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诚：我们该如何面对内心的伤痕

程静之

上映以来，《铃芽之旅》已经收获了8亿多的票房，成为中国影史上票房最高的日本动画电影。为什么这样一部足够简单的电影能够引起这么多人的共鸣？导演新海诚是如何捕捉到千丝万缕的人类共通的情感，又是如何教会我们勇敢面对内心的伤痕，并认真治愈它们的？答案或许全在他的心里，也散落在他許多迷人的电影语言中。

无法绕过的伤痕

在新海诚的记忆里，东京有两年的樱花开得非常特别，用他的话形容：“美丽又冷酷。”

第一次是在2011年。3月11日，地震发生了，那是有历史记录以来日本发生的规模最大的一次地震。地震不仅让新海诚周围的现实世界陡然变了样，更是引发了巨大的海啸，导致福岛第一核电厂泄漏。它的影响，至今全人类还在消化。

往后几天，他感受到了多次余震，手机报警器的声音总是提前几秒钟响起，“那个声音非常吓人，因为我们不知道下一次地震会是什么规模”。这个声音，反复出现在《铃芽之旅》中，成为对地震反复的、几乎是永恒在场的提示。

地震发生后的第10天，新海诚看到，东京的樱花在春日照常开放了。“那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特别的樱花。首先它是一种安慰，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日子也会如常下去。同时，我也感到如临深渊的恐惧，认为大自然是绝对冷漠的，人类对它来说无足轻重。”

到了2020年4月，新海诚再一次看到这样特别的樱花。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在人人都待在家中的东京，“美丽又冷酷”的樱花像大地震那年一样，又满不在乎地盛开了。

《铃芽之旅》讲述的正是一个“美丽又冷酷”的故事。高中少女铃芽在地震中失去母亲，在姨妈的抚养下，她长成一个看似活泼开朗的大人，却选择性遗忘了与地震相关的记忆。因为偶然，她和“闭门师”草太一起奔波各地，试图关上会带来地震的灾难源头之门。

《铃芽之旅》前半部分的基调基本是欢快的。在繁星下，在夕阳里，铃芽身手矫捷，几乎一直在积极地与“门”赛跑。一路上她遇见了许多人，也见识到许多欢快的日常。但同时，“蚓厄”出现了，“门”的位置是曾经的学校、游乐园、电车站，但灾害发生后，热闹消散，变成矗立在城市中的废墟。

影片到了后半程，悲伤的基调越加浓厚。在拯救草太的过程中，铃芽看到了4岁的自己，也就是刚刚在地震中失去母亲的自己。伤痕并未愈合，铃芽必须重新面对那扇伤痛的“门”，与过去的自己对话。

为了制作动画，新海诚走遍了宫崎、爱媛、神户、东京、宫城等日本历史上发生过大地震的城市。在此过程中，他发现，“灾难并不是一个已经完全结束的事情，很多亲历者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所以伤痕是我们不能忽视的东西。”于是，《铃芽之旅》成了新海诚最直面现实的作品，它指向一个问题：我们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伤痕？

从小镇泛出的涟漪

新海诚是个温和谦逊的人。他在日本一个名为长野县的小镇长大，那里海拔千米，四野空旷，天上的云彩会被风吹出不同的形状。小镇上有个名叫“小海”的车站，年少的新海诚每天从这里搭车往返学校，清晨透过电车东侧的窗，能看见朝阳升起；傍晚回家，坐在西侧能看见夕阳落下。他在变化的光线里复习考试、吃便当，如果幸运的话，还可以碰到暗恋的女孩，和她聊天。

但到东京读大学后，一切都变了。他感到那是一座与自己无关的城市，天空布满了电线，高楼也毫无计划地四处耸立着，看起来“一点也不美，甚至有点可怕”。大学毕业后，新海诚进入Falcom游戏会社工作。做不完的项目，日复一日的加班，让他觉得“始终在杂乱的地方消耗意志，消磨了青春”。

