来看，他似乎对人失望到了极点。

霍克律师见到约翰逊太太进来之后，说：“你的儿子已经被无罪释放了，检方取消了对他的一切指控，他除了获得自由之外，还保全了名誉。”

“没错，这简直太好了。不过，那些少女真是太惨了。同时，我也觉得非常遗憾，我认为，我儿子此刻的幸福生活是建立在她们的痛苦之上的。

并且，我还觉得……”

“约翰逊太太，”霍克律师打断了她的话，“既然这件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那么，请将那七万五千美元支付给我吧。”

“可是……”

“虽然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不过我们事先已经考虑过这种情况，你也是认可了的。”

“没错，可是……”约翰逊太太挺直了身体，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三个女孩都像安娜一样，被活活勒死，而且她们三个和安娜非常相似，有着瘦长的体型、金色的头发，她们的脖子上都缠绕着……”

“一条领带。”霍克律师插话道。

“是，而且是同样的领带。”

“嗯，都是牛津大学凯德曼社团成员的专用领带。”他继续补充道。

她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是的，因此这起案子就是一个有精神障碍的人干的。据专家说这个人之所以行凶，只是因为看到那些女孩就会想到自己的母亲。”

“这种推论听起来很有趣。”霍克律师说。

“可是，问题是……”

“约翰逊太太，你究竟想问什么问题？”律师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想说，我们事先的确达成了某种协议，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整个过程中你只去监狱探望过我儿子一次，之后你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我儿子之所以会被无罪释放，完全是因为那个疯子制造了新的杀人案件，我儿子因此才被证明是无辜的。你不得不承认，对你来说，这七万五千美元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一笔意外之财。”

“意外之财？”

“当然。我和我的律师简单商议了一下，他给我的建议是，让你降低费用。”

“这是他给的建议？”

约翰逊太太故意避开霍克律师的眼睛，然后说：“没错，这是他向我提议的，而且我也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我愿意支付给你一笔钱，以此来冲抵整个过程中你的正常开销，可能最多五千美元。但出于对你的感激，我愿意将费用提高一倍，给你一万美元。事实上，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了……”

“哎……果然，人类中最恶劣的就是有钱人！”

他盯着站在一旁的约翰逊太太，“可悲的是，只有有钱人才能支付高昂的费用，所以，我必须为了保护他们的利益而倾尽全力。当处于绝望之中时，他们会认可彼此间的协议，可一旦稍有希望，他们就会立即背信弃义，食言毁约！”

約翰逊太太连忙说：“不，你误会了，我并没有食言，只不过……”

“约翰逊太太，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律师说，“你最好现在就开一张全额支票，当然，你可以不这么做，不过我建议你最好听我的，免得后悔。”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约翰逊太太显得有些生气。

律师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我可没有威胁你，只是向你提出一个忠告罢了。不过，你要是不把钱给我，我会将一些事情告诉你。你听完之后，一定会将钱付给我的。”

“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懂你在说什么。”

“嗯，我猜到了，”霍克律师说，“约翰逊太太，现在，我将自己的一小部分开销明细说给你听。”

“我不……”

律师根本没给她留出说话的空当，他接着说：“约翰逊太太，请仔细听我说，我的费用明细会从搭火车去纽约的车费开始算。接着是去机场的出租车费，当然，这里面还包含了过桥费、给司机的小费，一共是二十美元整。接下来是我往返伦敦的机票，以及我往返于机场与牛津之间的租车费用。”

整个说话的过程，他都显得非常冷静。

“到了牛津之后，我一共去了五家男士服装专卖店，其中的一家店里，我没有找到要买的凯德曼社团领带，所以我在剩下的四家店中各买了一条。”

“天哪……”

“当然，约翰逊太太，费用可不止这些，但我觉得就没有必要继续跟你报备了吧？”

“天哪！天哪！”

“是啊，我几分钟之前就说过，你把钱直接付了就行，其实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些内幕消息，这样你还会好受一些。”

“我儿子没有杀那个女孩。”

“这点我深信不疑，一定是某个家伙偷走了他的领带，想要嫁祸给他。但是，要想洗清他的嫌疑，证明他是无辜的，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他真的是无辜的！”约翰逊太太说。

“是啊，这个凶手真的是个疯子，他专门杀那些能让自己回想起母亲的女孩。约翰逊太太，你现在是打算给我开支票了吗？不过我觉得，你可以稍微等一等再开，因为你的手现在正在发抖呢。”

三

后来，约翰逊太太开支票的时候，手不再发抖了，她将支票递给了霍克律师。

“非常感谢你，约翰逊太太，这一美元是你之前预付给我的，请收好。”

她接过了那一美元，放回了自己的钱包中。

“希望你能为我们今天的对话保密，不过就算你告诉别人了，其实也没什么太多意义。”

“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可是，四条领带……”她迟疑了一下，问，“你刚刚说，你一共买了四条领带，但只有三个女孩遇害了。那第四条领带呢？”

“噢，第四条啊，它也许在我的五斗柜里吧，应该说，四条都在吧，它们原封不动地放在里面，甚至连包装都没有拆开过。虽说我大老远地跑去了英国一趟，整个过程有点折腾，不过这四条领带可是非常好的纪念品，至少它能提醒我，我曾经接手了一个这样的案子。”

“啊！”约翰逊太太显得非常惊讶。

“或许，我刚刚说的故事纯属虚构，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去牛津，那四条领带我也不曾购买。也许，我只是想骗骗你的钱。”

“可是……”

他站起身来，走到约翰逊太太的椅子边，将她扶起来，面带微笑地说：“亲爱的约翰逊太太，眼前的事情不是皆大欢喜吗？我获得了酬劳，你重新获得了儿子。这不是最完美的结局吗？对了，约翰逊太太，电梯就在你的左手边，如果有需要的话，我非常乐意为你效劳。当然，你也许会将我推荐给你的朋友，但我认为，这种事情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她直接走到了电梯前，按下了按钮，站在那里等着电梯的到来。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回头。是的，一次都没有。

（摘自《希区柯克悬念故事全集》，中国华侨出版社，本刊有删节，一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