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晴
算上大学那次跟妈妈一起去北京,这是第二次坐这趟火车了。这趟火车的玻璃窗很干净,透过玻璃窗望出去,夜色里站台的灯光明晃晃的。而那些站台的柱子和站立的人群由于玻璃的失真略有歪曲,妈妈就在他们中间,跟那些陌生的人、柱子、路灯站在一起。她朝我挥了挥手,同样,我也朝她挥了挥手。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我们彼此不认识,她只是被硬拉到这里来,做一次送行。幸好这种尴尬持续的时间不长,没等车开,妈妈就走了。她出来时没带包,这绝对是一个重大的失误,她几乎连手该摆在什么位置都不知道了。而我则一直在和一同返校的同学不停聊天,不停地笑,笑到嘴唇都搭在牙齿上了。这样差劲的伪装很费劲,我只希望火车快点开,越快越好。
我们已经有三四天没真正意义上讲过话,冷战的时间长得让我没办法看到它的结尾。
整个暑假,杭州都是没完没了的热,我懒得出去,成天泡在家里,爸爸妈妈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和我见面最多的人。刚开始,他们都是对我好得不得了。一学期没见了,所有的思念都浓缩在刚见面的前一两个星期。不用做家务,不催我看英语,甚至对我完全颠倒的作息时间也不加干涉。不过,之后漫长的几个星期就比较难熬了。
小争吵几乎不断,爸爸脾气比较好,吵过就忘;女儿和妈妈却是天生的敌人,连吵架都微妙得要命,看上去很小的事,里面也会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一旦越界,后果就很难收拾。
我跟妈妈最大的一次争吵,在暑假晃晃悠悠的尾巴上爆发了。那几天爸爸出差去了,妈妈从要我早点休息开始说起,一路喋喋不休地说到考研的问题。因为爸爸不在家,连一个劝架的人都没有,所以那天我们吵得非常厉害。
妈妈吵架时通用的技巧是,结束前她会象征性地让步,如果那时我认错了,那么一切相安无事。但我选择了不回应,冷战如期而至。
两个人在家里互相不搭理,这滋味是不好受的。比较简单实际的办法就是做些什么东西给妈妈吃,就煲个粥吧。
我从超市买了胡萝卜、茄子、生菜、皮蛋和肉末,忙了整整一下午,算是煲了锅所谓的皮蛋瘦肉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端上桌,然后意思一下,道个歉就行了。一直到晚饭前我确实都是这么想的。
妈妈下班回来没跟我多说一句话,我们炒好菜,像平时一样坐下来吃饭。这是我们吵架后第一次一起吃饭。没有给对方夹菜,也没有说话,我甚至怀疑我们会这样一直安静地坐到一切结束。
我觉得自己很傻,莫名其妙煲了一锅粥,她却没有丝毫和解的意思,甚至懒得抬头看我一眼。
妈妈起身去厨房盛饭,我才猛然想起那锅粥。绝对不能让她知道还有那锅东西存在,否则她一定会明白那是道歉的证据,会扬扬自得,而事实上我那时已经完全没道歉的心情了。
“砂锅里你弄了什么东西?”妈妈的口气很硬。
“没什么,中午吃剩的,我自己吃。”我还是嘴硬,但很明显,最后一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妈妈端着碗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着我说:“要热一下的。”然后又转过身,之后我就看不到她了,厨房的门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听见开煤气的声音。
“不用你,我来。”我几乎是跳起来的,感觉妈妈是在向我说,没有她我就不行一样。
我跳起来冲进厨房,而妈妈正端着碗准备出来。我们就这么一撞,一个要出来,一个要进去。妈妈手里的碗一斜,眼看就要掉地上了。我忙往旁边闪躲,妈妈忙用另一只手挡着,碗没掉下去,软软的米饭被妈妈挡在了怀里。
妈妈挡住了碗没让它往我这边倒,这是她的第一反应;而我,本能地躲开了。我抬起头,妈妈还是没说一句话,她在把粘在身上的米饭一粒粒拿掉。
我突然发觉自己可以很容易地越过她的头顶看到后面厨房的一切。我和妈妈一样高了,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那一瞬间,我别的什么都没想,只想马上道歉,为我毫无道理的发火,为我的顶撞,为我所有的不对。
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挪动一步,而妈妈也一直低着头捡饭粒。时间像是完全凝固了。安静开始升腾,一直向上升腾,然后变得让人难以忍受。此时只要谁说一句话就足以使死掉一般的安静爆炸。但是没有,谁也没有。
妈妈是什么时候走出厨房的我都不知道。我一直待在厨房里,等粥端出去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只空碗……没有谁解释,妈妈就是妈妈,她明白女儿所有的小心思。
火车开出去不久,口袋里有振动,是妈妈的消息:注意行李,你有两个包,一个箱子,下车时要好好检查,别落下。粥很好喝,以后可不用放茄子。旅途劳累,好好休息。
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和妈妈是在客厅里吵架的,最后她先回了自己的卧室。过了很长时间我还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她一直没睡。她的脚踩在没有地毯的地板上发出踢踏的响声。那声音一直拉长,一直拉长,然后像变魔术一样从家里的地板绕到现在的火车上,最后在我胸口的地方停了下来,溢出由细线勒裹的密不透風的隐隐疼痛。我很轻地叫了一声,真的很轻,但我自己听得很清楚。我没有后悔那天没有及时向妈妈道歉,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妈妈。
她不需要道歉,因为所有的一切她都明白。
因为我是她的女儿。
(王世全摘自《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陈卓今图)