那也许是新海诚第一次面对伤痕。这种无聊又痛苦的状态，使得他去挖掘别的乐趣，“制作动画让我重新快乐起来”。刚开始，他的创作短则30秒，长也不过5分钟，后来，为了专心做第一部25分钟的短片《星之声》，他决定离职。

“通过《星之声》，我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拯救，因为它让我换了一种角度去观察生活。”比如，他看到东京的高楼虽然是人造的，但稍微改变一下视角，就能看到早晨第一缕阳光最先照到的高楼是很美的。

于是，动画生涯让他开启了孤独又细腻的观察和思考人生之旅。也正因如此，在他早期的作品里，男女主人公总是封闭在自我的内心世界，无法逃离孤独的漩涡，比如，《秒速五厘米》中，明里和贵树用了13年探究两颗心如何靠近，他们一直维持着微弱的联系，最终还是在落樱的季节相遇又错过。

也正是因为情感过于细腻，使得他的电影故事性不强。有人认为这是新海诚最大的短板，但仍有不少人愿意给出这样的评价：“每一次看新海诚的作品，没有跌宕的起伏，只有心中泛起的点点涟漪。”

用日常去抚慰

但在经历2011年的日本大地震之后，新海诚渐渐改变了。他慢慢从对自我细腻的探究中走了出来，开始关注更宏大的叙事。人类面临的危机越来越多，“在危机感笼罩之下，什么样的心情才能有助于把自己往前推进，更好地面对明天？这是我在做动画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在前段时间的中国之行中，一位经历过5·12汶川大地震的观众问新海诚：“一场灾难对人的影响是旷日持久的，铃芽通过‘关门之旅完成了一场灾后的自我救赎，那么我们普通人又该怎么做，才能面对内心的伤痕？”新海诚想了想，给出了他的回答：“能够给灾难亲历者带来直接安慰的，更多要依靠身边的亲友。”他提到电影接近尾声的一幕，几道流星划过天际，地上的花草被暖风吹起，铃芽遇到儿时的自己，告诉她：“不管你现在多么悲伤，铃芽以后都会好好长成大人”。

“所以别担心了，未来并不可怕。你以后还会喜欢上别人，你也会遇到很多也非常喜欢你的人。虽然现在你觉得世界一片黑暗，但是黎明终会到来。”两个铃芽相隔多年的充满抚慰的对话，在电影中持续了很长时间。新海诚希冀人们在这部电影中获得一点温暖，一点力量。

在日本，“铃芽之旅”的直译是“铃芽关门的故事”。新海诚说，其实“门”还埋着另一层寓意。“每天，我们出门的时候会说‘我出发了，回家的时候说‘我回来了，虽然日复一日重复这些话语，但其实这是我们给家人许下的一个小小的承诺，包含的意思是，今天我也一定会平安回来。”但在灾难发生时，很多人突然有去无回，因此，“日常生活能够平平淡淡地继续，它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如今，同样过着普通生活的新海诚已经50岁了。在最近几部作品中，他的主人公不再是曾经忧思的少年，结局也不再是过去失恋、悲伤、孤独的基调。“我想拍一部欢乐的片子。”他越来越感觉到，当生活出现了一系列灾难，人们真正想要的是那种紧紧握住某种东西的感觉。他也曾有过焦虑，“我还能拍多少部欢乐的片子，给大家带去抚慰？”但在《铃芽之旅》制作完成后，他坦然多了，因为全球已经从疫情中走了过来，生活也仍在继续。在这个樱花再度绽放的春日，新海诚认识到：“灾难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常态，而我们必须继续生活下去，因为无论发生什么样的灾难，世界都不会轻易结束。”

回到最初那个问题吧，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内心的伤痕？

新海诚仍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铃芽之旅》也许是一个提示，让我们更珍视“日常的生活”。就像影片最后呈现的那样，铃芽站在破旧掉漆的门前，“我一直以来都忘了，最重要的东西，早在很久前就已经全部得到。”走出创伤，依靠的不是什么奇迹，而是“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

（摘自“人物”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